《二刻拍案惊奇》·卷四 青楼市探人踪 红花场假鬼闹
凌濛初 著
昔宋时三衢守宋彦瞻以书答状原留梦炎,其略云:“尝闻前辈之言:吾乡昔有第奉常而归,旗者、鼓者、馈者、迓者、往来而观者,阗路骈陌如堵墙。既而闺门贺焉,宗族贺焉,姻者、友者、客者交贺焉,至于仇者亦蒙耻含愧而贺且谢焉。独邻居一室,扃騑远引若避寇然。予因怪而问之,愀然曰:‘所贵乎衣锦之荣者,谓其得时行道也,将有以庇吾乡里也。今也,或窃一名,得一官,即起朝贵暮富之想。名愈高,官愈穹,而用心愈谬。武断者有之,庇奸慝、持州县者有之,是一身之荣,一乡之害也。其居日以广,邻居日以蹙。吾将入山林深密之地以避之。是可吊,何以贺为?’”
此一段话,载在《齐东野语》中。皆因世上官宦,起初未经发际变泰,身居贫贱时节,亲戚、朋友、宗族、乡邻,那一个不望他得了一日,大家增光?及至后边风云际会,超出泥涂,终日在仕宦途中、冠裳里面驰逐富贵,奔趋利名,将自家困穷光景尽多抹过,把当时贫交看不在眼里,放不在心上,全无一毫照顾周恤之意,淡淡相看,用不着他一分气力,真叫得官情纸薄,不知向时盼望他在这些意思,竟归何用!虽然如此,这样人虽是恶薄,也只是没用罢了。撞着有志气肩巴硬的,拚得个不奉承他,不求告他,也无奈我何,不为大害。更有一等狠心肠的人,偏要从家门首打墙脚起,诈害亲戚,侵占乡里,受投献,窝盗贼,无风起浪,没屋架梁,把一个地方搅得齑菜不生,鸡犬不宁,人人惧惮,个个收敛,怕生出衅端撞在他网里了。他还要疑心别人仗他势力得了什么便宜,心下不放松的昼夜算计。似此之人,乡里有了他,怎如没有的安静?所以宋彦瞻见留梦炎中状原之后,把此书规讽他,要他做好人的意思。其间说话虽是愤激,却句句透切着今时病痛。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单表一个作恶的官宦,做着没天理的够当,后来遇着清正严明的宪司做对头,方得明正其罪,说来与世上人劝戒一番。有诗为证:恶人心性自天生,慢道多因习染成。用尽凶谋如翅虎,岂知有日贯为盈!
这段话文,乃是四川新都县有一乡宦,姓杨,是本朝甲科,后来没收煞,不好说得他名讳。其人家富心贪,凶暴残忍,居家为一乡之害,自不必说。曾在云南做兵备佥事,其时属下有个学霸廪生,姓张名寅,父亲是个巨万财主,有妻有妾。妻所生一子,就是张廪生;妾所生一子,名唤张宾,年纪尚幼。张廪生母亲先年已死,父亲就把家事尽托长子经营。那廪生学业尽通,考试每列高等,一时称为名士,颇与郡县官长往来。只是赋性阴险,存心不善。父亲见他每事苛刻取利,常劝他道:“我家道尽裕,够你几世受用不了;况你学业日进,发达有时,何苦锱铢较量,讨人便宜怎的?”张廪生不以为好言,反疑道:“父亲必竟身有私藏,故此把财物轻易,嫌道我苛刻。况我母已死,见前父亲有爱妾幼子,到底他们得便宜。我只有得眼面前东西,还有他一股之分,我能有得多少?”为此日夕算计,结交官府,只要父亲一倒头,便思量摆布这庶母幼弟,占他家业。
已后父亲死了,张廪生恐怕分家,反向父妾要索取私藏。父妾回说没有。张廪生罄将房中箱笼搜过,并无踪迹。又道他埋在地下,或是藏在人家。胡猜乱嚷,没个休息。及至父妾要他分家与弟,却又分毫不吐,只推道:“你也不拿出来,我也没得与你儿子。”族人各有私厚薄,也有为着哥子的,也有为着兄弟的,没个定论。未免两个搬斗,构出讼事。那张廪生有两子俱已入泮,有财有势,官府情熟。眼见得庶弟孤儿寡妇下边没申诉处,只得在杨巡道手里告下一纸状来。
张廪生见杨巡道准了状,也老大吃惊。你道为何吃惊?盖因这巡道又贪又酷,又不让体面,恼着他姓子,眼里不认得人,不拘什么事由,匾打侧卓,一味倒边。还亏一件好处,是要银子,除了银子再无药医的。有名叫做杨疯子,是惹不得的意思。张廪生忖道:“家财官司,只凭府、县主张。府、县自然为我斯文一脉,料不有亏。只是这疯子手里的状,不先停当得他,万一拗别起来,依着理断个平分,可不去了我一半家事?这是老大的干系!”张廪生世事熟透,便寻个巡道梯己过龙之人,与他暗地打个关节,许下他五百两买心红的公价。巡道依允,只要现过采,包管停当;若有不妥,不动分文。张廪生只得将出三百两现银,嵌宝金壶一把,镂丝金首饰一副,精工巧丽,价值颇多,权当二百两,他日备银取赎。要过龙的写了议单,又讨个许赎的执照。只要府、县申文上来,批个像意批语,永杜断与兄弟之患。目下先准一诉词为信,若不应验,原物尽还。要廪生又换了小服,随着过龙的到私衙门首,当面交割。四目相视,各自心照。张廪生自道算无遗策,只费得五百金,巨万家事一人独享,岂不是九牛去得一毛,老大的便宜了?喜之不胜。
看官,你道人心不平。假如张廪生是个克己之人,不要说平分家事,就是把这一宗五百两东西让与小兄弟了,也是与了自家骨肉,那小兄弟自然是母子感激的。何故苦苦贪私,思量独吃自疴,反把家里东西送与没些相干之人?不知驴心狗肺怎样生的!有诗曰:私心只欲蔑天亲,反把家财送别人。何不家庭略相让,自然忿怒变欢欣。
张廪生如此算计,若是后来依心像意,真是天没眼睛了。岂知世事浮云,倏易不定。杨巡道受了财物,准了诉状下去,问官未及审详。时值万寿圣节将近,两司里头例该一人赍表进京朝贺,恰好轮着该是杨巡道去,没得推故,杨巡道只得收拾起身。张廪生着急,又寻那过龙的去讨口气。杨巡道回说:“此行不出一年可回。府、县且未要申文,待我回任,定行了落。”张廪生只得使用衙门,停阁了词状,呆呆守这杨佥宪回道。争奈天不从人愿,杨佥宪赍表进京,拜过万寿,赴部考察。他贪声大著,已注了“不谨”顶头,冠带闲住。杨佥宪闷闷出了京城,一面打发人到任所接了家眷,自回籍去了。家眷动身时,张廪生又寻了过龙的去要倒出这一宗东西。衙里回言道:“此是老爷自做的事。若是该还,须到我家里来自与老爷取讨,我们不知就里。”张廪生没计奈何,只得住手,眼见得这一顶银子抛在东洋大海里了。
这是张廪生心劳术拙,也不为奇,若只便是这样没讨处罢了,也还算做便宜。张廪生是个贪私的人,怎舍得五百两东西平白丢去了?自思:“身有执照,不干得事,理该还我。他如今是个乡宦,须管我不着,我到他家里讨去。说我不过,好歹还我些。就不还得银子,还我那两件金东西也好。况且四川是进京必由之路,由成都省下到新都只有五十里之远,往返甚易。我今年正贡,须赴京廷试,待过成都时,恰好到彼讨此一项做路上盘缠,有何不可?”算计得停当,怕人晓得了暗笑,把此话藏在心中,连妻子多不曾与他说破。
此时家中官事未决,恰值宗师考贡。张廪生已自贡出了学门,一时兴匆匆地回家受贺,饮酒作乐了几时。一面打点长行,把争家官事且放在一边了。带了四个家人,免不得是张龙、张虎、张兴、张富,早晚上道,水宿风飧,早到了成都地方。在饭店里宿了一晚,张贡生想道:“我在此间还要迂道往新都取讨前件,长行行李留在饭店里不便。我路上几日心绪郁闷,何不往此间妓馆一游,拣个得意的宿他两晚,遣遣客兴?就把行囊下在他家,待取了债回来带去,有何不可?”就唤四个家人说了这些意思。那家人是出路的,见说家主要嫖,是有些油水的事,那一个不愿随鞭镫?簇拥着这个老贡生,竟往青楼市上去了。老生何意入青楼,岂是风情未肯休?只为业冤当显露,埋根此处做关头。
却说张贡生走到青楼市上,走来走去,但见艳抹浓妆,倚市门而献笑;穿红着绿,搴帘箔以迎欢。或联袖,或凭肩,多是些凑将来的姊妹;或用嘲,或共语,总不过造作出的风情。心中无事自惊惶,日日恐遭他假母怒;眼里有人难撮合,时时任换生来。
张贡生见了这些油头粉面行径,虽然眼花撩乱,没一个同来的人,一时间不知走那一家的是,未便入马。只见前面一个人摇摆将来,见张贡生带了一伙家人东张西觑,料他是个要嫖的勤儿,没个帮的人,所以迟疑,便上前问道:“老先生定是贵足,如何踹此贱地?”张贡生拱手道:“学生客邸无聊,闲步适兴。”那人笑道:“只是眼嫖,怕适不得甚么兴。”张贡生也笑道:“怎便晓得学生不倒身?”那人笑容可掬道:“若果有兴,小子当为引路。”张贡生正投着机,问道:“老兄高姓贵表?”那人道:“小子姓游,名守,号好闲,此间路数最熟。敢问老先生仙乡上姓?”张贡生道:“学生是滇中。”游好闲道:“是云南了。”后边张兴撺出来道:“我相公是今年贡原,上京廷试的。”游好闲道:“失敬,失敬!小子幸会,奉陪乐地一游,吃个尽兴,作做主人之礼如何?”张贡生道:“最好。不知此间那个妓者为最?”游好闲把手指一掐二掐的道:“刘金、张赛、郭师师、王丢儿,都是少年行时的姊妹。”张贡生道:“谁在行些?”游好闲道:“若是在行,论这些雏儿多不及一个汤兴哥,最是帮衬软款,有情亲热。也是行时过来的人,只是年纪多了两年,将及三十岁边了,却是着实有趣的。”张贡生道:“我每自家年纪不小,倒不喜欢那孩子心性的,是老成些的好。”游好闲道:“这等不消说,竟到那里去就是。”于是陪着张贡生一直望汤家进来。
兴哥出来接见,果然老成丰韵,是个作家体段,张贡生一见心欢。告茶毕,叙过姓名,游好闲一一代答明白,晓得张贡生中意了,便指点张家人将出银子来,送他办东道。是夜游好闲就陪着饮酒。张贡生原是洪饮的,况且客中高兴,放怀取乐;那游好闲去了头便是个酒坛;兴哥老在行,一发是行令不犯,连觥不醉的。三人你强我赛,吃过三更方住。游好闲自在寓中去了,张贡生遂与兴哥同宿。兴哥放出手段,温存了一夜,张贡生甚是得意。
次日,叫家人把店中行李尽情搬了来,顿放在兴哥家里了。一连住了几日,破费了好几两银子,贪慕着兴哥才色,甚是恋恋不舍。想道:“我身畔盘费有限,不能如意,何不暂往成都讨取此项到手?便多用些在他身上也好。”出来与这四个家人商议,装束了鞍马往新都去。他心里道指日可以回来的,对兴哥道:“我有一宗银子在新都,此去只有半日路程。我去讨了来,再到你这里顽耍几时。”兴哥道:“何不你留住在此,只教管家们去取讨了来?”张贡生道:“此项东西必要亲身往取的,叫人去,他那边不肯发。”兴哥道:“有多少东西?”张贡生道:“有五百多两。”兴哥道:“这关系重大,不好阻得你。只是你去了,万一不到我这里来了,教我家枉自盼望。”张贡生道:“我一应行囊都不带去,留在你家,只带了随身铺盖并几件礼物去,好歹一两日随即回来了。看你家造化,若多讨得到手,是必多送你些。”兴哥笑道:“只要你早去早来,那在乎此?”两个珍重而别。
看官,你道此时若有一个见机的人对那张贡生道:“这项银子,是你自己欺心不是处,黑暗里葬送了,还怨怅兀谁?那官员每手里东西,有进无出,老虎喉中讨脆骨,大象口里拔生牙,都不是好惹的,不要思想到手了。况且取得来送与武武人家,又是个填不满底雪井。何苦枉用心机,走这道路?不如认个悔气,歇了帐罢!”若是张贡生闻得此言转了念头,还是老大的造化。可惜当时没人说破,就有人说,料没人听。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半老书生,狼籍作红花之鬼;穷凶乡宦,拘挛为黑狱之囚。正是: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这里不题。
且说杨佥宪自从考察断根回家,自道日暮穷途,所为愈横,家事已饶,贪心未足,终身在家设谋运局,为非作歹。他只有一个兄弟,排行第二,家道原自殷富,并不干预外事,到是个守本分的。见哥子作恶,每每会间微词劝谏。佥宪道:“你仗我势做二爷,挣家私够了,还要管我?”话不投机。杨二晓得他存心刻毒,后来未必不火并自家屋里,家中也养几个了得的家人,时时防备他。近新一病不起,所生一子,止得八岁,临终之时,唤过妻子在面前,吩咐众家人道:“我一生只存此骨血。那边大房做官的虎视眈眈,须要小心抵对他,不可落他圈套之内,我死不瞑目!”泪如雨下,长叹而逝。死后妻子与同家人辈牢守门户,自过日子,再不去叨忝佥宪家一分势利。佥宪无隙可入,心里思量:“二房好一分家当,不过留得这一个黄毛小厮,若断送了他,这家当怕不是我一个的?”欲待暗地下手,怎当得这家母子关门闭户,轻易不来他家里走动。想道:“我若用毒药之类暗算了他,外人必竟知道是我,须瞒不过,亦且急忙不得其便。若纠合强盗劫了他家,害了性命,我还好瞒生人眼,说假公道话,只把失盗做推头,谁人好说得是我?总是不害得他性命,劫得家私一空,也只当是了。”他一向私下养着剧盗三十余人,在外庄听用。但是掳掠得来的,与他平分。若有一二处做将出来,他就出身包揽遮护。官府晓得他刁,公人怕他的势,没个敢正眼觑他。但有心上不像意或是眼里动了火的人家,公然叫这些人去搬了来庄里分了。弄得久惯,不在心上。他只待也如此劫了小侄儿子家里,趁便害了他性命。争奈他家家人昼夜巡逻,还养着狼也似的守门犬数只,提防甚紧。也是天有眼睛,到别处去僳了就来,到杨二房去几番,但去便有阻碍,下不得手。
金宪正在时刻挂心,算计必克。忽然门上传进一个手本来,乃是“旧治下云南贡生张寅禀见”,心中吃了一惊道:“我前番曾受他五百两贿赂,不曾替他完得事,就坏官回家了。我心里也道此一宗银两必有后虑,不想他果然直寻到此。这事原不曾做得,说他不过,理该还他。终不成咽了下去又吐出来?若不还他时,他须是个贡生,酸子智量必不干休。倘然当官告理,且不顾他声名不妙,谁奈烦与他调唇弄舌?我且把个体面见见他,说话之间,或者识时务不提起也不见得。若是这等,好好送他盘缠,打发他去罢了。若是提起要还,又作道理。”佥宪以口问心,计较已定,踱将出厅来,叫请贡生相见。
张贡生整肃衣冠,照着旧上司体统行个大礼,送了些土物为候敬。佥宪收了,设坐告茶。佥宪道:“老夫承乏贵乡,罪过多端。后来罢职家居,不得重到贵地。今见了贵乡朋友,还觉无颜。”张贡生道:“公祖大人直道不容,以致忤时,敝乡士民迄今廑想明德。”佥宪道:“惶恐,惶恐!”又拱手道:“恭喜贤契岁荐了!”张贡生道:“挨次幸及,殊为叨冒。”佥宪道:“今将何往,得停玉趾?”张贡生道:“赴京廷试,假途贵省,特来一觐台光。”佥宪道:“此去成都五十里之遥,特烦枉驾,足见不忘老朽。”张贡生见他说话不招揽,只得自说出来道:“前日贡生家下有些琐事,曾处一付礼物面奉公祖大人处收贮,以求周全。后来未经结局,公祖已行,此后就回贵乡。今本不敢造次,只因贡生赴京缺费,意欲求公祖大人发还此一项,以助贡生利往。故此特来叩拜。”佥宪作色道:“老夫在贵处只吃得贵乡一口水,何曾有此赃污之事?出口诬蔑!敢是贤契被别个光棍哄了?”张贡生见他昧了心,改了口不认帐,若是个知机的,就该罢了,怎当得张贡生原不是良善之人,心里着了急,就狠狠的道:“是贡生亲手在私衙门前交付的,议单执照俱在,岂可昧得?”佥宪见有议单执照,回嗔作喜道:“是老夫忘事。得罪,得罪!前日有个妻弟在衙起身,需索老夫馈送。老夫宦囊萧然,不得已故此借宅上这一项打发了他。不匡日后多阻,不曾与宅上出得力。此项该还,只是妻弟已将此一项用去了,须要老夫赔偿。且从容两日,必当处补。”张贡生见说肯还,心下放了两分松。又见说用去,心中不舍得那两件金物,又对佥宪道:“内中两件金器是家下传世之物,还求保全原件则个。”佥宪冷笑了一声道:“既是传世之物,谁教轻易拿出来?且放心,请过了洗尘的薄款再处。”就起身请张贡生书房中慢坐,一面吩咐整治酒席。张贡生自到书房中去了。
佥宪独自算了一回。他起初打白赖之时,只说张贡生会意,是必凑他的趣,他却重重送他个回敬做盘缠,也倒两全了。岂知张贡生算小,不还他体面,搜根剔齿一直说出来。然也还思量还他一半现物,解了他馋涎。只有那金壶与金首饰是他心上得意的东西,时刻把玩的,已曾几度将出来夸耀亲戚过了,你道他舍得也不舍得?张贡生恰恰把这两件口内要紧。佥宪左思右思,便一时不怀好意了。哏地一声道:“一不做,二不休!他是个云南人,家里出来中途到此间的,断送了他,谁人晓得?须不到得尸亲知道。”就叫几个干仆约会了庄上一伙强人,到晚间酒散听候使用。吩咐停当,请出张贡生来赴席。席间说些闲话,评论些朝事,且是殷勤,又叫俊俏的安童频频奉酒。张贡生见是公祖的好意,不好推辞;又料道是如此美情,前物必不留难。放下心怀,只顾吃酒,早已吃得醺醺地醉了。又叫安童奉了又奉,只等待不省人事方住。又问:“张家管家们可曾吃酒了未?”却也被几个干仆轮番更换陪伴饮酒。那些奴才们见好酒好饭,道是投着好处,那里管三七二十一,只顾贪婪无厌,四个人一个个吃得瞪眉瞠眼,连人多不认得了。禀知了佥宪,佥宪吩咐道:“多送在红花场结果去!”
原来这杨佥宪有所红花场庄子,满地种着红花,广衍有一千余亩,每年卖那红花有八九百两出息。这庄上造着许多房子,专一歇着客人,兼亦藏着强盗。当时只说送张贡生主仆到那里歇宿,到得庄上,五个人多是醉的,看着被卧,倒头便睡,鼾声如雷,也不管天南地北了。那空阔之处一声锣响,几个飞狠的庄客走将拢来,多是有手段的强盗头,一刀一个。遮莫有三头六臂的,也只多费得半刻工夫;何况这一个酸子与几个呆奴,每人只生得一颗头,消得几时,早已罄净。当时就在红花稀疏之处,掘个坎儿,做一堆儿埋下了。可怜张贡生痴心指望讨债,还要成都去见心上人,怎知遇着狠主,弄得如此死于非命!正是:
不道逡巡命,还贪顷刻花。黄泉无妓馆,今夜宿谁家?
过了一年有余,张贡生两个秀才儿子在家,自从父亲入京以后,并不曾见一纸家书、一个便信回来。问着个把京中归来的人,多道不曾会面,并不晓得。心中疑惑,商量道:“滇中处在天末,怎能够京中信至?还往川中省下打听,彼处不时有在北京还往的。”于是两个凑些盘缠在身边了,一径到成都,寻个下处宿了。在街市上行来走去闲撞,并无遇巧熟人。两兄弟住过十来日,心内无聊,商量道:“此处尽多名妓,我每各寻一个消遣则个。”两个小伙子也不用帮闲,我陪你,你陪我,各寻一个雏儿,一个童小五,一个顾阿都,接在下处,大家取乐。混了几日,闹烘烘热腾腾的,早把探父亲信息的事撇在脑后了。
一日,那大些的有跳槽之意。两个雏儿晓得他是云南人,戏他道:“闻得你云南人,只要嫖老的,我每敢此不中你每的意?不多几日,只要跳槽。”两个秀才道:“怎见得我云南人只要嫖老的?”童小五便道:“前日见游伯伯说,去年有个云南朋友到这里来,要他寻表子,不要兴头的,只要老成的。后来引他到汤家兴哥那里去了。这兴哥是我们母亲一辈中人,他且是与他过得火热,也费了好些银子约他再来,还要使一主大钱,以后不知怎的了。这不是云南人要老的样子?”两个秀才道:“那云南人姓个甚么?怎生模样?”童小五、顾阿都大家拍手笑道:“又来赸了!好在我每肝上的事,管他姓张姓李!那曾见他模样来?只是游伯伯如此说,故把来取笑。”两个秀才道:“游伯伯是甚么人?住在那里?这却是你每晓得的。”童小五、顾阿都又拍手道:“游伯伯也不认得,还要嫖!”两个秀才必竟要问个来历。童小五道:“游伯伯千头万脑的人,撞来就见,要寻他却一世也难。你要问你们贵乡里,竟到汤兴哥家问不是?”两个秀才道:“说得有理!”留小的秀才窝伴着两个雏儿,大的秀才独自个问到汤家来。
那个汤兴哥自从张贡生一去,只说五十里的远近,早晚便到,不想去了一年有多,绝无消息。留下衣囊行李,也不见有人来取。门户人家不把来放在心上,已此放下肚肠了。那日无客,在家闭门昼寝,忽然得一梦,梦见张贡生到来,说道取银回来,正要叙寒温,却被扣门声急,一时惊醒。醒来想道:“又不曾念着他,如何会有此梦?敢是有人递信息取衣装,也未可知。”正在疑似间,听得又扣门响。兴哥整整衣裳,叫丫鬟在前,开门出来。丫鬟叫一声道:“客来了。”张大秀才才那得脚进,兴哥抬眼看时,吃了一惊道:“分明像张贡生一般模样,如何后生了许多?”请在客坐里坐了。问起地方姓名,却正是云南姓张。兴哥心下老大稀罕,未敢遽然说破。张大秀才先问道:“请问大姐,小生闻得这里去年有个云南朋友住来,可是甚么样人?姓甚名谁?”兴哥道:“有一位老成朋友姓张,说是个贡行,要往京廷试,在此经过的。盘桓了数日,前往新都取债去了。说半日路程,去了就来,不知为何一去不来了。”张大秀才道:“随行有几个?”兴哥道:“有四位管家。”张大秀才心里晓得是了,问道:“此去不来,敢是竟自长行了?”兴哥道:“那里是!衣囊行李还留在我家里,转来取了才起身的。”张大秀才道:“这等,为何不来?难道不想进京,还留在彼处?”兴哥道:“多分是取债不来,耽搁在彼。就是如此,好歹也该有个信,或是叫位管家来。影响无踪,竟不知什么缘故。”张大秀才道:“见说新都取什么债?”兴哥道:“只听得说有一宗五百两东西,不知是甚么债。”张大秀才跌脚道:“是了,是了。这等,我每须在新都寻去了。”兴哥道:“他是客官甚么瓜葛,要去寻他?”张大秀才道:“不敢欺大姐,就是小生的家父。”兴哥道:“失敬,失敬。怪道模样恁地厮像,这等,是一家人了。”笑欣欣的去叫小二整起饭来,留张大官人坐一坐。张大秀才回说道:“这到不消,小生还有个兄弟在那厢等候。只是适间的话,可是确的么?”兴哥道:“怎的不确?见有衣囊行李在此,可认一认,看是不是。”随引张大秀才到里边房里来,把留下物件与他看了。张大秀才认得是实,忙别了兴哥道:“这等,事不宜迟,星夜同兄弟往新都寻去。寻着了,再来相会。”兴哥假亲热的留了一会,顺水推船送出了门。
张大秀才急急走到下处,对兄弟道:“问到问着了,果然去年在汤家嫖的正是。只是依他家说起来,竟自不曾往京哩!”小秀才道:“这等,在那里?”大秀才道:“还在这里新都。我们须到那里问去。”小秀才道:“为何住在新都许久?”大秀才道:“他家说是听得往新都取五百金的债,定是到杨疯子家去了。”小秀才道:“取得取不得,好歹走路,怎么还在那里?”大秀才道:“行囊还在汤家,方才见过的。岂有不带了去径自跑路的理?毕竟是耽搁在新都不来,不消说了。此去那里苦不多远,我每收拾起来一同去走遭,访问下落则个。”两人计议停当,将出些银两,谢了两个妓者,送了家去。
一径到新都来,下在饭店里。店主人见是远来的,问道:“两位客官贵处?”两个秀才道:“是云南,到此寻人的。”店主人道:“云南来是寻人的,不是倒赃的么?”两个秀才吃惊道:“怎说此话?”店主人道:“偶然这般说笑。”两个秀才坐定,问店主人道:“此间有个杨佥事,住在何处?”店主人伸伸舌头:“这人不是好惹的。你远来的人,有甚要紧,没事问他怎么?”两个秀才道:“问声何妨?怎便这样怕他?”店主人道:“他轻则官司害你,重则强盗劫你。若是远来的人冲撞了他,好歹就结果了性命!”两个秀才道:“清平世界,难道杀了人不要偿命的?”店主人道:“他偿谁的命?去年也是一个云南人,一主四仆投奔他家。闻得是替他讨什么任上过手赃的,一夜里多杀了,至今冤屈无伸,那见得要偿命来?方才见两位说是云南,所以取笑。”两个秀才见说了,吓得魂不附体,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做不得声。呆了一会,战抖抖的问道:“那个人姓甚名谁,老丈可知得明白否?”店主人道:“我那里明白?他家有一个管家,叫做老三,常在小店吃酒。这个人还有些天理,时常饮酒中间,把家主做的歹事一一告诉我,心中不服。去年云南这五个被害,忒煞乖张了。外人纷纷扬扬,也多晓得。小可每还疑心,不敢轻信。老三说是果然真有的,煞是不平,所以小可每才信。可惜这五个人死得苦恼,没个亲人得知。小可见客官方才问及杨家,偶然如此闲讲。客官,各人自扫门前雪,不要闲管罢了!”两个秀才情知是他父亲被害了,不敢声张,暗暗地叫苦,一夜无眠。次日到街上往来察听,三三两两几处说来,一般无二。
两人背地里痛哭了一场,思量要在彼发觉,恐怕反遭网罗。亦且乡宦势头,小可衙门奈何不得他。含酸忍苦,原还到成都来。见了汤兴哥,说了所闻详细,兴哥也赔了几点眼泪。兴哥道:“两位官人何不告了他讨命?”两个秀才道:“正要如此。”此时四川巡按察院石公正在省下,两个秀才问汤兴哥取了行囊,简出贡生赴京文书放在身边了,写了一状,抱牌进告。状上写道:“告状生员张珍、张琼,为冤杀五命事。有父贡生张寅,前往新都恶宦杨某家取债,一去无踪。珍等亲投彼处寻访,探得当被恶宦谋财害命,并仆四人,同时杀死。道路惊传,人人可证。尸骨无踪。滔天大变,万古奇冤!亲剿告。告状生员张珍,系云南人。”
石察院看罢状词,他一向原晓得新都杨佥事的恶迹著闻,体访已久,要为地方除害,只因是个甲科,又无人敢来告他,没有把柄,未好动手。今见了两生告词,虽然明知其事必实,却是词中没个实证实据,乱行不得。石察院赶开左右,直唤两生到案前来,轻轻地吩咐道:“二生所告,本院久知此人罪恶贯盈,但彼奸谋叵测。二生可速回家去,毋得留此。倘为所知,必受其害。待本院廉访得实,当有移文至彼知会,关取尔等到此明冤。万万不可泄漏!”随将状词折了,收在袖中。两生叩头谢教而去,果然依了察院之言,一面收拾,竟回家中静听消息去了。
这边石察院待两司作揖之日,独留宪长谢公叙话。袖出此状与他看着,道:“天地间有如此人否?本院留之心中久矣!今日恰有人来告此事,贵司刑法衙门可为一访。”谢廉使道:“此人枭獍为心,豺狼成性,诚然王法所不容。”石察院道:“旧闻此家有家僮数千,阴养死士数十。若不得其实迹,轻易举动,吾辈反为所乘,不可不慎!”谢廉使道:“事在下官。”袖了状词,一揖而出。
这谢廉使是极有才能的人,况兼按台嘱咐,敢不在心?他司中有两个承差,一个叫做史应,一个叫做魏能,乃是点头会意的人,谢廉使一向得用的。是日叫他两个进私衙来,吩咐道:“我有件机密事要你每两个做去。”两个承差叩头道:“凭爷吩咐那厢使用,水火不辞!”廉使袖中取出状词来与他两个看,把手指着杨某名字道:“按院老爷要根究他家这事。不得那五个人尸首实迹,拿不倒他。必要体访的实,晓得了他埋藏去处,才好行事。却是这人凶狡非常,只怕容易打听不出。若是泄漏了事机,不惟无益,反致有害。是这些难处。”两承差道:“此宦之恶,播满一乡。若是晓得上司寻他不是,他必竟先去下手,非同小可。就是小的每往彼体访,若认得是衙门人役,惹起疑心,祸不可测。今蒙差委,除非改换打扮,只做无意游到彼地,乘机缉探,方得真实备细。”廉使道:“此言甚是有理。你们快怎么计较了去。”两承差自相商议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随禀廉使道:“小的们有一计在此,不知中也不中?”廉使道:“且说来。”承差道:“新都专产红花,小的们晓得杨宦家中有个红花场,利息千金。小的们两个打扮做买红花客人,到彼市买,必竟与他家管事家人交易往来。等走得路数多,人眼熟了,他每没些疑心,然后看机会空便留心体访,必知端的。须拘不得时日。”廉使道:“此计颇好。你们小心在意,访着了此宗公事,我另眼看你不打紧,还要对按院老爷说了,分别抬举你。”两承差道:“蒙老爷提挈,敢不用心!”叩头而出。
原来这史应、魏能多是有身家的人,在衙门里图出身的。受了这个差委,日夜在心。各自收拾了百来两银子,放在身边了,打扮做客人模样,一同到新都来。只说买红花,问了街上人,晓得红花之事,多是他三管家姓纪的掌管。此人生性梗直,交易公道,故此客人来多投他,买卖做得去。每年与家主挣下千来金利息,全亏他一个。若论家主这样贪暴,鬼也不敢来上门了。当下史应、魏能一径来到他家拜望了,各述来买红花之意,送过了土宜。纪老三满面春风,一团和气,就置酒相待。这两个承差是衙门老溜,好不乖觉。晓得这人有用他处,便有心结识了他,放出虔婆手段,甜言美语,说得入港。魏能便开口道:“史大哥,我们新来这里做买卖,人面上不熟。自古道人来投主,鸟来投林,难得这样贤主人,我们序了年庚,结为兄弟何如?”史应道:“此意最好。只是我们初相会,况未经交易,只道是我们先讨好了,不便论量。待成了交易,再议未迟。”纪老三道:“多承两位不弃,足感盛情。待明日看了货,完了正事,另治个薄设,从容请教,就此结义何如?”两个同声应道:“妙,妙。”
当夜纪老三送他在客房歇宿,正是红花场庄上之房。次日起来,看了红花,讲倒了价钱,两人各取银子出来兑足了。两下各各相让有余,彼此情投意合。是日纪老三果然宰鸡买肉,办起东道来。史、魏两人市上去买了些纸马香烛之类,回到庄上摆设了,先献了神,各写出年月日时来。史应最长,纪老三小一岁,魏能又小一岁,挨次序立拜了神,各述了结拜之意,道:“自此之后,彼此无欺,有无相济,患难相救,久远不忘;若有违盟,神明殛之!”设誓已毕,从此两人称纪老三为二哥,纪老三称两人为大哥、三哥。彼此喜乐,当晚吃个尽欢而散。原来蜀中传下刘、关、张三人之风,最重的是结义,故此史、魏二人先下此工夫,以结其心。却是未敢说什么正经心肠话,只收了红花停当,且还成都。发在铺中兑客,也原有两分利息,收起银子,又走此路。数月之中,如此往来了五六次。去便与纪老三绸缪,我请你,你请我,日日欢饮,真个如兄若弟,形迹俱忘。
一日酒酣,史应便伸伸腰道:“快活!快活!我们遇得好兄弟,到此一番,尽兴一番。”魏能接口道:“纪二哥待我们弟兄只好这等了。我心上还嫌他一件未到处。”纪老三道:“小弟何事得罪?但说出来,自家弟兄不要避忌。”魏能道:“我们晚间贪得一觉好睡,相好弟兄,只该着落我们在安静去处便好。今在此间,每夜听得鬼叫,梦寐多是不安的,有这件不像意。这是二哥欠检点处,小弟心性怕鬼的,只得直说了。”纪老三道:“果然鬼叫么?”史应道:“是有些诧异,小弟也听得的,不只是魏三哥。”魏能道:“不叫,难道小弟掉谎?”纪老三点点头道:“这也怪他叫不得。”对着斟酒的一个伙计道:“你道叫的是兀谁?毕竟是云南那人了。”史应、魏能见说出真话来,只做原晓得一般,不加惊异,趁口道:“云南那人之死,我们也闻得久了。只是既死之后,二哥也该积些阴骘,与你家老爷说个方便,与他一堆土埋藏了尸骸也好。为何抛弃他在那里了,使他每夜这等叫苦连天?”纪老三道:“死便死得苦了,尸骸原是埋藏的。不要听外边人胡猜乱说!”两人道:“外人多说是当时抛弃了,二哥又说是埋藏了。若是埋藏了,他怎如此叫苦?”纪老三道:“两个兄弟不信,我领你去看。煞也古怪,但是埋他这一块地上,一些红花也不生哩!”史应道:“我每趁着酒兴,斟杯热酒儿,到他那堆里浇他一浇,叫他晚间不要这等怪叫。就在空旷去处,再吃两大杯尽尽兴。”
两个一齐起身,走出红花场上来。纪老三只道是散酒之意,那道是有心的?也起了身,叫小的带了酒盒,随了他们同步,引他们到一个所在来看。但见:弥漫怨气结成堆,凛冽凄风团作阵。若还不遇有心人,沉埋数载谁相问?纪老三把手指道:“那一块一根草也不生的底下,就是他五个的尸骸,怎说得不曾埋藏?”史应就斟下个大杯,向空里作个揖道:“云南的弟兄,请一杯儿酒,晚间不要来惊吓我们。”魏能道:“我也奠他一杯,凑成双杯。”纪老三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若不是大哥、三哥来,这两滴酒,几时能够到他泉下?”史应道:“也是他的缘份。”大家笑了一场。又将盒来摆在红花地上,席地而坐,豁了几拳,各各连饮几个大觥。看看日色曛黑,方才住手。
两个早已把埋尸的所在周围暗记认定了,仍到庄房里宿歇。次日对纪老三道:“昨夜果然安静些,想是这两杯酒吃得快活了。”大家笑了一回。是日别了纪老三要回,就问道:“二哥几时也到省下来走走,我们也好做个东道,尽个薄意,回敬一回敬。不然,我们只是叨扰,再无回答,也觉面皮忒厚了。”纪老三道:“弟兄家何出此言!小弟没事不到省下,除非冬底要买过年物事,是必要到你们那里走走,专意来拜大哥、三哥的宅上便是。”三人分手,各自散了。
史应、魏能此番踹知了实地,是长是短,来禀明了谢廉使。廉使道:“你们果是能干。既是这等了,外边不可走漏一毫风信。但等那姓纪的来到省城,即忙密报我知道,自有道理。”两人禀了出来,自在外边等候纪老三来省。
看看残年将尽,纪老三果然来买年货,特到史家、魏家拜望。两人住处差不多远,接着纪老三,欢天喜地道:“好风吹得贵客到此。”史应叫魏能偎伴了他,道:“魏三哥且陪着纪二哥坐一坐。小弟市上走一走,看中吃的东西,寻些来家请二哥。”魏能道:“是,是。快来则个。”史应就叫了一个小厮,拿了个篮儿,带着几百钱往市上去了。一面买了些鱼肉果品之类,先打发小厮归家整治;一面走进按察司衙门里头去,密禀与廉使知道。廉使吩咐史应先回家去伴住他,不可放走了。随即差两个公人,写个朱笔票与他道:“立拘新都杨宦家人纪三面审,毋迟时刻!”公人赍了小票,一径到史应家里来。
史应先到家里整治酒肴。正与纪老三接风,吃到兴头上,听得外边敲门响。史应叫小厮开了门,只见两个公人跑将进来,对史、魏两人唱了喏,却不认得纪老三,问道:“这位可是杨管家么?”史、魏两人会了意,说道:“正是杨家纪大叔。”公人也拱一拱手,说道:“敝司主要请管家相见。”纪老三吃一惊道:“有何事要见我,莫非错了?”公人道:“不错,见有小票在此。”便拿出朱笔的小票来看。史应、魏能假意吃惊道:“古怪!这是怎么起的?”公人道:“老爷要问杨乡宦家中事体,一向吩咐道:‘但有管家到省,即忙缉报。’方才见史官人市上买东西,说道请杨家的纪管家。不知那个多嘴的禀知了老爷,故此特着我每到来相请。”纪老三呆了一晌道:“没事唤我怎的?我须不曾犯事。”公人道:“谁知犯不犯,见了老爷便知端的。”史、魏两人道:“二哥自身没甚事,便去见见不妨。”纪老三道:“决然为我们家里的老头儿,再无别事。”史、魏两人道:“倘若问着家中事体,只是从直说了,料不吃亏的。既然两位牌头到此,且请便席略坐一坐,吃三杯了去何如?”公人道:“多谢厚情。只是老爷立等回话的公事,从容不得。”史、应不由他分说,拿起大觥,每人灌了几觥,吃了些案酒。公人又催起身。史应道:“我便陪着二哥到衙门里去去,魏三哥在家再收拾好了东西,烫热了酒,等见见官来尽兴。”纪老三道:“小弟衙门里不熟,史大哥肯同走走,足见帮衬。”
纪老三没处躲闪,只得跟了两个公人到按察司里来。传梆禀知谢廉使,廉使不升堂,竟叫进私衙里来。廉使问道:“你是新都杨佥事的家人么?”纪老三道:“小的是。”廉使道:“你家主做的歹事,你可知道详细么?”纪老三道:“小的家主果然有一两件不守分够当。只是小的主仆之分,不敢明言。”廉使道:“你从直说了,我饶你打。若有一毫隐蔽,我就用夹棍了!”纪老三道:“老爷要问那一件?小的好说。家主所做的事非一,叫小的何处说起?”廉使冷笑道:“这也说的是。”案上番那状词,再看一看,便问道:“你只说那云南张贡生主仆五命,今在何处?”纪老三道:“这个不该是小的说的,家主这件事,其实有些亏天理。”廉使道:“你且慢慢说来。”纪老三便把从头如何来讨银,如何留他吃酒,如何杀死了埋在红花地里,说了个备细。谢廉使写了口词道:“你这人到老实,我不难为你。权发监中,待提到了正犯就放。”当下把纪老三发下监中。史应、魏能到也为日前相处分上,照管他一应事体,叫监中不要难为他,不在话下。
谢廉使审得真情,即发宪牌一张,就差史应、魏能两人赍到新都县,着落知县身上,要佥事杨某正身,系连杀五命公事,如不擒获,即以知县代解。又发牌捕衙在红花场起尸。两人领命到得县里,已是除夜那一日了。新都知县接了来文,又见两承差口禀紧急,吓得两手无措。忖道:“今日是年晚,此老必定在家,须乘此时调兵围住,出其不意,方无走失。”即忙唤兵房佥牌出去,调取一卫兵来,有三百余人,知县自领了,把杨家围得铁桶也似。
其时杨佥事正在家饮团年酒,日色未晚,早把大门重重关闭了,自与群妾内宴,歌的歌,舞的舞。内中一妾唱一只《黄莺儿》道:“积雨酿春寒,见繁花树树残。泥涂满眼登临倦,江流几湾,云山几盘。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杨佥事见唱出“滇南”两字,一个撞心拳,变了脸色道:“要你们提起甚么滇南不滇南!”心下有些不快活起来。不想知县已在外边,看见大门关上,两个承差是认得他家路径的,从侧边梯墙而入。先把大门开了,请知县到正厅上坐下,叫人到里边传报道:“邑主在外有请!”杨佥事正因“滇南”二字触着隐衷,有些动心。忽听得知县来到正厅上,想道:“这时候到此何干?必有跷蹊。莫非前事有人告发了?”心下惊惶,一时无计,道且躲过了他再处,急往厨下灶前去躲。知县见报了许久不出,恐防有失,忙入中堂,自求搜寻。家中妻妾一时藏避不及。知县吩咐:“唤一个上前来说话!”此时无奈,只得走一个妇女出来答应。知县问道:“你家爷那里去了?”这个妇人回道:“出外去了,不在家里。”知县道:“胡说!今日是年晚,难道不在家过年的?”叫从人将拶子拶将起来。这妇人着了忙,喊道:“在!在!”就把手指着厨下。知县率领从人竟往厨下来搜。佥事无计可施,只得走出来道:“今日年夜,老父母何事直入人内室?”知县道:“非干晚生之事,乃是按台老大人、宪长老大人相请,问甚么连杀五命的公事,要老先生星夜到司对理。如老先生不去,要晚生代解,不得不如此唐突。”佥事道:“随你甚么事,也须让过年节。”知县道:“上司紧急,两个承差坐提,等不得过年。只得要烦老先生一行,晚生奉陪同往就是。”
知县就叫承差守定,不放宽展。佥事无奈,只得随了知县出门。知县登时佥了解批,连夜解赴会城。两个承差又指点捕官一面到庄上掘了尸首,一同赶来。那些在庄上的强盗,见主人被拿,风声不好,一哄的走了。
谢廉使特为这事岁朝升堂,知县已将佥事解进。佥事换了小服,跪在厅下,口里还强道:“不知犯官有何事故,钧牌拘提,如捕反寇。”廉使将按院所准状词,读与他听。佥事道:“有何凭据?”廉使道:“还你个凭据。”即将纪老三放将出来道:“这可是你家人么?他所供口词的确,还有何言?”佥事道:“这是家人怀挟私恨诬首的,怎么听得?”廉使道:“诬与不诬,少顷便见。”说话未完,只见新都巡捕、县丞已将红花场五个尸首,在衙门外着落地方收贮,进司禀知。廉使道:“你说无凭据,这五个尸首,如何在你地上?”廉使又问捕官:“相得尸首怎么的?”捕官道:“县丞当时相来,俱是生前被人杀死,身首各离的。”廉使道:“如何?可正与纪三所供不异,再推得么?”佥事俯首无辞,只得认了道:“一时酒醉触怒,做了这事。乞看缙绅体面,避盖些则个。”廉使道:“缙绅中有此,不但衣冠中禽兽,乃禽兽中豺狼也!石按台早知此事,密访已久,如何轻贷得?”即将杨佥事收下监候,待行关取到原告再问。重赏了两个承差,纪三释放宁家去了。
关文行到云南,两个秀才知道杨佥事已在狱中,星夜赴成都来执命。晓得事在按察司,竟来投到。廉使叫押到尸场上认领父亲尸首,取出佥事对质一番,两子将佥事拳打脚踢。廉使喝住道:“既在官了,自有应得罪名,不必如此!”将佥事依一人杀死三命者律,今更多二命,拟凌迟处死,决不待时。下手诸盗,以为从定罪,候擒获发落。佥事系是职官,申院奏请定夺。不等得旨意转来,杨佥事是受用的人,在狱中受苦不过,又见张贡生率领四仆日日来打他,不多几时,毙于狱底。
佥事原不曾有子,家中竟无主持,诸妾各自散去。只有杨二房八岁的儿子杨清是他亲侄,应得承受,泼天家业多归于他。杨佥事枉自生前要算计并侄儿子的,岂知身后连自己的倒与他了!这便是天理不泯处。
那张贡生只为要欺心小兄弟的人家,弄得身子冤死他乡。幸得官府清正有风力,才报得仇。却是行关本处,又经题请,把这件行贿上司图占家产之事各处播扬开了。张宾此时同了母亲禀告县官道:“若是家事不该平分,哥子为何行贿?眼见得欺心,所以丧身。今两姓执命,既已明白,家事就好公断了。此系成都成案,奏疏分明,须不是撰造得出的。”县官理上说他不过,只得把张家一应产业两下平分,张宾得了一半,两个侄儿得了一半。两个侄儿也无可争论。
张贡生早知道到底如此,何苦将钱去买憔悴,白折了五百两银子,又送了五条性命?真所谓“无梁不成,反输一帖”也!奉劝世人,还是存些天理守些本分的好。钱财有分苦争多,反自将身入网罗。看取两家归束处,心机用尽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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