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日出》(四幕剧)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
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老子《道德经》七十七章
“上帝就任凭他们存邪僻之心,行那些不合理的事。装满了各样不义、邪恶、贪婪、
恶毒。满心是嫉妒、凶杀、争竞、诡诈、毒恨。??行这样事的人是当死的。然而他汀不
但自己去行,还喜欢别人去行。”
——《新约·罗马书》第二章]
“??我的肺腑啊,我的肺腑啊!我心疼痛,我心在我里面颂躁不安,我不能静默
不言。因为我已经听见角声和打仗的喊声。毁坏的信息连络不绝。因为全地荒废。我观看
地.不料地是空虚混沌;我观看天,天也无光;我观看大山.不料,尽都震动,小山也都摇
来摇去;我观看,不料,无人;空中的飞鸟也都躲避。我观看,不料,肥田变为荒地。一
切城邑??都被拆毁。”
——《旧约·那利米书》第五章
“??弟兄们??凡有弟兄不按规矩而行,不遵守从我们所受的教训,就当远离
他。??我们在你们中间未尝不按规矩而行,未尝白吃人的饭。倒是辛苦劳碌,昼夜作
工。??我们在你们那里的时候,曾吩咐你们说,若有人不肯工作,就不可吃饭。”
——《新约·帖撒罗尼迦后书》第三章
“??弟兄们,我??劝你们都说一样的话,你们中间也不可分党。是要一心一意,
彼此相合??”
——《新约·哥林多前书》第一章
“??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约翰福音》第八章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也必复活。??”
——《约翰福音》第十一章
“我又看见一片新天新地,回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
——《启示录》第二十一章
人 物
陈白露——在××旅馆住着的一个女人,二十三岁。
方达生──陈白露从前的“朋友”,二十五岁。
张乔治——留学生,三十一岁。
王福升——旅馆的茶房。
潘月亭——××银行经理,五十四岁。
顾八奶奶——一个有钱的蠕妇,四十四岁。
李石清——××银行的秘书,四十二岁。
李太太——其妻,三十四岁。
黄吉三——××银行的小书记。
黑三(即男甲)——一个地痞。
胡四——一个游手好闲的“面首”,二十七岁。
小东西——一个刚到城里不久的女孩子,十五六岁。
(第三幕登场人物另见该幕人物表内)
时 间 早 春
第一幕在××旅馆的一间华丽的休息室内。
——某日早五点。
第二幕景同第一幕。
——当日晚五点。
第三幕在三等妓院内。
——一星期后晚十一时半。
第四幕景同第一幕。
——时间紧接第三幕,翌日晨四时许。
第一幕
是××大旅馆一间华丽的休息室,正中门通雨道,右——左右以台上演员为准,与
观众左右相反——通寝室,左通客厅,靠后偏右角划开一片长方形的圆线状窗户。为着窗
外紧紧地压贴着一所所的大楼,所以虽在白昼,有着宽阔的窗,屋里也嫌过于阴暗。除了
在早上斜射过来的朝日使这间屋有些光明之外,整天是见不着一线自然的光亮的。
屋内一切陈设俱是畸形的,现代式的,生硬而肤浅,刺激人的好奇心,但并不给人
舒适之感。正中文着烟儿,围着它横地竖地摆着方的、圆的、立体的、圆锥形的个凳和沙
发。上面凌乱地放些颜色杂乱的座垫。沿着那不见棱角的窗户是一条水浪纹的沙发。在左
边育立柜,食物柜,和一张小几,上面放着些女人临时用的化妆品。墙上挂着儿张很荒唐
的裸体画片,月份牌,和旅馆章程。地下零零散散的是报纸,画报,酒瓶和烟蒂头。在沙
发上,立柜上搁枚许多女人的衣帽,围巾,手套等物。间或也许有一两件男人的衣服在里
面。食柜上杂乱地陈列着许多酒瓶,玻璃杯,暖壶。茶碗。右角立一架阅读灯,灯旁有一
张圆形小几,嵌着一层一层的玻璃,放些烟具和女人爱的零碎东西,如西洋人形,米老鼠
之类。
(正中悬一架银熠熠的钟,指着五点半,是夜色将尽的时候。幕开时,室内只有沙发
旁的阅读灯射出一圈光明。窗前的黄慢幕垂下来,屋内的陈设看不十分清晰,一切丑
恶和凌乱还藏在黑暗里。
(缓慢的脚步声由甬道传进来。正中的门呀的开了一半。一只秀美的手伸进来拧开中
间的灯,室内豁然明亮。陈白露走进来。她穿着极薄的晚礼服,颜色鲜艳刺激,多褶
的裙据和上面两条粉飘带,拖在地面如一片云彩。她发际插一朵红花,乌黑的头发烫
成小姑娘似的鬈髻,垂在耳际。她的眼明媚动人,举动机警,一种嘲讽的笑总挂在嘴
角。神色不时地露出倦怠和厌恶;这种生活的倦怠是她那种飘泊人特有的性质。她爱
生活,她也厌恶生活,生活对于她是一串习惯的侄梏,她不再想真实的感情的慰藉。
这些年的飘泊教聪明了她,世上并没有她在女孩几时代所幻梦的爱情。生活是铁一般
的真实,有它自来的残忍!习惯,自己所习惯的种种生活的方式,是最狠心的桎梏,
使你即使怎样羡慕着自由,怎样憧憬着在情爱里伟大的牺牲(如个说电影中时常夸张
地来叙述的),也难以飞出自己的生活的狭之笼。因为她试验过,地曾经如一个未经
世故的傻女孩子,带着如望万花筒那样的惊奇,和一个画儿似的男人飞出这笼;终于,
像寓言中那习惯干金丝笼的鸟,已失掉在自由的树林里盘旋的能力和兴趣,又回到自
己的丑恶的生活圈子里。当然地并不甘心这样生活下去,她很骄傲,她生怕旁人刺痛
她的自尊心。但她只有等待,等待着有一天幸运会来叩她的门,她能意外地得一笔财
富,使她能独立地生活着。然而也许有一天她所等待的叩门声突然在深夜响了,她走
去打开门,发现那来客,是那穿着黑衣服的,不做一声地走进来。她也会毫无留恋地
和他同去,为着他知道生活中意外的幸福或快乐毕竟总是意外,而平庸,痛苦,死亡
永不会放开人的。
(她现在拖着疲乏的步向台中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盖着嘴,打了个呵欠。
陈白露 (走了两步,回过头)进来吧!(掷下皮包,一手倚着当中沙发的靠背。蹙着眉,脱
下银色的高跟鞋,一面提住气息,一面快意地揉抚着自己尖瘦的脚。真地,好容易到了家,
索性靠在柔软的沙发上舒展一下。“咦!”忽然她发现背后的那个人并没有跟进来。她套
上鞋,倏地站起,转过身,一只腿还跪在沙发上,笑着向着房门)咦!你怎么还不
进来呀?(果然,有个人进来了。约莫有二十七八岁的光景,脸色不好看,皱着眉,
穿一身半旧的西服。不知是疲倦,还是厌恶,他望着房内乱糟糟的陈设,就一言不发地立
在房门口。但是女人误会了意思,她眼盯住他,看出他是一副惊疑的神色)走进来点!
怕什么呀!
方达生 (冷冷地)不怕什么!(忽然不安地)你这屋子没有人吧?
陈白露 (看看四周,故意地)谁知道?(望着他)大概是没有人吧!
方达生 (厌恶地)真讨厌。这个地方到处都是人。
陈白露 (有心来难为他,自然也因为他的态度使她不愉快)有人又怎样?住在这个地方
还怕人?
方达生 (望望女人,又周围地嗅嗅)这几年,你原来住在这么个地方!
陈白露 (挑衅地)怎么,这个地方不好么?
方达生 (慢声)嗯——(不得已地)好!好!
陈白露 (笑着看男人那样呆呆地失了神)你怎么不脱衣服?
方达生 (突然收敛起来)哦,哦,哦,——衣服?(想不起话来)是的,我没有脱,
脱衣服。
陈白露 (笑出声,看他怪好玩的)我知道你没有脱。我问你为什么这样客气,不
肯自己脱大衣?
方达生 (找不出理由,有点窘迫)也许,也许是因为不大习惯进门就脱大衣。(忽
然)嗯——是不是这屋子有点冷?
陈白露 冷?——冷么?我觉得热得很呢。
方达生 (想法躲开她的注意)你看,你大概是没有关好窗户吧?
陈白露 (摇头)不会。(走到窗前,拉开慢子,露出那流线状的窗户)你看,关得好好
的,(望着窗外,忽然惊喜地)喂,你看!你快来看!
方达生 (不知为什么,慌忙跑到地面前)什么?
陈白露 (用手在窗上的玻璃划一下)你看,霜!霜!
方达生 (扫了兴会)你说的是霜啊!你呀,真——(底下的话自然是脱不了嫌她有点
心浮气躁,但他没有说,只摇摇头)
陈白露 (动了好奇心)怎么,春天来了,还有霜呢。
方达生 (对她没有办法,对小孩似地)嗯,奇怪吧!
陈白露 (兴高采烈地)我顶喜欢霜啦!你记得我小的时候就喜欢霜。你看霜多
美,多好看!(孩子似地,忽然指着窗)你看,你看,这个像我么?
方达生 什么?(伸头过去)哪个?
陈白露 (急切地指指点点)我说的是这窗户上的霜,这一块,(男人偏看错了地方)
不,这一块,你看,这不是一对眼睛!这高的是鼻子,凹的是嘴,
这一片是头发。(拍着手)你看,这头发,这头发简直就是我!
方达生 (着意地比较,寻找那相似之点,但是——)我看,嗯——(很老实地)并不大像。
陈白露 (没想到)谁说不像?(孩子似地执拗着,撒着娇)像!像!像!我说像!它
就像!
方达生 (逆来顺受)好,像,像,像的很。
陈白露 (得意)啊。你说像呢!(又发现了新大陆)喂,你看,你看,这个人头
像你,这个像你。
方达生 (指自己)像我?
陈白露 (奇怪他会这样地问)嗯,自然啦,就是这个。
方达生 (如同一个瞎子)哪儿?
陈自露 这块!这块!就是这一块。
方达生 (看了一会,摸了自己的脸,实在觉不出一点相似处,简单地)我,我看不大出来。
陈白露 (败兴地)你这个人!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别扭,简直是没有办法。
方达生 是么?(忽然微笑)今天我看了你一夜晚,就刚才这一点还像从前的
你。
陈白露 怎么?
方达生 (露出愉快的颜色)还有从前那点孩子气。
陈白露 你??你说从前?(低声地)还有从前那点孩子气?(她仿佛回忆着,蹙起
眉头,她打一个寒战,现实又像一只铁掌把她抓回来)
方达生 嗯,怎么?你怎么?
陈白露 (方才那一阵的兴奋如一阵风吹过去,她突然地显着老了许多。我们看见她额上隐隐有些
皱纹,看不见几秒钟前那一种娇痴可喜的神态,叹一曰气,很苍老地)达生,我从前
有过这么一个时期,是一个孩子么?
方达生 (明白她的心情,鼓励地)只要你肯跟我走,你现在还是孩子,过真正的
自由的生活。
陈白露 (摇头,久经世故地)哼,哪儿有自由?
方达生 什么,你——(他住了嘴、知道这不是劝告的事。他拿出一条手帕,仿佛擦鼻涕那样
动作一下,他望到别处。四面看看屋子)
陈白露 (又恢复平日所习惯那种漠然的态度)你看什么?
方达生 (笑了笑,放下帽子)不看什么,你住的地方,很,很——(指指周围,又
说不出什么来,忽然找出一句不关轻重而又能掩饰自己情绪的称誉)很讲究。
陈白露 (明白男人的话并不是诚意的)嗯,讲究么?(顺手把脚下一个靠枕拿起来,放在沙
发上,把一个酒瓶轻轻踢进沙发底下,不在意地)住得过去就是了。(瞌睡虫似乎
钻进女人的鼻孔里,不自主地来一个呵欠。传染病似地接着男人也打一个呵欠。女人向男
人笑笑。男人像个刚哭完的小孩,用年背揉着眼睛)你累了么?
方达生 还好。
陈白露 想睡觉么?
方达生 还好。——方才是你一个人同他们那些人在跳,我一起首就坐着。
陈白露 你为什么不一起玩玩?
方达生 (冷冷地)我告诉过你,我不会跳舞,并且我也不愿意那么发疯似地
乱蹦跳。
陈白露 (笑得有些不自然)发疯,对了!我天天过的是这样发疯的生活。(远远
鸡喔喔地。叫了一声)你听!鸡叫了。
方达生 奇怪,怎么这个地方会有鸡叫?
陈白露 附近就是一个市场。(看表,忽然抬起头)你猜,现在几点钟了?
方达生 (扬颈想想)大概有五点半,就要天亮了。我在那舞场里,五分钟总看
一次表。
陈白露 (奚落地)就那么着急么?
方达生 (爽直地)你知道我现在在乡下住久了;在那种热闹地方总有点不耐
烦。
陈白露 (理着自己的头发)现在呢?
方达生 (吐出一口气)自然比较安心一点。我想这里既然没有人,我可以跟你
说几句话。
陈白露 可是(手掩着口,又欠伸着)现在就要天亮了。(忽然)咦,为什么你不坐
下?
方达生 (拘谨地)你——你并没有坐。
陈白露 (笑起来,露出一半齐整洁白的牙齿)你真是书呆子,乡下人,到我这里来
的朋友没有等我让坐的。(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推他坐在一张沙发上)坐下。
(回头,走到墙边小柜前)渴的很,让我先喝一口水再陪着你,好么?(倒
水,拿起烟盒)抽烟么?
方达生 (瞪她一眼)方才告诉过你,我不会抽烟。
陈白露 (善意地讥讽着他)可怜——你真是个好人!(自己很熟练地燃上香烟,悠悠然
呼出淡蓝色的氲氤)
方达生 (望音女人巧妙地吐出烟圈,忽然,忍不住地叹一声,同情而忧伤地)真地我想不到,
竹均,你居然会变──
陈白露 (放下烟)等一等,你叫我什么?
方达生 (吃了一惊)你的名字,你不愿意听么?
陈白露 (回忆地)竹均,竹均,仿佛有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叫我了。达生,你
再叫我一遍。方达生 (受感动地)怎么,竹均——
陈白露 (回味男人叫的情调)甜的很,也苦的很。你再这样叫我一声。
方达生 (莫名其妙女人的意思)哦,竹均!你不知道我心里头——(忽然)这里真
没有人么?
陈白露 没有人,当然没有人。
方达生 (难过地)我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不知道我的心,我的心里头是多
么——
[——但是由右面寝室里蹒跚出来一个人,穿着礼服,硬领散开翘起来,领花拖在前面。他摇
播荡荡的,一只袖管没有穿,在它前后摆动着。他们一同回过头,那客人毫不以为
意地立在门前,一手高高扶着门框,头歪得像架上熟透了的金瓜,脸通红,一绺一
绺的头发搭下来。一副白金眼镜挂在鼻尖上,他翻着白眼由镜子上面望过去,牛吼
似地打着噎。
进来的客人 (神秘地,低声)嘘!(放正眼镜,摇摇晃晃地指点着)
陈白露 (大吃一惊倒吸一口气)Georgy!①进来的Georgy(更神秘地,摆手)嘘!(他
们当然不说话了,于是他飘飘然地走到方达生面前,低声)什么,心里?(指着他)
啊!你说你心里头是多么——怎么?(亲昵地对着女人)白露,这个人
是谁呀?
方达生 (不愉快而又不知应该怎么样)竹均,他是谁?这个人是谁?
进来的乔治 (仿佛是问他自己)竹均?(向男人)你弄错了,她叫白露。她是这儿
顶红,顶红的人,她是我的,嗯,是我所最崇拜的——
陈白露 (没有办法)怎么,你喝醉了!
张乔治 (指自己)我?(摇头)我没有喝醉!(摇摇摆摆地指着女人)是你喝醉了!
(又指着那男人)是你喝醉了!(男人望望白露的脸,回过头,脸上更不好看,但进
来的客人偏指 着男人说)你看你,你看你那眼直瞪瞪的,喝得糊里糊涂
的样子!Pah(轻慢似地把雪白的手掌翻过来向外一甩,这是他最得意的姿势,接着
又是一个噎)我,我真有点看 不下去。
陈白露 (这次是她真看不下去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方达生 (大了胆)对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两只质问的眼睛盯着他)
张乔治 (还是醉醺醺地)嗯,我累了,我要睡觉,(闪电似地来了一个理由)咦!你
们不是也到这儿来的么?
陈白露 (直瞪瞪地看着他,急了)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来。
张乔治 (不大肯相信)你的家?(小孩子不信人的顽皮腔调,先高后低的)嗯?
陈白露 (更急了)你刚从我的卧室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乔治 什么?(更不相信地)我刚才是从你的卧室出来?这不对,——不对,
我没有,(摇头)没有。(摸索自己的前额)可是你们光让我想想,??(望
着天仿佛在想)
陈白露 (哭不得,笑不得,望着男人)他还要想想!
张乔治 (摆着手,仿佛是叫他们先沉沉气)慢慢地,你们等等,不要着急。让我慢
慢,慢慢地想想。(于是他模糊地追忆着他怎样走进旅馆,迈进她的门,瞥见了那
舒适的床,怎样转事转西,脱下衣服,一跤跌倒在一团柔软的巢窠里。他的唇上下颤动,
仿佛念念有词;做出仲仲手势来追忆方才的情况。这样想了一刻,才低声地)于是我就
喝了,我 就转,转了我又喝,我就转,转呀转,转呀转的,??后
来——(停顿了,想不起来)后来?哦,于是我就上了电梯,——哦,对
了,对了,(很高兴地,敲着前额)我就进了这间屋子,??不,不对,
我还更进一层,走到里面。于是我就脱了衣服,倒在床上。于是我
就这么躺着,背向着天,脑袋朝下。于是我就觉得恶心,于是我就
哇啦哇啦地(拍脑袋,放开平常的声音说)对了,那就对了。我可不是从你
的卧室走出来,
陈白露 (严厉地)Georgy,你今天晚上简直是发疯了。
张乔治 (食指抵住嘴唇,好莱坞明星的样子)嘘!(耳语)我告诉 你,你放心。我并
没有发疯。我先是在你床上睡着了,并 且我喝得有点多,我似乎在
你床上——(高声)糟了,我又要吐。(堵住嘴)哦,Pardon me,
mademoiselle,对不 起小姐。(走一步,又回转身)哦先生,请你原谅。
Pardon,Monsieur①(狼狈地跳了两步,回过头,举起两手,如同自 己是个闻名的
演员对许多热烈的观众,做最后下台的姿 势,那样一次再次地摇着手,鞠着躬)再见
吧,二位。Good night!Good night!my lady andgent1eman!oh,
good—bye,aurevoir.Madame:etmonsieur,I—I—I Shall—I Shall
—②(哇的一声,再也忍下住了,他堵性嘴,忙跑上门。门关上,就听见他呕吐的声音;
似乎有人扶着他,他哼哼叽叽地走远了)
(白露望望男人,没有办法地坐下。
方达生 (说不出的厌恶)这个东西是谁?
陈白露 (嘘出一口气)这是此地的高等出产,你看他好玩不?
方达生 好玩!这简直是鬼!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跟这样的东西来往?他是谁?
他怎么会跟你这么亲近?
陈白露 (夹起烟,坐下来)你要知道么?这是此地最优秀的产品,一个外国留
学生,他说他得过什么博士硕士一类的东西,洋名George,在外国
他叫乔治张,在中国他叫张乔治。回国来听说当过儿任科长,现在
口袋里很有几个钱。
方达生 (走近她)可是你为什么跟这么个东西认识,难道你觉不出这是个讨
厌的废物?
陈白露 (掸了掸烟灰)我没有告诉你么?他口袋里有几个钱。
方达生 有钱你就要……
陈自露 (爽性替他说出来)有钱自然可以认识我,从前我在舞场做事的时候,
他很追过我一阵。
方达生 (明白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已经不是他从前所想的)那就怪不得他对你那样了。(低
下头)
陈白露 你真是个乡下入,太认真,在此地多注几大你就明白活着就是那么
一回事。每个人都这样,你为什么这样小气?好了.现在好了,没有
人啦,你跟我谈你要谈的话吧。
方达生 (从深思醒过来)我刚才对你说什么?
陈白露 你真有点记性坏。(明快地)尔刚才说心里头怎么啦!这位张乔治先
生就来了。
方达生 (沉吟.叹一口气)对了,“心里头”,“心里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永远人心里头活着。可是竹均,(诚恳地)我看你是这个样子,你真
不知道我心里头是多么—(门呀地开了,他停住了嘴)大概是张先生又来
了。
(进来是旅馆的茶役,一副狡猾的面孔,带着谗媚卑屈的神气。
王福升 不是张先生,是我。(赔着笑脸)陈小姐,您早回来了。
陈白露 你有什么事?
王福升 方才张先生您看见了。
陈自露 嗯,怎么样?
王福升 我扶他另外开一间房子睡了。
陈白露 (不愉快)他爱上哪里,就上哪里,你告诉我做什么!
王福升 说的是呀。张先生说十分对不起您,喝醉了,跑到您房里来,把您
的床吐,吐,──
陈白露 啊,他吐了我一床?
王福升 是,陈小姐您别着急,我这就跟您收拾。(露起来,他拦住她)您也别进
去,省得看着别扭。
陈白露 这个东西,简直——也好,你去吧。
王福升 是。(又回转来)今天您一晚上不在家,来得客人可真不少。李五爷,
方科长,刘四爷都来过。潘经理看了您三趟。还有顾家八奶奶来了
电话说请您明天——嗯,今天晚上到她公馆去玩玩。
陈白露 我知道。回头你打个电话,请她下午先到这儿来玩玩。
王福升 胡四爷还说,过一会儿要到这儿来看看您。
陈白露 他愿意来就叫他来。我这里,哪一类的人都欢迎。
王福升 还有报馆的,张总编辑——
陈白露 知道。今大他有空也请他过来玩玩。
王福升 对了,潘经理今天晚上找了您三趟。现在他──
陈白露 (不耐烦)知道,知道,你刚才说过了。
王福升 可是,陈小姐,这位先生今天就——
陈白露 你不用管。这位先生是我的表哥。
方达生 (莫名其妙〕表哥?
陈白露 (对着福)他一会儿就睡在这儿。
方达生 不,竹均,我不,我是一会儿就要走的。
陈白露 好吧,(没想到他这样不懂事,不高兴地)随你的便。(对福)你不用管了,
走吧,你先把我的床收拾干净。
[福升由卧室下。
方达生 竹均,怎么你现在会变成这样──
陈白露 (口快地)这样什么?
方达生 (叫她吓回去)呃 呃,这样地好客,——呃,我说,这样地爽快。
陈白露 我原来不是很爽快么?
方达生 (不肯直接道破)哦,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你好像比
以前大方得──
陈白露 (来得快)我从前也并不小气呀!哦,得了,你不要拿这样好听的话
跟我说。我知道你心里是不是说我有点大随便,太不在乎。你大概
有点疑心我很放荡,是不是?
方达生 (想掩饰)我??我??自然??,我??
陈白露 (追一步)你说老实话,是不是?
方达生 (忽然来了勇气)嗯——对了。你是比以前改变多了。你简直不是我以
前想的那个人。你说话,走路,态度,行为,都,都变了。我一夜
晚坐在舞场来观察你。你已经不是从前那样天真的女孩子,你变了。
你现在简直叫我失望,失望极了。
陈白露 (故做惊异)失望?
方达生 (痛苦)失望,嗯,失望,我没有想到我跑到这里,你已经变成这么
随便的女人。
陈白露 (警告他)你是要教训我么?你知道,我是不喜欢听教训的。
方达生 我不是教训你。我是看不下去你这种样子。我在几千里外听见关于
你种种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从前最喜欢的人会叫人说得
一个钱也不值。我来看你,我发现你在这么一个地方住着;一个单
身的女人,自己住在旅馆里,交些个不三不四的朋友,这种行为简
直是,放荡,堕落,——你要我怎么说呢?
陈白露 (立起,故意冒了火)你怎么敢当着面说我堕落!在我的屋子里,你怎么
敢说对我失望!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敢这么教训我?
方达生 (觉得已得罪了她)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陈白露 (不放松)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方达生 (嗫嚅)呃,呃,自然也不能说有。(低头)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爱
过我。并且你也知道我这一次到这里来是为什么?
陈白露 (如一块石头)为什么?我不知道!
方达生 (恳求地)我不喜欢看你这样,跟我这样装糊涂!你自然明白,我要
你跟我回去。
陈白露 (睁着大眼睛)回去?回到哪儿去?你当然晓得我家里现在没有人。
方达生 不,不,我说你回到我那里,我要你,我要你嫁给我。
陈白露 (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昨天找我原来是要跟我说媒,要我嫁人啊?(方
才明白的语调)嗯!——(拉长声)
方达生 (还是那个别扭劲儿)我不是跟你说媒,我要你嫁给我,那就是说,我做
你的丈夫,你做我的——
陈白露 得了,得了,你不用解释。“嫁人”这两个字我们女人还明白怎么
讲。可是,我的老朋友,就这么爽快么?
方达生 (取出车票)车票就在这里。要走天亮以后,坐早十点的车我们就可以
离开这儿。
陈白露 我瞧瞧。(拿过车票)你真买了两张,一张来回,一张单程,——哦,
连卧铺都有了。(笑)你真周到。
方达生 (急煎煎地)那么你是答应了,没有问题了。(拿起帽子)
陈白露 不,等等,我只问你一句话——
方达生 什么?
陈白露 (很大方地)你有多少钱?
方达生 (没想到)我不懂你的意思。
陈白露 不懂?我问你养得活我么?(男人的字典没有这样的字,于是惊吓得说不出活
来)咦?你不要这样看我!你说我不应该这么说话么?咦,我要人养
活我,你难道不明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么?我出门要坐汽车,
应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跳舞,你难道听不明白?
方达生 (冷酷地)竹均,你听着,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谁了。
陈白露 你要问我自己是谁么?你听着:出身,书香门第,陈小姐;教育,
爱华女校的高材生;履历,一阵子的社交明星,几个大慈善游艺会
的主办委员;??父亲死了,家里更穷了,做过电影明星,当过红
舞女。怎么这么一套好身世,难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方达生 (不屑地)你好像很自负似的。
陈白露 嗯,我为什么不呢?我一个人闯出来,自从离开了家乡,不用亲戚
朋友一点帮忙,走了就走,走不了就死去。到了现在,你看我不是
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自负?
方达生 可是你以为你这样弄来的钱是名誉的么?
陈白露 可怜,达生,你真是个书呆子。你以为这些名誉的人物弄来的钱就
名誉么?我这里很有几个场面上的人物,你可以瞧瞧,种种色色:
银行家,实业家,做小官的都有。假若你认为他们的职业是名誉的,
那我这样弄来的钱要比他们还名誉得多。
方达生 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许名誉的看法——
陈白露 嗯,也许名誉的看法,你跟我有些不同。我没故意害过人,我没有
把人家吃的饭硬抢到自己的碗里。我同他们一样爱钱,想法子弄钱,
但我弄来的钱是我牺牲过我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我没有费着脑子
骗过人,我没有用着方法抢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愿意来维持,
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子最可怜的义务,我享着女
人应该享的权利!
方达生 (望着女人明的的的眼睛)可怕,可怕——哦,你怎么现在会一点顾忌也
没有,一点羞耻的心也没有。你难道不知道金钱一迷了心,人生最
可宝贵的爱情,就会像鸟儿似地从窗户飞了么?
陈白露 (略带酸辛)爱情?(停顿,掸掸烟灰,悠长地)什么是爱情?
(手一挥,一口烟袅袅地把这两个字吹得无影无踪)你是个小孩子!我不跟你谈了。
方达生 (不死心)好,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不过
我来了,我看见你这样,我不能看你这样下去。我一定要感化你,
我要——
陈白露 (忍不住笑)什么,你要感化我?
方达生 好吧,你笑吧,我现在也不愿意跟你多辩了。我知道你以为我是个
傻子,从那么远的路走到这里来找你,说出这一大堆傻话。不过我
还愿意做一次傻请求,我想再把这件事跟你说一遍。我希望你还嫁
给我。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二十四小时内,希望你给我一个满意
的答复。
陈白露 (故做惊吓状)二十四小时,可吓死我了。不过,如若到了你的期限,
我的答复是不满意的,那么,你是否就要下动员令,逼着我嫁你么?
方达生 那,呃,那,──
陈白露 那你怎么样?
方达生 如果你不嫁给我——
陈白露 你怎么样?
方达生 (苦闷地)那——那我也许自杀。
陈白露 什么?(不高兴地)你怎么也学会这一套?
方达生 不,(觉得自己有点太时髦了)不,我不自杀。你放心,我不会为一个女
人自杀的,我自己会走,我要走得远远的。
陈白露 (放下烟)对呀,这还像一个大人说的话。(立起)好了,我的傻孩子,
那么你用不着再等二十四小时啦!
方达生 (立起以后)什么?
陈白露 (微笑)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
方达生 (更慌了)现在?——不,你先等一等。我心里有点慌。你先不要说,
我要把心稳一稳。
陈白露 (限冷静地)我先跟你倒一杯凉茶,你定定心好不好?
方达生 不,用不着。
陈白露 抽一支烟。
方达生 (不高兴)我告诉过你三遍,我不会抽烟。(摸着心)得了,过去了,你
说吧。
陈白露 你心稳了。
方达生 (颤声)嗯!
陈白露 那么,(替他拿帽子)你就可以走了。
方达生 什么?
陈白露 在任何情形之下,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方达生 为,为什么?
陈白露 不为什么!你真傻!这类的事情说不出个什么道理来的。你难道不
明白?
方达生 那么,你对我没有什么感情?
陈白露 也可以这么说吧。(达想拉住她的手,但她飘然走到墙边)
方达生 你干什么?
陈白露 我想按电铃。
方达生 做什么?
陈白露 你真地要自杀,我好叫证人哪。
方达生 (望着露,颓然跌在沙发里)方才的话是你真心说的话,没有一点意气作
用么?
陈白露 你看我现在还像个再有意气的人么?
方达生 (立起)竹均!(拿起帽子)
陈白露 你这是做什么?
方达生 我们再见了。
陈白露 哦,再见了。(夸张的悲戚,拉住他的手)那么,我们永别方达生(几乎要
流眼泪)嗯,永别了。
陈白露 (看他到门口)尔真预备要走么?
方达生 (孩子似的)嗯。
陈白露 那么,你大概忘了你的来回车票。
方达生 哦!(走回来)
陈白露 (举着车票)尔真要走么?
方达生 嗯.竹均!(回头,用手帕揩去忍不住的眼泪)
陈白露 (两手抓着他的肩膊)你怎么啦?傻孩子,觉得眼睛部挂了灯宠了么?你
真不害羞,眼泪是我们女人的事!好了,(如哄个兄弟一样)我的可怜
虫,叫我气哭了,嗯?我跟你擦擦,你看,那么大的人,多笑话!
不哭了,不哭了!是吧?(男人经过了这一番抚慰,心中更委屈起来,反加抽咽
出了声音。白露大笑,推着他坐下)达生,你看你让我跟你说一句实在话。
你先不要这样孩子气,你想,你要走,你就能随便走么?
方达生 (抬起头)怎么?
陈白露 (举车票)这是不是你的车票?
方达主 嗯,怎么?
陈白露 你看,这一下(把车票撕成两片)好不好?这又一下(把车票撕成四片)好不
好?(扔在痰盂里)我替你保存在这里头。好不好?
方达生 你,你怎么——
陈白露 你不懂?
方达生 (眉梢挂着欢喜)怎么,竹均,你又答应我了么?
陈自露 不,不,你误会我的意思,我没有答应你,我方才是撕你的车票,
我不是撕我的卖身契。我是一辈子卖给这个地方的。
方达生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陈白露 (诚恳地)你以为世界上就是你一个人这样多情么?我不能嫁给你,
难道就是我恨了你?你连跟我玩一两天、谈谈从前的事的情分都没
有了么?你有点太古板,不结婚就不能做一个好朋友?难道想想我
们以往的情感不能叫我们也留恋一点么?你一进门就斜眼看着我,
东不是。西不是的。你说我这个不对,那个不对。你说了我,骂了
我。你简直是瞧不起我,你还要我立刻嫁给你。还要我二十四小时
内答复你,哦,还要我立刻跟你走。你想一个女子就是顺从得该像
一只羊,也不致于可怜到这步田地啊。
方达生 (憨直地)我向来是这个样子,我不会表示爱情,你叫我跪着,说些
好听的话,我是不会的。
陈白露 是啊,所以无妨你先在我这里多学学,过两天,你就会了的。好了,
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再谈一两天?
方达生 (爽直地)可是谈些什么呢?
陈白露 话自然多得很,我可以介绍你看看这个地方,好好地招待你一下,
你可以看看这里的人怎样过日子。
方达生 不,用不着,这里的人都是鬼。我不用看。并且我的行李昨天已经
送到车站了。
陈白露 真送到车站么?
方达生 自然我从来不,——从来不说谎话的。
陈白露 福升。
[茶房由卧室出。
王福升 陈小姐,您别忙,您的床就收拾好。
陈白露 不是这个,我问你,我走的时候,我叫你从东方饭店——嗯!从车
站取来的行李,你拿回来了么?
王福升 你说方先生的是不是,拿回来了。我从饭店里拿回来了。
方达生 竹均,我的行李你怎么敢从我的旅馆取出来了。
陈白露 嗯,——我从你的旅馆居然就敢取出来了。你这不会说谎的笨东西。
(对福升)你现在搁在哪个房间里?
王福升 东边二十四号。
陈白露 是顶好的房子么?
王福升 除了您这四间房,二十四号是这旅馆顶好的。
陈白露 好,你领着方先生去睡吧。要是方先生看着不合适,告诉我,我把
我的屋子让给他。
王福升 是,陈小姐。(下)
方达生 (红了脸)可是竹均,这不像话——
陈白露 这个地方不像话的事情多得很。这一次,我要请你多瞧瞧,把你这
副古板眼镜打破了,多看看就像话了。
方达生 不,竹均,这总应该斟酌一下。
陈白露 不要废话,出去!(推他)福升,福升,福升!
[福升上。
方达生 在这样的旅馆里,我一定睡不着的。
陈白露 睡不着,我这里有安眠药,多吃两片,你就怎么也不嫌吵的慌了。
你要么?
方达生 你不要开玩笑,我告诉你,我不愿看这个地方。
陈白露 不,你得看看,我要你看看。(对福升)你领着他去看屋子。(一面推
达,一面说)赶快洗个澡,睡个好觉。起来,换一身干净衣服,我带你
出去玩玩。走,乖乖的,不要不听话,听见了没有?Goodnight——
(远远一声鸡鸣)你听,真不早了。快点,睡去吧。
[男人自然还是撅着嘴,倔强,但是经不得女人的手同眼睛,于是被她哄着骗着推下去。
[她关上门。过度兴奋使她无力地倚在门框上。同时疲乏仿佛也在袭击着她,她是真有些倦意
了。一夜晚的烟酒和激动吸去了她大半的精力。她打一个呵穴,手背揉着青晕更深
了的眼睛。她走到桌前,燃着一支香烟。外面遥遥又一声鸣鸣。她回过头,凝望窗
外漫漫浩浩一片墨影渐渐透出深蓝的颜色。如一只鸟,她轻快地飞到窗前。她悄悄
地在窗上的霜屑划着痕路。丢下烟,她又笑又怕地想把脸猫似地偎在上面,“啊!”
的一声,她登时又缩回去。她不甘心,她偏把手平排地都放在霜上面。冷得那样淆
爽!她快意地叫出来。她笑了。她索性擦掉窗上叶子大的一块霜迹,眯着一只眼由
那隙缝窥出。但她想起来了,她为什么不开了窗子看天明?地正要拧转窗上铁链,
忽然想着她应该关上灯,于是敏捷地跑到屋子那一端灭了亮。房屋顿时黑暗下来,
只有窗子渗进一片宝蓝的光彩。望见一个女人的黑影推开了窗户。
[外面:在阴暗的天空里,稀微的光明以无声的足步蹑着脚四处爬上来。窗外起初是乌漆一团
黑,现在由深化浅。微暗天空上面很朦胧地映入对面一片楼顶棱棱角角的轮廓,上
面仿佛晾着裤褂床牟一类的东西,掩映出重重叠叠的黑影。她立在窗口,斜望出去,
深深吸进一口凉气,不自主地打一个寒战。远处传来低沉的工厂的汽笛声,哀悼似
地长号着。[屋为光影暧昧,不见轮廓。这时由屋的左面食物柜后悄悄爬出一个人形,
倚着柜子立起,颤抖着,一面蹑足向门口走,预备乘机偷逃。白露这时觉得背后塞
寒章享有人行走。她蓦然回转头,看过去。那人仿佛钉在那里,不能动转。
陈白露 (低声,叫不出来)有贼。
那 人 (先听见气进出的字音)别叫,别叫!
陈白露 谁,(慌张)你是谁?
那 人 (缩做一团,喘气和抖的声音)小??姐!小??姐!
陈白露 (胆子大了点)你是干什么的?
那 人 我??我??(抽咽)
[露赶紧跑到墙过开灯,室内大放光明。在地面前立着一个瘦弱胆怯的小女孩子。约莫有十五六岁的
样子,两根小辫垂在乳前,头发乱蓬蓬的,惊惶地睁着两个大眼睛望着白露,两行眼泪在
睫毛下挂着。她穿一件满染油渍,肥大绝伦的蓝绸褂子,衣据同袖管儿乎拖曳地面。下面
的裤也硕大无比,裤管总在地上磨擦着。这一身衣服使她显得异样怯弱渺小,如一个婴儿
裹在巨人的袍褂里。因为寒冷和恐惧,她抖得可怜,在她亮晶晶的双眼里流露出天真和哀
求。她低下头,一寸一寸地向后蹒跚,手里提着裤子,提心吊胆,怕一不谨慎,跌在地上。
陈白露 (望着这可笑又可怜的动物)哦,可怜,原来是这么一个小东西。
小东西 (惶恐而忸怩地)是,是,小姐。(小东西一跋一跋地向后退,一下小心踏在自己
的裤管上,几乎跌倒)
陈白露 (忍不住笑——但是故意地绷起脸)啊,你怎么会想到我这里,偷东西?啊!
(佯为怒态)小东西,你说!
小东西 (手弄着衣据)我??我没有偷东西。
陈白露 (指着)那么,你这衣服偷的是谁的?
小东西 (低头估量自己的衣服)我,我偷的是我妈妈的。
陈白露 谁是你妈妈?
小东西 (望白露一眼,呆呆地撩开眼前的短发〕我妈妈!——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谁。
陈白露 (笑了——衣然付度她)你这个糊涂孩子,你怎么连你妈妈都不知道。你
妈妈注在什么地方?
小东西 (指屋顶)在楼上。
陈白露 在楼上。(她恍然明白了)哦,你在楼上,可怜,谁叫你跑出来的?
小东西 (声音细得快听不见)我,我自己。
陈白露 为什么?
小东西 (担怯)因为??他们??(低下头去)
陈白露 怎么?
小东西 (恧然)他们前天晚上——(惧怕使她说不下去)
陈白露 你说,这儿不要紧的。
小东西 他们前天晚上要我跟一个黑胖子睡在一起,我怕极了,我不肯,他
们就——(抽咽)
陈白露 哦,他们打你了。
小东西 (点头)嗯,拿皮鞭子抽。昨天晚上他们又把我带到这儿来。那黑胖
子又来了。我实在是怕他,我吓得叫起来,那黑胖子气走了,他们??
(抽咽)
陈白露 (泫然)他们又打你了。
小东西 (摇头,眼泪流下来)没有,隔壁有人,他们怕人听见。堵注我的嘴,掐
我,拿(哭起来)??拿??拿烟签子扎我(忍住泪)您看,您看!(体
出臂膊,白露执着她的手。太虚弱了,小东西不自主地跪下去,但膝甫触地,“啊”的一
声,她立刻又起来)
陈白露 (抱住她)你怎么啦?
小东西 (痛楚地)腿上扎的也是,小姐。
陈白露 天!(不敢看她的臂膊)你这只胳膊怎么会这样??(露用手帕揩去自己的眼
泪)
小东西 不要紧的,小姐,您不要哭。(盖上自己的臂膊)他们怕我跑,不给我
衣服,叫我睡在床上。
陈白露 你跑出去的时候,他们干什么?
小东西 在隔壁抽烟打牌。我才偷愉地起来,把妈妈的衣服穿上。
陈白露 你怎么不一直跑出去?
小东西 (仿佛很懂事的)我上哪儿去?我不认识人,我没有钱。
陈白露 不过你的妈妈呢?
小东西 (傻气地)在楼上。
陈白露 不是,我说你的亲妈妈,生你的妈妈。
小东西 她?(眼眶含满了泪)她早死了。
陈白露 父亲呢?
小东西 前个月死的。
陈白露 哦!(她回过身去)——可是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他们很容易找着你
的。
小东西 (恐惧到了极点)不,不,不!(跪下)小姐,您修个好吧,千万不要叫
他们找着我,那他们会打死我的。(拉着小姐的手)小姐,小姐,您修
个好吧!(叩头)
陈白露 你起来,(把地拉起来)我没有说把你送回去,你先坐着,让我们想个
法子。
小东西 谢谢您,谢谢您,小姐。(她忽然跑到门前,把门关好)
陈白露 你干什么?
小东西 我把门关严,人好进不来。
陈白露 哦——不要紧的。你先不要怕。(停)可是你方才不是想出去吗?
小东西 (点首)嗯。
陈白露 你预备上哪儿去?
小东西 (低声)我原先想回去。
陈白露 (奇怪)回去,还回到他们那里去?
小东西 (低头)嗯。
陈白露 为什么?
小东西 饿——我实在饿的很。我想也许他们还不知道我跑出来。我知道天
亮以后他门还得打我一顿,可是过一会他们会给我一顿稀饭吃的。
旁的地方连这点东西也不会给我。
陈白露 你还没有吃东西?
小东西 (天真的样子)肚子再没有东西,就会饿死的,他们不愿意我死,我知
道。
陈白露 你多少时没有吃东西?(她到食物柜前)
小东西 有一天多了。他们说是要等那黑胖子喜欢之后才许我吃呢。
陈白露 好,你先吃一点饼干。
小东西 (接过来)谢谢您,小姐。(她背着脸贪婪地吃)
陈白露 你慢慢吃,不要噎着。
小东西 (忽然)就这么一点么?
陈白露 (怜悯地看着她)不要紧!你吃完了还有。——(哀矜地)饿逼得人会到
这步田地么?
〔中门呀地开了。
小东西 (赶紧放下食物,在墙角躲起来)啊,小姐。
陈白露 谁?
〔福升上。
王福升 是我,福升。
小东西 小姐,(惊惧)他??他??
陈白露 不要怕,小东西,他是侍候人的茶房。
王福升 小姐,大丰银行的潘经理,昨天晚上来了三遍。
陈白露 知道,知道。
王福升 他还没有走。
陈白露 没有走?为什么不走?
王福升 这旅馆旁边不是要盖一座大楼么?潘经理这也许跟他那位秘书谈这
件事呢。可是他说了,小姐回来,就请他去。他要见您。
陈白露 真奇怪,他们盖房子扰得了,偏要半夜到这个地方来谈。
王福升 说的是呢。
陈白露 那么刚才你为什么不说?
王福升 刚才,不是那位方先生还在——
陈白露 哦,那你不要叫他来,你跟潘经理说,我要睡了。
王福升 怎么,您为什么不见见他呢,您想,人家潘经理,大银行开着——
陈白露 (讨厌这个人的啰嗦)你不要管,我不愿意见他,我不愿意见他,你听见
了没有?
王福升 (卑屈的神色,谗笑着)可是,小姐,您千万别上火。(由他袋里摸出一大把
账单来)您听着,您别着急!这是美丰金店六百五十四块四,永昌绸
缎公司三百五十五元五毛五,旅馆二百二十九块七毛六,洪生照相
馆一百一十七块零七毛,久华昌鞋店九十一块三,这一星期的汽车
七十六元五——还有——
陈白露 (忍不住)不要念,不要念,我不要听啊。
王福升 可是,小姐,不是我不侍候您老人家,您叫我每天这样搪账,说好
说歹,今天再没有现钱,实在下不去了。
陈白露 (叹了一口气)钱,钱,永远是钱!(哀痛地)为什么你老是用这句话来
吓唬我呢!
王福升 我不敢,小姐,可是,这年头不济,市面紧,今天过了,就不知道
明天还过不过——
陈白露 我从来没有跟旁人伸手要过钱,总是旁人看着过不去,自己把钱送
来。
王福升 小姐身份固然要紧。可是——
陈白露 好吧,我回头就想法子吧,叫他们放心得了。
王福升 (正要出门)咦,小姐。哪里来的这么个丫头?
〔小东西乞怜地望着露。
陈白露 (走到小东西旁边)你不用管。
王福升 (上下打量小东西)这孩子我好像认得。小姐,我劝您少管闲事。
陈白露 怎么?
王福升 外面有人找她。
陈白露 谁?
王福升 楼上的一帮地痞们,穿黑衣服,歪戴着毡帽,尽是打手。
小东西 (吓出声音)啊,小姐,(走到福升前面,抓住他)啊,老爷。您得救救我?
(正要跪下,福升闪开)
王福升 (对小东西)你别找我。
陈白露 (向福)把门关上!锁住。
王福升 可是,小姐——
陈白露 锁上门。
王福升 (锁门)小姐,这藏不住,她妈妈跟她爸爸在这楼里到处找她呢。
陈白露 给他们一点钱,难道不成,
王福升 您又大方起来了。给他们钱?您有几万?
陈白露 怎么讲?
王福升 您这时出钱,那他们不敲个够。
陈白露 那我们就──
〔外面足步与说话声。
王福升 别做声!外面有人。(听一会)他们来了。
小东西 (失声)啊,小姐!
陈白露 (紧紧握着她的手)你要再叫,管不住自己,我就把你推出小东西(喑哑)
小,小姐,不,不!
陈白露 (低声)不要说话,听着。
外面男甲的声音 (暴躁地)这个死丫头,一点造化也没有,放着福不享,偏
要跑,真他妈的是乡下人,到底不是人揍的。
外面女人的声音 (尖锐的喉咙)你看金八爷叫这孩子气跑了。
外面男乙的声音 (迟缓氏哑地)什么,金八看上了她?
外面女人的声音 你看这不是活财神来了。可是这没有人心的孩子,偏跑了,
你看这怎么交代?这可怎么交代——
外面男甲的声音 (不耐烦地对着妇人咆哮)去你妈的一边去吧。孩子跑了,你不
早看着,还叨叨叨,叨叨叨,到这时候,说他妈的一大堆废话。(女
人不做声)喂,老三,你看,她不会跑出去吧?
外面男乙的声音 (老三,地痞里面的智多星,迟缓而自负地)不会的,不会的,她要
穿着大妈的衣服走的,一件单褂子,这么冷的天,她上哪儿去?
外面女人的声音(想得男甲的欢心。故意插进嘴)可不是,她穿我的衣服跑的。那
会跑哪儿去?可是二楼一楼都说没看见,老三,你想,她会——
外面男丙的声音 (一个凶悍而没有一点虑谋的人)大妈,这楼的茶房说刚才见过她,
那她还会跑到哪儿去?
外面男甲粗暴的声音 (首领的口气)那么一定就在这一层楼里,下工夫找吧。
外面女人声 (狺狺然)哼,反正跑不了,这个死丫头。
外面数男人声
别着急!大妈!
就在这儿,让我们分着找。
一定找得着。
〔屋内三人屏息谛听,男女足步声渐远。
陈白露 走了么?
王福升 (啊出一口气)走了,大概是到那边去了。
陈白露 (忽然打开门)那么,让我看看。(正要探出头去,小东西拉着她的手,死命地拉
地回来)
小东西 (摇头,哀求)小姐!小姐!
王福升 (推着地,关好门,摇头,警告地)不要跟他们打交道。
陈白露 (向小东西)不要怕,不要紧的。(向福)怎么回事,难道——
王福升 别惹他们。这一帮人不好惹,好汉不吃眼前亏。
陈白露 怎么?
王福升 他们成群结党,手里都有家伙,都是吃卖命饭的。
陈白露 咦,可是他们总不能不讲理呀!把这孩子打成这样,你看,(拿起小
东西臂膊)拿烟杆子扎的,流了多少血。闹急了,我就可以告他们。
王福升 (鄙夷地)告他们!告谁呀?他们都跟地面上的人有来往,怎么告,
就是这官司打赢了,这点仇您可跟他们结的了?
陈白露 那么——难道我把这个孩子送给他们去?
小东西 (恐惧已极,喑哑声)不,小姐。(眼泪暗暗流下来,她用大袖子来揩抹)
王福升 (摇头)这个事难,我看您乖乖地把这孩子送回去。我听说这孩子打
了金八爷一巴掌,金八爷火了。您不知道?
陈白露 金八爷!谁是金八爷?
小东西 (抬起头)就是那黑胖子。
王福升 (想不到白露会这样孤陋寡闻)金八爷!金八爷!这个地方的大财神.又是
钱,又是势,这一帮地痞都是他手下的,您难道没听见说过?
陈白露 (慢慢倒吸一口气,惊愕地)什么,金八?是他?他怎么会跑到这旅馆来?
王福升 家里不开心,到这儿来玩玩,有了钱做什么不成。
陈白露 (低声)金八,金八。(向小东西)你的命真苦,你怎么碰上这么个阎王。
——小东西,你是打了他一巴掌?
小东西 (憨态地)你说那黑胖子?——嗯。他拼命抱着我,我躲不开,我就
把他打了,(仿佛这回忆是很愉快的)狠狠地在他那肥脸上打了一巴掌!
陈白露 (自语,严肃地)你把金八打了!
小东西 (看神气不对,求饶)可是,小姐,我以后再也不打他了,再也不了。
陈白露 (自语)打的好!打的好!打的痛快!
王福升 (怯惧)小姐,这件事我可先说下,没有我在内。您要大发慈悲,管
这个孩子,这可是您一个人的事,可没有我。过一会,他们要问到
我——
陈白露 (毅然)好,你说你没看见!
王福升 (望着小东西)没看见?
陈白露 (命令)我要你说没看见。
王福升 (不安状)可是——
陈白露 出了事由我担待。
王福升 (正希望白露说出这句话)好,好,好,由您担待。(油嘴滑舌)上有电灯,
下有地板,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陈白露 (点头)嗯,自然,我说一句算一句。现在你把潘经理请进来吧。
王福升 可是您刚才不是不要他老人家来么?
陈白露 我叫你去,你就去,少说废话——
王福升 (一字比一字声拖得长)是,——是,——是,——
〔福升不以为然地走出去。
陈白露 (向小东西)吃好了没有?
小东西 才吃了两块。
陈白露 怎么?
小东西 我…我……没有吃饱。
陈白露 你尽量地吃吧。
小东西 不,我不吃了。
陈白露 怎么?
小东西 我怕,我实在是怕的慌。(忍不住哭出声来)
陈白露 (过来安慰她)不要哭!不要哭!
小东西 小姐,你不会送我到他们那儿去吧。
陈白露 不,不会的。你别哭了,别哭了,你听,外边有人!
〔小东西立刻止住哭声。屏息凝视房门。
〔潘经理进,潘经理——一块庞然大物,短发已经斑白,行动很迟缓,然而见着白
露,他的年纪,举动态度就突然来 得如他自己的儿子一般年青,而他的最小的少爷
已经二十出头了。他的秃顶油亮亮的,眼睛瞢瞢的,鼻子像个狮子狗;有两撇胡子,
一张大嘴,金质的牙时常在呵呵大笑的时刻,夸耀地闪烁着。他穿一件古铜色的■
羢皮袍,上面套着是缎坎肩。那上面挂着金表链和翠坠儿。他仿佛将穿好衣服,领
扣还未系好,上一边的领子还祈在里面,一只手拿着雪前,皱着眉却又忍不住笑。
那样尴尬的神气迎着白露。
潘月亭 白露,我知道你会找我来的!我等了你一夜晚,幸亏李石清来了,
跟我谈谈银行的事,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过,我叫人看看你,没回来;
叫人看看你,没回来。你看我请你吃饭,你不去;我请你跳舞,你
不去;我请你——可是(非常屏意)我知道你早晚会找我的。
陈白露 (睨视)你这么相信你的魔力么?
潘月亭 (自负地)可惜,你没有瞧见我年青的时候,那时——(忽然向福)你没
有事,在这儿干什么,出去!
王福升 是,潘经理。
〔福下。
潘月亭 (低声)我知道你想我,(自作多情)是不是?你想我。你说,你想我,
是不是?(呵呵大笑)
陈白露 嗯!我想你——
潘月亭 是的,我知道,(指点着)你良心好。
陈白露 嗯,我想你跟我办一件事。
潘月亭 (故意皱起眉头)又是办事,又是办事。——你见着我,没有别的,你
专门好管这些闲事。
陈白露 你怎么知道的?
潘月亭 福升全告诉我了。
陈白露 你管不管?
潘月亭 (走近小东西)原来是这么个小东西。
小东西 是,老爷。
陈白露 你看她多么可怜。——她——
潘月亭 得了,我都知道,反正总是那么一套。
陈白露 (要挟地)月亭,你管不管?
潘月亭 我管!我管!
陈白露 小东西,你还不谢谢潘经理。
〔小东西正要跪下。
潘月亭 (拦住他)得了,得了。白露,你真会跟我找麻烦。
陈白露 你听!(外面人声)他们好像就在门口。小东西你到(指右面)那屋去。
〔小东西进右屋。
门外男甲声 是这个门口么?
门外男乙声 是!
陈白露 (向潘)他们大概指着我的这个门。
潘月亭 嗯!
门外男甲声 别含糊,你是看见她进了这个门?
门外男乙声 嗯。
门外男甲声 没有出来?
门外女人声 你看你,走到门口又犹疑什么?
门外男丙声 不,弄清楚,别走错了门。
〔男人说话混杂声。
陈白露 月亭,你不能等他们进来,你打开门出去,叫他们滚蛋。
潘月亭 这帮人他们大概都认识我,叫他们走还容易。
陈白露 好,月亭,谢谢你,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潘月亭 (傻笑)自从我认识你,你第一次说谢谢我。
陈白露 (揶榆地)因为你第一次当好人。
潘月亭 怎么你又挖苦我,白露,你——
陈白露 不要吵了,你打发他们走吧。
潘月亭 好。(转门钮正要开门)
陈白露 可是月亭,你当然知道这个小东西是金八看上的。
潘月亭 金八。什么?(手拿回来)
陈白露 她把金八得罪了。
潘月亭 什么,这是金八看上的人?
陈白露 福升没有告诉你?
潘月亭 没有,没有,你看你,险点做个错事。(逡巡退回)
陈白露 怎么,月亭,你改主意了。
潘月亭 白露,你不知道,金八这个家伙不大讲面子,这个东西有点太霸道。
陈白露 那么,你不管了?
潘月亭 不是我不管,是我不能管,并且这么一个乡下孩子,你又何必——
陈白露 月亭,你不要拦我,你不管就不管,不要拦我。
潘月亭 你看,你看。
门外男丙声 (粗暴地)敲门,她一定在这儿,一定在这儿。
门外男甲声 怎么?
门外男丙声你看,这不是大妈的手绢?那孩子不是穿着大妈衣服跑的么?
门外女人声 可不是,就是我的手绢。
门外男甲声 那一定是这个门,她一定在这里。开门,开门。
陈白露 (椰榆)你不要伯啊!(正要开门迎出)
潘月亭 (拉住露的手)你别理他们。
门外人声 开门,开门,我们找人。
陈白露 月亭,你先进到那屋去,省得你为难,我要开门。
潘月亭 别,白露。
陈白露 你进去。(指左边)你进去,——我生气了。
潘月亭 好,我进去。
陈白露 快快。
〔潘进左门,白露立刻大开中门。
陈白露 (对门外)你们进来吧!你们找谁?
门外男甲 (穿着黑衣服,戴着黑帽子的)你管我找谁呢,(气汹汹地,对着后边的党羽)
进来,你们都进来,搜搜吧。
陈白露 (忽然声色俱厉地)站住,都进来,谁叫你门都进来?你们吃些什么长
大的,你们要是横不讲理,这个码头横不讲理的祖宗在这儿呢!(笑)
你们是搜私货么?我这儿搜烟土有烟土,搜手枪有手枪,(挺起胸)
不含糊你们!(指左屋)我这间屋里有五百两烟上,(指右屋)那间屋里
有八十杆手枪。你门说,要什么吧?这点东西总够你们大家玩的。
(门口的人一时吓住了。向门口)进来呀!诸位!(很客气地)你们怎么不进
来呀?怎么那么大的人,怕什么呀!
男 丙 (懵懵地)进来就进来!这算个什么?
男 甲 混蛋!谁叫你进来的,滚出去!
男 丙 (颟预地)滚就滚,这又算什么!
男 甲 (笑)您别,别多心。您这生的是哪一家子气!我们没有事也不会到
这儿来打搅。我们跑丢了一个小孩子,一个刚混事由的。我们到这
儿来也是看看,怕她藏在什么地方,回头吓着您。
陈白露 哦,(恍然)你们这一大帮人赶到我这儿来,是为找一个小姑娘呀!
男 甲 (非常关心)那么您大概一定是看见她进来了。
陈白露 对不起,我没有看见。
男 甲 可是在您门口我们找着她丢的一个手绢。
陈白露 那她要丢,我有什么法子?
男 甲 您不知道,刚才还有人看见她进到您门里来。
陈白露 到我的屋子来,那我可说在头里,她要偷了我的东西,你们可得赔。
男 甲 您别打哈哈。我们说不定都是一家子的人。您也帮个忙,我看得出
来,您跟金八爷一定也是——
陈白露 金八爷?哦,你们也是八爷的朋友?
男 甲 (笑)够不上朋友,常跟他老人家办点小事。
陈白露 那么,好极了,金八爷方才叫我告诉门口的人,叫你门滚开。
男 甲 怎么?金八爷跟你会说——
陈白露 (索性做到底)八爷就在这儿。
男 甲 (疑惑)在这儿!我们刚送八爷出旅馆。
陈白露 可是你门没看见,他又进来了。
男 甲 又进来了?(停顿,看出她的谎)那我们得见见,我们得把这件奉告诉他。
(回向门口)你们说,对不对?
门口人声 对,对,我们得见见。
陈白露 (镇静)不成!八爷说不愿见人。
男 甲 他不会不见我。我要见他,我要见。
陈白露 不成,你不能见。
男 甲 不能见,我也得见。(看见露向昔右过小东西藏的屋子走)八爷大概就在这
个屋子。
陈白露 (忽然跑到左边潘藏匿的房屋门口。故意用两手抵着门框)好,你进到那屋子去吧,
只要你不进这屋子来。
男 甲 哦,——八奶奶又要跟我们打哈哈,是不是?(向露走来狞笑。凶恶地)
躲开!躲开!
陈白露 你大概要做死!(回头向左问)八爷,八爷,你先出来教训教训他们这
帮混账东西。
〔门开,潘月亭披着一个睡衣出。
潘月亭 (低声指着门内)白露,吵什么,八爷睡觉了。(望着男甲)咦。黑三?是
你,你这是干什么?
男 甲 哦,(想不到)潘四爷,您老人家也在这儿。
潘月亭 我刚跟八爷进来,到这儿来歇歇腿,抽口烟,你们在这儿是要造反,
怎么啦?
男 甲 (嗫嚅)怎么,八爷是在这儿,(笑)——呃呃,是在这儿睡觉了?
潘月亭 怎么,你要进来谈谈么?那么,请进来坐坐吧!(大开门)我烧一口
烟,叫金八起来陪陪你好么?
男 甲 (赔着笑)潘四爷跟我们开什么心?
潘月亭 不坐坐么?门口那儿位不进来歇歇?不么?
男 甲 不,不。您看我们也是有公事——
潘月亭 好极了。你们要有事,那就请你们跟我滚蛋,少在这里废话!
男 甲 (服从地)是,潘四爷您别生这么大的气!我们得罪的地方您可得多
担待着点。(忽然回头向门口的人们)你们看什么,你们这些混蛋还不滚!
他妈的这些死人!(又转过笑脸)没有法子!这一群人!回头,潘四爷,
八爷醒了之后您可千万别说我们到这儿胡闹来啦。小姐,您得多替
我们美言两句。刚才的事您千万一字不提。方才我对您算开的玩笑,
是我该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该死!该死!
陈白露 好好,快滚吧。
男 甲 (谗媚)您出气了吧?好,我们走了。
〔男甲下。
陈白露 (关上门)完了,(自语)我第一次做这么一件痛快事。
潘月亭 完了,我第一次做这么一件荒唐事。
陈白露 好啦,走啦,请金八爷归位吧。
潘月亭 哼!“请神容易送神难”。用这个招牌把他们赶走了倒容易,回头
见着金八,我们说不定就有乱子,出麻烦。
陈白露 今天不管明天事。反正这事好玩的很。
潘月亭 好玩?
陈白露 我看什么事都“好玩”,你说是不是?(呵欠)我真有点累了,(忽然
瞥见地上的日影)喂!你看,你看!
潘月亭 什么?什么?
陈白露 太阳,太阳,——太阳都出来了。(跑到窗前)
潘月亭 (干涩地)太阳出来就出来了,这有什么喊头。
陈白露 (对着日光,外面隐隐有雀噪声)你看,满天的云彩,满天的亮——喂。你
听。麻雀!(窗外吱吱雀噪声)春天来了。(满心欢悦,手舞足蹈地)哦!我
喜欢太阳,我喜欢春天,我喜欢年青,我喜欢我自己。哦,我喜欢!
(长长吸一口冷气)
潘月亭 (不感觉兴趣地)喜欢就喜欢得了,说什么!(忽然地)白露,这屋子太
冷了,你要冻着,我跟你关上窗户。
陈白露 (执拗地)不,我不关!我不关!
潘月亭 好,好,好,不关就不关吧。你这孩子,我真没有办法。我对我的
亲生女儿也没有这么体贴过。
陈白露 (回过头来)这有什么稀奇,我要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还会这么体贴我?
你说是不是?
潘月亭 说得好,说得透彻。(恳求)可是你关上窗户吧,我要着??着??
(张嘴翕鼻,要打喷嚏的样子)着??着??阿提(大声一个喷嚏)你看,我已
经着凉了。
陈白露 (忽从窗户回来)这个傻孩子,你怎么早不说?
潘月亭 (得意地)那么你可以关上窗户吧。
陈白露 (摇头)不,不,我跟你多加衣服。来,你先坐下,你披上我的大衣,
围上我的围巾,脚上盖着皮袍子,你再拿着我这个热水袋,你看,
这不好了么?(弄得老头奇形怪状地堆在沙发上)我真喜欢你,你真像我的
父亲,哦,我可怜的老爸爸!你尽在我这儿受委屈了。
潘月亭 (推开她)白露,(要立起来)我不要你叫我老爸爸。
陈白露 (推他跌在沙发里)我喜欢叫你是我的老爸爸,我要叫你是我的老爸爸。
潘月亭 (抗议地)我不老,你为什么叫我老爸爸。
陈白露 (一面笑,一面把头猫似地偎过来擦过去)我要叫,我偏要叫,老爸爸!老爸
爸!
潘月亭 (反而高兴起来)你要叫,就随你叫吧,也好,叫吧!叫得好,叫得好。
(眉开眼笑地)
陈白露 (忽然)月亭。你好好地坐着。(把他身上一堆衣服拢好,又塞一塞)你这样
就像我的小baby,我跟你唱个摇篮歌吧。
潘月亭 (莫乞其妙)摇篮歌?(摸着自己的斑白胡子)不,不好。
陈白露 那我跟你念一段小说听,你听着。(拿起一本很精致的书)
潘月亭 (读着白露手里的书的名字)《日出》,不好,不好,这个名字第一个就
不好。
陈白露 (撒娇)不好你也得听。
潘月亭 我不听,我不爱听。
陈白露 (又执拗起来)我要你听,我偏要你听!
潘月亭 (望着白露,满肚子委屈,叹一口气)唉,你念吧!我听,我听。
陈白露 (翻阅书本,念)“??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
潘月亭 (欠伸)不通,不通,没有一点道理。
陈白露 (不理他,念下去)“??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潘月亭 (深深一个呵欠)也不通,不过后头这一句话还有点意思。
陈白露 (不耐烦地关上书)你真讨厌。你再这样多嘴,我就拿书??(正要举书打
下去)
〔右边卧室内有个小巴儿狗汪汪着,夹杂着小东西惊号的声音。
潘月亭 你听,这是什么?(露立起)
〔忽然小东西由卧室拖着裤,提着鞋跑出来,巴儿狗仿佛就在她身后追赶。她惊慌
地关上门,巴儿狗在门缝儿里吠着。
小东西 (喘着气,非常狼狈的样子。几乎跌倒)小姐,??小姐!
陈白露 怎么?
小东西 他。??他在后面跟着我。他??他醒了。
陈白露 (失色)什么?谁,谁?
小东西 (惊喘)您的巴儿狗,您的巴儿狗醒了。(回头望)他咬我,他不叫我
在屋里呆着。
陈白露 (定下心)你这孩子!我真怕他们从卧室进来啦!
潘月亭 你看多麻烦!
〔外面有敲门的声音。
小东西 小姐,有人敲门。
潘月亭 别是他们又回来了?
陈白露 (走近门)谁?
〔方达生推门进。
方达生 (穿着睡衣,拖着鞋)是我,竹均。
陈白露 (惊愕)你怎么不睡,又回来了!
方达生 这个地方太吵,睡不着。方才福升告诉我,说你刚认一个干女儿。
陈白露 干女儿?
方达生 嗯。
陈白露 (明白了)哦,(指小东西)在这儿!你看,好么?这就是我的干女儿。
方达生 (有兴味地)原来是这么一个小东西。
潘月亭(从衣服堆里立起来,红红绿绿的围巾.大蹩披满一身)喂,喂,白露,你们不要
谈得这么高兴,这位先生是谁呀?
陈白露 (故作惊惶状)你不知道?让我介绍介绍,这是我的表哥,
潘月亭 (惊讶)表哥?
方达生 (这才发现还有一个男人在屋子里)怎么,竹均,这一会儿这屋子怎么又—
—
陈白露 (一本正经地〕咦,你不认识,这是我的爸爸。
潘月亭 (愉快地)爸爸!
方达生 (惊愕地)爸爸?
潘月亭 (对露,玩笑地)哦是一家入!(忽然,指着窗户)可是快关……关……(张口翕鼻,手指指点点地)……关……阿提!(喷嚏)你看这一次我真着凉了。
〔三人对视小东西,傻傻地立在那里。
——幕急落
第二幕
〔景同第一幕,还是××旅馆那间华丽的休息室。
〔天快黑了,由窗户望出,外面反映着一片夕阳;屋内暗淡,几乎需要燃起灯才看得清楚。
窗外很整齐地传进来小工们打地基的柱歌,由近渐远,掺杂着渐移渐远多少人的步伐和沉
重的石块落地的闷塞声音。这些工人们在此处一共唱着两种打桩的歌:(他们的专门名词
是“叫号”,一是“小海号”,一是“轴号”。)现在他们正沉重地呼着“小海号”,一
个高亢兴奋的声音领唱,二三十人以低重而悲哀的腔调接和着。中间夹杂,当着唱声停顿
时候,两三排“木夯”(木夯也是一种砸地的工具,木做的,两个人握着柄,一步一移向
前砸。一排多半是四个夯,八个人)哼哼唷,哼哼唷,砸地的工作声。这种声音几乎一直
在这一幕从头到尾,如一群含着愤怒的冤魂,抑郁暗塞地哼着,充满了警戒和恐吓。他们
用一仲原始的语言来唱出他们的忧郁,痛苦,悲哀和奋斗中的严肃,所以在下面这段夯歌
——《小海号》——里找不着一个字,因为用字来表达他们的思想和情感是笨拙而不可能
的事。他们每句结尾的音梢带着北方的粗悍。而他们是这样唱的:
小 海 号
上列谱中,每小节打二拍,第一拍表示重硪,第二拍表示轻硪。
〔唱了一半,停顿时又听见砸木夯的个工们哼唷哼唷哼唷地走过去。直到一点也听
不见的时候又走回来。这时福升一个人在房里收拾桌上的烟具,非常不耐烦的样子,
频倾向外望出,一面流着眼泪打着呵欠。但是外面的木夯声益发有力地工作着,Heng
—Heng—Hei。Heng—Hei 一排一排的木夯落在湿松的土壤上发出严肃而沉闷的声
音,仿佛是一队木偶乓机械似地迈着不可思议的整齐的步伐。
王福升 (捺不住了,忽然对着窗口,一连吐了三口唾沫)呸!呸!呸!Hei—Hei!总他
妈的Hei 一Hei!这楼要是盖好,还不把人吵死。(窗外又听是远远举着
“石硪”打地基的工人们很沉重地唱着《小海号》,他伸长耳朵对着窗外厌恶地听一会)
听!听!没完了!就靠白天睡会觉,这帮死不了的唱起来没完啦!
眼看着就要煞黑,还是干了唱,唱了干,真他妈的不嫌麻烦,天生
吃窝窝头就卤菜的脑袋。哼,我有儿子,饿死也不干这个!呸!(又
吐一口唾沫。然而“叫号”的小工们越唱越响了,并且也改了调门,这次他门高亢而兴奋
地唱和着《轴号》,用乐谱下一行的词,即“老阳西落.砸得好心焦,不卖点命,谁也不
饶”。)
轴 号
上列谱中,每小节打二拍,每拍表示一轻硪。
王福升 (听了一半,他忽然坐下,把两只耳朵里塞好了的纸团取出来,挖挖耳朵,挑战地坐下来)
来吧!唱吧!你 hei—hei 吧!你放开嗓子唱吧!我跟你算泡上啦,
我听,你唱,他妈看谁耗过谁!(爽性闭着眼,静听起来)看谁耗过谁!
(当然外边的人们越唱越有劲)
(方达生进。唱声又渐远。
王福升 (觉得背后有人,立起,回过头)哦,方先生,您早起来了?
方达生 (不明白他问的意思)自然——天快黑了。
王福升 (难得有一个人在面前让他发发牢骚)不起?人怎么睡得着!就凭这帮混帐,
欠挨刀的小工子们——
方达生 (指窗外,叫他不要说话)嘘,你听!
王福升 (误会了意思)不要紧,我才不怕他们呢,夜晚熬一宿,我就靠白天睡
会觉,他们嚷嚷嚷,嚷嚷嚷,吵了一整天,这帮饿不死的东西——
方达生 (又指指窗外,非常感觉兴趣,低声)你听,听他们唱,不要说话。
王福升 (嘿然)哦,您叫我听他们唱啊!
方达生 (不客气地)对了。
〔外面正唱着。“老阳西落??砸得好心焦??不卖点命 ??谁也不饶。”唱完最后一
句,不知为什么窗外哄然一阵笑声,但立刻又听见那木偶似地步伐heng—heng—hei 地远
去。
方达生 (扶窗,高兴地往下望)唱得真好听!
王福升 (莫名其妙)好听?
方达生 (叹一口气,但是愉快地)他们真快活!你看他们满脸的汗,唱得那么高
兴!
王福升 (讪笑)天生的那份穷骨头嚜。要不,一辈子就会跟人打夯,卖苦力,
盖起洋楼给人家住嚜?
方达生 这楼是谁盖的?
王福升 谁盖的,反正有钱的人盖的吧。大丰银行盖的,潘四爷盖的,大概
连(指左边屋内)在屋里的顾八奶奶也有份(无聊地)有钱嚜!您看,(随
手一指)就盖大洋楼。(阿Q 式地感慨系之)越有钱的越有钱嚜!
方达生 顾八奶奶?你说的是不是满脸擦着胭脂粉的老东西?
王福升 对了,就是她!老来俏,人老心不老,人家有钱,您看,哪个不说
她年青,好看?不说旁的,连潘四爷还恭维着她呢。您看刚才潘四
爷不是陪着小姐,顾八奶奶一同到屋里(指左边)打麻将去啦么?顾
八奶奶阔着得呢!
方达生 怎么?我出去一会子啦,(厌恶)这帮人现在还在这屋子里打牌,没
有走?
王福升 走?上哪儿去?天快黑了,客来多了,更不走了。
方达生 (来回定了两趟)这地方真是闷气得使人讨厌,连屋子也这么黑。
王福升 哼,这屋子除了早上见点日头,整天见不着阳光,怎么不黑?
方达生 (点头)没有太阳,对了,这块地方太阳是不常照着的。
王福升 反正就是那么一回子事,有老阳儿又怎么样,白天还是照样得睡觉,
到晚上才活动起来。白天死睡,晚上才飕飕地跑,我们是小鬼,我
们用不着太阳。
方达生 对了,太阳不是我们的,(沉吟)那么,太阳是谁的呢?
王福升 (不懂)谁的?(傻笑)管它是谁的呢?
方达生 (替他接下)反正是这么一回子事,是不是?
王福升 对了,就那么一回子事,哈哈。
〔敲门声。
方达生 有人敲门。
王福升 谁?(敲门声,福正要开门)
方达生 你等等,我不大愿意见这些人,我先到那屋去。
(进右边睡房,福开中门。黄省三进。他很畏缩地走进,带着惭愧和惶恐的神气。惨白的
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冻得发紫。他只穿了一件鹅黄色旧棉袍,上面染满油污;底下只是
一条黑夹裤,绑着腿带,手里拿着一团绒线黑围巾,一对乞怜的眼睛不安地四面张望着。
人瘦如柴,额上的青筋像两条小蛇似地隐隐地跳动着,是一个非常神经质而胆小的人。他
笑得那样凄惨,有时令人疑惑究竟他是在笑还是在哭。他每说一句话前总要鼓起很多的气
力,才敢说出来,说完了,就不自主地咳嗽两声,但声音很低。他这样谦卑,不自信,他
甚至于疑心自己的声音都是为人所不耐的。其实,他的年纪不算大,然而这些年的忧虑,
劳碌,失眠,和营养缺乏使他衰弱有如一个老人。纵使还留着一些中年的模样,但我们会
惊讶一个将近四十的人,他的背怎么会拱成一道桥,受点刺激,手便如风里的枯叶不停地
颤抖起来,而鬓角堆起那样多白发了。
〔他怯畏地立在房门口,四面望着。
王福升 是你呀,你又来了!(见黄并不认识他,忽然板起脸来)你是干什么的?
黄省三 (不自信的样子,颤声)对不起!(很谦虚地笑出声来)对??对不起!(吃力
地鞠着躬)我??我大概是走错门了。(咳嗽,他转过身要出去)
王福升 (一把拉住他)回来!回来!你上哪儿去?
黄省三 (被福强迫回来,红了脸,额上青筋暴起来,自解地)先生我是走错门了,您看,
我,我不是??
王福升 你走错了门你也得回来。好,这门是你随便走错的么?
黄省三 可是,可是,先生我已经走错了,并且我,我已经道歉了。
王福升 你不知道,旅馆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你为什么不敲门。一直就闯
进来啦?
黄省三 (神经质地笑着)我,我敲了门了,先生。??
王福升 (强词夺理地)我怎么没有听见哪?
黄省三 (实在为难)先生,你要不听见,你叫我怎么办?(可怜地〕要不,我跟
您再敲几下子门。
王福升 你混人!你究竟找谁?
黄省三 (不安地揉弄着黑围巾)我,我找李先生。
王福升 (欺凌地)姓李的多的很,谁是李先生?
黄省三 不,(忙自解释)不,我找的是五十二号。
王福升 这房子就是五十二号。
黄省三 (禁不住露出喜色)那,那我还是对了。(又向着福,有礼貌地)我找李石清
李先生。
王福升 没有来。
黄省三 (犹豫半天,才挣出这一句话)要是潘经理有工夫的后,我倒想见见潘经理。
先生请你说一声。
王福升 (估量他)潘经理,倒是有一位,可是(酸溜溜地)你?你想见潘经理?
(大笑)
黄省三 (无可奈何地)我,是大丰银行的书记。
王福升 (冷淡地)书记?你祖宗也是白搭。潘四爷在这儿是串门,玩来的,
向来是不见客。
黄省三 可是,(乞伶地)先生,您千万去请他老人家一趟好吧?
王福升 不在这儿!(不耐烦)告诉你潘四爷不在这儿呢!去,去,去!别讨
厌 ,不知哪家哪院的,开了门 就找人,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黄省三 (一再解白)先生,我,我是大丰银行的书记,我姓黄——
王福升 (忽然对黄,指自己)你认识我不认识我?
黄省三 (看了半天)不,不敢说认识。
王福升 那,你就跟我“开路”!(推他)请走!
黄省三 可是先生.我姓黄??
王福升 (打开门,向外推黄)去!去!去!少跟我添麻烦。你要再来,我就——
黄省三 (一面被他推着,一面回头)先生,我姓黄,我叫黄省三,我从前是大丰
银行的——
王福升 (得意地)我知道,你从前是书记,你姓黄,你叫黄省三,你找李先
生,潘经理,大丰银行的人你都找。你到处装孙子,要找事。你当
我不知道,不认识你?
黄省三 (气得手发抖)先生,你认识我,(赔着笑容)那就更好了。
王福升 (愉快地骂着他)我在这儿旅馆看见你三次,你都不认识我,就凭你这
点王八记性,你还找事呢!(拉着黄,不由分说,用力向外一推)去你个蛋
吧!
黄省三 (踉跄摔在门框,几乎瘫在那儿,干咳)你为什么骂人?我,我知道我穷,可
是你不能骂我是王八,我不是王八,我跟你讲,我不是。你,你为
什么——
王福升 (恶意地玩笑)那你问你家里去,我哪儿知道?(拍着他的肩,狞笑)好,
好,你不是王八,你儿子是王八的蛋,好吧?
黄省三 (突然好像疯狂起来,他立起来,仿佛要以全身的重量压死前面这个禽兽,举起手)你
这个,你这个东西,我要??
王福升 (活脱脱一个流氓,竖起眉毛,挺起胸脯,抓着黄胸前的衣服,低沉而威吓的声音)你
要敢骂我一句,敢动一下子手,我就打死你!
〔半晌。
黄省三 (疯人似的眼睛,惧怕而愤怒地盯着他,他的颈子被衣服勒住挤成一道一道的青筋,手不
自主地颤抖着。半天——低声,无力地)让——我——走——!让——我—走!
〔福升放开手,黄垂头走出门。外面的打夯声又“哼哼唷”“哼哼唷”抑郁暗塞地哼着,
充满了愤怒和不平。
〔福升施施地正向左面走,不知由哪里传来一阵急迫的铃声,他回过头,走到沙发旁,由
靠近一只个桌几里取出电话机,擎着耳机,先是暴躁地问答着。
王福升 喂,你哪儿,你哪儿,你管我哪儿???我问你哪儿,你要哪儿?
你管我哪儿???你哪儿?你说你哪儿!我不是哪儿!??怎么,
你出口伤人??你怎么骂人混蛋???啊,你骂我王八蛋?你,你
才??什么?你姓金?啊,??哪??您老人家是金八爷!??
是??是??是??我就是五十二号??您别着急,我实在看不
见,我不知道是您老人家。??(赔着笑)您尽管骂吧!(当然耳机里面
没有客气,福升听一旬点一次头,仿佛很光荣地听着对面刺耳的诟骂)是??是??
您骂的对!您骂的对!
[潘月亭由左边门进。
潘月亭 (向福升)谁?谁来电话?是李石清先生么?
王福升 (狼狈地拿着耳饥,不知应付哪一面好,一面媚笑对着耳机)??是,我不敢。??
是,下次我再不敢。??是(一面谣头摆手,指着不是李石清的电话,分明越骂
越不成话了,他有些皱眉,但是——)啼??啼??我就是福升!我就是那
王八蛋的福升,??您千万别生气,别气病您老人家。??(似乎对
面气消了些)是我混蛋,??是??是,您找潘经理?(望着潘)您等
一下,他老人家来了。(向潘)您的电话。(把耳机递过去,但里面又补上一
句,他急忙又拿起来)是,您骂的一点也不错,??是,是,是,我是王
八蛋,不是人揍的。(叹一口气,再把耳机递给潘经理)
潘月亭 (手按昔耳机上的喇叭口,低声)你这个糊涂蛋!是谁打来的?
王福升 (气得忘了是谁在骂他)谁?谁???哦,是金八,金八爷。
潘月亭 (向福)李石清,李先生还没有来么?
王福升 没有来。李先生没有来。
潘月亭 那么,你进去问问李太太,他先生说什么时候到这儿来?
王福升 是。(福下)
潘月亭 (咳嗽两声)是金八爷么???我是月亭。??是??是,你的存款不
会有错的。你先维持三天,三天之后,你来提,我一定拨过去。??
是??是??现在大丰银行营业还不错,我做的公债盐税,裁兵,
都赚了点,你放心,三天,你在大丰存的款项一定完全归清。??
什么,??笑话! ??没有的事,银行并没有人大宗提款!??谁
说的???呃,呃,这都是谣言,不要信他们,你看,八爷,银行
现在不是在旅馆旁边又盖大丰大楼么???为什么盖???自然,
也是繁荣市面,叫钱多活动活动的意思。你放心!现在银行的准备
是巩固的,??三天,看多少年的交情,你只维持三天,一切还
清。??对了,(笑)八爷??公债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么???哦,
哦,是,??也这么听说,看涨。看涨??你没有买点么???是,
是??
王福升 (由左门进)李太太说李先生就来,(回头看)顾八奶奶,四爷在这儿。
[顾八奶奶进——一个俗不可耐的肥胖女人。穿一件花旗袍镶着灿烂的金边、颜色鲜艳夺
目,紧紧地箍在她的身上。走起路来,小鲸鱼似地;肥硕的臀峰,一起一伏,惹得人眼花
缭乱,叫人想起有这一层衣服所包裹的除了肉和粗恶以外,不知还有些什么。她脸上的皱
纹很多,但是她将脂粉砌式一道墙,把这些许多深深的纹路遮藏着。她总是兴高采烈地笑。
笑有种种好处,一则显得年青些,二则自己以为笑的时候仿佛很美,三则那耀眼的金牙只
有在笑的当儿才完全地显露出来。于是嘴,眼睛,鼻子挤在一 起,笑,笑,以致于笑得
令人想哭,想呕吐,想去自杀。她的 眉毛是一条线,耳垂叮当地悬着珠光宝气的钻石耳
环,说起话来总是指手画脚,摇头摆尾,于是小棒锤似的指头上的宝石以及耳环,光彩四
射,惹得人心发慌。由上量到下,她着实是心广体胖,结实得像一条小牛,却不知为什么,
她的病很多,动不动便晕的,吐的,痛的,闹个不休。但有时也仿佛“憨态可掬”,自己
以为不减旧日的风韵,那种活泼,“娇小可喜”之态委实个人佩服胡四,她的新“面首”
的耐性——有时甚至于胡四也要厌恶地掉转头去,在墙角里装疯弄傻。然而顾八奶奶是趄
然的,她永远分不清白人家对她的讪笑。她活着,她永远那么快乐地,那么年青地活着,
因为前年据她自己说她才三十,而今年忽然地二十八了,——然而她还有一个大学毕业的
女儿。胡四高兴起来,也很捧场,总说她还看不到有那样大的年纪,于是,她在男人面前
益发地“天真”起来。
[门内有一阵说笑声,顾八奶奶推开左面的门,麻雀牌和吵闹的声音更响。她仿佛由里面
逃出来,步戊极力地故做 轻盈,笑着,喘着。
顾八奶奶 (对着里面)不,可累死我了,我说什么也不打了。(回过头,似乎才看
见潘月亭,妖媚地)四爷呀!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
潘月亭 (鞠躬)顾八奶奶。(指着电话,表示就说完的意思。福升由中门下)
顾八奶奶 (点点头,又转向门内)不,不,王科长,我累了。不,白露,我心里
真不好受,再打,我的老病就要犯了。(又回转身,一阵风似地来到潘的面
前,向门内)你们让我歇歇,我心痛。
潘月亭 ??好,好,再见吧,再见。(放下电话)顾八奶奶,??
顾八奶奶 (滔滔地)四爷,你呀,真不是个规矩人,放着牌不打,烟不抽,
一个人在这里打电话!(低声,故意地大惊小怪,做出极端关心的机密的样子指
着左边)你小心点,白露就在那边陪朋友打牌呢。(点点潘的头)你呀,
又偷偷地找谁啦?休好好地告诉我,这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找到
这里跟你打电话?你们男人什么都好,又能赚钱,又能花钱的,可
是就是一样不懂得爱情,爱情的伟大,伟大的爱情,──
潘月亭 顾八奶奶是天下最多情的女人!
顾八奶奶 (很自负地)所以我顶悲观,顶痛苦,顶热烈,顶没有法子办。
潘月亭 咦,你怎么打着打着不打啦?打牌就有法子办了。
顾八奶奶 (提醒了她)哎呀,对不起,四爷,你跟我倒一杯水,我得吃药。(坐
下,由手提包取药)
潘月亭 (倒着水)你怎么啦?你要别的药不要?
顾八奶奶 你先别问我。快,快,给我水,等我喝完药再说。(摸着心,自己捶
自已)
潘月亭 (递给她水)怎么样?白露这儿什么样的药都有。
顾八奶奶 (喝下去药)好一点!
潘月亭 (站在她旁边)要不,你吃一点白露的安眠药,你睡睡觉好不好?
顾八奶奶 (像煞有介事)不,用不着,我心痛!我刚才不打牌,就因为我忽然
想起胡四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的心又痛起来。你不信,你摸摸我
的心!
潘月亭 (怕动她)我信,我信。
顾八奶奶 (坚执)你摸摸呢!
潘月亭 (不得已地把手伸出去)是,是。(应卯的样子)还好,还好。
顾八奶奶 (不高兴的神气)还好,我都快死了,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找过
多少医生,都说我没有病,我就不相信!我花二百块钱叫法国的壮
大夫检查一下,他立刻说我有心脏病,我才觉得我的心常痛,我有
心病。你不相信,你再摸摸我的心,你听,它跳得扑腾扑腾的。(拉
着潘的手)
潘月亭 (只好把头也伸过去听)是,是,是,(几乎倒在顾八奶奶的怀里,频频点头)是
扑腾扑腾的。
[陈白露由左门进,兴致勃勃地。
陈白露 (不意地见着他们,不知说什么好)咦!月亭,你也在这儿?
[潘立起来,走到桌前点烟卷。
顾八奶奶 (搭讪着)你看!四爷跟我治病呢?
陈白露 治的是你的心病么?(回过头向着敞开的门;门内依然是说话声与麻将声)刘先
生,三番让你和吧。李太太,我少陪了。要什么东西,尽管跟他们
要,千万不要客气,我得陪陪我的新朋友了。
潘月亭 新朋友!
顾八奶奶 哪儿来的新朋友?
陈白露 我以为达生在这儿。
潘月亭 你说你那位姓方的表哥,
陈白露 嗯,刚才我还看见他在这儿。
顾八奶奶 白露,不就是那位一见入先直皱眉头的那位先生么?决不要再请
他来!我怕他。(向窗走)
陈白露 他就住在这儿。
顾八奶奶 就在这儿?
陈白露 嗯,——达生!达生!
(方达生由右门进。
方达生 (立门口)哦,你!你叫我干什么?
陈白露 你在干什么,你出来跟大家玩玩好不好?
方达生 我正跟小东西,你的干女儿谈话呢。(很愉快地)这个小孩很有点意思。
陈白露 你到这里来跟我们谈谈好吧。(走近达)你来一起玩玩,不要这样不
近人情。
方达主 (故意地向潘和顾左右打量,仿佛与自己说话)哦,这儿有你的爸爸,(停。又
看看顾)仿佛还有你的妈妈!(忽然对露)不,不,还是让我跟你的干女
儿谈谈吧。
(达回转身,把门关上。
陈白露 这个人简直是没有一点办法。
潘月亭 顾太太你看胡四这两天又不到银行办事来了。
顾八奶奶 我说过他,他就生气。四爷,您千万别放在心上,他,他呀——
潘月亭 好,我们不要提他吧。(与顾共立在窗前)你看,大丰大楼已经动了工,
砸地基之后,眼看着就可以盖起来。地势好。房子只要租出去,最
低总可以打一分五的利息。市面要略微好一点,两分多三分利也说
不定。
顾八奶奶 白露,你听,四爷想得多有道理。四爷,你怎么说来着?市面一
不怎么样,经济一怎么样,就应该怎么样?
潘月亭 我说市面一恐慌,经济一不巩固,就应该卖房产。
顾八奶奶 对呀,白露,你看,我现在要不出钱盖大楼,我的市面不就下巩
固了么,所以,四爷,你这次想法子盖大丰大楼是一点也不错的。
有二分利,每月有三两千块钱进款,为着贴补点零用就差不多了。
(福升上。
王福升 四爷。报馆的张先生来了。
陈白露 他忽然来找你干什么?
潘月亭 我约他来的,我想问问这两天的消息。
王福升 就请进来吧?
潘月亭 不,你请他到三十四号,先不要请他到这儿来。
王福升 小姐,董太太来了,刘小姐也来了。
陈白露 都请到那边去。她们是打牌来的,说我一会儿就过来。
王福升 是。
[福下。
潘月亭 顾八奶奶,好,就这么说定了,在银行那笔款子我就替你调派了。
顾八奶奶 我完全放心,交给你是不会有错的。
潘月亭 好,回来谈。
陈白露 月亭,你回来,你记得我说的事?
潘月亭 什么?
陈白露 那个小东西,我要把她当我的干女儿看。请你跟金八说说,给我们
一点面子。
潘月亭 好,好,我想是可以的。
陈白露 谢谢你。
潘月亭 不用谢谢,少叫我几声“爸爸”,我就很满意了。(潘月亭由中门下)
顾八奶奶 (望着潘月亭施施走出,回过头。又滔滔地)白露,我真佩服你!我真不知
道怎么夸你好。你真是个杰作,又香艳,又美丽,又浪漫,又肉感。
一个人在这么个地方,到处都是朋友,就说潘四爷吧.他谁都不赞
成,他说他就赞成你,潘四爷是个顶能干的好人,用个文明的词,
那简直是空前绝后的头等出品:地产,股票,公债哪一样不数他第
一?我的钱就交他调派。可是你看,你一眼就看中了他,抓着他,
你说个“是”,他不敢说“不”字,所以我说你是中国顶有希望的
女人。
陈白露 (燃烟)我并没有抓潘四,是他自己愿意来,我有什么法子?
顾八奶奶 (想逢迎她)反正是一句话:“王八看绿豆??”哦,不,这点意思
不大对,??(而又很骄做地极力掩饰)你不知道这半年我很交些新派朋
友,有时新名词肚子放得多一点,常常不知道先说哪一句话好,??
我刚才呀是说,你们一个仿佛是薛发黎,一个是麦唐纳,真是半斤
八两,没有比你们再合适的。
陈白露 (故意地)你现在真是一天比一天会说话,我一见你就不知该打哪头
儿说,因为好听的话都叫你说尽了。
顾八奶奶 (飘飘然)真的吗?(不自主地把腿翘起来,一荡一荡地)
陈白露 可不是。
顾八奶奶 是,我自己也这么觉得。自从我的丈夫死了之后,我的话匣子就
像打开了一样,忽然地我就聪明起来了,什么话都能讲了。(自负而
又自怜地)可是会说话又有什么用,反正也管不住男人的心。现在,
白露。我才知道,男人是真没有良心。你待他怎么好也是枉然的。
陈白露 (很幽默地望着她)怎么,胡四又跟你怎么样了?
顾八奶奶 (事情地叹一口长气)谁知他怎么样了!这两大就一直看不见他的影
子。我叫他来,打电话,寄信,我亲自去找他,他都是下在家。你
说这个人,我为他用了这么多的钱。我待他的情分也不算薄,你看,
他一下高兴,就几天下管我。
陈白露 那你当然不必再管他,这不是省你许多事。
顾八奶奶 可是??可是这也不能这么说。我觉得一个女人尽管维新,这“三
从四德”的意思也应该讲究着点。所以胡四尽管待我不好,我对他
总得有相当的情分。
陈白露 恭禧,恭禧!八姐。
顾八奶奶 (愕然)怎么?
陈白露 恭德你一天比一天地活得有道理,现在你跟胡四居然要讲起“三从
四德”了!
顾八奶奶 (翻着眼)咦,你当我是那不三不四,不规矩的坏女人?
陈白露 可是,我的顾八奶奶,谈“三从四德”你总得再坐一次花轿,跟胡
四龙呀凤呀地规规矩矩地再配配才成呀!
顾八奶奶 (不大明白)你是说我跟胡四结婚?(大摇头)啊呀,快别提结婚吧!
结婚以前他待我都这样,结婚以后那我不是破鞋,更提不上了么,
现在这文明结婚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用,他要变心,他就会找律师不
要我。不像以前我嫁我那死了的老东西的时候,说什么我也是他的
太太!花轿娶来的太太,他就得乖乖地高高在上养着我,供着我,
你说离婚,不要自己花轿娶来的老婆?那是白天做大梦!哼,美得
你!可是,现在??(感慨系之)咳,??白露,你是个聪明人,你想
想结婚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陈白露 (叹一口气)结婚不结婚都没有什么意思。(思虑地)不过我常常是这么
想,好好地把一个情入返成厂自己的丈夫,总觉得怪可惜似的。
顾八奶奶 (固然不大懂白露的话,但情得出大概是那样的意思,于是——)说的也就是这
个意思啊!你想吃吃饭,跳跳舞,两个人只要不结婚总是亲亲热热
的,一结了婚。哼——(仿佛看见了胡四做没有良心的丈夫的神气,而不 由自主
地——)说到大天!这件事办不到,胡四说什么都可以,所以,他跟
我求婚,我总是不依的。再,我也怕他。结了婚,现原形,而且我
那位大女儿你也是知道的——
陈白露 你说你那位大学毕业的小姐吗?
顾八奶奶 就是她!
陈白露 她怎么?
顾八奶奶 (又有了道理)你不知道我这个人顶爽快,我顶不像我的女儿。我的
女儿好咬文嚼字,信那稣,好办个慈善事业,有点假门假事的。我
就不然,我从前看上老邱,我满心眼里尽是老邱;现在我看中了胡
四,我一肚子尽是胡四。你看,我的女儿那样,我偏偏儿这样,你
看这不是有点遗传!(很得意自己又用了一个新名词,不自主地咳嗽起来)
陈白露 可是,八姐,你那位大学小姐跟你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呀?
顾八奶奶 哦,说着说着我忘了。(忽然非常机密样子,低声对着白露的耳朵,指手画脚
地)我告诉你,我的女儿顶反对胡四,——其实我也明白,自然是因
为怕胡四花完了我的钱,你想我嫁给胡四,我那女儿的年纪跟
他,??跟他。??呃,呃,看着差不多少。你说将来叫我的女儿
怎么称呼他,这不有点叫做妈的难以为情。
陈白露 (打着呵欠,自然听得有点厌烦了)然而胡四这样成天地对不起你,你何必
永远忘不了他。
顾八奶奶 (很自负地)那就是爱情啰!其实我也知道他懒,死下长进,我好说
歹说托潘四爷跟他找事。潘四爷说市面紧,可是为着我在银行裁去
十五个人——不对,大概是二十个人,不,十五个?二十个?咳,
反正是十来个人吧——你看裁了那么些个人才跟他挤出一个事。你
看,他不是嫌钱少,就是说没意思,去了两天,现在又不常去了。
懒,没出息,没有办法,——唉,天生是这么一个可怜的人!我不
管他,谁管他?(发现了宇宙真理一般)哼,爱情!从前我不懂,现在我
才真明白了。
陈白露 (讽刺地)哦,你明白了爱情,就无怪你这么聪明了。
顾八奶奶 我告诉你,爱情是你甘心情愿地拿出钱来叫他花,他怎么胡花你
也不必心痛,——那就是爱情!——爱情!
陈白露 怪不得人家老跟我说爱情是要有代价的,现在我才完全明白这句话
的意思。
顾八奶奶 是啊,所以我想还跟胡四再加点“代价”。我想找潘四爷替他在
电影公司找个事。白露,我们是好姊妹,你在四爷面前替我跟他说
说,我真有点不好意思再多麻烦他啦。
陈白露 哦,你说你要他当电影明星?
顾八奶奶 (热烈地)嗯,他当明星,准红!你看他哪一点不像个电影明星?
身材,相貌,鼻子,眼睛,我看都不错。
陈白露 可是,你不怕旁的女人追他么。
顾八奶奶 不,这一点我最放心他。他什么都不好,就是对我死心眼,总像
个小狗似地跟着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大符事实)呃??呃,??自然这
两天他没有见我,可是这也难怪他,他要用三巨块钱,我没有给他,
他劝我换一辆小雪佛兰的汽车,我一时没有那么多的钱,也没买。
后来,他就跟我求婚,——我告诉你,这是第十二遍了——我又没
有答应他,难怪他气了。
陈白露 所以你想,你要跟他做个好事,叫他平平气。
顾八奶奶 我这次可许了他了,只要他当了电影明星,我就想法子嫁给他。
我跟你痛痛快快他说吧,我都想过,画报上一定登那么老大的照片,
我的,胡四的,我们两个的,报纸每天登着我们蜜月的新闻。并且
——
陈自露 恭禧,恭禧,恭禧你现在又觉得结婚有意思了,我得好好吃你一杯
喜酒。不过,你的大学小姐呢?休怎么办?
顾八奶奶 (不以为然的口气)嗯,胡四当了电影明星就大不同了。我叫胡四在
她的什么慈善游艺会,以电影明星的资格,唱个浪漫歌,(手势)跳
个胡拉舞,你看,她不乐得飞飞的。
陈白露 八姐,我一定替你办,你真聪明,想得真周到,我答应你,我一定
找潘四爷,明天就设法叫他入电影公司,好吧?
顾八奶奶 (感激莫名)谢谢你!谢谢你!你青,我说过你是个“空前绝后”的
杰作,那是一点也不错的。
(福升由中门上,拿着许多账单。
王福升 哦,八奶奶在这儿?
顾八奶奶 你干什么?
工福升 我找小姐。
陈白露 是为你手里拿来那些账条么?
王福升 是,小姐。潘四爷已经把昨天那些应该付的钱都替你付了,他叫我
把这些账条交给您。
陈白露 你把它烧了吧。
王福升 是??是!可是这里(正要由口袋取出)还有一把——
陈白露 还有?
王福升 要不,您听着——(正要念下去)
陈白露 你没有看见这儿有客么?
王福升 是,是。
[张乔治由左门上,他穿一身大礼服,持着礼帽,白手套。象牙手杖,还带着一束花。
得意扬扬地走进来。
张乔治 (满腔热诚)Hello! Hello!我一猜你们就在这间屋子!(拉手)Hello!
Hello!(那样紧紧地握着两个女人的手)
顾八奶奶 哦,博士来了!
张乔治 顾太太!(打量上下)你真是越过越漂亮了。
顾八奶奶 (眉飞色舞)真的么?博士?
张乔治 (望着露)Oh,my!我的小露露,你今天这身衣服——
陈白露 (效他那神经的样子,替他说)Simply Beautifu1!①
张乔治 一点也不错!还是你聪明,你总知道我要说什么。(转过身,向着福升)
By the way,哦,Boy!②王福升 也斯(Yes),死阿(sir)③张
乔治休跟里面的人说,说我不去陪他们打牌了。
王福升 也斯,死阿!
(福升由左门下。
陈白露 你不要这么猴儿似的,你坐下好吧。
张治乔 哦,Please,Please ,excuse me, my dear lulu。④
顾八奶奶 喂,你们两个不要这么叽哩瓜啦地翻洋话好不好?
张乔治 oh,I’m sorry,I’m exceeding1y sorry!⑤我是真对不起你,说
外国话总好像方便一点,你不知道我现在的中国话忘了多少,现在
还好呢,总算记起来了,我刚回来的时候,我几乎连一句完全中国
话都说不出来,你看外国话多么厉害。
顾八奶奶 博士,还是你真有福气,到过外国,唉,外国话再怎么王道,可
怜我这中国话一辈子也忘不了啦。
陈白露 Georgy,今天你为什么穿得这么整齐?
张乔治 你不知道,在衙门里做事是真麻烦。今天要参加什么典礼,明天要
当什么证婚。今天部里刘司长结婚,我跟他当伴郎,忽然我想到你,
我简直等不了换衣服,我就要来。哦,这一束花是我送给你的,我
祝你永远像今天这么美,并且也让它代表我的歉意。昨天晚上,我
原来的意思,跑到你房里是——
顾八奶奶 昨天晚上你们怎么了?
陈白露 (以目示意)没有什么。
张乔治 没有什么!那好极了,我知道你向来是大量的。
顾八奶奶 博士,你这两天没跟胡四一起玩么?
张乔治 胡四?前两天我在俱乐部看见他很亲热地跟一个——
顾八奶奶 (急躁地)一个什么?
张乔治 跟一个狗一块走进来走进去。
顾八奶奶 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他情愿跟一条狗走,不跟我在一起。
张乔治 怎么,你们又闹翻了么?咦,那他在门口坐在汽车里做什么?
顾八奶奶 什么!他在楼底下?门口?
张乔治 奇怪!你不知道?
顾八奶奶 博士,你真不像念书的人,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张乔治 念了书不见得一定算得出来顾八奶奶想见胡四呀。
顾八奶奶 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要走了。(匆匆忙忙地走到中门,回身)可是白
露,你得记住我刚才托你的事。见着四爷,别忘了替我说一声。
陈白露 好吧。
顾八奶奶 博士,“古得拜!”“拜——拜!”(顾八奶奶下)
张乔治 (嘘出一口气)好容易这个宝贝走了。(很热烈地转向白露)白露,我告诉
你一件好消息。
陈白露 什么好消息?是你太太又替你生了少爷了?
张乔治 (又是他那最得意的一甩手)Pah!岂有此理。
陈白露 那么你一定又是升了官了。
张乔治 这个喜信跟升了官也差不多少。我告诉你(拉着白露的手,亲密而愉快地)
昨天下午我跟我太太离婚了,正式离婚了!
陈白露 离婚?怎么,你太太替你生了三个小孩,你忽然不要了?她辛辛苦
苦替你抚养着孩子叫你好上学,你回了国几年就跟她离婚?
张乔治 咦,我给她钱;我有钱,我给她钱啦。你这个人,我没有想到你这
样不通人情。
陈白露 是啊,所以我现在要跟你学学,“人情”这两个字究竟怎么讲。
张乔治 不,露露,我们不谈她,忘了她。让我跟你谈谈第二个好消息。
陈白露 Georgy,今天你的好消息真多呀!
张乔治 (忽然非常温存地盯着她)露露,你知道昨天晚上我为什么到你这里来?
陈白露 (讪笑着他)难道你也是要跟我求婚来的?
张乔治 (惊愕)Oh,my!my good gracious!①你简直是上帝,你怎么把我心
里的事都猜透了?
陈白露 (惊怪)什么?你——
张乔治 不,露露,你应该可怜可怜一个刚离过婚,没有人疼的男人,你必
须答应我。
陈白露 怎么,你昨天晚上,闹成那个样子,(非常厌恶地)吐了我一床,你原
来是要我嫁给你?
张乔治 那是因为我喝醉了。
陈白露 我当然知道你是喝醉了。
张乔治 那是因为我太喜欢了。我,我一刻也忘不了我就要成世界上最幸福
的人,我知道你一定会嫁给我。
陈白露 奇怪,为什么你们男人们自信心都那么强?
张乔治 露露,我现在在广东路有一所房子,大兴煤矿公司我也有些股票,
在大丰银行还存着几万块钱现款,自然你知道我现在还在衙门做
事。将来只要我聪明一点,三四千块钱一月的收入是一点也不费事
的,并且,我在外国也很不坏,我是哲学博士,经济学士,政治硕
士,还有??
陈白露 (喊起来)达生,达生,你快出来。
[方达生由右面寝室走出。
方达生 (看见他们两个坐在一起)哦,你们两个在这儿,对不起,我大概听错了。
(回身)
陈白露 我是叫你,你来!你赶快把窗户打开。
张乔治 干什么?
陈白露 我要吸一点新鲜空气。这屋子忽然酸得厉害。
方达生 酸?
陈白露 可不是,你闻不出来,(转过话头)小东西呢?
方达生 在屋子里。这孩子很有意思,我非常喜欢她。
陈白露 你带她走,好吧?
方达生 自然好,我正少这么一个小妹妹。
陈白露 那我把她送给你了。
方达生 谢谢你!就这么定规了。
张乔治 喂,白露。你??你!请你也跟我介绍介绍,不要这样不客
陈白露 咦,你们不认识?
张乔治 (看了看)很面熟,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
方达生 可是张先生,我可认识你,你洋名乔治张,中名张乔治,你曾经得
过什么硕士博士一类的东西,你当过几任科长,??
张乔治 (愣住,忽然)哦,我想起来了。我们见过,我们是老朋友了!
陈白露 (忍住笑)真的?在哪儿?
张乔治 啊,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想起来了,五年前,我们同船一块从欧洲
回来。(忽然走到达生面前,用力地握着他的手,非常热烈地)啊,这多少年了,
你看这多少年了。好极了,好极了,请坐,请坐。(回头取吕宋烟)
陈白露 (低声)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达生 (微笑)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李石清由左门上。他原来是大丰银行一个个职员,他的狡黠和逢迎的本领使他目
前升为潘月亭的秘书。他很萎缩,极力地做出他心目中大人物的气魄,却始终掩饰
不住自己的穷酸相,他永远偷偷望着人的颜色,顺从而谗媚地笑着。他嘴角的笑纹
呆板板地如木刻上的线条,雕在那卑猥而又不甘于贫贱的面形上。当他正言厉色的
时候,我们会发现他领上有许多经历的皱纹,一条一条的细沟,蓄满了他在人生所
遭受的羞辱,穷困和酸辛。在这许多他所羡慕“既富且贵”的人物里,他是时有“自
惭形秽”之感的,所以在人前,为怕人的藐视,他时尔也扭捏作态无中生有地夸耀
一下,然而一想起家里的老小便不由得低下头,忍气吞声受着屈辱。咆恨那些在上
的人,他又不得不逢迎他们。于是愤恨倒咽在肚里,只有在回家以后一起发泄在自
己可怜的妻儿身上。他是这么一个讨厌而又可悯的性格,——他有一对老鼠似的小
眼睛,头发稀稀拉拉的,眉毛淡得看不出,嘴边如野地上的散兵似地只布着几根毛,
扁鼻子,短下巴,张开嘴露着几颗黑牙齿,声音总是很尖锐的。他恨瘦,很小,穿
一件褪了颜色的碎花黄缎袍。外面套上一件崭新的黑缎子马计。他格登登地走进来,
脚下的漆皮鞋,是不用鞋带的那一种,虽然旧破,也刷得很亮,腿上绑着腿带。
李石清 陈小姐!(向着乔)博士!(鞠躬)
张乔治 你来得正好!李先生,我得跟你介绍介绍我的一个老朋友。
李石清 是,是,是。
张乔治 (向着达生)这是李石清,李先生,大丰银行的秘书,潘四爷面前顶红
的人。
李石清 不敢,不敢。这位贵姓是——
张乔治 这是我从欧洲一块回来的老同学,他姓这个,姓这个──
方达生 我姓方。
张乔治 (打着脑袋)对了,你看我这个记性,姓方,方先生!
李石清 久仰!久仰!
陈白露 李先生,你小心点,李太太正找着你,说有话跟你讲。
李石清 是吗?(笑)她哪有工夫跟我说话,她正打着牌呢。
陈白露 还在打么?她早就说不肯打了。怎么?输了赢了?
李石清 我的内人打的不好,自然是输的。不过输的很有限,只三四百块钱、
不——
陈白露 (替李说出)不算多。
李石清 陈小姐顶聪明了,专门会学人的口头语。(不自然地笑)其实,到陈小
姐这儿打牌,输了也是快活的。
陈白露 谢谢,谢谢,不要恭维了,我担不起。
张乔治 没有见着潘经理么?
李石清 我正是找他来的。
陈白露 他大概在三十四号,你问福升就知道了。
李石清 是。陈小姐,那么我先跟您告一会假。夫陪,失陪,博士。失陪,
方先生。
(李鞠躬点头地正要走出,顾八奶奶推着胡四由中门上。胡四毕竟是胡四。
苍白的脸,高高的鼻梁,削薄的嘴唇,一口整齐的白牙齿,头发梳
得光光的,嘴边上有两条极细的小胡子,偶尔笑起来那样地诱惑,
尤其他那一对永远在做着“黯然消魂”之态的眼睛,看你又不看你,
瞟人一眼又似乎怕人瞧见,那态度无论谁都要称为妩媚的。他不大
爱笑,仿佛是很忧戚的,话也不多,但偶尔冒出一两句,便可吓得
举座失色,因为人再也想不出在这样一副美丽的面形下面会藏蓄这
么许多丑陋粗恶的思想和情感。但池并不掩饰自己,因为他不觉得
自己是丑陋的,反之他很自负 地以为自己——如许多人那样当面地
称赞他——是“中国第一美男子”。他时常照镜子,理头发,整整
衣服;衣服是他的第二个生命,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宝物。现在他
穿着西服,黑衬衫,白丝领带,藕荷色带着杂色斑点的衣服,裁得
奇形怪样的时髦。手里持着一只很短很精致的小藤杖和银亮亮的链
子。
[他带着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气,脸上向来没有一丝表情,不惊愕,不客气,见人也
并不招呼,那样“神秘”——这是顾八奶奶对池的评语——地走进来。
李石清 顾八奶奶,(很熟捻地)胡四爷。
顾八奶奶 (对李)你跟我拉他进来。
李石清 又怎么了?
胡 四 (看了顾一会,回过头对李说,若无其事的样子)别管她。
李石清 对不起,我要见潘经理,失陪,失陪。
(李下。
顾八奶奶 (一个天真未凿的女孩子似的,撒着娇。当然看得出来她在模仿着白露)你跟我来!
我不让你看,我不让你看嚜!(一手推进胡四,骄做地立在自己的俘虏和朋友
前面,一半对着胡四,一半对着其余的人,胜利地)我不许你看,你就不能看!
你听着不听着?
胡 四 (厌恶而又毫无办法)好!好!好!我听着。可是你瞧你!(皱起眉甩开她
的手,指着袖管,已经被顾八奶奶馒头似的手握我许多皱纹,她放下手,故意做不在意的
笑)好好 的衣服!(用手掸了掸衣服,整理自己的领带)
顾八奶奶 (似笑非笑。急于把这点难堪掩饰过,但在人面前又不得不生着气)你瞧你!
陈白露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胡 四 没什么。(乖觉地觉出事态可以闹得很无趣,便一手拉起顾八奶奶的手,嫣然地笑出
来)你瞧你!(下面的话自然是“你急什么?”但他没有说,却一手理起油亮亮的头
发。两个人不得已地互相笑了,顾八奶奶当时平了气)
顾八奶奶 (又和好地,对白露)你看我们成天打架,我们好玩不?
陈白露 当着人就这么闹,你们简直成了小孩子了。
顾八奶奶 我们本来就是一对小孩子嚜!(向胡四)你说是不是?我问你,你
刚才为什么偏要看那个女人?有什么美?又粗,又胖,又俗气,又
没有一点教育,又没有一点聪明伶俐劲儿,又没有??
胡 四 得了,得了,你老说什么?(自己先坐下,取出手帕擦擦脸。又拿出一面个镜子
照照)你看,我下是听你的话进来了么?(忽然看见张乔治,欠欠身)咦,
博士,你早来了。
张乔治 胡四,好久没见,你这两天滚到什么地方玩去了?
胡 四 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到俱乐部泡泡,舞场里“蹭蹭”,(跟女人混混的
意思)没有意思,没劲儿。
顾八奶奶 哼,你多半又叫什么坏女人把你述住了。
胡 四 你瞧你!(毫不在意,慢吞吞地)你要说有就有。
顾八奶奶 (急了)我可并没说你一定有。
胡 四 (还是那副不在乎的表情)那不就得了。
[福由左门上。
王福升 小姐,点心预备好了,摆在五十一号,您先看看,好么?
陈白露 (正和方达生谈话,转身)好,我就去。
王福升 是。(复由左门下)
陈白露 胡四,你见过我的新客人么?(胡四懒懒地探起身)方先生,新到这儿来,
我的表哥。(向方)这是胡四,中国第一美男子。
顾八奶奶 (正和乔治谈话,回过头,非常高兴地)你不要这么夸他,他更要跟我耍脾
气了。
陈白露 好,你们好好地谈吧,我要到那屋子去看看就回来。(由左下)
胡 四 (不知不觉地又理理头发,回头向穿衣镜照照,对着方达生半天,忽然冒出一句)久仰,
久仰,您多照应着点。
方达生 (不知答些什么好)哦,哦。
胡 四 您很面熟。
方达生 是么?
胡 四 您多人?
方达生 (没想到)什么?
胡 四 你很漂亮,很拿得出去,在这个地方一定行得通。博士,你看,方
二爷像不像我那位朋友黄韵秋?(上下打量方达生)
张乔治 黄韵秋?
胡 四 大舞台唱青衣的。
方达生 (厌恶)我看你大概是个唱花旦的。
胡 四 好眼力,不敢,会一点。顾八奶奶就是我的徒弟,白露也跟我学过。
方达生 (自语)这个东西!
(半晌。
胡 四 (莫名其妙,忽然很正经地)博士,你饿不饿?
张乔治 (愕然)我?——不饿!
顾八奶奶 (也奇怪胡为什么忽然冒出这一句)你——饿了?
胡四 我。(看看达生)不,(摇头)——也不饿。
(半晌。
方达生 (望着这三个人,叹气)对不起,我想在外边走走。
张乔治 不过,方先生,你——
方达生 我不陪了。
(达由中门下。三人望他下场,三个人互递眼色。
胡 四 这个家伙怎么一脑门子的官司?
顾八奶奶 白露大概是玩腻了,所以不知在哪儿叫来这么一个小疯子来开开
心。
张乔治 奇怪,这个人我又好像不大认识似的。
胡 四 (燃纸咽〕博士,我现在会开汽车了。
顾八奶奶 对了,博士,你没有看见他开汽车,开得快着得呢。
胡 四 博士,现在有人邀我进电影公司,要我当小生。你看我现在骑马,
游水,跳舞,穿洋服.一点一点地学起来,博士,你看我这一身的洋
服穿得怎么样,很有点意思啦吧?
张乔治 还将就,还将就。不过洋服最低限度要在香港做,价钱至少也要一
百七十元一套。
胡 四 (望着顾八奶奶)你听见没有?你要我到大丰银行做事,干一个月还不
够一套西服钱呢?
顾八奶奶 你不要不知足,李石清一天忙到黑,一个月才二百块,那还是白
露的情分,跟潘四爷说好了才成的。
胡 四 那是他贱骨头,谁也不能卖得这么贱。(白露由左上)
陈白露 (立在门口)点心预备好了。来吧!你们都进来吃吧。今天都是熟朋友。
(回头看)刘小姐,你看Georgy 来了。
张乔治 (远远望见左门里面的刘小姐,老远就伸出手,一边走着,高声嚷着)Bonjour,
Bonjour,Mademoi selle①(摇着手)——哦,我的刘小姐。你不必起
来。我来就你!??我来就你!(嚷喝着走进去,里面欢呼声)
胡 四 (慢吞吞地,提一下裤带,摸摸衣服,又是他那满不在乎,无精打彩的样子,对着顾八奶
奶)起来吧!我进门就饿了。
顾八奶奶 (瞪他一眼)饿了不早说!还不快点走!(噔噔地走上前)
胡 四 (瞟她一眼,更慢了)你瞧你!
顾八奶奶 (己走到左门口,回头看胡四还立在那里,于是伸出手招他,笑着)快点来,胡四。
胡 四 (翻翻白眼.胜利似地)哧!
(胡四稳稳当当地走入左门,对白露很抚媚地笑了笑。
陈白露 (四面望望)咦,达生呢?(回头,忽然见李太太在背后)哦,李太太,您不
吃点东西么???哦,那么,您请进来吧。
(李太太上,一个十分瘦弱的女人,举止端重,衣服不甚华丽。神色温良,但罩满
了忧戚,她薄薄敷一层粉,儿乎没有怎么修饰,仿佛很勉强地来到这里,客气而很
不自在地和白露说话。
陈白露 (和蔼地)是您要找李先生说话,
孪太太 是,陈小姐。
陈白露 (按电铃)你们夫妇两人感情真好,这一会儿都离不开。我真羡慕你
们。
[福升上。
陈白露 福升,你去请李先生来!说李太太等他有话说。
王福升 是。
陈白露 喂!方先生在外头么?
王福升 没有,没有看见。
陈白露 你去吧!(福升下)
陈白露 李太太,请您等一下,我有一点事。(向右门走)达生达生!
[小东西由白露的卧室走出来。她已和十二小时前的模样大改了,地穿着白露的玫
瑰紫的旧旗袍,还是肥大,一望而知不是她自己的衣服。乌黑的头发垂下来,白净
的脸上两块喜饼大的红胭脂,眼睛凸成金鱼的那样大。一半因为这几天哭多了,一
半因为四周的新奇使她有些迷惑。她望着白露和李太太一声也不响,如同涂彩的泥
娃娃立在那里。
陈白露 方先生在屋里么?
小东西 方先生?
陈白 露就是方才跟你说话那位先生。
小东西 他呀!他下在屋。
陈白露 他又跑了。(忽然对个东西)咦,谁叫你跑出来的?
小东西 (惶恐地)我!我听见您叫唤我就出来了。
陈白露 (笑问她)那么,你忘记昨天晚上那些入啦?
小东西 (立刻往里跑)是,小姐。
陈白露 回来,(小东西退回来)屋里有一个通过道的窗户,你记得关好,听见
了没有?
小东西 嗯嗯。(又跑回)
[李石清由中门进。
陈白露 站住!走过来点!(小东西就走过来。她用手帕把她的胭脂涂匀,揩去她的泪痕,
仁慈地笑着)去吧!(个东西又回到右屋。露回头)哦,李先生,你可来了!
你看你太太非要找你不可,你们真亲热。
李石清 (笑)您不知道,陈小姐,我们也是一对老情人,我的太太要是一点
钟不跟我说一次情话是过不得的。
陈白露 真的么?那你们尽管在这儿谈吧。我不打搅了。
[白露由左门下。
李石清 (鞠躬,望着白露出了门,半晌,四面看看,放下心,拉下脸,严重地)打得怎么佯?
输了?赢了?
李太太 (哀声地)石清,你让我回去吧?
李石清 (疑惧地)你输了,
李太太 (低头)嗯。
李石清 (有些慌)我给你一百五十块钱都输了?
李太太 (低声)还没有都输——也差不多少。
李石清 (半天,想不出办法)可是怎么能输这么些!
李太太 我心里着急,我怕输,牌更打不好了。
李石清 (不觉地气起来)着急?都是一样地打牌,你着什么急?你真,你真不
见世面。
李太太 (受不了这样的委屈,落下眼泪)我下去打牌,你偏要我打牌。我不愿意来,
你偏逼我到这儿来。我听你的话,我来了,陪着这帮有钱的人们打
大牌——输了钱,你又——(泣出声)
李石清 (看着她,反而更气起来)哭!哭!哭!你就会哭!这个地方是你哭的么?
这成什么样子?不用哭了。(不耐烦地)我这儿有的是钱,得了,得了。
李太太 我不要钱。
李石清 你要什么?
李太太 (怯弱地)我要回家。
李石清 少说废话,这儿有钱。(取出皮筐来安慰她)你看,我这儿有一百块钱,
你看。先分给你八十,好不好?
李太太 你在哪儿弄来的钱?
李石清 你不用管。
李太太 (忽然)你的皮大氅呢?
李石清 在家里,没有穿来。
李太太 (瞥见李手内一卷钞票内夹着的一张纸)石清,你这是什么?
李石清 (抢说)这是??(但已被李太太抢去)
李太太 (望望那张纸,又交还李)你又把你的皮大衣当——
李石清 你不要这么大声嚷嚷!
李太太 唉,石清,你这是何苦!
李石清 (不高兴)你不用管,我跟你说,你不用管。
李太太 石清,我实在受不了啦。石清,你叫我回家去吧,好不好?这不是
我们玩的地方,没有一个正经人,没有一句正经话——
李石清 谁说没有正经人,潘经理不就是个正经人么!你看他办学校,盖济
贫院,开工厂,这还不是好人做的事?
李太太 可是你没有看见他跟这位陈小姐——
李石清 我怎么没看见。那是经理喜欢她,他有的是钞票,他爱花这样的钱,
这有什么正经不正经?
李太太 好了,这都不是我们的事。(哀求地)你难道不明白,我们的进款这
样少,我们不配到这个地方来陪着这位陈小姐,陪着这些有钱的人
们玩么?
李石清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这样的话你要说,在家里说。不要在这儿讲。
省得人家听见笑话你。
李太太 (委屈地)石清,真地我的确觉得他们都有点笑话我们。
李石清 (愤恨地)谁敢笑话我们?我们一样有钱,一样地打着牌,不是百儿
八十地应酬着么?
李太太 可是这是做什么呀!我们家里有一大堆孩子!小英儿正在上学,芳
儿都要说人家,小五儿又在不舒服。妈妈连一件像样过冬的衣服都
没有。放着这许多事情都不做,拿着我们这样造孽的钱陪他们打牌,
百儿八十地应酬,你??叫我怎么打得下去?
李石清 (低头)不用提了,不用提了。
李太太 你想,在银行当个小职员,一天累到死,月底领了薪水还是不够家
用,也就够苦了。完了事还得陪着这些上司们玩,打牌,应酬;孩
子没有上学的钱,也得应酬;到月底没有房租的钱,还得应酬;孩
子生了病,没有钱找好医生治,还是得应酬;——
李石清 (爆发)你不要说了!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沉痛地)你难道看不出来
我心里整天难过?你看不出我自己总觉得我是个穷汉子吗?我恨,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父亲,生来就有钱,叫我少低头,少
受气吗?我不比他们坏,这帮东西,你是知道的,并不比我好,没
有脑筋,没有胆量,没有一点心肝。他们跟我不同的地方是他们生
来有钱,有地位,我生来没钱没地位就是了。我告诉你,这个社会
没有公理,没有平等。什么道德,服务,那是他们骗人。你按部就
班地干,做到老也是穷死。只有大胆地破釜沉舟地跟他们拼,还许
有翻身的那一天!
孪太太 石清,你只顾拼,你怎么不想想我们自己的儿子,他们将来怎么了?
李石清 (叹一口气)孩子!哼,要不是为我们这几个可怜的孩子,我肯这么厚
着脸皮拉着你,跑到这个地方来?陈白露是个什么东西,舞女不是
舞女,娼妓不是娼妓,姨太太又不是姨太太,这么一个贱货!这个
老混蛋看上了她,老混蛋有钱,我就得叫她小姐;她说什么,我也
说什么;可是你只看见我把他们当做我的祖宗来奉承。素贞,你没
有觉出有时我是怎么讨厌我自己,我这么不要脸来巴结他们,我什
么人格都不要来巴结他们。我这么四十多的人,我要天天鞠着躬跟
这帮王八蛋,以至于贱种像胡四这个东西混,我一个一个地都要奉
承,联络。我,李石清,一个男子汉,我——(低头不语)
李太太 石清,你不要难过,不要丧气,我明白你,你在外面受了许多委屈。
李石清 不,我决不难过。(忽然慢慢抬起头来,愤恨地)哼,我要起来,我要翻过
身来。我要硬得成一块石头,我要不讲一点人情。我以后不可怜人,
不同情人;我只要自私,我要报仇。
李太太 报仇?谁欺负了你,你恨谁?
李石清 谁都欺负我,谁我都恨,我在这儿二十年,干到现在,受了多少肮
脏气?我早晚要起来的,我要狠狠地出口气,你看,我就要起来了。
[潘月亭由中门进。
潘月亭 石清!你回来了。
李石清 (恭谨地)早来了。我听说您正跟报馆的人谈天,所以没敢叫人请您
去。
潘月亭 李太太有事么?
李石清 没有事,没有事,(对李太太)你还是进去打牌去吧。
(李太太由左门下。
李石清 报馆有什么特别关于时局的消息么?
潘月亭 你不用管,叫你买的公债都买好了么?
李石清 买了,一共二百万,本月份。
潘月亭 成交是怎么个行市?
李石清 七七五。
潘月亭 买了之后,情形怎么样?
李石清 我伯不大好。外面有谣言,市面很紧,行市只往下落,有公债的都
抛出,可是您反而——
潘月亭 我反而买进。
李石清 您自然是看涨。
潘月亭 我买进,难道我会看落,
李石清 (表示殷勤)经理,平常做存货没什么大危险,再没办法,我们收现,
买回来就得了。可现在情形特别,行市一个劲儿往下跌。要是平定
一点,行市还有翻回来的那一天,那您就大赚了。不过这可是由不
得我们的事。
潘月亭 (拿吕宋烟)你怎么知道谣言一定可靠,
李石清 (卑屈地笑)是,是,您说这是空气?这是空户们要买进,故意造出的
空气?
潘月亭 空气不空气?我想我于公债这么些年,总可以知道一点真消息。
李石清 (讨好地)不过金八的消息最灵通,我听说他老人家一点也没有买,
并且——
潘月亭 (不愉快)石清先生,一个人顶好自己管自己的事,在行里,叫你做
的你做,不叫你做的就少多事,少问。这是行里做事的规矩。
李石清 (被这样顶撞,自然不悦,但极力压制着自己)是,经理,我不过是说说,跟
您提个醒。
潘月亭 银行里面的事情,不是说说讲讲的事,并且我用不着你提醒。
李石青 是,经理。
潘月亭 你到金八爷那儿去了么?
李石清 去过了。我跟他提过这回盖大丰大楼的事情。他说银行现在怎么会
有钱盖房子?后来他又讲市面大坏,地价落,他说这楼既然刚盖,
最好立刻停工。
潘月亭 你没有说这房子已经订了合同,定款已经付了么?
李石清 我自然说了,我说包给一个外国公司,钱决不能退,所以金八爷在
银行的存款一时实在周转不过来,请缓一两天提。
潘月亭 他怎么样?
李石清 他想了想,他说“再看吧”,看神气仿佛还免不了有变故。
潘月亭 这个流氓!一点交情也不讲!
李石清 (偷看他)哦,他还问我现在银行所有的房地产是不是已经都抵押出
去了?
潘月亭 怎么,他会问你这些事情?
李石清 是。我也奇怪呢,可是我也没怎么说。
潘月亭 你对他说什么?
李石清 我说银行的房地产并没有抵押出去。(停一下。又偷看潘的脸,胆子大起来)
固然我知道银行的产业早已全部押给人了。
潘月亭 (愣住)你——谁跟你说押给人了?
李石清 (抬起头)经理、您不是在前几个月把最后的一片房产由长兴里到黄
仁里都给押出去了么?
潘月亭 笑话。这是谁说的?
李石清 经理,您不是全部都押给友华公司了么?
潘月亭 哦,哦,(走了两步)哦,石清,你从哪儿得来这个消息?(坐下)怎么,
这件事会有人知道么?
李石清 (明白已抓住了潘月亭的短处)您放心放心,没有人知道。就是我自己看见
您签字的合同。
潘月亭 你在哪儿看见这个合同?
李石清 在您的抽屉里。
潘月亭 你怎么敢——
李石清 不瞒您说,(狞笑)因为我在行里觉得很奇怪,经理忽而又是盖大楼,
又是买公债的,我就有一天趁您见客的那一会工夫,开了您的抽屉
看看。(笑)可是,我知道我这一举是有点多事。
潘月亭 (呆了半天)石清,不不——这不算什么。不算多事。(不安地笑着)互
相监督也是好的。你请坐,你请坐,我们可以谈谈。
李石清 经理,您何必这么客气?
潘月亭 不,你坐坐,不要再拘束了。(坐下)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你自然
明白这件事的秘密性,这是决不可泄漏出去,弄得银行本身有些不
便当。
李石清 是,我知道最近银行大宗提款的不算少。
潘月亭 好了,我们是一个船上的人啦。我们应该互相帮助,团结起来。这
些日子关于银行的谣言很多,他们都疑惑行里准备金是不够的。
李石清 (故意再顶一句)的的确确行里不但准备金不足,而且有点周转不灵。
金八爷这次提款不就是个例子么?
潘月亭 (不安地)可是,石清——
李石清 (抢一句)可是,经理,自从您宣布银行赚了钱,把银行又要盖大丰
大楼的计划宣布出去,大家提款的又平稳了些。
潘月亭 你很聪明,你明白我的用意。所以现在的大楼心须盖。哪一天盖齐
不管他,这一期的建筑费拿得出去,那就是银行准备金充足,是巩
固的。
李石清 然而不赚钱,行里的人是知道的。
潘月亭 所以抵押房产,同金八提款这两个消息千万不要叫人知道。这个时
候,随便一个消息可以造成风波,你要小心。
李石清 我自然会小心,伺候经理我一向是谨慎,这件事我不会做错的。
潘月亭 我现在正想旁的方法。这一次公债只要买得顺当,目前我们就可以
平平安安地度过去。这关度过去,你这点功劳我要充分酬报的。
李石清 我总是为经理服务的。呃,呃,最近我听说襄理张先生要调到旁的
地方去?
潘月亭 (沉吟)是,襄理,——是啊,只要你不嫌地位小,那件事我总可以
帮忙。
李石清 谢谢,谢谢,经理,您放心,我总是尽我的全力为您做事。
潘月亭 好,好。——哦,那张裁员单子你带来了么?
李石清 带来了。
潘月亭 人裁了之后,大概可以省出多少钱?
李石清 一个月只省出五百块钱左右。
潘月亭 省一点是一点。上次修理房子的工钱,你扣下了么?
李石清 扣下了,二百块钱,就在身上。
潘月亭 怎么会这么多?
孪石清 多并不算多,扣到每个小工也不过才一毛钱。
潘月亭 好的,再谈吧。(向左门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哦,我想起来了,你见
着金八,提到昨天晚上那个小东西的事么?
李石清 我说了,我说陈小姐很喜欢那孩子,请他讲讲面子给我们。
潘月亭 他怎么样?
李石清 他摇摇头,说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潘月亭 这个混蛋,他装不知道,简直一点交情也不讲。??好,让他去吧,
反正不过是个乡下孩子。
李石清 是,经理。
(潘下。
李石清 (走了两步,听着外面工人哼哼唷哼哼唷工作声,忽然愤愤地)你们哼哼吧,你们
哼哼吧,你们就这样干一辈子吧,你们这一群傻王八蛋们。我恨,
你们怎么这么老实!
[忽然电话铃响。
李石清 (拿起耳机)喂,你哪儿,哦!你是报馆张先生。你找潘四爷,他不在
这儿??我是石清。跟我说,一样的。是什么?金八也买了这门公
债了,多少!三百万!奇怪,哦,??哦,怪不得我们经理也买了
呢!??是,是,本来公债等于金八自己家里的东西,操纵完全在
他手里??是,是,那么要看涨了??好??我就告诉经理去,再
见,张先生!再见!
(放下耳机。沉吟一下,正预备向左门走。
[黄省三由中门进。
黄省三 (胆小地)李??李先生。
李石清 怎么?(吃了一惊)是你!
黄省三 是,是,李先生。
李石清 又是你,谁叫你到这儿来找我的?
黄省三 (无力地)饿,家里的孩子大人没有饭吃。
李石清 (冷冷地)你到这儿就有饭吃么?这是旅馆,不是粥厂。
黄省三 李,李先生,可当的都当干净了。我实在没有法子,不然,我决不
敢再找到这儿来麻烦您。
李石清 (烦恶地)哧,我跟你是亲戚?是老朋友?或者我欠你的,我从前占
过你的便宜?你这一趟一趟地,我走哪儿你跟哪儿,你这算怎么回
事?
黄省三 (苦笑,很凄凉地)您说哪儿的话,我都配不上。李先生,我在银行里
一个月才用您十三块来钱,我这儿实在是无亲无故,您辞了我之后,
我在哪儿找事去?银行现在不要我等于不叫我活着。
李石清 (烦厌地)照你这么说,银行就不能辞人啦。银行用了你,就算跟你
保了险,你一辈子就可以吃上银行啦,嗯?
黄省三 (又卷弄他的围巾)不,不,不是,李先生,我??我,我知道银行待
我不错。我不是不领情。可是??您是没有瞅见我家里那一堆孩子,
活蹦乱跳的孩子,我得每天找东西给他们吃。银行辞了我,没有进
款,没有米,他们都饿得直叫。并且房钱有一个半月没有付,眼看
着就没有房子住。(嗫嚅地)李先生,您没有瞅见我那一堆孩子,我
实在没有路走,我只好对他们——哭。
李石清 可是谁叫你们一大堆一大堆养呢?
黄省三 李先生,我在银行没做过一件错事。我总天亮就去上班,夜晚才回
来,我一天干到晚,李先生——
李石清 (不耐颂)得了,得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是安分守己的。可是
难道不知道现在市面萧条,经济恐慌?我跟你说过多少遍,银行要
裁员减薪,我并不是没有预先警告你!
黄省三 (踌躇地)李先生,银行现在不是还盖着大楼,银行里面还添人,添
了新人。
李石清 那你管不着!那是银行的政策,要繁荣市面。至于裁了你,又添了
新人,我想你做了这些年的事,你难道这点世故还不明内?
黄省三 我??我明白,李先生。(很凄楚地)我知道我身后面没有人挺住腰。
李石清 那就得了。
黄省三 不过我当初想,上天不负苦心人,苦干也许能补救我这个缺点。
李石清 所以银行才留你四五年,不然你会等到现在?
黄省三 (乞求)可是,李先生,我求求您,您行行好。我求您跟潘经理说说,
只要他老人家再让我回去。就是再累一点,再加点工作,就是累死
我,我也心甘情愿的。
李石清 你这个人真麻烦。经理会管你这样的事?你们这样的人,就是这点
毛病。总把自己看得太重,换句话,就是太自私。你想潘经理这样
忙,会管你这样小的事,不过,奇怪,你干了三四年,就一点存蓄
也没有?
黄省三 (苦笑)存蓄?一个月十三块来钱,养一大家子人?存蓄?
李石清 我不是说你的薪水。从薪水里,自然是挤不出油水来。可是——在
别的地方,你难道没有得到一点的好处?
黄省三 没有,我做事凭心,李先生。
李石清 我说——你没有从笔墨纸张里找出点好处?
黄省三 天地良心,我没有,您可以问庶务刘去。
李石清 哼,你这个傻子,这时候你还讲良心!怪不得你现在这么可怜了。
好吧,你走吧。
黄省三 (着慌)可是,李先生——
李石清 有机会,再说吧。(挥挥手)现在是毫无办法。你走吧。
黄省三 李先生,您不能——
李石清 并且,我告诉你,你以后再要狗似地老跟着我,我到哪儿,你到哪
儿,我就不跟你这么客气了。
黄省三 李先生,那么,事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李石清 快走吧!回头,一大堆太太小姐们进来,看到你跑到这儿找我,这
算是怎么回事?
黄省三 好啦!(泪汪汪的,低下头)李先生,真对不起您老人家。(苦笑)一趟一
趟地来麻烦您,我走啦。
李石清 你看你这个麻烦劲儿,走就走得啦。
黄省三 (长长地叹一口气,走了两步,忽然跑回来,沉痛地)可是,您叫我到哪儿去?
您叫我到哪儿去?我没有家,我拉下脸跟你说吧,我的女人都跟我
散了,没有饭吃,她一个人受不了这样的苦,他跟人跑了。家里有
三个孩子,等着我要饭吃。我现在口袋里只有两毛钱,我身上又有
病,(咳嗽)我整天地咳嗽!李先生,您叫我回到哪儿去?您叫我回
到哪儿去?
李石清 (可怜他,但又厌恶他的软弱)你愿意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吧。我跟你讲,
我不是不想周济你,但是这个善门不能开,我不能为你先开了例。
黄省三 我没有求您周济我,我只求您赏给我点事情做。我为着我这群孩子,
我得活着!
李石清 (想了想,翻着白眼)其实,事情很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做。
黄省三 (燃着了一线希望)真的?
李石清 第一,你可以出去拉洋车去。
黄省三 (失望)我??我拉不动(咳嗽)您知道我有病。医生说我这边的肺已
经(咳)——靠不住了。
李石清 哦,那你还可以到街上要——
黄省三 (脸红,不安)李先生我也是个念过书的人,我实在有──
李石清 你还有点叫不出口,是么?那么你还有一条路走,这条路最容易,
最痛快,——你可以到人家家里去(看见黄的嘴喃喃着)——对,你猜的
对。
黄省三 哦,您说,(嘴唇颤动)您说,要我去——(只见唇动,听不见声音)
李石清 你大声说出来,这怕什么,“偷!”“偷!”这有什么做不得,有
钱的人的钱可以从人家手里大把地抢,你没有胆子,你怎么不能偷?
黄省三 李先生,真地我急的时候也这么想过。
李石清 哦,你也想过去偷?
黄省三 (惧怕地)可是,我伯,我怕,我下不了手。
李石清 (愤慨地)怎么你连偷的胆量都没有,那你叫我怎么办?你既没有好
亲戚,又没有好朋友,又没有了不得的本领。好啦,叫你要饭,你
要顾脸,你不肯做;叫你拉洋车,你没有力气,你不能做;叫你偷,
你又胆小,你不敢做。你满肚子的天地良心,仁义道德,你只想凭
着老实安分,养活你的妻儿老小,可是你连自己一个老婆都养不住,
你简直就是个大废物,你还配养一大堆孩子!我告诉你,这个世界
不是替你这样的人预备的。(指窗外)你看见窗户外面那所高楼么?
那是新华百货公司,十三层高楼,我看你走这一条路是最稳当的。
黄省三 (不明白)怎么走,李先生?
李石清 (走到黄面前)怎么走?(魔鬼般地狞笑着)我告诉你,你一层一层地爬上
去。到了顶高的一层,你可以迈过栏杆,站在边上。你只再向空,
向外多走一步,那时候你也许有点心跳,但是你只要过一秒钟,就
一秒钟,你就再也不可怜了,你再也不愁吃,不愁穿了。——
黄省三 (呆若木鸡,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李先生,您说顶好我“自——”(忽然
爆发地悲声)不,不,我不能死,李先生,我要活着!我为着我的孩子
们,为我那没了妈的孩子们我得活着!我的望望,我的小云,我的
——哦,这些事,我想过。可是,李先生,您得叫我活着!(拉着李
的手)您得帮帮我,帮我一下!我不能死,活着再苦我也死不得,拼
命我也得活下去啊!(咳嗽)
[左门大开。里面有顾八奶奶、胡四、张乔治等的笑声。潘月亭露出半身,面向里
面,说:“你们先打着。我就来。”
李石清 (甩开黄的手)你放开我。有人进来,不要这样没规矩。
(黄只得立起,倚着墙,潘月亭进。
潘月亭 啊?
黄省三 经理!
潘月亭 石清,这是谁?他是干什么的?
黄省三 经理,我姓黄,我是大丰的书记。
李石清 他是这次被裁的书记。
潘月亭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对李)谁叫他进来的?
李石清 不知道他怎么找进来的。
黄省三 (走到潘面前,哀痛地)经理,您行行好,您要裁人也不能裁我,我有三
个小孩子,我不能没有事。经理,我跟您跪下,您得叫我活下去。
潘月亭 岂有此理!这个家伙,怎么能跑到这儿来找我求事。(厉声)滚开!
黄省三 可是,经理,——
李石清 起来!起来!走1 走!走!(把他一推倒在地上)你要再这样麻烦,我就
叫人把你打出去。
(黄望望李,又望望潘。
潘月亭 滚,滚,快滚!真岂有此理!
黄省三 好,我起来,我起来,你们不用打我!(慢慢立起来)那
么,你们不让我再活下去了!你!(指潘)你!(指李)你们两个说什
么也不叫我再活下去了。(疯狂似地又哭又笑地抽咽起来)哦,我太冤了。
你们好狠的心哪!你们给我一个月不过十三块来钱,可是你们左扣
右扣的,一个月我实在领下的才十块二毛五。我为着这辛辛苦苦的
十块二毛五,我整天地写,整天给你们伏在书桌上写;我抬不起头,
喘不出一口气地写;我从早到晚地写;我背上出着冷汗,眼睛发着
花,还在写;刮风下雨,我跑到银行也来写!(做势)五年哪!我的
潘经理!五年的工夫,你看看,这是我!(两手捶着胸)几根骨头,一
个快死的人!我告诉你们,我的左肺已经坏了,哦,医生说都烂了!
(尖锐的声音,不顾一切地)我跟你说,我是快死的人,我为着我的可怜
的孩子,跪着来求你们。叫我还能够跟你们写,写,写,——再给
我一碗饭吃。把我这个不值钱的命再换几个十块二毛五。可是你们
不答应我!你们不答应我!你们自己要弄钱,你们要裁员,你们一
定要裁我!(更沉痛地)可是你们 要这十块二毛五干什么呀!我不是
白拿你们的钱,我是拿命跟你们换哪!(苦笑)并且我也拿不了你们
几个十块二毛五,我就会死的。(愤恨地)你们真是没有良心哪,你
们这样对待我,——是贼,是强盗,是鬼呀!你们的心简直比禽兽
还不如──
潘月亭 你这个混蛋,还不跟我滚出去!
黄省三 (哭着)我现在不怕你们啦!我不怕你们啦!(抓着潘经理的衣服)我太冤
了,我非要杀了——
潘月亭 (很敏捷地对着黄的胸口一拳)什么!(黄立刻倒在地下)
[半晌。
李石清 经理,他是说他要杀他自己——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动手害人的。
潘月亭 (擦擦手)没有关系,他这是晕过去了。福升!福升!
[福升上。
潘月亭 把他拉下去。放在别的屋子里面,叫金八爷的人跟他拍拍捏捏,等
他缓过来,拿三块钱给他,叫他滚蛋!
王福升 是!
[福升把黄省三拖下去。
李石清 张先生来电话了。
潘月亭 说什么?
李石清 您买的公债金八买了三百万。
潘月亭 (喜形于色)我早就知道,那么,一定看涨了。
李石清 只要这个消息是确实,金八真买了,那自然是看涨。
潘月亭 (来回走)不会不确实的,不会的。
(左门大开,张乔治、胡四、顾八奶奶、白露上,在门口立着,其池的女客在谈笑
着。
张乔治 (兴高采烈,捏着雪茄)——所以我说在中国活着不容易,到处没有一块
舒服的地方,不必说别的,连我的Jacky(对胡四)就是我从美国带来
的那条猎狗,他吃的牛肉都成了每天的大问题。脏,不干净,没有
养分,五毛钱一磅的牛肉简直是不能吃。你看,每天四磅生牛肉搁
在它面前,(伸出鼻子嗅嗅)它闻闻,连看都不看,夹着尾巴就走了。
你们想,连禽兽在中国都这样感受着痛苦,又何况乎人!又何况乎
像我们这样的人!(摇头摆尾,大家哄笑起来)
[外面方达生在喊“小东西!”“小东西!”
陈白露 咦,你们听,达生在喊什么?
[方达生慌忙进来。
方达生 小东西!竹均,你瞧见小东西了吗?
陈白露 咦,在屋子里。
方达生 (不信地)在屋子里?(跑进右屋,喊)小东西!小东西!
顾八奶奶 这个小疯子!(达生跑出)
方达生 没有,她不见了。我刚才在楼梯上走,我就看见她跟着两三个男人
一起坐电梯下去,在我眼前一晃,就不见了。我不相信,你看,跑
到这儿,她果然叫人弄走了。(拿起帽子)再见!我要找她去。(达生
跑下)
陈白露 (走到潘面前)月亭,这是我求你办一点事!(忽然)达生,你等等我!
我跟你一同去!
(露披起大氅就走。
潘月亭 白露!
(露不顾,跑下。
张乔治 (揶揄地)哼!又是一个——
胡 四
顾八奶奶 (同时)疯子!
〔大家哄然笑。
——幕急落
第三幕
登场人物
翠喜——一个三十左右的老妓女。
小顺子——宝和下处的伙计。
小东西——小翠,一个才混事三天的女孩子。
卖报的—— 一个哑巴。
王福升——××旅馆的侍役。
胡四——游手好闲的面首。
黑三——小东西的养父。
方达生——一个青年。
后台的人们。
胖子和胖子的朋友们。
租唱话匣子的。
卖报的。
卖水果的,卖其他各种食物的。
婴儿的哭声。
卖唱的,拉丝弦的。
报花名的伙计。
唱数来宝的乞丐二人。
唱二簧的漂泊汉。
敲梆子的。
各种男女欢笑声??
卖硬面饽饽的。
闭幕前唱“叫声小亲亲”的嫖客。
低声隐泣的女人。
这是在一星期后的夜晚,约莫有十二点钟的光景,在各种叫卖、喧嚣、诟骂女人、
打情卖笑的声浪沸油似地煮成一锅地狱的宝和下处。
那大门口常贴着什么“南国生就美佳人,北地天然红胭脂”一类的春联,中门框总
是“情郎艳乡”或“桃源佳境”的横幅。门前两三个玉美人指指点点挤弄眉眼,轻薄的男
人们走过时常故意望着墙上的乌光红油纸(上面歪歪涂了四行字“赶早×角,住客×元×,
大铺×角,随便×角”。)对着那些厚施脂粉的女人们乱耍个贫嘴,待到女人以为是生意
轻向前拉去,又一哄而散。这一条胡同蚂蚁窝似地住满了所谓“人类的渣滓”,她们都在
饥饿线上奋斗着,与其他瘪着肚皮的人们不同的地方是别的可以苦眉愁眼地空着肚子,她
们却必须笑着的。
进到院内,是一排一徘的鸽笼似的小屋子,在生意好的时光,从这个洞到那个洞川
流不息来往着各色各样的人:小商人,电机匠,小职员,轮船茶房,洋行侍役,和一些短
打扮敞开胸前一条密密的纽袢,大模大样的大汉子。院子里可以随随便便走来走去,进了
大门,一个踱了腿的男人喊,“前边!”“来客!”用绳子拉的铜铃也响起来,从各个小
鸽笼走出来一个一个没有一丝血色的动物,机械般地立刻簇聚起来,有时也笑着,嚷着,
骚动着。“客人”们自然早已让到房子里。眼珠子东溜溜,西看看。于是由伙计用尖锐得
刺痛人的耳鼓的声音喊:“见客啦!见客!”那些肥的,瘦的,依次走上前去,随着伙计
叫出她的花名的声音,在“客人”面前瞟瞟眼笑着闪过去。站在后面的便交头接耳地吱吱
喳喳起来直到有一个动物似乎很欢喜地被某一个客人挑中了,其余的才各归各的地方。
很令人惊奇的是尽管小鸽笼里面讲情话或者做出各种丑恶的勾当,院子外面始终在
叫嚣着:唱曲的姑娘,沿门唱“数来宝”的乞丐,或者哼一两段二簧的漂泊汉,租唱话匣
子的,卖水果花生栗子的,抽着签子赌赢东西的,哑着声音嘶喊的卖报的,拉着丝弦逗人
来唱的,卖热茶鸡蛋的??各式各色最低的卖艺人,小买卖都兜揽生意,每个人都放开喉
咙沿着每个小窗户喊,有时甚至于掀开帘子进去,硬要“客人”们替他们做点生意。
但是观众只能看见一个小鸽笼——一间长隘黑秽的小房子。
屋子正面有两个门,一左一右,都通外院,各有一蓝布帘子来遮风,破敝不堪。两
门之中是个幔帐,挂在与墙成直角的铁丝上;拉起来,可以把一间屋子隔成两间。客人多
了,不相识的便各据一面,一样能喝茶说话,各不相扰,于是一个可怜的动物可以同时招
待两帮客人,这样经济地方,又省得走路,也省电灯同炉火。现在那布幔子——上面黄斑
点点,并且下面裂成犬牙状,——只堆在墙边,没有拉起。屋子里当然没有多少客人。
屋子右面放一张木床,铺着单薄的旧床单,堆叠着棉被。靠床的右中墙贴满“猪八
戒招亲”,“大过年”,“胖娃娃采莲花”,和一些烟卷公司的美人画,依门倒贴一个红
“福”字,说是“福倒(到)了”的意思。近床有一张破旧梳妆台,上面放一民破脸盆,
一两个花碗,床下横七竖八有几双花鞋,床前搁几把椅子。
左面墙边立一张方桌,一边一把椅子,上面排置着不全的茶具和一个装烟卷的破铁
筒。右面还悬着一副满染黑污的对联,左联:“貌比西施重出世”,右联:“容似貂蝉又
临凡”,两条对子正嵌住一个照得人凹鼻子凸眼的穿衣镜,上面横桂着四个字“千金一笑”。
还有一两张帆布躺椅歪歪地睡在那里。
靠左右都有窗户,用个小红布幔遮着,左窗下有一个铁炉子,燃着就要熄灭的人,
靠桌立一张煤球炉子,那煤就堆在方桌下面。在左边小门上悬一个镜框,嵌着“花翠喜”
三个字,那大概是这个屋子的姑娘的花名。
[开幕时,翠喜立在左门口,背向观众,掀起门帘向外望。——翠喜大约有三十岁
左右,一个已经为人欺凌蹂躏到几乎完全麻木的动物。她并不好看,人有些胖,满
脸涂着粉,一双眼皮晕晕地扑一层红胭脂,头发披在肩上,前额一块块地故意掐成
的紫痕,排列整齐如一串花瓣,两个太阳穴,更红紫得吓人。她穿一件绛红色的棉
袍,套上一件绒坎肩,棉鞋棉裤,黑缎带扎住腿。她右手里一只烟蒂头,时而吹一
下灰放在口边,时而就用那手指搔弄自己的头发。
(她仿佛在招呼谁,笑着,叫着。
[外面的声音揉成一团嘈杂。
[甲声:(尖锐地)橘子大香蕉啊!人果栗子啊!
[乙声:(有气无力地)唱话匣子!
[丙声:(一个小姑娘,随着抑扬顿挫的丝弦)唱个小曲儿吧!
[男女的笑声打骂声??
翠 喜 (向门外招手)明儿见,胖子!明儿见,张二爷?明儿见,陈二爷!
[胖子和他的朋友的声音:(不清楚地)明儿见,翠喜。
翠 喜 (蓦地踮起脚,高起声音)胖子,大冷天,穿好衣裳,别冻着。
(胖子的声音:(仿佛他又走回来,拉着翠喜的手,亲亲热热而又嘻嘻哈哈地)我
的喜儿,哎哟,你比我的媳妇还疼 我,来,我的喜儿!(随着语气似乎把翠喜蓦地
一拉)
翠 喜 (几乎倒在帘子外那胖子的怀里,扶着门框直立起来,推开那胖子的手,又笑又喘地)
缺了德的,胖子,你放开手。你回家找你媳妇吃“喳儿”①去吧,少
跟我起腻!
[胖子的一个朋友:(连连砸着嘴,故意地做出羡慕的声调)哟??哟??哟这两
小口子看劲头儿吧。胖子,你看,娘儿们直跟你上劲,你住在这儿吧。
[胖子的声音:(故意稀里糊涂地)嗯,我的喜儿,我不走了。
翠 喜 (知道他们是拿她打趣。推着他们)去!去!去!别打哈哈。胖子,你明儿
来“回头”,准来呀!两位二爷一起陪来玩呀!
[男人们含含糊糊的声音:好,好,喜儿。
(一个卖报的低哑的声音:看报,看晚报!看一家子喝鸦片烟的新闻,看报,看晚
报,看小书记跳大河的新闻。
翠 喜 (望着卖报的,转过眼来才知道胖子一帮人已经快走出门外。忽然嚷起来)胖子,你
明儿准来!你明儿要不来,你养出孩子可没有屁眼儿,你听见了没
有?(笑着)
[翠喜一扭身,扔下烟卷头,唾一口痰,走至左面方桌前,拿起胖子放下的角票,
数一数,叹口气,又放在桌子上。
翠 喜 (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妈,(语助词)一天不如一天,这事由简直混不下去
了。(由桌上拾起一根烟头,点上。外面吆唤各种叫卖声,她回头向左面那间小屋子)
小翠!小翠!(她走到左门口,掀起帘子)小翠,你还不起来?你再不听
话——(忽然)这死心眼的孩子,我没有那么大工夫理你。
(进来一个小矮子,短打扮,提着水壶,厚嘴唇向上翻,两个大门牙支出来,说话
有些关不住风,还有点结巴。他走到方桌面前,放下水壶,数数角票,翻着白眼望
翠喜。
翠 喜 你看嘛①?小顺子?
小顺子 这是那胖??胖??胖??胖子二爷给的?
翠 喜 你嫌少?人家留着洋钱“治”(买)坟地呢。
小顺子 (摇摇头)都??都交柜么?
翠 喜 不都交柜,掌班的印子钱一天就一块,你给?
小顺子 可你??你,??你吃嘛?
翠 喜 还用着吃?天天喝西北风就饱了。(走到煤球炉子前烤火)
小顺子 (回转身子,仿佛不大肯说)你的老??老??老头子又??又??又来
了。
翠 喜 来了也不是白搭,打死我我也没有钱给他。我要是事由混的好,谁
不愿意往家里捎个块儿八角,三块两块的?家里孩子大人,都喜欢!
要他一趟一趟地来找我?(低头沉思,忽然)妈的,我刚在班子混事的
时候,事由儿“多火棒”①,一天二十几帮客,小顺子,连你不一天
也从我的屋里拿个块儿八角的?哼,(摇摇头)不成了,人过时了。
(在窗下有一个唱数来宝的乞丐,打着“七块板”,右手是“五甩子”,左手甩起
两块大竹板,(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用很轻快的声音唱起
来。
(乞丐:(咳一声)“嘿,紧板打,慢板量,眼前来到美人堂。美人堂前一副对,
能人提笔写的详。上写白天推杯来换盏,天天晚上换新郎。(提提哒,提提哒,提
提哒,提提哒)一步两步连三步,多要卖茶少卖铺,黑脸的喝茶白脸的住;老板陪
客也在行,又有瓜子又有糖,小白脸,小宝贝,搂在怀里上洋劲儿。”(用原来那
样苍老的腔调)掌班的,老板们,可怜可怜我瞎子吧。
翠 喜 去,去去。别在这门口吵殃子,没有钱!(把嘴上的烟蒂头扔到门外)去,
赏你一个烟卷头抽。(看见乞丐拿起烟头)咦,你看年头改良啦,瞎子看
见烟卷头就伸手啦。
(乞丐:(笑嘻嘻地)我一个眼儿瞎。回见,大老板。
小顺子 你爷??爷儿们要你带着孩子回家住。
翠 喜 (啐一口痰)回家?这大冷天回家找冻死去?孩子搁在这儿死不了。你
跟瘸子说我这儿有客,回头我就出去。瘸子在门口站着不是么?
小顺子 让他进来,他不进来,瘸子说:他,他??嫌寒伧。
翠 喜 哼,自己养不起自己的娘儿们,活王八也当那么些年了,脸上还有
什么挂不住的!
小顺子 (擦桌子)新搬来的那孩子呢,
翠 喜 你说小翠?在屋里。
小顺子 (低声)我看一会儿黑三又要来。
翠 喜 (叹一口气)你看吧!这一晚上她一个盘儿也没有卖,你看黑三来了,
还不把她揍死。
(由左面慢慢走出来小翠。
小东西 (与从前大不相同,狠了心,慢慢地,不哼一声地)揍死就揍死,反正是一条命。
翠 喜 (惊异地)哟,小翠,怎么啦?
小顺子 小翠改??改??改了词了。不怕黑三了?
小东西 (擦擦眼泪)这三天我也受够了,怕有什么用!
[小东西神气改了,她穿着蓝布夹上衫,黑裤子,前三天的旧旗袍不知被人剥到哪
儿去了。从前她脸上一团孩子气为一层严肃沉郁的神色遮盖着,她现在像一个成年
的妇人。
小顺子 你这孩子也“格涩”①,放着生意不做,一天就懂得哭。娘儿们不擦
个粉,不抹个胭脂,你??你想,你怎么挂得上客?
(小东西坐在方桌旁,低头摩弄自己的衣裙,不理他。
翠 喜 (对小顺子)你别理她,这孩子天生“刺儿头”;你跟她说一百句,她
是土地庙里泥胎,是个死哑巴。
(小顺子提水壶由正左门下,半晌。
小东西 黑三就快来了吧?
翠 喜 还怕他不来?我跟你说,你到这儿三天啦,一天也没挂上个客人,
可哪一天黑三又让你好好地过啦?你别想你是从大旅馆搬来,看过
好客人。到这儿来,就得说这儿的规矩,你今天一天又没有好生意,
你看黑三那个狗杂种会饶过你?
小东西 罪也有受够的时候。
翠 喜 受够?这个罪没个够。我跟你说,咱们姐妹不是什么亲的热的,东
来西往的,你在老姐姐我的屋子搭住这三天也是咱们姐儿们的缘分。我不是跟你小妹妹瞎“白货”,我从前在班子的时候也是数一
数二的红唱手①,白花花的千儿八百的洋钱也见过。可是人老珠黄不
值钱,岁数大了点,熬不出来,落到这个地方,不耐心烦受着,有
什么法子?我告诉你,亲妹子,你到了这个地方来了,你就不用打
算再讲脸。妈那个×,四面叫人搂着三面无论谁来,管他生的熟的,
说拉铺就拉铺,就得把裤子拉下来,人家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叫他
妈的哪儿讲脸去?
小东西 (又想哭)可??可是——
翠 喜 可是什么?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到这儿来的,哪个不是色催的?
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有钱的大爷们玩够了,取了乐了,走了,可是
谁心里委屈谁知道,半夜里想想:哪个不是父母养活的?哪个小的
时候不是亲的热的妈妈的小宝贝?哪个大了不是也得生儿育女,在
家里当老的?哼,都是人,谁生下就这么贱骨肉,愿意吃这碗老虎
嘴里的饭?(低头,似乎要落泪)
小东西 (拿出手帕,给她)你??你擦擦眼泪。
翠 喜 我没有哭。(嘘出一口气)我好些年没有眼泪了,我跟你说,人心都是
肉长的,我这是老了,早晚替家里大的小的累死了,用芦席一卷,
往野地一埋就完事。你年青,你还有的是指望。熬几年,看上个本
分人,从了良,养个大小子就快活一辈子。你现在跟黑三用不着别
扭,顺着他点,少受多少眼前的罪。咱们到这儿来,出不去,顶不
济是死,还说到哪儿去?凭什么受这兔崽子一顿一顿的打?咱们娘
儿们“恼在心里,喜在面上”,心里分就得了。他说得好听的,听
着;说得不好听的,就给他一个“实棒槌灌米汤”,来个寸水不进,
我算是满没有听提,这才能过日子。
小东西 我??我实在过不去了。
翠 喜 这叫什么话,有什么过不去的。太阳今儿格西边落了,明儿格东边
还是出来。没出息的人才嚷嚷过不去呢。妈的,(叹气)人是贱骨头,
什么苦都怕挨,到了还是得过,你能说一天不过么?
[卖报的声音:看报,看晚报,看看小书记跳大河的新闻。看报来,看小晚报,看
看全家子喝鸦片烟的新闻。
小东西 你听!
[卖报的声音:(渐远)看报,看看个书记跳大河的新闻。
翠 喜 别听这个:“尽听喇喇咕叫,别种庄稼了。”打扮打扮回头好见客。
[左边小门传出小孩子哭醒了的声音。
小东西 你的孩子醒了。你进去喂喂他吧,
翠 喜 嗯。
[唱了几句,忽然停住,男女欢笑声喧然。
[小东西扑在床上抽咽起来。小顺子由正左门走进来,走到小东西面前。
小顺子 (望着小东西)我??我说,小翠??你这样??是自己??
小东西 (望了他一眼)??
小顺子 (叹一口气)小翠,你??打算怎么样?
小东西 我,没有打算。
小顺子 (厚嘴唇翻上翻下地)你怎么这么个死心眼呢?这儿不是咱们庄稼地,卖
点苦力就一样吃窝窝头过好日子。到了这个地方,你还有??有个
什么讲究。你看,你看这三天叫??叫黑三打??打??打成什么
样?
小东西 (忽然)为什么我爸爸就会叫铁桩子砸死呢,
小顺子 你爸爸活着,不也是臭屎壳郎,没人理;一个破砸夯的,他能怎么
样?
小东西 (追思地)我也许不会苦到这一步。他比黑三有劲多了,又高又大,
他要看见黑三把我下了窑子,他一拳就会把黑三打死。我爸爸是个
规矩人。
小顺子 (往左右棱一棱眼)可是??这不是已就已就??他不是也死了。
小东西 (低沉地)嗯,他死了。我眼瞅着一个大铁桩子把他??把他砸死的。
(忽然扑在床上)哦,爸爸!(抽咽起来)爸爸呀!
小顺子 你这孩子,你有叫爸爸的工夫,你为什么不想法挂个客?
小东西 (哭着)谁说我不想去挂??挂客?可我去见客,客??客们都??
都??都嫌我小,嫌我小,挑不上我,我有什么法子?
[小顺子坐方桌旁。在窗外有一个人敲着破碗片按板,很有韵味地唱《秦琼发配》
“(流水)将身儿,来至大街口,尊一声列位听从头。一非是响马兵贼寇,二非是
强盗把诚投。杨林他道我私通贼寇,因此上发配到登州。舍不得大老爷待我的恩情
厚,舍不得衙门众班头,舍不得街坊四邻好朋友,实难舍老母白了头。儿是娘身一
块肉,儿行千里母担忧。民望着红日坠落在西山后,尊一声公差把店投。”(那声
音:(唱完重重地将碗片铿然一击,又恢复本有的凄凉的嗓音)有钱的老爷们.可怜
可怜吧。我是出门在外,困在这个地方了。大冷天的,赏个店钱吧,有钱的老爷们!
小东西 几点了?
小顺子 十二点多了。
小东西 快完事了吧?
小顺子 倒也该落灯了。可也说不定,客人也许这时候哄哄地来一大帮子。
小东西 (看了看小顺子叹一口气)熬吧,再熬一会就完了。
小顺子 (不懂)哼,不熬得客人都走了,你能睡觉?可也说不定,说不定一
会来个住客,看上你,住这儿,你不就可以早点睡了么?
[外面尖锐的声音:前边!请这边走,腾屋子。
小顺子 有客。(向里面)三姑娘,有客来了。(小顺子提着水壶走出去,翠喜由左屋出
来)
翠 喜 你一个坐着发愣干嘛?
小东西 没有什么。你孩子睡着了?
翠 喜 睡着了。
[外面尖锐的声音:见客啦!
翠 喜 (对小东西)去吧,看看去吧。挂上一个好住客,你也省得今天再受罪。
小东西 (机械地立起来)去吧。
[外面尖锐的声音:见客啦,前院后院的都出来呀!见客啦!
[小东西被翠喜推出去。
[外面尖锐的声音:(每一个花名都停顿一下)宝兰,金桂,翠玉,海棠,黛王,??
[铃声响。
[另一个声音:让屋子,让屋子。二爷这边坐。请这过坐。
[小顺子掀开帘子,让进来福升和胡四。胡四穿着皮大衣,琵琶襟紫呢坎肩高领碎
花灰缎夹袍,花丝袜子,黑缎鞋,歪戴着西瓜帽,白衬衫袖子有寸来长甩在外边,
风流潇洒地走进来。福升也是兴高采烈的,油光满面,他穿一件旧羊皮袍子,里面
看得见他的号衣底襟,猜到出他是很忙地抄上衣服就跑出旅馆来的。进门来,胡四
四面望望,拿出手帕掩住鼻子。
王福升 怎么?
胡 四 这屋子好大味。(一壁倚着桌角斜坐下去)
王福升 (用手在桌上一抹)瞧衣服。
胡 四 (忙站起,掸大氅)他妈的,这缺德地方。
王福升 (油嘴滑舌地)四爷,我可把您送到这个地方来了。我得回旅馆去了。
胡 四 (一把拉住他)不,不成。你得陪着我,你不能走。
王福升 我的爷爷,旅馆正忙,潘经理正请客,我得回去照应。
胡 四 你不是托别的伙友照应了么,
王福升 您叫我陪您到这儿来,这可是谁都不知道。回头叫顾八奶奶知道了,
我可把话描在头里,这可是您一个人来的。
胡 四 我哪一次玩的时候连累过你?
王福升 好,那我呆一会,一会我就回去。
胡 四 我一会儿也回去。
小顺子 (对福升)二爷,您好久没来了。您招呼那五姑娘都挪了地方了。您
另招呼个人吧。
王福升 不,不是我,是四爷,(指胡)我们胡四爷要到这儿来开开眼,玩玩。
小顺子 那么,叫几个您看看,
胡 四 (非常在行地)嗯,见见,先叫几个来见见。
小顺子 是,四爷。(出去)见客来,见客啦。
王福升 那么,您费半天的劲叫我陪您看看这小东西,到这儿您不要了。
胡 四 (翻翻白眼)为什么不?大爷花了钱,不多看几个不有点冤的慌,傻子,
反正回头我们挑那孩子玩玩就得了。
[小顺子撩开正右门的帘子,自己立在外边。
小顺子 (对着那些生物们)向里边站。(胡四和福升立在门口向外看)
[另一个声音:见客啦!前院后院都来见客啦,玉兰!
(便有个个生物在他们眼前晃晃)
胡 四 (吐舌头)老窝瓜啦。
[另一个声音:(很快地接下去)翠玉!金桂!海棠!黛玉!
(随着名字一个个的小生物在门口晃一下,各种各样的笑声)
胡 四 (仿佛检查牲畜一般,随着每个生物的出进作各种姿态的评断)不好,简直地不好,
这个不错,可惜瘦点!(向福升丢眼色)好肥母诸!越看越不济!——
这个名字倒不错,哼,可惜模样有点看不下去。(福升也在随和着)
[另一个声音:翠喜!
胡 四 (望见翠喜)劲头不小。
[另一个声音:小翠。
王福升 (低声对胡四)就是她,就是这孩子。
(另一个声音:凤娥!小小!月卿!
小顺子 (对胡四)都齐了,四爷。有告假的,有病的,都齐了。
胡 四 (对小顺子)翠喜,小翠,这是姐儿俩?
小顺子 嗯,都是一屋子的姐妹。
胡 四 招呼这姐儿俩!
小顺子 三姑娘,八姑娘。(翠喜和小东西进了门。小顺子出去)
翠 喜 (非常老练地)侍候哪位?
胡 四 (指自己)我。
翠 喜 我这妹子呢?(指小东西)
胡 四 (指自己)也是我。
翠 喜 (笑嘻嘻地)这合适么?
王福升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小东西认出××旅馆的福升。
翠 喜 (对胡四)二爷贵姓?
胡 四 胡,胡四。
翠 喜 (朝胡四)胡四爷。(指福升)四爷,您引见引见。
胡 四 这是王八爷。
王福升 王倒姓王,可还没有八。
(小顺子提茶壶进。由口袋拿出一包瓜子,打开放在方桌上一个铁盘里。等一个伙
计奉手巾。
翠 喜 (奉瓜子)四爷,八爷,四爷您不宽宽大衣。
胡 四 不,我有点怕冷。(用手帕大掸床上的被单才坐下)
翠 喜 (向小东西)你这么愣着干嘛,(对着胡四)四爷,您得多包涵着点,这
孩子是个“雏”,刚混事没有几天。
王福升 (替胡四说)没有说的。
胡 四 (拉着个东西的手)我得瞧瞧你。这孩子倒是不错,难怪金八看上她啦。
王福升 (指自己)你认识我不认识我?
小东西 (低而慢地)你磨成灰我也认识你。
王福升 (高了兴)喝,这小丫头在这儿三天,嘴头子就学这么硬
胡 四 (赏鉴)这孩子真是头是头,脑是脑,穿几件好衣服,不用旁人,叫
我胡四跟她出个衣服样子,我带她到马场俱乐部走走,这码头不出
三天她准行开了。
王福升 那赶子①好。可是您间她有这么大福气么?
胡 四 可是??(忽然对小东西)是你把金八爷打了么?
[小东西狠狠地向福升身上投一眼,又低下头,一语不发。
翠 喜 四爷跟你说话啦,傻丫头。
[小东西石头似地站在那儿。
王福升 瞧瞧,这块木头。
胡 四 (点着烟卷)奇怪,这么一点小东西怎么敢把金八打了?
王福升 要不庄稼人一辈子没出息呢?天生的那么一股子邪行劲儿。你想,
金八爷看上她,这不是运气来了?吃,喝,玩,穿,乐,哪一样不
是要什么有什么。他妈的,(回过头对小东西)这孩子偏偏一心要守着
黄花闺女,贵贱她算是不卖了。(指着小东西)可你爸爸是银行大经理?
还是开个大金矿?大洋钱来了,她向外推,你说(对翠喜)这不是庄
稼人的邪行劲儿?
翠 喜 咳,“是儿不死,是财不散”。这都是罡着,该她没有那份财喜。
王福升 (对小东西越看越有气)妈的,这一下子玩完了,这码头你以后还想呆得
住?他妈的,我要有这么一个女儿,她也跟我装这份儿蒜,把这么
一个活财神爷都打走了,我就Kay 了她,宰了她,活吃了她。(指指
小东西)真他妈的“点煤油的副路”②。(非常得意他说出这句洋文)
胡 四 福升,你这是干什么,
王福升 我??笑我这是越说越有气,替这混孩子别扭得慌。
小东西 (走到那一头对福升)你到这边来。
王福升 怎么啦?(望望胡四,丢个眼色,自得地走过去)你说什么?
小东西 (硬冷地)那天在旅馆里,你把我骗出来。
王福升 怎么?
小东西 现在黑三死看着我,我一辈子回下去啦。
王福升 人家旅馆陈小姐也没有要你回去呀。
小东西 (浑身发抖)我好容易逃出来。你把我又扔在黑三手里。
王福升 小东西,妈的,我们送你到这儿来,跟你找婆家,你他妈的还不知
情。还埋怨人?
翠 喜 (对小东西)你这孩子又犯了病了?
小东西 (不理她)我,我恨死你。
胡 四 (走到小东西面前,故意打趣)别恨啦,疼还疼不过来呢。
(又拉小东西的手,叫她坐在他的膝上。
小东西 (甩开胡四的手跑到福升面前)我要??(连着打他两个嘴巴,揪着福升拚命)
王福升 这东西。(福升想法脱开她的手)
翠 喜 (拉着小东西)你发疯了。
[小顺子进来。
小顺子 怎么啦?
[正在开门,黑三——翻穿皮袍,满面胡髭,凶恶的眼睛——进。
翠 喜 (对小东西)黑三来了!
小东西 (立刻放下手,老鼠见了猫,她仿佛瘫在那里)啊!
黑 三 (狞笑,很客气地向小东西招手)过来!
(小东西望着房里每个人的吐,不敢走到黑三面前。寂静。
王福升 去吧!孩子!(把小东西一推)
黑 三 (更和气地)过来呀!
(小东西慢慢走过去。
黑 三 (一把抓住小东西的小手,对胡四)您受惊。四爷!这孩子有点不大懂规矩。
(对翠喜)三姑娘,你先好好陪陪四爷,跟他老人家多多上点劲。八
兄弟,今天可委屈你了。(小东西出来)
(狼咬着小鸡子似地黑三把小东西拉出房门。门一关上就听见。
(黑三的声音:(狠狠地)妈的!(在小东西脸上一巴掌〕妈的!(又一巴掌,小
东西倒吸口气迎着他的粗重的手,“啊!”“啊!”叫出来。以后听不见什么只有
——)
(黑三的声音:(对小东西)到那屋去!走!走!
[外面仿佛小东西又哭又不敢哭地跟着他走。
翠 喜 这是怎么说的?这孩子的脾气也是太“格涩”,八爷,您刚才没有
撞破哪儿?这真怪过意不去的。
王福升 没有说的,没有说的。
小顺子 (笑)可不是,孩子小,小孩子脾气,二位多包涵着点。
胡 四 去你的,谁问你啦?
小顺子 是,没问我,就算我没说。(搭讪着出去)
胡 四 福升,怎么样,刚才那两下痛不痛?
王福升 没什么!这孩子连金八爷都劈啪两耳刮子,我王八爷挨这两下子打,
算什么委屈。
[外面铃声。
(外面的声音:让屋子,来客啦。
胡 四 人就是那么一回子事,活着不玩玩就是个大混蛋,挨两下子打算个
什么?
王福升 走吧,四爷。我看您也该回旅馆了。
翠 喜 谁说的?(对福升)去!去!去!你看你这个忙劲儿。
王福升 挨了打,还在这儿死赖皮做什么?
翠 喜 八爷,混事由的,都不易,得原谅着点,就原谅着点。
[小顺子进屋。
小顺子 二爷,迁就迁就,拉拉帐子。
[他把左边方桌的东西移到右边,将中间的帐子拉起,于是一间屋子隔成两间。小顺
子走到左边打开门,让进来方达生。
方达生 穿一件蓝布大褂,很疲乏地走进。
小顺子 (对方达生)二爷,请您这边落落。
方达生 嗯。
小顺子 您有熟人提一声。
[达四面望望,忍不住,用手帕掩佐鼻子,摇头。
小顺子 (不信地)二爷,有熟人提一声吧。
方达生 没,没有。(咳嗽)
小顺子 这屋子冷点,二爷!
[同时:在屋子的右边,胡 四 把翠 喜 拉在一旁。
胡 四 (低头)我跟你说一句话。
翠 喜 (笑着)干嘛呀!
胡 四 (拉住她的手)你过来呢!(低语)
翠 喜 (格格地笑)去你的吧。
胡 四 真的?(又低语)
翠 喜 (拧了胡四一把,胡四哎哟叫一声)看你馋不馋?
胡 四 (对翠喜挤眼)馋!(又低语)
翠 喜 (故作怒状)去你的!喜欢浪,坐飞艇去。
胡 四 怎么?
翠 喜 美得你好上天哪!
(胡四大笑,又拧了翠喜一下,翠喜叫一声,两个人对笑起来。这时福升渐渐注意
到左面的客人。
(在左面呢,戏还同时继续着的。达生傻傻地立在那里,很窘迫的样子。最后——
小顺子 我跟您叫来见见。
方达生 我走了好些家了。
小顺子 (搭讪着)二爷,闲着没事逛逛玩玩。
方达生 (自语的样子)我没有找着。
小顺子 您是——
方达生 我要找一个人。
小顺子 (莫名其妙)找人?
方达生 嗯,一个刚到这一带来不久的姑娘。
小顺子 这一带百十来家娼户??可您说出个名儿。
方达生 (为难)她,她叫,呃,呃,——这个,她没有名字。
小顺子 那可就难了。那么,多大岁数?
方达生 十五六岁。
小顺子 那倒有几个,我叫几个给你瞅瞅。
[同时在右面,福升偷偷拉开缝由布幔帐向左一望,忽——
王福升 (低声)四爷,四爷!方,方先生来了。
胡 四 (离开那女人)谁?
王福升 方达生 。
胡 四 什么?(他跑去偷看)可不是小疯子?小疯子也会跑到这儿来啦!
[福升忽然由右正门跑出去,胡四便立在慢帐右边偷看,翠喜走到胡四面前,仿佛问
他那是谁??一些事,但他只笑着摇摇手,好奇地在那里等待左面的人说话。翠喜
看见不得要领,便废然地走到镜台旁,点起一支烟,踱到正右门,斜倚着门框闲着。
(在左边,外面是黑三的声音叫:“小顺子!小顺子!”
小顺子 (答声,向达生)二爷,我跟您找找去。
方达生 嗯。(很疲倦地坐在方桌旁)
[一会儿,小顺子回来。
小顺子 二爷,这儿大概没有您找的人。
方达生 我没有看见,你怎么说没有?
小顺子 要不,我叫几个岁数相仿的您瞧瞧,好不好?
方达生 你去吧。
[小顺子又出去,半晌。
[这时在右边,由正右门又传进一个乞丐的声音,打着带铃的牛胯骨唱数来宝。
[乞丐:(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哒提哒)“喂,毛竹打,响连声,看见头子
站在门口拉走铃。拉上走铃更不错,未曾来人好见客:有翠喜,和小达,和宝兰,
各的各的个赛貂蝉,拉一个铺开一个盘,拉铺还得一块钱?”(又恢复原来的苍老
的声调)有钱的老爷们,老板们,赏一个子,凑个店钱吧。
翠 喜 (立在门口〕讨厌,又是你。
[乞丐:老板,可怜可怜吧,您行好,明天就从良,养个胖小子。
翠 喜 去你的,今天晚上就冻死你兔崽子。
[在左面,黑三进来了。
黑 三 二爷!找着两个,您瞅瞅。(揪起门帘,达生立起向外望)对不对?
方达生 (看了一时)不对,不是她们,这个小孩岁数不大,圆圆的脸,大眼睛,
说话愣里愣气的。
黑 三 哦,您是说刚来不几天那个?
方达生 对了,不几天,才我想也就四五天吧。
黑 三 (手势)这么高,这么瘦,圆脸盘,大脚板鸭子,小圆眼,剪发。
方达生 对了,对了。
黑 三 我跟您找找去,您候候。
[黑三出去。
(在右边,继续着:
(乞丐:(打着牛胯骨: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哒提哒)“毛竹打,更不离儿,
老板本是个大美人儿!曲青头发大辫子儿,尖尖下须红嘴唇儿,未曾说话爱死人儿。
(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哒提哒)毛竹打,更不错,老板身穿华丝葛,人才好,
穿的阔,未曾说话抿嘴乐,哪天都有回头客!”——老板,可怜一个子吧。
翠 喜 (故意地)我还是不给你!
(乞丐:(缮皮笑脸地)您不给,我还唱。
翠 喜 唱吧,谁拦你啦?
(乞丐:(提提哒,提提哒,提哒提哒,提哒)??
(同时在左边屋子,门开了,进来一个卖报的,单裤子,上面穿一件破棉袄,一脸
胡子,规规矩矩地抽出一份报,放在书桌上,打手势要钱,行外国礼,立正,打恭,
口里“呀呀”地叫着。
方达生 我,我没有零钱。
(哑巴卖报的指指报里的文章,用手势告诉那里面有最新鲜的新闻,于是他用另外
一种语言指手画脚地道出一个书记怎么没有饭吃,怎样走投无路,只得买鸦片烟,
把一家的小孩子自己亲手毒死。小孩子不肯吃.怎样买红糖搅在一起,逼小孩子喝下
去。全家都死了,但是鸦片烟没有了,他自己就跑出去跳大河,但是不幸被警察捉
住,把他带到局子里去,说他有罪,谋杀罪,不知是死是活。同时方达生——
方达生 我看过,我看过。(但是哑巴把报塞在他手里,他只好拿起看,望着他做手势)你
说一个书记??哦,你说没有饭吃,(哑巴点头)什么?哦,你说他家
里还有一大堆孩子,(哑巴点头)什么?什么?(不明白,哑巴指报,叫他看
他所指的字)哦,这个书记“失业”了。(哑巴点头)哦??哦,(一面看
报,一面看他的手势)他就买了鸦片烟??嗯,小孩子不肯喝,??什么?
(看看报)哦,他掺进红糖把鸦片烟灌给他们吃了。(叹一口气)嗯,孩
子都死了。??哦,鸦片烟没有了。??(哑巴点头)哦,他自己就跑
出跳大河。什么??(看报)哦,正在跳河的时候,就叫警察抓住了,
(忙着看完报,对哑巴)你不要讲了,我已经读完了,警察把他带到局子
里,说他有罪,有谋杀直系亲属罪,要把他监禁起来。
哑 巴 (大点头,伸出手)阿??呵??
方达生 (喃喃地)大丰的书记,潘经理的书记,——这太不公平了。(起来)
哑 巴 (伸手要钱)啊??啊??
(达生给他一张角票,不让他找,哑巴又作揖,又行礼,他千恩万谢地走出去。
方达生 (拿起报读,扔在桌上,靠在椅背,望着天,叹出一口闷气)啊!
[同时在右边:
胡 四 (一个独语)小疯子的精神病真不轻。
[乞丐:(还是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哒提哒)”喂,好话说了老半天,还是
老板不给咱。别瞧要饭低了头,要饭不在下九流,将门底子佛门后,圣人门口把你
求。念过诗书开过讲,懂得三纲并五常,念过书识过字儿,懂得仁义礼智信儿。”
——怎么着,老板。辽不赏一个子么?
翠 喜 大冷天,挺难的,有钱也不给你!
(乞丐:(接得快)“要说难,尽说难,你难我难下一般。老板难的事由儿小,我
难没有路盘缠,傻子要有二百钱,不在这儿告艰难。”(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
提哒提哒)喂,——
胡 四 去,去,去!(扔出一个铜元)少在这儿麻烦。
(乞丐:费心,老爷。(脚步声,又在旁边打着牛胯骨,唱起来)
(福升走进来。
胡 四 (指左边)怎么样啦?
王福升 (狞笑)您看哪。(二人立帐慢旁偷看)
(在左边:黑三同小顺子 走进来。
黑 三 您看,二爷,这一定就是您的相好的。
方达生 (到门口看,大失所望)不,不是,不是她。
小顺子 可您总得说出个名字啊。
方达生 (突然)你门这儿有个叫小东西的有么?
小顺子 小东西?
方达生 嗯。
小顺子 没有。
黑 三 (狞笑)这名字就“格涩”。
方达生 (拿起帽子)对不起,打搅你们了。(低头正要出门)
黑 三 (拦住他的去路伸出手)
方达生 你这是干什么?
黑 三 您叫我们跑了半天,您不赏点嘛么!
方达生 (惊愕)这也要钱?
黑 三 您 瞅瞅来的是什么地方,我们是喝西北风长大的?
方达生 (看看他那亡命的样子,可怜地笑笑,拿出钱来)你拿去吧!
小顺子 (忙着伸手)谢谢。
黑 三 (打开小顺子的手)您这是打哈哈,您这一点是给要饭的?
(左面小屋内孩子哭起来,翠喜拉开中间的慢帐,走到左面,她看见达生,停下来
眼盯着他。达生厌恶地回过头去,咳嗽起来,一只手掩住鼻子,一只手扔在桌上一
些钱,他立刻跑出来。
(翠喜莫明其妙地跑进左面的小屋子,又晤晤地哄着小孩睡觉。
[黑三魔鬼般地大笑起来。
[小顺子 拉开慢帐。
黑 三 四爷!您先歇着,我给您叫小翠来陪您。
王福升 不用啦,黑三,我们该走啦。
胡 四 我们侍的时候不少了。
黑 三 别价(读jie),您先玩会儿。
(黑三忙走出去,叫:小翠!
王福升 快回去吧,您这身新衣服也该在八奶奶面前显白显白。
胡 四 (又想起他的“第一美男子”的浑号,很高兴地)你说,这身衣服我穿着不错吧?
王福升 “赶子”,我看您这身比哪一身都好。
胡 四 (不自主地又开始搔首弄姿,掸掸衣服,自满地)我看也不大离。
(黑三进,后随个东西。
黑 三 好好地侍候四爷一会。四爷好多照应你。叫声四爷。
小东西 (一字一抽噎)四??四??四爷。
黑 三 跟王八爷赔个罪。
小东西 (望着福升)——
黑 三 说,说,下次不敢了,王八爷。
小东西 (一字一抽噎地)下??下??下次不敢。王??王??王八爷。
王福升 没有说的。没有说的。
黑 三 (得意扬扬)跟四爷倒杯茶,求八爷明儿陪着四爷来回头来。
胡 四 明儿见。(起身)得了,别客气啦,没有什么说的。
[翠喜由屋内出来。
翠 喜 谁说走?谁也不许走,四爷,您刚才怎么说的?(耳语)
胡 四 (频频点头)对,对,——(坏笑)可我实在有事。今儿个不成,明儿见。
王福升 (笑)有事,明儿见吧!
黑 三 别,小孩子也得学点规矩。这是碰着四爷,好说话的,好,要碰着
个刺儿头,这不连窑子都砸了。
翠 喜 (拉着胡四)那明儿你一定来?(胡四嘻嘻哈哈地点头)
[这时小东西已斟好茶,正向胡四送过王。
王福升 (开玩笑)小心点,别烫着手,小姐。
小东西 (低头,走到胡四面前,眼泪汪汪地)
王福升 四爷,你瞧,小翠跟你飞眼呢。(小东西气得回首向福升望一眼)
胡 四 (高兴)是么?(想拧个东西的脸蛋)小东西看上了我么?
小东西 (蓦地回过头来,没想到胡四这样近靠着她,茶碗碰着胡四的手,茶水溅湿他的衣服)
啊!
胡 四 你看!
黑 三 (大吼)妈的,你看你!
小东西 (吓破了胆,失手,一碗茶整个地倒在胡四的新衣服上)啊!
胡 四 (急青了脸)这个不是人揍的孩子!(连忙用手帕揩)
黑 三 (跳到个东西面前,举手就要打)你他妈的——(小东西躲在翠喜背后)
翠 喜 (拦住黑三)你先别打!
王福升 (也拦住黑三)黑三,先别急,人家衣服要紧。
黑 三 (忙)小顺子 ,赶快拿手巾来。
[小顺子拿手中跳进。大家一起擦衣服。只有小东西吓得立在一旁。
胡 四 (恼怒)去,去,去,别擦了!(将衣服拿在灯下看看)哼,这一身新衣服
算毁了。妈的。(对福升)走!走!走!(忽然跑到小东西面前)你这贱骨
头,我——(仿佛就要动手,小东西后退,他一扭身)死货!(忽然从袋里,取出
一束钞票,对小东西)你瞧见这个么?大爷有的是洋钱。可就凭你这孩
子,(向黑三)一个子也不值!(对小顺子)把这个拿给三姑娘盘子!(一
张钞票给小顺子)这个给外边。(又一张钞)
小顺子 谢谢。
胡 四 (点点头)走!(对福升)回旅馆。(扬长走出。福升后面跟着,小顺子 也随出去)
翠 喜 (送到门外)明儿来呀,四爷!明儿来呀!(忙回屋内)
黑 三 (野兽似地盯着个东西,低低地)过来。你跟我到这屋子来!(指左面小屋)
小东西 (走了一半,两腿无力,扑腾跪下)
黑 三 (走到小东西面前,拉她)走!
翠 喜 (抱住小东西)黑三,你别打她!(哀求)这不怨她,你别打她!(黑三在
方桌下面,抽出一条鞭子)
黑 三 你别管!
翠 喜 黑三,这孩子再挨不得打了。
黑 三 (一手推倒她)你他妈的,去你个妹子的吧。(翠喜叫一声,摸着地受了伤的
手)走!(拉着小东西进屋)
[进去,黑三把门关上。
翠 喜 (忽然想起自己的孩子,跪在左小门前,敲门)开门,黑三,我的孩子在里面。
开门,开门。
[里面不应。黑三诅咒着,鞭子抽在小东西的身上,小东西仿佛咬紧了牙挨着一下一
下的鞭打。
翠 喜 (慌急,乱打着门)开门,开门!你要吓着我的孩子。我的儿!(孩子开
始哭起来)
翠 喜 (不顾一切地喊着)开门,开门,黑三,我的宝贝,你别怕!妈就来!
[小东西忍不住痛,开始嚎叫,和小儿哭声闹成一片,外面有许多人看热闹,小顺子
跑进来。
翠 喜 (疯狂的样子)你开门!(乱打着门)你开门!黑三!你再不开,我就要
喊巡警了。
小顺子 黑三,外边有人找你。
[黑三开了门提着鞭子出来,一脸的汗。
黑 三 (回头向左小门)这次先便宜你小杂种。
[翠喜立刻跑进房里,屋里一片啼声和抽噎声。
黑 三 (向小顺子)谁,谁来找我?
小顺子 旅馆来的人。
[外边有小铃声,半晌。
黑 三 干么?
小顺子 说金八爷有事找您。
[另一个声音:见住客!没有住客的见住客!
黑 三 走!(向左旁小门)你出来!出来!
[小东西很艰难地走出来。
黑 三 (用鞭子指)这一次先饶了你,外面有住客,你去见客去。他妈的,你
今天晚上要是再没有客,你明日早上甭见我。听见了没有?
小东西 (抽咽着)嗯。
黑 三 去!把眼泪擦擦,见客去。
[小东西低头出了门。
黑 三 小顺子,我去了。明儿见。
小顺子 您走吧,明儿见。
[黑三走出去。
小顺子 三姑娘,出来吧,瘸子可等急了。你快出去见见他吧。
翠 喜 (由左个门走出)唉!这是什么日子!
[翠喜和小顺子 一同出门,屋内无人。
[外面伙计的声音:落灯啦!落灯啦!
[外面叫卖的声音:(寂寞地)硬面饽饽!硬面饽饽!
[木郴一声一声地响过去。
[另一个声音:(低声地叫出花名,因为客人们都睡了)宝兰,翠玉,海棠,小翠。
[小顺子进来把灯熄灭,由抽屉拿出洋烛点上,屋子暗下来。
[小顺子 正要出去,小东西缓缓地走进来。
[隔壁和对面有低低的男女笑语声。
小顺子 怎么样,挂上了么?
小东西 (摇头)没有。
小顺子 怎么?
小东西 (抽噎)那个人嫌我太小。
小顺子 (叹一口气)那你一个人先睡吧。
小东西 嗯。
小顺子 (安慰地)去他的!明天是明天的,先别想它。
[老远翠喜哭着嚷着。
[一个男人的声音:你走不走?你走不走?
[翠喜的声音:你打吧!你打吧!你今天要不打死我,你不是你爸爸揍的。
小东西 (立起来)这是谁?
小顺子 三姑娘——翠喜。她男人打她呢。(由窗户望外看)可怜!这个人也是
苦命,丈夫娶了她就招上了脏病瘸了,儿子两个生下来就瞎了眼,
还有个老婆婆,瘫在床上,就靠着这儿弄来儿个钱养一大家子人。
小东西 (又坐在那里发呆)嗯,嗯,嗯。
小顺子 她来了,(住外叫)三姑娘。
[翠喜哭哭啼啼地走进门。
小顺子 怎么啦?
翠 喜 (自言自语)妈的,我跟你回去!今天我就跟你回去!回去咱们就散,
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叨叨地进了左小门)
小顺子 (望她进门)唉。
[翠喜抱着孩子由左小门走进来。
小东西孩子睡着了?
翠 喜 (抽噎着)嗯,妹??妹??妹子,(一字一噎地)刚才,刚才,那个住
客??你??你,你挂上了么?
小东西 (低头)——
小顺子 (摇头)没有。
翠 喜 怎??怎么?
小顺子 又是那句话,还是嫌她太小。
翠 喜 (一手摸着小东西的脸)苦??苦命的孩子。也??也好,你今天一个人
在我这个床睡吧。省得我在这儿挤??半??半??半夜里冷,
多??多??多盖点被。别??别冻着。明天再说明天的??你??
你??你自己先别病了。??落在这个地方,??病,??病,??
病了更没有人疼,??疼,??疼了。
小东西 (忍不住,忽然抱着翠喜大哭起来)我??我的??
翠 喜 (也忍不住抱着她)妹??妹子,你,??你别哭。??我??我走了。
我明天??一大清早,我??我就来看你。
小东西 嗯。
翠 喜 我??我走了。
小东西 你走吧。
小顺子 你睡吧。
小东西 嗯。
[翠喜和小顺子同下。
[外面一个人:落灯啦!落灯啦!
(木梆声,舞台更暗。
[外面叫卖声:(凄凉地)硬面饽饽!硬面饽饽!
[小东西忽然立起,很沉静地走进左面小屋内。
[屋内无人。
[对面屋子里男女笑声。
[女人声:去,去,去,——七十多里地多的是小媳妇,你找我干嘛?
[男人含糊的声音:——我??
[女人声:去,去,去,(笑)头上磨下的,好意思的么?
[男人含糊的声音:??嗯,??
[小东西由左屋■着鞋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麻绳,她仿佛瞧见什么似地在方桌前睁
着大眼,点点头。她失了魂一般走到两个门的前面,——关好,锁上。她抖擞起来,
鼓起勇气到了左边小门停住。她移一把椅子,站在上面,将麻绳拴在门框上,成一
个小套。又走下来。呆呆地走,??走,走了两步。忽然她停住。
小东西 (低声,咽出两个字)唉,爸爸!
[她向那麻绳套跪下,深深地磕了三个头,立起。叹一口气,爬上椅子,将头颈伸进
套里,把椅子踢倒——那样小,那样柔弱,一个可怜的小生命便悬在那门框下面。
[外面叫卖声:(荒凉地)硬面饽饽!硬面饽饽!
[同时外面听见木梆声之外还有:
[一个男人淫荡地唱:(曲调见前)“叫声个亲亲,眼瞅着到五更,五更打过哥哥
就起身。亲人啊,个妹妹舍不得呀,一夜呀夫妻呀百日的恩。”
[一个女人隐位的声音:(如在远处)呜??呜??
[小东西挂在那里,烛影晃晃照着她的脚,靸着的鞋悄然落下一只,屋里没有一个
人。
[舞台渐暗。
——幕落
附 记
也许末尾的刺激太重了些,我为着上演的方便,曾经把收场这样改过,
现在一并记在下面:——
[小东西由左屋靸着鞋出来,手里拿一根麻绳,她仿佛瞧见什么似地在方桌前睁着
大眼,点点头。她失了魂一般走到两个门的前面。一一关好。锁上。她的全身发抖,
噙着眼泪,惊恐地走到左边小门停住。
[外面叫卖声:(荒凉地)硬面饽饽!硬面饽饽!
[远远的木梆声。
[她将一把椅子移在门下,站在上面,把麻绳拴在门框上,成一个小套,她稳一稳心,
正要——但一个恐怖的寒战,她又走下来,呆呆地立在那里。
[一个男人淫荡地唱:(低声——曲调见前)“叫声小亲亲,眼瞅着到五更,五更打
过哥哥就起身。亲人啊,小妹妹舍不得呀,一夜呀夫妻呀百日的恩。”
[一个女人隐泣的声音:(如在远处)呜??呜??
[恍恍惚惚地小东西随着那哭声,踉跄了两步,她实在忍呆不下去了,忽然扑在地上,
哀哀地哭泣起来。
[外面叫卖声:(荒凉地)硬面饽饽!硬面饽饽!
[远远地木梆声。
[舞台渐暗。
——幕落
第四幕
与第三幕在同一个夜晚。
半夜后,大约有四点钟的光景,在××大旅馆那间华丽的休息室内。
屋内帘幕都深深垂下来,在强烈的灯光下,那些奇形怪状的陈设刺激人的眼发昏。
满屋笼漫着浓厚的烟氲和恶劣的香粉气,酒瓶歪在地上,和金子一般贵重的流质任意地倒
湿了地毯,染黄了沙发的丝绒,流满了大理石的茶几。在中间,一张小沙发的脚下,香槟
酒杯的碎玻璃堆在那里。墙上的银熠熠的钟正指昔四时许。
左面的屋子里面还是稀哩哗啦地打着牌,有时静下来,只听见一两下清脆的牌声,
有时说话的,笑的,骂的,叫的,愤愤然击着牌桌的,冷笑的??和洗牌的声音搅成一片。
[开幕时,白露一个人站在窗前,背向观众,正撩开帷幕向下望。她穿着黑丝绒的旗
袍,周围沿镶洒满小黑点的深黄花边,态度严肃,通身都是黑色。
[她独自立在窗前,屋内没有一丝动静。
[半晌。
[左面的门大开,立刻传出人们打牌喧笑的声音。
[里面的男女声音:露露!露露!
[白露没有理他们,还是那样子孤独着。
[乔治的声音:露露!露露!(他的背影露出来,臂膊靠着
门钮,对里面的人们说话)不,不,我就来。(自负地)你看
我叫她,我来!
[乔治走出来,穿着最讲究的西服,然而领带散着,背心的钮子没有扣好。他一手抓
住香槟酒瓶,一手是酒杯,兴高采烈地向白露走过来。
张乔治 (一步三摇地走近白露,灵感忽然附了体)哦,我的小露露。(看上看下,指手画
脚,仿佛吟诗一样)SoBeautiful!Socharming!andsomelancholic!(于
是翻江倒海, 更来得凶猛) Sobeauiifullybewiiiching !
andsobewitching1yBeautful!①
陈白露 (依然看着窗外,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嗯,你说的是什么?
张乔治 (走到她又一边)我说你真美,你今天晚上简直是美!(摇头摆尾,闭起眼
说)美!美极了!你真会穿衣服,你穿得这么忧郁,穿得这么诱惑!
并且你真会用香水,闻起来(用他的敏锐的鼻子连连嗅着,赞美地由鼻孔冲出一
声长长的由高而低的“嗯!”)这么清淡,而又这么幽远!(活灵活现演作他的
戏;感动地长长吐出一口气)啊!我一闻着那香水的香味,Ohno,你的美
丽的身体所发出的那种清香,就叫我想到当初我在巴黎的时候,(飘
飘然神位)哦,那巴黎的夜晚!那夜晚的巴黎!(又赞美地由鼻孔冲出那一
声“嗯!”)嗯!Simp1ybeautiful!
陈白露 (依然没有回头)你喝醉了吧。
张乔治 喝醉了?今天我太高兴了!你刚才瞧见刘小姐么?她说她要嫁给
我,她一定要嫁给我,可是我跟她说了:(趾高气扬的样子)我说:“你!
(藐视)你要嫁给我!你居然想嫁给我!你?”她低着头,挺可怜的
样子,说:(哭声)“Georgy!只要你愿意,我这方面总是没有问题
的。”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可是(拉一下白露,但她并没有转过身来)你看我,我就这么看着她。(斜着眼睛昂着头向下望)我说:“你?
你居然想嫁给GeorgeChangt!Pah!(又是他的一甩手)这世界上只有陈
白露才配嫁给GeorgeChang 呢!”(他等白露的笑,但是——)咦,露露,
你为什么不笑?
陈白露 (态度依然)这有什么可笑的?(低沉地)你还有酒么?
张乔治 (奇怪)你还想喝?
陈白露 嗯。
张乔治 你看我多么会伺候你,这儿早就预备好了。(他倒酒的时候,由右屋听见
顾八奶奶叫白露的声音。他把酒倒好,递给白露,她一口灌下,看也不看就把酒杯交给乔
治)
[顾八奶奶由右门出,她穿戴仍然鲜艳夺日,气势汹汹地走进来。
顾八奶奶 (在门口)白露,究竟你的安眠药在哪儿?(忽然看见乔治)哟!博士,
原来是你们俩偷偷地躲在这屋子说话呢。
张乔治 两个人?那我大概是喝醉了。
顾八奶奶 怎么?
张乔治 奇怪,我怎么刚才只觉得我是一个人在这屋子发疯呢?
顾八奶奶 得了,我不懂你这一套博士话。白露,快点,你的安眠药在哪儿?
陈白露在 我床边那个小柜子里。
张乔治 怎么啦,八奶奶?
顾八奶奶 (摸心)我心痛,我难过。
张乔治 又为什么?
顾八奶奶 还不是那个没良心的东西气的我。我这个人顶娇嫩了,你看这一
气,三天我也睡不着。我非得拿点安眠药回家吃不可。得了,你们
两个好好谈话吧。(翻身就要进门)
张乔治 别,别走。你先坐一坐跟我们谈谈。
顾八奶奶 不,不,不,我心痛得厉害,我先得吃点壮大夫的药。
张乔治 你看,你在这里吃不一样?
顾八奶奶 可是你听听我的心,又是扑腾腾扑腾腾的,(捧着自己的心,痛苦的样
子)哟!我得进去躺躺。
[忽然右门大开,又传进种种喧笑声。
[刘个姐的声音:Georgy——
顾八奶奶 (望着立在右门口的刘小姐。眉开眼笑地)刘小姐,你还没有走,还在打着
牌么?(对乔治)好啦,刘小姐来了,你们三个人玩吧。
[顾八奶奶由左门下。
[刘小姐:Ceorgy!
张乔治 (以手抵唇)嘘!(指白露,做势叫刘小姐进来,来一同谈淡。不过——)
(刘小姐的声音:(严厉地)Georgy!!
张乔治(做势叫地不要喊,仿佛说白露大概心里不知为什么不痛快,并且像是一个人在流眼泪,
劝她还是进来一起玩玩。但是——)[刘小姐的声音:(毫不是他所说的那副可怜的样子)
我不进去,我偏不进去。
张乔治 (耸耸肩表示没有办法,却还在做势劝她进来。然而)
[刘个姐的声音:(更严厉地)Georgy!!!]你进来不进来!你来不来!
张乔治 (大概门里面的人下了很严重的哀的美顿书,里面不知做些什么表示,但是他已经诚惶诚
恐地——)No,please don’t!I’m coming!①我来,我来,我就来。
[乔治慌慌张张地笑着走进右门。
[刘小姐的声音:(很低而急促的声音)我要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少跟她们胡
扯,听见了没有?
[乔治的声音:可我没有怎么跟谁胡扯呀。
[半晌。
[白露缓缓回过身来。神色是忧伤的,酒喝多了。晕红泛满了脸。不自主地她的头倒
在深蓝色的幕帷里,她轻轻捶着胸,然而捶了两下,仿佛绝了望似地把手又甩下来。
静静地泪珠由眼边流出来,她取出手帕,却又不肯擦掉,只呆呆地凝视自己的手帕。
陈白露 (深长而低微叹一口气)嗯!(她仰起头,泪水由眼角流下来,她把手帕铺在眼上)
[外面敲门声。
陈白露 (把手帕忙取下来擦擦眼睛)谁?
[福升声;我,小姐。
陈白露 进来。
[福升进。他早已回到旅馆,现在又穿起他的号衣施施地走进来。
王福升 小姐。
陈白露 你来干什么?
王福升 (看见白露哭了)哦,您没有叫我?
陈白露 没有。
王福升 哦,是,是??(望着白露)小姐,您今天晚上喝多了。
陈白露 嗯,我今天想喝酒。
王福升 (四面望望)方先生不在这儿?
陈白露 他还没有回来。有事么?
王福升 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刚才又来了一个电报。是给方先生的。
陈白露 跟早上打来的是一个地方么?
王福升 嗯。
陈白露 在哪儿?
王福升 (由口袋取出来)您要么?
陈白露 回头我自己交给他吧。(福升把电报交给白露)反正还早。
王福升 (看看自己的手表)早?已经四点来钟了。
陈白露 (失神地)那些人们没有走。
王福升 (望左面的房门)客人们在这儿又是吃,又是喝,有的是玩的,谁肯走?
陈白露 (悲戚地点头)哦,我这儿是他们玩的地方。
王福升 (不懂)怎么?
陈白露 可是他们玩够了呢?
王福升 呃!??呃!??自然是回家去。各人有各人的家,谁还能一辈子
住旅馆?
陈白露 那他们为什么不走?
王福升 小姐,您说??呃??呃??那自然是因为他们没有玩够。
陈白露 (还是不动声色地)那么他们为什么没有玩够?
王福升 (莫名其妙,不得已地笑)那??那??那他们是没有玩够嚜,没有玩够嚜。
陈白露 (忽然走到福升面前进发)我问你,他们为什么没有玩够!(高声)他们为
什么不玩够?(更高声)他们为什么不玩够了走,回自己的家里去。
滚!滚!滚!(愤怨)他们为什么不——(忽然她觉得自己失了常态,她被自
己吓住了,说不完,便断在那里,低下头)
[福升望望白露的脸,仿佛很了解的样子。他倒了一杯白水端到白露面前。
王福升 小姐。
陈白露 (看看他手里的杯子)干什么?
王福升 您大概是真喝多了。
陈白露 (接下杯子)不,不。(摇摇头低声)我大概是真玩够了。(坐下)玩够了!
(沉思)我想回家去,回到我的老家去。
王福升 (惊奇)小姐,您这儿也有家?
陈白露 嗯,你的话对的。(叹一口气)各人有各人的家,准还一辈子住旅馆?
王福升 小姐,您真有这个意思?
陈白露 嗯,我常常这么想。
王福升 (赶紧)小姐,您要是真想回老家,那您在这儿欠的那些账,那您—
—
陈白露 对了,我还欠了许多债。(有意义地)不过这些年难道我还没有还清?
王福升 (很事实地)小姐,您刚还了八百,您又欠了两千,您这样花法,一辈
子也是还不清的。今天下午他们又来了,您看,这些账单(又从自己
口袋往外拿)这一共是——
陈白露 不,不用拿,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王福升 可是他们说您明天下午是非还清不可的,我跟他们说好话,叫他们
——
陈白露 谁叫你跟他们说好话?冤有头,债有主,我自己没求过他们,要你
去求?
王福升 可是小姐,——
陈白露 我知道,我知道了。你不要再提了,钱!钱!钱!为什么你老这样
子来逼我。
[电话铃响。
王福升 (拿起耳机)喂,??你哪儿!我??我这儿是五十二号陈小姐的房间。
陈白露 谁?
王福升 (掩住喇叭)李太太,(又对耳机)哦,是是。李先生他不在这儿。他今
天下午来过,可是早走了。??是??是??不过李先生刚才跟这
儿潘四爷打过电话,说请他老人家候候,说一会儿还要来这儿的。
要不,您一会儿再来个电话吧。再见。(放下耳机)
陈白露 什么事?
王福升 李先生的少爷病得很重,李太太催李先生赶快回去。
陈白露 嗯。好,你去吧!
[潘四爷由中门走进来,油光满面,心里充满了喜信,眯着一对小眼睛,一张大嘴呵
呵地简直拢不住,一只手举着雪茄,那一只手不住地搓弄两撇个胡子。福升让进潘
月亭,由中门下。
潘月亭 露露,露露,客没有走吧。
陈白露 没有。
潘月亭 好极了。来,大家都玩一会,今天让大家玩个痛快。
陈白露 怎么?
潘月亭 我现在大概才真正走了好运,我得着喜信了。
陈白露 什么?喜信?是金八答应你提款缓一星期了?
潘月亭 不,不是,这个金八前两天就答应我了我告诉你,公债到底还要涨,
涨,大涨特涨。这一下子真把我救了!你知道,我今天早上忽然听
说公债涨是金八在市面故意放空气,闹玄虚,故意造出谣言说他买
了不少,叫大家也好买,其实他是自己在向外抛,造出好行市向外
甩。那时候我真急了!我眼看我上了他的当,我买的公债眼看着要
大落特落,我整个的钱都叫他这一下子弄得简直没有法子周转,你
看我这一大堆事业,我一大家子的人,你看我这么大年纪,我要破
产,我怎么不急?我告诉你,露露,我连手枪都预备好了,我放在
身上,我——(咳嗽)
陈白露 (给他手帕)哦,可怜!可怜的老爸爸。
潘月亭 (高起兴)你现在真不应该再叫老爸爸了。我现在一点下老,我听见
这个消息,我年青了二十年,我跟你说人不能没有钱,没有钱就不
要活着,穷了就是犯罪,不如死。可是,露露,我现在真真有钱了,
我过两天要有很多很多的钱,再过些天,说不定我还要有更多更多
的钱。(忽然慷慨地)哦,我从此以后要做点慈善事业,积积德,弥补
弥补。——
陈白露 不过,你们轻轻把小东西又送回到金八手里,这件事是很难弥补的。
潘月亭 (忽然想起来)哦,小东西怎么样了?你难道还没有把她找回来?
陈白露 找回来?她等于掉在海里了,我找,达生找,都没有一点影子。
潘月亭 不要紧,有钱,我有钱。我一定可以把小东西还是活蹦乱跳地找回
来。叫你高兴高兴。
陈白露 (绝望地)好,好吧!哦,你知道李石清要这时候来见你么?
潘月亭 知道。他说他有好消息告诉我。可是这个东西太混帐,他以为我好
惹,这次我要好好地给他一点厉害看。
陈白露 怎么?
(顾八奶奶由右门上。
顾八奶奶 露露!露露!——哟,潘四爷,这一晚上你上哪儿去了。(撒娇地)
真是的,把我们甩在这儿,不理我们,你们男人们,真是的!——
对了,四爷,您看胡四进了电影公司正经干多了吧。还是四爷对,
四爷出了主意,荐的事总是没有错儿的。(不等潘月亭回答,就跑到左面立
柜穿衣镜前照自己,忽转向露)露露,你看我现在气色怎么样,不难看吧?
潘月亭 (没有办法)露露,你陪八奶奶谈吧,我去到那屋看看客人去。
(潘由左门下。
顾八奶奶 四爷,您走了。(又忙忙地)白露,我睡不着。(自怜)我越躺越难过。
陈白露 你怎么啦?
顾八奶奶 (贸然)你说他还来不来?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他叫我在你这儿
等着他,他要跟我说戏,说《坐楼杀惜》,你看快天亮了,他的魂也没
有见一个。唉,(指她的红鼻头)你看两条手绢都哭湿了,(其实地在干噎)
我真,我??我,我真想叫福升问问他??
陈白露 (厌烦,不等他说完便叫)福升!福升!
[福升由中门进。
陈白露 你知道胡四爷上哪儿去了?
王福升 不,不知道。
顾八奶奶 (撅着嘴气冲冲地)他就会说不知道。
王福升 实??(谗笑)实在是不知道。不过仿佛胡四爷说他先去——
顾八奶奶 (暴躁地)(同时说)换衣服去了。
王福升 (假笑地)
顾八奶奶 (急躁)换衣服!换衣服!你就会说换衣服。
陈白露 怎么?(对顾)你知道胡四干什么去了?
王福升 (谦逊地)顾八奶奶刚才间了我四五遍,怪不得她老人家听腻了,您
想,她老人家脾气也是躁一点,再者她老人家??
顾八奶奶 (忽然变色)福升,我下喜欢这么胡说乱道的什么“老人家”、“她
老人家”的。我不愿意人家这么称呼我,我不爱听。
王福升 是,顾八奶奶。
顾八奶奶 去!去!去!我瞅你就生气,谁叫你进来跟我添病的。
王福升 是,是。(福升由中门下)
顾八奶奶 (捶自己的心)你看我的心又痛起来了,胡四进了电影公司两天,越
学越不正经干。我非死了不可!露露!你的安眠药我都拿去了。
陈白露 (吃惊)怎么,你要吃安眠药?
顾八奶奶 嗯,我非吃了不可。
陈白露 (劝她)那你又何必呢?你还给我。(伸手)
顾八奶奶 (不明白)不,我非吃了不可,我得回家睡觉去。我睡一场好觉,
气就消了。杜大夫说睡一点钟好觉,就像多吃两碗饭。我要多吃两
碗饭,气气他。
陈白露 哦!(放下心)不过我先警告你,这个安眠药是很厉害的。你要吃了
十片,第二天就会回老家的,你要小心点。
顾八奶奶 (拿着安眠药看)哦!吃十片就会死。
陈白露 十片就成了。
顾八奶奶 那??那,我就??我就吃一片;不,半片;不好,三分,之一,
我看,对我就很可以了。
陈白露 那才好,我刚才听你的话,我以为——
顾八奶奶 哦,(忽然明白)你说我吃安眠药寻死?我才不呢。我不傻,我还得
乐两年呢!哼,我刚刚懂一点事,我为他??哼,胡四有一天要跟
我散了,我们就散。我再找一个,我??我非气死他不可!(太费力
气,颤巍巍地摇着头)
陈白露 (冷冷地望着她)你说得不累么?
顾八奶奶 可不是,我是有点累了。我得打几副牌休息休息我的脑筋。你跟
我一块来吧。
陈白露 不,你先去吧!我想一个人坐一坐。
[顾由左门下。
[中门敲门声。
陈白露 谁?
方达生 我。(推开门进来,他还穿着他的毛蓝布大褂,神色沉郁,见着白露,微现喜色)
陈白露 你刚回来?
方达生 我回来一会,我走到你门口,我听见顾太太在里面,我就没进来。
陈白露 (望着他)怎么样?小东西找着了么?
方达生 (摇头)没有。那种地方我都一个一个去看了。但是,没有她。
陈白露 (失望)这是我早料到的。(半晌,扶他坐下)你累了么?
方达生 有一点,不过我很兴奋,我很兴奋。我在想,这两天我不断地想着
个问题。
陈白露 (笑)怎么,你又想,想起来了。
方达生 嗯。没有办法,我是这么一个人,我又想起来了。尤其是今天一夜
晚,叫我觉得——(忽然)我问你,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
陈白露 (笑)这就是你所想的问题么?
方达生 不,不尽然。我想的比这个问题要大,要实际得多。我奇怪,为什
么你们允许金八这么一个禽兽活着?
陈白露 你这傻孩子,你还没有看清楚,现在,我告诉你,不是我们允许不
允许金八活着的问题,而是金八允许我们活着不允许我们活着的问
题。
方达生 我不相信金八有这么大的势力,他不过是一个人。
陈白露 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人?
方达生 (沉思)嗯??(忽然)你见过金八么?
陈白露 我没有那么大福气。你想见他么?
方达生 (有意义地)嗯,我想见见他。
陈白露 那还不容易,金八多得很,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在这个地方
有时像臭虫一样,到处都是。
方达生 (沉思)对了,臭虫!金八!这两个东西都是一样的,不过臭虫的可
恶,外面看得见,而金八的可怕外面是看不见的,所以他更凶更狠。
陈白露 (眼盯着达生)你仿佛有点变了。
方达生 嗯,我似乎也这么觉得。不过我应该谢谢你。
陈白露 (不懂)为什么?
方达生 (严重地)是你给我这么一个机会。
陈白露 我不大明白你的话,你的口气似乎有点后悔。
方达生 (肯定地)不!我不后悔,我毫不后悔多在这里住几天。你的话是对
的,我应该多观察观察这一帮东西。现在我看清楚他们了,不过我
还没有看清楚你,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他们混?你难道看不出
他们是鬼,是一群禽兽。竹均,我看你的眼,我就知道你厌恶他们,
而你故意天天装出满不在意的样子,天天自己骗着自己。
陈白露 (深邃地望着他)你——
方达生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陈白露 (忽然——倔强地嘲讽着)你很相信你自己的聪明。
方达生 竹均,你又来了。不,我不聪明。但是我相信你的聪明。你不要瞒
我,你心里痛苦,请你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求你不要再跟我倔强,
我知道你嘴上硬,故意说着慌,叫人相信你快乐,可是你眼神儿软,
你的眼瞒不住你的恐慌,你的犹疑,不满。竹均,一个人可以欺骗
别人,但欺骗不了自己,你这佯会把你闷死的。
陈白露 (叹一口气)不过你叫我干什么好呢?
方达生 很简单你跟我走,先离开这儿。
陈白露 离开这儿?
方达生 嗯,远远地离开他们。
陈白露 (仰头想)可??可??可是上哪里去呢?我这个人在热闹的时候总
想着寂寞,寂寞了又常想起热闹。整天不知道自己怎么样才好。你
叫我到哪里去呢?
方达生 那有一个办法:你应该结婚!你需要嫁人!你该跟我走。
陈白露 (忽然笑起来)你的拿手好戏又来了。
方达生 不,不,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跟你求婚,我并没有说我要娶你。我
说我带你走,这一次我要替你找个丈夫。
陈白露 你替我找丈夫?
方达生 嗯,我替你找。你们女人只懂得嫁人,可是总不懂得嫁哪一类人。
这一次,我带你去找,我要替你找一个真正的男人。你跟我走。
陈白露 (笑着)你是说一手拉着我,一手敲着锣,到处去找我的男人么?
方达生 那怕什么?竹均,你应该嫁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一定很结实,很傻
气,整天地苦干,像这两天那些打夯的人一样。
陈白露 哦,你说要我嫁给一个打夯的?
方达生 那不也很好。你看他们哪一点不像个男人?竹均,你应该结婚。你
应该立刻离开这儿。
陈白露 (思虑地)离开──是的。不过,结婚?(嘘出一口气)
方达生 竹均,你正年青,为什么不试试呢?活着原来就是不断的冒险,结
婚是里面最险的一段。
陈白露 (顿,忽然,把头转过去,缓缓一字一字地)可是这个险我冒过了。
方达生 (吃了一惊)什么?你试过?
陈白露 (乏味地)嗯,我试过。但是(叹一口气)一点也不险。——平淡无聊,
并且想起来很可笑。
方达生 竹均,??你??你已经结过婚?
陈白露 咦,你为什么这么惊讶,难道必须等你替我去找,我才可以冒这个
险么?
方达生 (低声)这个人是惟?
陈白露 (神秘地)这个人有点像你。
方达生 (起了兴趣)像我?
陈白露 嗯,像——他是个傻子。
方达生 (失望)哦。
陈白露 因为他是个诗人。(追想)这个人哪,??这个人思想起来很聪明,
做起事就很糊涂。让他一个人说话他最可爱,多一个人谈天他简直
别扭得叫人头痛。他是个最忠心的朋友,可是个最不体贴的情人。
他骂过我,而且他还打过我。
方达生 但是(怕说的样子)你爱他?
陈白露 (肯定)嗯,我爱他!他叫我离开这儿跟他结婚,我就离开这儿跟他
结婚。他要我到乡下去,我就陪他到乡下去。他说“你应该生个小
孩!”我就为他生个小孩。结婚以后几个月,我们过的是天堂似的
日子。他最喜欢看日出,每天早上他一天亮就爬起来,叫我陪他看
太阳。他真像个小孩子,那么天真!那么高兴!有时候乐得在我面
前直翻跟头,他总是说“太阳出来了,黑暗就会过去的”。他永远
是那么乐观,他写一本小说也叫《日出》,因为他相信一切是有希
望的。
方达生 不过——以后呢?
陈白露 以后?——(低头)这有什么提头!
方达生 为什么不叫我也分一点他的希望呢。
陈白露 (望着前面)以后他就一个人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 怎么讲?
陈白露 你不懂?后来,新鲜的渐渐不新鲜了,两个人处久了渐渐就觉得平
淡了,无聊了。但是都还忍着;不过有一天??他忽然说我是他的
累赘,我也忍不住说他简直是讨厌!从那天以后我们渐渐就不打架
了,不吵嘴了,他也不骂我,也不打我了。
方达生 那不是很好么?
陈白露 不,不,你不懂。我告诉你结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嫉妒,
不是打架,而是平淡,无聊,厌烦。两个人互相觉得是个累赘,懒
得再吵嘴打架,直盼望哪一天天塌了,等死。于是我们先只见面拉
长脸,皱眉头,不说话,最后他怎么想法子叫我头痛,我也怎么想
法子叫他头痛。他要走一步,我不让他走;我要动一动,他也不许
我动。两个人仿佛捆在一起扔到水里,向下沉,??沉??沉,??
方达生 不过你们逃出来了。
陈白露 那是因为那根绳子断了。
方达生 什么?
陈白露 孩子死了。
方达生 你们就分开了?
陈白露 嗯,他也去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 那么,他在哪里?
陈白露 不知道。
方达生 那他有一天也许回来看你。
陈白露 不,他决不会回来的。他现在一定工作得高兴。(低头)他会认为我
现在简直已经堕落到没有法子挽救的地步。(悲痛地)哼!他早把我
忘记了。
方达生 (忽然)你似乎还没有忘记他?
陈白露 嗯,我忘不了他。我到死也忘不了他。喂,你喜欢这两句话么?“太
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你喜欢么?
方达生 我不大懂。
陈白露 这是他的小说里一个快死的老人说的。
方达生 你为什么忽然要提起这一句?
陈自露 因为我??我??我时常想着这样的人。
方达生 (忽然)我看你现在还爱他。
陈白露 (低头)嗯。
方达生 你很爱他。
陈白露 (望)嗯。——但是你为什么这么问我?
方达生 没有什么,也许我问清楚了,可以放下心。这样,我可以不必时常
惦念着你了。谢谢你,竹均,你真是个爽快人。(立起来)竹均,我
要去收拾东西去了。
陈白露 你就要走?这里还有你一封电报。(拿出来交给他)
方达生 (拆开看)嗯。(把电报揉成一团)
陈白露 是催你回去么?
方达生 嗯,是的。(停顿)再见吧!竹均!(伸出来)
陈白露 为什么这么忙?难道你天亮就走么?
方达生 我想天亮就离开旅馆。
陈白露 你坐哪一趟车?
方达生 不,不,我不回去。我只是想搬开。
陈白露 你不走?
方达生 不,我不回去。不过我也许不能常来看你了。
陈白露 (奇怪)为什么?这句话很神秘。
方达生 我在这里要多住些天,也许我在这里要做一点事情。
陈白露 你在这里找事做?
方达生 事情自然很多,我也许要跟金八打打交道,也许要为着小东西跑跑,
也许为小书记那一类人做点事,都难说。我只是想有许多事可做的。
陈白露 这么说,你跟他要走一条路了。
方达生 谁?
陈白露 他,——我那个诗人。
方达生 不,我不会成诗人。但是我也许真会变成一个傻子。
陈白露 (叹一口气)去吧!你们去吧!我知道我会被你们都忘记的。
方达生 (忽然)不过,竹均、你为什么不跟我走?(拉起她的手,热烈地)你跟我
走!还是跟我走吧。
陈白露 可是——(空虚地望着前面)上哪儿去呢?我告诉过你,我是卖给这个
地方的。
方达生 (放下手,怜恤地望着她)好吧。你,——唉,??你??你这个人太骄
做,太倔强。
[敲门声。
陈白露 谁?
(李石清推中门进。李石清忽然气派不同了,挺着胸脯走进来,马褂换了坎肩,前
额的头发也贼亮贼亮地梳成了好几绺,眼神固然依旧那样东张西望地提防着,却来
得气势汹汹,见着人客气里含着敌视,他不像以前那样对白露低声下气,他有些故
为傲慢。
陈白露哦,李先生。(福升随进)
李石清 (看看方达生和白露)陈小姐,(回头对门前的福升)福升,你下去叫我的汽
车等着我,我也许一会儿跟潘经理谈完话就回公馆的。
王福升 是,李先——(忽然)是,襄理。不过您太太方才打电话,说──
李石清 (厌烦地)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陈白露 李先生,你的少爷好一点了么?
李石看 好,好,还好。月亭在屋里么?
陈白露 月亭大概在吧。
李石清 我要跟他谈一点机密的事。
陈白露 (不愉快)是要我们出去躲躲么?
李石清 (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不,不,那倒不必。我进去找他谈也是可以的。少
陪!少陪!
[李石清扬长地走入左门。
陈白露 (看他走进去,嗤笑)唉!
方达生 这个人忽然——是怎么回事?
陈白露 你不知道,他当了襄理了。
方达生 (恍然)哦!(笑了笑)可怜!
陈白露 嗯,好玩的很。
(胡四由中门进。他又换了一套衣服,更“标致”了,他一边拿着大衣,一边夹着
烟卷,嘴里哼着流行调,开了中门。
胡 四 (仿佛到了自己的家,把帽子扔在沙发上,大氅也搁在那里,口里不住地吹着哨,他似乎
一个人也没有看见,稳稳当当地放好衣服,走到左面立柜穿衣镜前照照自己,打着呵欠对
白露说话)白露,她呢?
陈白露 准?
胡 四 (还是那一副不动情感的嘴脸)老妖精!
陈白露 不知道。
胡 四 (又打了一个呵欠)困么?
方达生 (嫌恶)你问谁?
胡 四 哦,方——方先生。您刚回来?我们总算投缘。今天晚上见了两面。
方达生 (不理他)白露,你愿意到我屋里坐一下么?
陈白露 嗯,好。
[两个人由中门下。
胡 四 (望着他们走出去)妈的加料货!“刺儿头”带半疯!
[整理自己的衣服,又向那穿衣镜回回头,理两下鬓角,正预备进右门,右门开了,
由里走出潘月亭和李石清。
李石清 (对潘)里面人太多,还是在这儿谈方便些。
潘月亭 好,也好。
胡 四 (很熟捻地)石清,你怎么现在还在这儿?还不回家去?
李石清 嗯,嗯。
胡 四 潘经理。
潘月亭 胡四,你快进去吧。八奶奶还等着你说戏呢!
胡 四 是,我就去。石清,你过来,我跟你先说一句话。
李石清 什么?
胡 四 (笑嘻嘻地)我昨儿格在马路上又瞧见你的媳妇了,(低声对着他的耳朵)
你的媳妇长得真不错。
李石清 (一向与胡四这样惯了的,现在无法和他正颐厉色,只好半气半恼,似笑非笑地)啼!
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胡 四 没有什么说的,石清,回头见。
[胡四很伶俐地由右门下。
潘月亭 请坐吧。有什么事么?
李石清 (坐下很得意地)自然有。
潘月字 你说是什么?
李石清 月——(仿佛不大顺口)经理知道了市面上怎么回事么?
潘月亭 (故意地)不大清楚,你说说看。
李石清 (低声秘语)我这是从一个极秘密的地方打听出来的。我们这一次买的
公债算买对了,您放心吧!金八这次真是向里收,谣言说他故意造
空气,他好向外甩,完全是神经过敏,假的。这一次我们算拿准了,
我刚才一算,我们现在一共是四百五十万,这一“倒腾”①说不定有
三十万的赚头。
潘月亭 (唯唯否否地)是??是??是。(但是没有等李石清说完,他忽然插嘴)哦,
我听福升说你太太——
李石清 (不屑于听这些琐碎的事)那我知道,我知道。——我跟您说,我们说不
定有三十万的赚头。这还是说行市就照这样涨。要是一两天这个看
涨的消息越看越真,空户们再忍痛补进,跟着一抢,凑个热闹,我
跟您说,不出十天。再多赚个十万二十万,随随便便地就是一说。
潘月亭 (阻止他)是你的太太催你回去么?
李石清 不要管她,先不管她。我提议,月亭,这次行里这点公债现在我们
是绝对不卖了。我告诉你,这个行市还要大涨特涨,不会涨到这一
点就完事。并且(非常兴奋地)我现在劝你,月亭,我们最好明天
看情形再买进,明天的行市还可以买,还是吃不了亏。
潘月亭 石清,你知道你的儿子病了么?
李石清 不要紧,不要紧。——(更紧张)我看我们还是买。对!我们就这么
决定了。月亭,这是于载一时的好机会。这一次买成功了,我主张,
以后行里再也不冒这样的险。说什么我们也不必拆这个烂污,以后
留点信用吧。不过,这一次我们破釜沉舟于一次,明天,一大清早,
我们看看行市,还是买进。
潘月亭 不过——
李石清 我们再加上五十万,凑上一个整数。我想这决不会有错的。我计算
着我们应该先把行里的信用整顿一下,第一,行里的存款要——
潘月亭 石清!石清!你知道你的儿子病得很重么?
李石清 为什么你老提这些不高兴的话?
潘月亭 因为我看你太高兴了。
李石清 怎么,为什么不高兴呢!这次事我帮您做得不算不漂亮。我为什么
不高兴呢!
潘月亭 哦,我忘了你这两天做了襄理了。
李石清 经理,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潘月亭 也没有什么意思。你知道我现在手下这点公债已经是钱了么?
李石清 自然。
潘月亭 你知道就这么一点赚头已经足足能还金八的款么?
李石清 我计算着还有富余。
潘月亭 哦,那好极了。有这点富余再加我潘四这点活动劲儿,你想想我还
怕不怕人跟我捣乱?
李石清 我不大明白经理的话。
潘月亭 譬如有人说不定要宣传我银行的准备金不够?
李石清 哦?
潘月亭 或者说我把银行房产都抵押出去。
李石清 哦,??
潘月亭 再不然,说我的银行这一年简直没有赚钱,眼看着要关门。
李石清 (谗笑)不过,经理,何必提这个?这不——
潘月亭 我自己自然不愿意提这个。不过说不定有人偏要提,提这个,你说
这怎么办?
李石清 这话不大远了点么?
潘月亭 (冷冷地看着他)话倒是不十分远。也不过是六七天的工夫,我仿佛听
见有人跟我当面说过。
李石清 经理,您这是何苦呢?圣人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一个做大
事的人多忍似乎总比不忍强。
潘月亭 (棱他一眼)我想我这两天很忍了一会。不过,我要跟你说一句实在话:
我很讨厌一个自作聪明的人在我的面前多插嘴,我也不大愿意叫旁
人看我好欺负,天生的狗食,以为我心甘情愿地叫人要挟。但是我
最厌恶行里的同人背后骂我是个老混蛋,瞎了眼,昏了头,叫一个
下学无术的三等货来做我的襄理。
李石清 (极力压制自己)我希望经理说话无妨客气一点。字眼上可以略微斟酌
斟酌再用。
潘月亭 我很斟酌,很留神,我这一句一句都是不可再斟酌的客气话。
李石清 (狞笑)好了,这些名词字眼都可说无关紧要,头等货,三等货,都
是这么一说,差别倒是很有限。不过,经理,我们都是多半在外做
事的人,我想,大事小事,人最低应该讲点信用。
潘月亭 (看李)信用?(大笑)你要谈信用?信用我不是不讲,可是要看谁?
我想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我该明白跟哪一类人才可以讲信用,跟哪
一类人就根本用不着讲信用的。
李石清 那么,经理仿佛是不预备跟我讲信用了。
潘月亭 (尖酸地)这句话真不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说的。
李石清 经理自然是比我们聪明的。
潘月亭 那倒也不见得。不过我也许明白一个很要紧的小道理,就是对那种
太自作聪明的坏蛋,我有时可以绝对不讲信用的。(忽然)你知道你
的太太跟你打电话了么?
李石清 (眩惑地)我知道,我知道。
潘月亭 你的少爷病得快要死了,李太太催你快回家。
李石清 (瞪眼望着潘,低声)我是要回家的。
潘月亭 那好极了。我听说你还有汽车在门口等着你。(刻薄地)坐汽车回家
是很快的,回家之后,你无妨在家里多多练习自己的聪明,你这样
精明强干的人不会没有事的。有了事,我看你还可以常常开开人家
的抽屉,譬如说看看人家的房产是不是已经抵押出去了,调查调查
人家的存款究竟有多少。??不过我可以顺便声明一下,省得你替
我再多操心,我那抽屉里的文件现在都存在保险库去了。
李石清 (愤怒叫他说不出一个字)嗯!
潘月亭 (由身上取出一个信封)李先生,这是你的薪水清单。我跟你算一算。襄
理的薪水一月一共是二百七十元。你做了三天,会计告诉我你已经
预支了二百五十元,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客气点好,我支给你一个月
的全薪。现在剩下的二十五块钱,请你收下,不过你今天坐的汽车
账行里是不能再替你付的。
李石清 可是,潘经理——(忽然他不再多说了,狠狠地盯了潘一眼,伸出手)好,你拿
来吧。(接下钱)
潘月亭 (走了两步,回过头)好,我走了,你以后没事可以常到这儿来玩玩,以
后你爱称呼我什么就称呼我什么,就像方才,你叫我月亭,也可以;
称兄道弟,跟我“你呀我呀”他说话也可以;现在我们是平等了!
再见。
[潘由右门下。
李石清 (一个人愣了半天,寸由鼻里嗤出一两声冷笑)好!好!
(拿起钞票,紧紧地握着恨恨地低声)二十五块!(更低声)二十五块钱。(咬牙
切齿)我要宰了你呀!(电话铃响一下,他不理)我为着你这点公债,我连家都忘
了,孩子的病我都没有理,我花费自己的薪水来做排场,打听消息。现在你成了功
赚了钱,忽然地,不要我了。(狞笑)不要我了。你把我当成贼看,你骂了我,当
面骂了我,侮辱我,瞧不起我!(刺着他的痛处,高声)啊。你瞧不起我!(打着
自己的胸)你瞧不起我李石清,你这一招简直把我当作混蛋给耍了。哦,(电话铃
又响了响。嘲弄自己,尖锐第四幕地笑起来)你真会挖苦我呀!哦,我是”自作聪
明”!我是“不学无术”!哦,我原是个“坏蛋”!哼,叫我坏蛋你都是抬高了我,
我原来是个“三等货”,(怪笑,电话铃又响了一阵)可是你以为我就这样跟你了
啦?你以为我怕你,——哼,(眼睛闪出愤恨的火)今天我要宰了你,宰了你们这
帮东西,我一个也不饶,一个也不饶你们的。
[忽然中门急急敲门声。
李石清 谁?
[李太太慌张走进,颜色更憔悴,衣服满是绉纹,泪水含在眼边。
李太太 石清!你怎么啦?你出去一天为什么现在还不回家!
李石清 (眼直瞪瞪地)我不回家!
李太太 (哭出声音)小五儿快不成了,舌头都凉了,石清。我现在同妈叫了个
车送他到医院,走了三个医院,三个医院都不肯收。
李石清 不收?是治不了啦?
李太太 医院要钱。(忽然四面望望)他们要现款,都要现钱。最低的都要五十
块押款。现在家里只有十五块钱,我都拿出来也不够。(抽噎)石清,
你得想法于救救我们的孩子。
李石清 (摸摸自己的身上,掏出几张零碎票子)都拿去吧。
孪太太 (忙数)这??这只有十七块多钱。
李石清 那??那??那有什么法子。
李太太 (擦眼泪)不过石清,(望着他)小五这孩子——
李石清 (悲愤)为什么我们要生这么一大堆孩子呢!(然而不由己地他拿起方才的
钞票,紧紧握着,咽下愤恨交给李太太,辛酸地)拿去!拿去,这是二十五块
“卖脸钱”。(李太大收下)
李太太 (急切地)不过石清,你下一块去么?
李石清 你先去,我一会来。
李太太 可是,石清──
李石清 (咆哮起来)叫你完走,你就先走。你还吵什么!快走!快走!你不要
惹我!
[叩门声。
李太太 (恳求)不过,石清——(叩门声仍响)有人来!
李石清 谁?(不答,叩门声仍响)进来!谁?(叩门声仍响)谁?
(他走至中门,猛然开了门。他吃了一惊。黄省三像一架骷髅立在门口,目光的的
地望着他)
李石清 (低声)你!(冷笑)你来得真巧。
[他幽然地进来,如同吹来了一阵阴风。他叫人想起鬼,想起从坟墓里夜半爬出来的
僵尸。他的长袍早不见了。上身只是一件藏青破棉袄,领扣敞着,露出棱棱几根颈
骨。底襟看得见里面污旧的棉絮,袖口很长,拖在下面。底下三穿一件单裤,两条
在里面撑起来细得如一对黍棒。他头发非常散乱,人也更佝偻了,但他不像以前那
样畏怯,他的神色阴惨,没有表情,不会笑,仿佛也不大会哭,他呆滞地望看李石
清,如同中了邪魔一样。
李石清 (对李太太)你走吧。有人来了。
李太太 石清??
[她向他投一道怨望的眼光,嘤嘤地哭泣走出中门。
李石清 (望她出了门,愤怒地)哼,我不走的,我不走的,我想不出办法,我死
了也不走的。(来回走,忘记黄省三在他面前)
黄省三 经理!
李石清 (忽然立住)哦,你——你这流氓,你为什么又缠上我了?
黄省三 嗯。经理!
李石清 (疑惑地)什么,经理?谁叫你叫我经理?谁叫你叫我经理?
黄省三 (依然呆板地,背书一样)经理,我是银行的小书记。我姓黄,我叫黄省
三,我一个月赚十块二毛五。我有三个孩子,经理,我有三个孩子??
我一个月赚十块二毛五!我姓黄,我叫黄省三,??
李石清 (看着他,忽然明白)你!你是──(然而,急躁地)真!你为什么又找上我
了?你知道我是谁?我是谁?你找我做什么?
黄省三 潘经理!我求你,我求你!
李石清 我不是潘经理,我不姓潘,我姓李!(指自己)你难道不认识我?不
认识我这个人?
黄省三 (点头)我认识你。
李石清 谁?
黄省三 你是潘经理。
李石清 真!你这是来做什么?你为什么单拣这个时候找我来跟我开心。你
找上我是做什么?
黄省三 (还是呆板地)他们不叫我死!他们不答应叫我死。
李石清 (急得失了同情)你死就死了,他们为什么不让你死?
黄省三 那些人,那些官儿们,老爷们,他们偏要放我。
李石清 哦,他们把你放出来了。
黄省三 他们偏说我那个时候神经夫常,犯神经病,他们偏把我放出来,硬
说我没有罪。(诚恳地)我求您,我求您,您行行好,您再重重地给
我一拳,(指着自己的肺部)就在这儿,一下就成了,您行行好,潘经
理。
李石清 真!我不是潘经理,你看清楚一点,我不姓潘,我姓李,我叫李石
清,你难道不认识?
[半晌。
黄省三 (忽然嘤嘤地像一个女人哭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可怜的孩子们,我把你们
害死了,爹爹逼你们死了。
李石清 怎么,你的孩子都——
黄省三 都上了天了。(忽然)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神经错乱,以为仍在法庭)
我没有犯神经病!我跟您说,庭长!那时,我实在没有犯神经病!
我很清楚,我自己买的鸦片烟。庭长,那钱是潘经理给我的三块钱,
两块钱还了房钱,我拿一块钱买的鸦片烟。庭长,我自己买的红糖
跟烟掺好,叫孩子们喝的,我亲手把他们毒死的。可是你们为什么
要救我?我没有钱再买烟,你们难道就不许我跳河?你们为什么不
让我死?庭长,您不要信我这些邻居的话,他们是胡说八道,我那
时候很明白,我没有犯神经病。国家有法律,你们不能放我。庭长!
(抓住李的手)庭长,我亲手毒死了人,毒死我的儿子,我的望望,我
的小云,我的??(抱着李)我的庭长,您得要杀死我呀!
李石清 (用力解开自己)躲开我,你放下手。你这个混帐东西!你看看,你到
了哪儿?(用力摇撼他)你看看我是谁?
黄省三 (看李,四面望,半晌,忽然)潘??潘??经理,我这是到了哪儿了?
李石清 真!死鬼,你跟我缠些什么?走,走,滚,滚,你再不滚开,我就
要叫警察抓你了。
[要按电铃。
黄省三 你别,你别叫他们。(拉着李的手)你别,别叫他们。(沉痛辛酸地)潘,
潘经理,人不能这么待人呀,人不能这么待人呀!前些日子我孩子
们在,我要活着,我求你们叫我活着,可是你们偏不要我活着。现
在(啼哭)他们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我求你们叫我死,可是你
们又偏不要我死。潘经理,我们都是人,人不能这么待人呀!(衰弱
地哭了起来)
李石清 真!??你这个混蛋!你简直把我的心搅乱了。你快滚,快滚,我
简直也要疯了。滚,你这个流氓,你跟我滚哪。
黄省三 不,我求您,潘经理,您行行好吧。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我跟您跪
下,您可怜可怜我吧,您别再逼我了,(跪下)您让我走一条痛快的
路吧。
李石清 (拉起他)好,我让你死,我让你死。不过你先起来,你得先认识我,
我姓李,你再听一遍,我姓李,李,李,李。
黄省三 (记不起来)李?
李石清 你不记得那一天你到这儿找我???我??我劝你拉洋车?
黄省三 哦?
李石清 我还劝过你要饭,
黄省三 哦?
李石清 我还劝过你偷?
黄省三 哦,你还劝过我跳楼!(忽然疯狂一般欢喜,四面望,仿佛找窗户,立刻向窗户
那面跑)
李石清 (一手拉住他)福升!福升!福升!
[福升由中门进。
李石清 把他拉出去。这个人疯了。
王福升 你又来了!
[福升抓住他向外拉,黄省三像小鸡一样地和他做徒然的挣扎。
黄省三 李先生,我没有疯!你得救救我,你得救救我!我没有疯啊!
[黄被福升拉下去。
李石清 天啊!(急躁地)这个傻王八蛋,你为什么疯了?你为什么疯,你太
便宜他了!
(电话铃又急响。
李石清 (拿起耳机)喂,哪儿?报馆张先生么?哦,我是石清。什么,刚才你
打电话来?没人接?哦??哦??你已经派人拿一封信送来了。
哦!是的,你先别着急。??什么,消息不好?谁说的???怎么,
还是金八的人露出来的。不会吧!这两天,不是听说金八天天在收
么???什么?他一点也没有买!??怎么,这一星期看涨完全是
他在造谣言!??啊?他从昨天起已经把早存的货向外甩了,??
这句话是真的?(他喜欢得手都抖起来)什么?这个消息已经传出去
了。??哦,哦,那么明天行市开盘就要大落。哦,你想可以落多
少???(拍着桌子)什么?第二盘就会停拍。(坐在桌子上)哦??哦??
(拍着自己的屁股)你说??大丰这次公债简直叫金八坑了??是??
是,我也是这乏想,我伯金八说不定就要提款。??好极了,哦,
糟极了。好??好,你已经写过一封信,送到这儿。好,回头见,
回头见,我就交给四爷。
(他放下耳机,走到门口。
李石清 福升,福升!
[福升上。
李石清 刚才报馆张先生派人给四爷送来一封信,你看见了没有?
王福升 早看见了。
李石清 在哪儿?
王福升 这儿。(由身上掏出来)
李石清 拿来!拿来!怎么早不说,
[李由福升手里抢来,连忙看。
王福升 (在旁边插嘴)我刚才倒是想给四爷的,可是我瞅见四爷在打牌,手气
好,连着“和”三番,我就没送上去。
李石清 去,去!出去。少在这儿多嘴。
王福升 是,襄理。
[福升下。
李石清 (看完信,长吸一口气,儿乎是跳跃)你来的好!你来的好!你来的真是时
候。
(白露由中门上。
李石清 (满面堆着笑容)陈小姐,客还没有走么?
陈白露 他们就要走了,我来送送他们。怎么,襄理,忽然这一会红光满面
的。
李石清 哼,人逢喜事精神爽,也许现在——立刻我要有一件最开心的事。
陈白露 又要升副理了么?
李石清 (狞笑)这点快活跟升了副理也差不多少。小姐要是到屋里的时候,
我就请小姐把四爷赶快请出来一会,因为现在有人送来一封信,有
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发生,请他老人家立刻到这屋里来吩咐吩
咐该怎么办好。
陈白露 奇怪,您现在忽然又非常客气起来了。
李石清 当着小姐总是应该客气一点的。(鞠躬)
[白露由右门下。
李石清 (颤抖)哦??哦??我怎么反而稳不住了。(来回地走)
[潘月亭由右门进。
潘月亭 哦,你还没有回家,
李石清 是,经理,我因为心里老惦念您行里的公事,所以总是不想回去。
潘月亭 你找我做什么?
李石清 (低声下气)您的牌打得怎么样?
潘月亭 (看着他)还顺遂!
李石清 我听说您现在手气很好。
潘月亭 是不坏。
李石清 您“和”了几次三番?
潘月亭 (不屑)我料到你又会找我的,不过没想到你见了我,尽说这一类的
话。
李石清 您想我还是要找您,求您赏碗饭吃,——是呀,我没有钱,我是靠
着银行过日子。您想,您刚才——
潘月亭 (忽然)那封信呢?
李石清 哪封信,
潘月亭 白露说你有一封我的信在手里。
李石清 是,您想看么?
潘月亭 哪儿来的?
李石清 报馆张先生特派人送来的。
潘月亭 快点拿来。
李石清 不过我怕您看完之后太惊讶了,我没有敢就跟您送去。
潘月亭 怎么,是公债又要大涨么?
李石清 自然是公债,我刚一看,我告诉您,我简直惊讶极了。
潘月亭 好极了,一提公债就准是喜信,我这一次算看对了。好,快拿出来
吧。
李石清 不过,经理,我先拆开看了。
潘月亭 什么?你怎么敢拆开了?
李石清 不过,经理,我要是不拆开,我怎么能知道是个喜信,好跟您报喜
呢?
潘月亭 (急想看信)好,好,好,你快拿来吧。
李石清 (慢慢掏出信〕您不会生气吧。您下会说我自作聪明,故意多事吧?(一
面把信由信封抽出,慢慢把信纸铺在桌上)请您一张一张地看吧。
潘月亭 (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做排,仿佛觉出来里面很蹊跷。他不信任地望着李石清,却又急忙地
拿起信纸来读)好,好。
李石清 (在他旁边插嘴,慢吞吞地)这件事我简直是想不到的,不会这么巧,不
会来得这么合适。我想这一定是谣言,天下哪会有这样快的事。您
看,我有点好插嘴,好多说几句闲话,经理,您不嫌烦么?
潘月亭 (看完了信,慌起来,再看几句)我??我不相信,这是假的。这个消息一
定是不可靠的。(忙走到电话前面,拔号码)喂喂,喂你是新报馆么?我
姓潘,我是潘四爷呀!??我找总编辑张先生说话。快点!快点!??
什么?出去了?不过他刚才???哦,他刚出去。??你知道他上
哪儿去了么???怎么,不知道???混蛋!你怎么不问一声???
得,得了,不用了。(放下耳机,停一下,敲着信封,忽然想起一个人,又拨圆盘
号码)喂,你是会贤俱乐部么?我找丁先生说话。??什么,就是金
八爷的私人秘书,丁牧之,丁先生。??什么?他回家了!他怎么
会这时候回家?现在不过(看自己的手表)才——
李石清 现在不过才五点多,快天亮了。
潘月亭 (望了李一眼,对着喇叭)那么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呢???哦,四三五四
三,好??好??好。(放下耳机)这帮东西,求着他们,他们都不知
跑到哪儿去了?(又拔圆盘号码)喂??喂??喂,你是丁宅么?(再转
号码)喂??喂??喂。(再转,自语)怎么会没有人接?
李石清 自然是底下人都睡觉了。
潘月亭 (重重放下耳机)都睡死了!(颓然坐下)荒唐,荒唐!这消息一定是不可
靠的。不会的,不会的。
[李石清目光眈眈,不转眼地望着他。
潘月亭 露露!露露!
[白露由右门进。
陈白露 干什么?月亭?
潘月亭 劳驾,你跟我倒一杯开水。
陈白露 怎么啦?
潘月亭 我有点头痛。
(她去倒水。
李石清 我也想这消息是不可靠的。(似乎很诚恳地)您早上下打听了许多人了
么?
潘月亭 (自语)这有点开玩笑。这简直是开玩笑。
[白露把水递给他。
陈白露 怎么,月亭?
潘月亭 (把信交给她)你看!(坐在那里发痴)
李石清 (走到潘的面前,低声)经理,其实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关系。公债
要是落一毛两毛的,也没有什么大损失。您忘了细看看,经理,那
信上真提了要落多少?
潘月亭 (霍地立起来)哦,是的,是的。露露,把信给我。(一把抢过来,忙忙地
看)
李石清 (在潘后面,指指点点)不,不,在这一张,在这一张,(二人低声读信)??
“此消息已传布市面,明日行市定当一落千丈,决无疑义。”??
陈白露 他明明说行市一定要大落特落。
潘月亭 (颓然)嗯。他的意思是说明天开了盘就要停拍。
李石清 (辩驳的样子)可是方才张先生来了信以后,他又来了电话。
潘月亭 (燃着了希望挺起腰)他后来又来了电话,哦,什么,他说什么?
李石清 他说还是没有办法。金八在后面操纵,没有一点法子。
潘月亭 (又颓然靠椅背)这个混帐东西!
[福升推中门进
陈白露 干什么?
王福升 报馆张先生来了。
陈白露 请他进来。
王福升 他说这边人太多,不便说话,他还在十号等您。(潘月亭立刻向门走)
[与福升进门差不多同时电话铃响,李石清接电话。
李石清 喂,你哪儿???我是五十二号。哦??我是石清,哦??哦,您
找潘四爷?他就在这儿。(拦住要出门的潘月亭)金八的秘书丁先生要找
你说话。
潘月亭 (接耳机)喂,我月亭啊??哦,丁先生。刚才我找了你许久,??
是??是??是??不要紧!没什么。??什么?他要提(看着李,
又止住话头)??什么,明天早上他就完全要提??喂,喂,不过我跟
金八爷明明说好再缓一个星期??那他这??这简直故意地开玩
笑!??(暴躁地)喂,丁先生,他不能这么不讲信用??“信用”!
你告诉他。他说好了再缓一星期,他现在忽然??喂??喂??我
要请金八爷谈一下,什么?他现在不见人?不过??喂。我问你,
牧之,八爷这两天买什么公债没有???什么??他卖都卖不
完???哦??(忽然〕喂,喂??你听着!尔听着!(乱敲半天,没有
回应。放下耳机)这个狗食,他在姑娘家喝醉了,到了这么晚他才把这
件事告诉我。
(废然倒在椅上)
王福升 四爷,报馆张先生??
潘月亭 去,去,去!你们别再来搅我。
李石清 不过,经理,——
潘月亭 (咆哮)走!走!(对李石清)你走!(李走出中门。对白露)你先到那边去,
让我歇歇。
陈白露 月亭,你——
潘月亭 (摇摇手)你先去看看他们,他们大概都要走了。
(白露走出右门。
潘月亭 (来回徘徊,坐下立起,立起坐下)唉,没有办法,这是死路!金八简直是
故意要收拾我。
[中门呀然响。
潘月亭 (心惊肉跳)谁?谁,
李石清 还是我,经理。自作聪明的坏蛋又来了。
潘月亭 你来──你又来干什么,
李石清 我想我们两个人谈谈比三个人要痛快一点。
潘月亭 你还要谈什么?
李石清 不谈什么,三等货来看看头等货现在怎么样了。
潘月亭 (跳起来)混蛋!
李石清 (竖起眉)你混蛋!
潘月亭 跟我滚!
李石清 (也厉声)你先跟我滚!(半晌,冷笑)你忘了现在我们是平等了。
潘月亭 (按下气,坐下)你小心,你这样说话,你得小心。
李石清 我不用小心,我家没有一个大钱,我口袋里尽是当票,我用不着小
心!
潘月亭 不过你 应当小心有人请你吃官司,你这穷光蛋。
李石清 穷光蛋, 对了。不过你先看看你自己吧!我的潘经理。我没有债,
我没有成千成万的债。我没有人逼着我要钱,我没有眼看着钱到了
手,又叫人家抢了走。潘经理,你可怜可怜你自己吧,你还不及一
个穷光蛋呢,我叫一个流氓耍了,我只是穷,你叫一个更大的流氓
耍了,他要你的命。(尖酸地)哦,你是不跟一个自作聪明的坏蛋讲
信用的。可是人家愿意跟你讲信用?你不讲信用,人家比你还不讲
信用,你以为你聪明,人家比你还要聪明。你骂了我,你挖苦我!
你侮辱我,哦,你还瞧不起我!(大声)现在我快活极了!我高兴极
了!明天早上我要亲眼看着你的行里要挤兑,我亲眼看着付不出款
来,我还亲眼看着那些十块八块的穷户头,(低声恶意地)也瞧不起你,
侮辱你,挖苦你,骂你,咒你,——哦,他们要宰了你,吃了你呀!
你害了他们!你害了他们!他们要剥你的皮,要挖你的眼睛!你现
在只有死,只有死你才对得起他们,只有死,你才逃得了!
潘月亭 (暴躁地敲着桌子)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李石清 我要说,我要痛痛快快他说,——你这老混蛋,你这天生的狗食,
你瞎了眼,昏了头,——
潘月亭 (跳了起来)我??我先宰了你再说。(要与李拼命,一把抓着李的头颈正要—
—)
[白露跑出。
陈白露 月亭,月亭。你让他去吧!
李石清 (他的头颈为潘掐住,挣扎)你杀了我吧!你宰了我吧。可是金八不会饶
了你,在门口,??在门口,??
潘月亭 (放下手)在门口,什么,
李石清 在门口黑三等着你。金八叫他来候着你。
潘月亭 为??为什么?
李石清 他怕你跑了,他叫黑三那一帮人跟着你。
陈白露 (半晌,潘垂首,低声)金八,金八 !怎么到处都是他?
潘月亭 (低头)他要逼死我!(忽然对李惨笑)你现在大概可以满意了吧!
李石清 (望望潘,没有说话)
[电话铃急响。
潘月亭 白露,你先替我接一下,这多半是金八的电话。
李石清 让我接。
陈白露 不,不,我接。(已经拿起耳机,李与潘各据左右,二人都紧张地望着她)喂?谁?
我是五十二号!我白露啊!哦,什么?李太太。??哦??哦??
你找石清?石清就在这儿。(回首向李石清)李大太由医院打来的电话。
(潘颓然坐沙发上)
李石清 (拿起耳机)我石清!你们到了医院了。哦,哦??”小五怎么?(焦
急地,和方寸不关心的心情恰恰相反)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楚??
什么?小五断??断??断了气了?那??(停,发一下愣)那你
找医生啊!(痛苦地拍着桌子)找医生啊!不是已经带了钱么?给他们
钱!你给他们钱哪!??什么?他??他在路上死??死的。??
(眼泪流下来)哦,??哦,??他在路上叫着我,叫着爸爸??就??
就没有气了。(他没有力量再听下去,扔下耳机,呜咽起来)哦,我的儿子啊!??
哦??我的小五啊。(忽然又拿起耳机)我就来!我就来!
[李石清一边抓起帽子,一边揩着眼泪望了潘一眼,潘也呆呆望了他一眼,李便由
中门走出去。
陈白露 可怜!月亭,你们这是为什么,
[远处鸡叫。
潘月亭 白露,客走了么?
陈白露 早走了,只有胡四、顾八他们还在这儿。
潘月亭 我难道会有这一天么?白露,你等等,我想跟报馆张先生再商量商
量。
陈白露 月亭,你好一点了么?
潘月亭 还好,还好,我去一下,我回头就来看你。
陈白露 你就走了么?
潘月亭 不,我说回头就来的。
陈白露 好,你去吧!
[潘由中门下。
(远处鸡鸣声,白露走到窗前,缓缓拉开窗慢,天空微露淡蓝色。她望一望,嘘一
口气又慢慢踱回来。远远鸡声又鸣。
她立在台中望空冥想。
陈白露 (低声,忧郁地自己叫自己)白露,天又要亮了。
(由右门走进了胡四和顾八奶奶。胡四烟容满面,一脸油光。他用手指自己的吐,
一面继续他说。顾八奶奶崇拜英雄一般头歪歪地望着他。
胡 四 (大吸是刚推开烟盘子,香味还留连在口里,咂咂嘴,满意地嘘一口气)这一口烟还
不离,真提神!(接说)底下紧接着鼓点。大锣,小锣,一块儿来:
八拉达长,八拉达长,八拉令长,长长令长,八拉达,达,达??
(咳嗽。吐一口痰在地上)
顾八奶奶 好好地又吐痰,你倒好好地跟我说啊。(完全不觉察到白露的心情,得意
地)露露,你听,你听胡四跟我说《坐楼杀惜》呢。(卖弄地)这家伙
点叫“急急风”。
胡 四 (烟吸多了,嗓音闭塞支哑,但非常有兴味地翻着白眼)这怎么叫“急急风”,
你看你这记性这还学戏呢。
顾八奶奶 (掩饰地)哦,哦,这叫“慢长锥”。
胡 四 去,去,得了吧!这不叫“慢长锥”。算了,算了,你就听家伙点
就成了:(重说)八拉达长,八拉达长,八拉达长,长长令长。八拉
达!(突停,有声有色,右手向下敲了三下,当作鼓扳)达!达!达!(手向下一
敲锣)长!(满身做工,满脸的戏,说得飞快)你瞧着,随着家伙点,那“胡
子”一甩“髯口”,一皱盾,一瞪眼,全身乱哆晾。这时家伙点打
“叫头”,那“胡子”咬住了银牙,一手指着叫!(手几乎指到顾的鼻
端)“贱人哪!??”
顾八奶奶 什么“贱人贱人”的!我不爱听胡子,我学的是花旦。
胡 四 (藐视)你学花旦?(愣一下)可你也得告诉我是哪一段呀?
顾八奶奶 (仿佛在寻思)就是那一句“忽听得??”什么来着,前面是准唱着
来着:“叫声大姐快开门”的。
胡 四 (卖弄)哦,那容易,那容易!
顾八奶奶 你跟我连做派带唱先来一下。
胡 四 那还难,那还难?胡琴拉四平调:已格弄格里格弄格弄格弄,唱,
(摇头摆尾)“叫声大姐快开门!”白口:“大姐,开门来!”
顾八奶奶 我要花旦。
胡 四 别着急!紧接着,掀帘子,上花旦!(自己便扭扭捏捏地拿起手绢扮演起来)
台步要轻俏,眼睛要灵活,出台口一亮相,吃的是劲儿足!就这样!
(非常吮媚而诱惑的样子)已洛弄格里格弄格弄格弄,(用逼尖了喉咙)“忽
听得,(又用原来的声音)弄格里格弄格弄格弄格弄(浑身做工)门外有人
唤,弄格弄里格弄格个弄格??”
[远处鸡叫。
陈白露 你们听,听。
胡 四 什么?
陈白露 鸡叫了!
[远处鸡再鸣。
顾八奶奶 可不是鸡叫了!(忽然望到窗外)哟,天都快亮了。(对胡四)走吧!
走吧!快回去睡吧。今天可在这儿玩晚了。
胡 四 (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我那五百块钱的账怎么办呢?
顾八奶奶 回家就给我开一张支票叫大丰银行给你。不过——
胡 四 (伶俐地)听你的话,下一次我再也不到那个坏女人那里去了。
顾八奶奶 好啦,别在露露面前现眼啦。你快穿衣服,走吧。你明天,哦,
你今天不还要到电影厂拍戏去啦么?
胡 四 (应声虫,一嘴的谎)是,是啊,导演说今天我不来,片子就不能拍了。
顾八奶奶 那你就赶快穿衣服,回家睡吧。我今天也跟你一块去电影厂的。
胡 四 (吃了一惊)哦,你,你也??(但先不管这个,于是非常仔细,慢吞吞地穿衣服)
顾八奶奶 (一回转身,向白露,极自满地)露露,现在我告诉你,胡四要成大明星
了。眼瞅着要红起来了,公司里说他是个空前绝后的大杰作,要他
连演三套片子。过两天,电影杂志就都要登他的相片,大的,那么
老大的。说不定也要登我的相片。
陈白露 你的?
顾八奶奶 嗯,我的,我跟胡四的;顾八奶奶的,顾八奶奶跟中国头等杰作
大明星胡四的。因为(低声,女孩子似地羞怯,不好意思说话出来)我想??
我想,我现在还是答应他好。我想??我想我们后天就??就结婚。
你看,露露用下好不好?
陈白露 好,好的很。不过——
顾八奶奶 露露,你跟我当伴娘,一定,一定。
陈白露 (更低)好,好,不过——
顾八奶奶 什么?
陈白露 我问你,你的钱是不是现在是存在大丰银行里?
顾八奶奶 自然是存在那里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陈白露 不做什么!随便问问。
顾八奶奶 (望着胡四,赞美地)啊!(她把自己的皮包打开,拿出粉盒,正预备擦粉,忽然看
见那药瓶)露露,你看我,我现在还要这个东西干什么?(拿出药瓶)谢
谢你,这安眠药还是还给你,我不用了。
陈白露 谢谢你,(接过来)我正想跟你要回来呢。
顾八奶奶 好极了,还是你拿去用吧。
胡 四 (穿好衣服)走吧,走吧!
顾八奶奶 不,我还得擦点粉呢。
胡 四 (一把拉住她)得了吧,天快亮了,谁还看你?走吧,走吧!
(拉着顾八奶奶向中门走。
顾八奶奶 (得意地,对白露)你看我这个活祖宗!(被胡四拉了两步)再见啊!
胡 四 白露,再见。
[胡四把帽子戴好,向下一捺,与顾八奶奶一齐由中门走出。
(白露一个人走到窗前,打开窗户,静默中望见对面房屋的轮廓逐渐由黑暗中爬出
来,一切都和第一幕一般,外面的氛围很美,很幽静又很凄凉,老远隐隐又听得见
工厂哀悼似的汽笛声,夹杂着自市场传来一两声辽远的鸡鸣,是太阳还未升出的黎
明时光。
〔中门敲门声。
陈白露 (未回头)进来吧。
[福升由中门进,微微打了一个呵欠。
陈白露 (没有转身)月亭,怎么样?有点办法没有?
王福升 小姐。
陈白露 (回转身)哦,是你。
王福升 四爷叫我过来说,他不来了。
陈白露 哦。
王福升 他说怕这一两天都不能来了。
陈白露 是,我知道。
王福升 他叫我跟您说,叫您好好保重,多多养自己的病,叫您以后凡事要
小心点,爱护自己,他说??
陈白露 哦,我明白,他说不能再来看我了。
王福升 嗯,嗯,是的。不过,小姐,您为什么偏要得罪潘四爷这么有钱的
人呢???您得罪一个金八还不够,您还要——
陈白露 (摇头)你不明白,我没有得罪他。
王福升 那么,我刚才把您欠的账条顺手交给他老人家,四爷只是摇头,叹
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了。
陈白露 唉,你为什么又把账单给他看呢?
王福升 可是,小姐,今天的账是非还不可的,他们说闹到天也得还!一共
两千五百元,少一个铜子也不行!您自己又好个面子,不愿跟人家
吵啊闹啊地打官司上堂。您说这钱现在不从四爷身上想法子,难道
会从天上掉下来?
陈白露 (冥想)也许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王福升 那就看您这几个钟头的本事吧。我福升实在不能再替您挡这门账
了。
陈白露 (拿起安眠药瓶,紧紧地握着)好,你去吧。〔福升正由中门下,右门有人乱敲门,
嚷着“开门,快开门”。福升跑到右门,推开门,张乔治满脸的汗跑出来。
张乔治 (心神恍惚地)怎么,你们把门锁上做什么?
王福升 (笑)没有锁,谁锁了?
张乔治 (摸着心)白露,我做了一个梦,I dreamed a dream。哦,可怕,可
怕极了,啊,Terrible!Terriblet 啊,我梦见这一楼满是鬼,乱
跳乱蹦,楼梯,饭厅,床,沙发底下,桌子上面,一个个啃着活人
的脑袋,活人的胳臂,活人的大腿,又笑又闹,拿着人的脑袋丢过
来,扔过去,嘎嘎地乱叫。忽然轰地一声,地下起了一个雷,这个
大楼塌了,你压在底下,我压在底下,许多许多人都压在底下。??
[福升由中门下。
陈白露 Georgy,你方才干什么去啦?
张乔治 我睡觉啦。
陈白露 你没有走?
张乔治 咦,我走了,你现在还看得见我?我喝得太多了,我在那屋墙犄角
一个沙发睡着了,你们就没有瞧见我,我就做了这么一个梦。Oh,
Terrible!Terriblel!简直地可怕极了。
陈白露 方才你喝了不少的酒。
张乔治 对了,一点也不错,我喝得太多了,神经乱了,我才做这么一个噩
梦。(打了一个呵欠)我累了,我要回去了。哦,(忽然提起精神来)我告
诉你一件事??
陈白露 不,我现在求求??求你一件事。
张乔治 你说吧。你说的话没有不成的。
陈白露 有一个人,??要??要跟我借三千块钱。
张乔治 哦,哦。
陈白露 我现在手下没有这些钱借给他。
张乔治 哦,哦。
陈白露 Georgy,你能不能设法代我弄三千块钱借给这个人?
张乔治 那??那??就当要??另作别论了。我这个人向来是大方的。不
过也要看谁?你的朋友我不能借,因为??因为我心里忌妒他。不
过要像你这样聪明的人要借这么有限几个钱花花,那自然是不成问
题的。
陈白露 (勉强地)好!好!你就当做我亲自向你借的吧。
张乔治 你?露露要跟我借钱?跟张乔治借钱?
陈白露 嗯,为什么不呢?
张乔治 得了,这我绝对不相信的。露露会要这么几个钱用,No,No,I can
never believe it!这我是绝不相信的。你这是故意跟我开玩笑了。
(大笑)你真会开玩笑,露露会跟我借钱,而且跟我借这么一点点的
钱。啊,露露,你真聪明,真会说笑话,世界上没有再像你这么聪
明的人。好了,再见了。(拿起帽子)
陈白露 好,再见。(微笑)你倒是非常聪明的。
张乔治 谢谢!谢谢!(走到门口)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告诉你,到了后
来,我实在缠不过她,我还是答应她了。我想,我们想明天就去结
婚。不过,我说过,我是一定要你当伴娘的。
陈白露 要我当伴娘?
张乔治 自然是你,除了你找不着第二个合适的人。
陈白露 是的,我知道。好,再见。
张乔治 好,再见。就这么办。Good night!哦!Good morning!我的小露
露。
(乔治挥挥手由中门走出。
(晨光渐渐由窗户透进来,日影先只射在屋檐上。白露把门关好,走到中间的桌旁
坐下,愣一下,她立起走了两步,怜惜地望望层内的陈设。她又走到沙发的小几旁,
拿起酒瓶,倒酒。尽量地喝了几口。她立在沙发前发愣。
(中门呀地开了,福升进。
陈白露 (低哑的声音)你来干什么,
王福升 天亮了,老阳都出来了,您还不睡觉?
陈白露 是,我知道。
王福升 您不要打点豆浆喝了再睡么?
陈白露 不,我不要,你去吧。
王福升 (由身上取出一卷账条)小姐!这??这是今天要还的那些账条,我??
我搁在这里,您先合计合计。(把账条放在中间的桌子上)
陈白露 好!你搁在那儿吧。
王福升 您不要什么东西啦?
陈白露 (摇摇头)
(福升背着白露很疲倦地打了一个呵欠由中门走出。
(白露把酒喝尽,放下酒杯。走到中桌前慢慢翻着账条,看完了一张就扔在地下,
桌前满铺着是乱账条。
陈白露 (嘘出一口气)嗯。
[她由桌上拿起安眠药瓶,走到窗前的沙发,拔开塞,一片两片地倒出来。她不自
主地停住了,她颓然跌在沙发上,愣愣地坐着。她抬头。在沙发左边一个立柜的穿
衣镜里发现了自己,立起来,走到镜子前。
陈白露 (左右前后看了看里面一个美丽的妇人,又慢慢正对着镜子,摇摇头,叹气,凄然地)
生得不算太难看吧。(停一下)人不算得太老吧。可是??(很悠长地嘘
出一口气。她不忍再看了,她慢慢又踱到中桌前,一片一片由药瓶数出来,脸上带着微笑,
声音和态度仿佛自己是个失了父母的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墙角落的小天井里,用几个小糖
球自己哄着自己,极甜蜜地而又极凄楚地怜惜着自己)一片,两片,三片,四片,
五片,六片,七片,八片,九片,十片。(她紧紧地握着那十片东西,剩下
的空瓶当啷一声丢在痰盂里。她把胳膊平放桌面,长长伸出去,望着前面,微微点着头,
哀伤地)这——么——年——青,这——么——美,这——么——(眼
泪悄然流下来。她振起精神,立起来,拿起茶杯,背过脸,一口,两口,把药很爽快地咽
下去)
(这时阳光渐渐射过来,照在什物狼藉的地板上。天空非常明亮,外面打地基的小
工们早聚集在一起,迎着阳光由远处“哼哼唷,哼哼唷”地又以整齐严肃的步伐迈
到楼前。木夯一排一排地砸在土里,沉重的石硪落下,发出闷塞的回声,随着深沉
的“哼哼唷,哼哼唷”的呼声是做工的人们战士似地那样整齐的脚步。他们还没有
开始“叫号”。
陈白露 (扔下杯子,凝听外面的木夯声,她挺起胸走到窗前,拉开帘幕,阳光照着她的脸。她望
着外面,低声地)“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她吸进一口凉气,打了
个寒战,她回转头来)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她忽然关上
灯又把窗帘都拉拢,屋内陡然暗下来,只帘幕缝隙间透出一两道阳光颤动着。她捶着胸,
仿佛胸际有些痛苦窒塞。她拿起沙发上那一本《日出》,躺在沙发上,正要安静地读下去
——)
[很远,很远小工们隐约唱起了夯歌——唱的是《轴号》。但听不清楚歌词。
[外面方达生的声音:竹均!竹均!(声音走到门前。她慌忙放下书本,立起来,
走到门前,知道是他。四面望望,立刻把桌上的账条拾起,团在手里,又拿起那本
《日出》,匆促地走进左面卧室,她的脚步已经显得一点迟钝,进了门就锁好。
(外面方达生:(风声)竹均!竹均!你屋里没有人吧。竹均!竹均!我要走啦!
(没有人应)竹均,那我就进来啦。
(外面有一两声麻雀)
(方达生推门进。
方达生 (左右望)竹均!我告诉你——(忽察觉屋里很黑,他走到窗前把幕帷又拉开,阳
光射满了一屋子。雀声吱吱地唱着)真奇怪,你为什么不让太阳进来。(他走
到左面卧室门前)竹均,你听我一句,你这么下去,一定是一条死路,
你听我一句,要你还是跟我走,不要再跟他们混,好不好?你看,
(指窗外)外面是太阳,是春天。
(这时小工们渐唱渐近,他们用下面的腔调在唱着“日出啊东来呀,满天(地〕大红(来
吧)??”
方达生 (敲门)你听!你听(狂喜地)太阳就在外面,太阳就在他们身上。你
跟我来,我们要一齐做点事,跟金八拚一拚,我们还可以——(觉得
里面不肯理他)竹均,你为什么不理我?(低低敲着门)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他回转身,叹一口气)你太聪明,你不肯做我这样的傻事。(陡
然振作起来)好了,我只好先走了,竹均,我们再见。
[里面还是不答应,他转过头去听窗外的夯歌,迎着阳光由中门昂首走出去。
(由外面射进来满屋的太阳,窗外一切都亮得耀眼。
[砸夯的工人们高亢而洪壮地合唱着《轴歌》,(即“日出东来,满天大红!要想得
吃饭,可得做工!”)沉重的石硪一下一下落在土里,那声音传到观众的耳里是一
个大生命浩··第四幕浩荡荡地向前推,向前进,洋洋溢溢地充满了宇宙。
[屋内渐渐暗淡,窗外更光明起来。
——幕徐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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