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幕话剧)
人物介绍
栗晚成——男,二十五到二十九岁,“党员”、“英雄”、“干部”。
荆友忠——男,十九到二十三岁,青年干部。程二立——男,十四到十八岁,农民。平亦奇——男,二十七到三十一岁,西北农林学院的干部。杨柱国——男,二十九到三十三岁,西北农林学院的党支书,后调任农业技术研究所主任。
林大嫂——女,三十多岁,林树桐的妻,家庭妇女。林树桐——男,四十岁左右,中南区农林部的科长,后调任中央农林部的人事处处长。
达玉琴——女,二十四到二十七岁,女干部。卜希霖——男,五十岁左右,中南区农林部的科长,后任中央农林部司长。
马昭——男,四十多岁,中南区农林部人事处处长,后任中央农林部办公厅主任。
金丹——女,二十多岁,记者。
冯福庭——男,三十多岁,勤务员。
铁刚——男,将近四十岁,老干部。唐石青——男,四十来岁,陕西省公安厅的处长。王乐民——男,二十多岁,公安厅的科长。杜任先——男,二十多岁,公安厅的干部。群 众——男女干部若干人。
第一幕
时间 一九五一年秋,午前。
地点 陕西某地的农林学院附近。
人物
栗晚成
荆友忠
程二立 平亦奇
杨柱国 男女群众若干人。
〔幕启:西北农林学院是在陕西省里的高原上,有大片的果园和农业试验场。我们望过去,高原上真是灿烂如锦:刚长熟了的柿子,象万点金星,闪耀在秋光里;晚熟的苹果还没有摘下来,青的、半红的都对着秋阳微笑;树叶大半还很绿,可是这里那里也有些已经半黄的或变红了的,象花儿似的那么鲜艳。在密密匝匝的果林里,露出灰白色的建筑物的上部,那就是学院的大楼。
我们离高原还有三四里地,所以高原上的果木与高楼正好象一张美丽的风景画。
越往离我们较近的地方看,树木越少。可是从高原一直到近处,树木的绿色始终没有完全断过,不过近处没有高处的果林那么整齐繁密罢了。在几株绿树的掩映下有一所房子,墙壁都刷得很白,院门对着我们。绿树的接连不断好象是为说明这所房子和学院的关系。它也是学院的一所建筑,现在用作农业训练班的教室和宿舍。管理训练班的干部一部分是由学院抽调的,一部分是由省里派来的。受训的都是各县保送来的干部。大门的左边挂着一块木牌,写着“陕西省干部农业技术训练班”。院墙前面是一片平地,象个小操场。白墙上贴着许多抗美援朝的标语。
咱们的戏剧就在这所房子外面开始。
〔在开幕之前,我们已听到铃声:院内受训的干部们已上课,所以不见人们出入。空场一会儿之后,假若我们的听觉敏锐,就可以听到皮鞋嘎吱嘎吱的响声。他出来了。
〔他就是栗晚成,以相貌说,我们实在没办法不用“其貌不扬”来形容他,而且不能不觉得这么形容很恰当。可是,我们必须公平地指出,他的气派是十足的。他穿着一身相当旧的军衣,没有符号;可是胸前挂着五六个奖章。军衣越旧,越显得这些奖章的确有些来历。他的鞋是极笨重的红铜色的厚底皮鞋,只要脚一动,它们就发出声音来。他非常会运用这双皮鞋的响声,先声夺人地增加他的威风。他的军帽也很旧,正和军衣统一起来,替他随时说明他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
假若他高兴去作个演员,他也必定会得到许多奖章的。他极会表情。他的眉眼不动的时候,就表现出十分严肃,令人起敬;他的眉眼一动,就能充分地表现对不同的事体所应有的不同的感情。他的脸似乎会说话。
他的左腿在战场上受过伤,所以走路微微有点瘸,这使他经常缓缓而行,更显得老练稳重。皮鞋的响声也因此一轻一重,有些抑扬顿挫。
他也是来受训练的,可是因为身体不大好,文化高,所以领导上答应了他的要求:只看讲义,不必上课。领导上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现在他独自在操场上散步。〔一个受训的年纪很轻、很天真的干部,荆友忠,从院里走出来。一边走,他一边用拳轻敲自己的头。栗晚成已看见荆友忠,但仍旧散步,没有招呼他。但是荆友忠赶过来,先开了口。
荆友忠 栗同志,你今天好些吗?
栗晚成 (立住)啊——好一点。(在不屑于跟荆友忠谈心之中带出点体贴的意思)你怎么也没上课?
荆友忠 (又捶了头部两下)我的头疼!
栗晚成 (不能再冷淡了,带着感情地把手放在荆友忠的肩上)你,你,你……(结巴了这么几下,抬起放在荆友忠的肩头上的手,去摸自己的脖子,似乎是因为那里很不舒服,所以造成结巴)你应当去躺下休息。吃……吃吃一片阿……阿斯匹灵。多……多喝开水。
荆友忠 (感激地)我散散步就行,用不着吃药!我请了半天假。我最恨请假,可是头真疼!
栗晚成 你要是这么着急,我该怎么办呢?看我,老不能上课!
荆友忠 咱们俩不一样,你是英雄,国家的功臣!你应当多休息!
栗晚成 不能那么说!既是功臣,就该处处带头,什么事都走在前面!
荆友忠 (抢着说)那不是你不愿意上课,是因为你的身体不好!淮海战役,你身受五处伤,还肯来学习,谁不佩服你,谁不想跟你学习!再说,你的文化高,又学过农业,看看讲义就行了,何必上课!哼,说真的,我真想建议,请你给同学们讲讲课,你未必不比教员们讲的更好!是吧?
栗晚成 我……我学过的东西都早忘干净了!我在大学还没毕业就去参军。当时我想:学业固然重要,可是参加解放战争更重要!不是吗?
荆友忠 你聪明,不至于把学过的都忘了,你是谦虚!你作过团参谋长,立过大功,可是还能这么谦虚,这就是你的最好的品质!
栗晚成 别……别……别再这么夸奖我,这教我难过!你的头疼怎样了?该去找医生看看吧?
荆友忠 现在就好多了!跟你谈心能治一切的毛病,连思想上的毛病都能治好!
栗晚成 你既不肯去找医生,那么咱们就谈一谈。请你告诉我,我有什么缺点吧!
荆友忠 嗯……(思索)
栗晚成 想想,想想再说,要说真话!哪怕是一点小缺点,也应当说!给你提个头儿吧:同学们对我的印象怎么样?
荆友忠 大家没有不佩服你的。你既是战斗英雄,又是模范党员,谁能不钦佩你呢!
栗晚成 总多少……多少有些不同的意见吧?
荆友忠 嗯,同学里也有说你不大和气的。(急忙补上)可是,大家也都知道因为你有病,所以才不大爱说话。你知道,同学里多数是年轻小伙子,爱听你说话,希望你多告诉他们一些战斗经验,生活经验。
栗晚成 (叹气)唉!我并不是孤高自赏的人!反之,我最愿意帮助别人!恐怕大家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有时候说话困难,有些结巴,所以显着不大和气。
荆友忠 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告诉了大家:你脖子上受过伤,所以说话不方便。我不是故意地给你作宣传,我是要教大家更多地了解你!
栗晚成 (感动)谢谢你!谢谢你!我告诉你实话吧,这……(指脖子)这……这里还有一颗子弹!
荆友忠 (大吃一惊)一题子弹?你为什么不早说?你应当上医院,不该在这里学习!
栗晚成 医院?早去过了。几位最有名的医生都给我检查过,他们都说:子弹离大动脉太近,一时不……不……不能动手术!
荆友忠 (急切地)难道一辈子老带着它吗?
栗晚成 什……什……什么时候子弹自己挪动开,离大动脉远了点,什……什……什么时候才能开刀。
荆友忠 (关切地)子弹自己会挪动吗?
栗晚成 它自己会活动!每逢一打大雷呀,它就不老实,大概是电力的作用,它会在里边贴着肉吱吱地响!
荆友忠 吱吱地响,疼不疼呢?
栗晚成 那还能不疼!可是,我既然能在战场上受了伤还不退下来,我就会忍受这点痛苦。一疼起来,我就咬上牙,用尽力量踢我的腿,教我的受了伤的腿也疼起来;上下一齐疼,我就慢慢地昏迷过去,象上了麻药似的。
荆友忠 这不行!不行!(要走开)
栗晚成 你……你干什么去?
荆友忠 (立住)我去见党支书,建议把你马上送到医院去。这里离西安不远,坐火车只要两三个钟头。你必须去住医院,即使一时不能动手术,也应当设法减少你的痛苦。我们不能这么对待一个为国家流过血的英雄!假若组织上不能供给一切费用,我去发动同学们帮助你!我自己……(摸自己的衣袋,没找到什么)我自己……(看到自己的手表)好,我没有现钱,(摘表)送给你这个表吧!
栗晚成 (大为感动)友……友……友忠同志!我接受你的友谊,可不能接受你的礼物!你……你……你的这点友谊,我永远不能忘!谢谢你!谢谢你!
荆友忠 你拿着,晚成同志!手表可以有钱再买,这点友谊是无价之宝!以后,我什么时候想起你接受过这点小礼物,我什么时候就感到骄傲、光荣!你拿着!
栗晚成 (感情激动,结巴得直咬牙)别……别……别……(头上青筋跳起,手微颤,眼珠往上翻,象要昏倒)
荆友忠 (赶紧扶住栗晚成)晚成同志!晚成同志!(头上也出了汗)
栗晚成 (挣扎着说)别……别让我这么着急,好不好?
荆友忠 好!好!我不再勉强你!(把手表放在自己的口袋里)我……我年轻,作事没有分寸!
栗晚成 我知道你多么热情!
荆友忠 好啦!我去见党支书,要求送你入医院,总可以吧?
栗晚成 那也不必!
荆友忠 怎么?
栗晚成 我问你,假若你是残废军人,现在又调你去学习军事,你去不去?
荆友忠 只要我还能走能动,我必定去!
栗晚成 好!前些日子,我要求军政大学——我是军政大学预科毕业——调我去受训,现在已经得到指示,教我到中南去集合。你看,我去不去?
荆友忠 你自己要求的,还能不去?不过,你既在这里学习农业技术,为什么又要求受军事训练呢?
栗晚成 (戏剧地往白墙上一指)看!看!
荆友忠 抗美援朝!栗同志!栗同志!我没的可说了!你已经是英雄,还要作更大的英雄!太可钦佩了!可是,栗同志,你的身体,身体,行吗?
栗晚成 我的身体的确不好,可是我作过团参煤长,我会指挥;我有文化,我容易掌握机械化的知识。受完训,我出去就要打个大胜仗!
荆友忠 对!对!对!我也去要求参军!
栗晚成 你不用!掌握农业知识、技术,去领导农村互助、增产,支援抗美援朝,也是重大的任务。我过惯了部队生活,离不开部队!在教我转业的时候,我哭了一大场!(掀起裤角)我的腿受了伤,我落过泪吗?没……没有!(急放下裤子,急掀起制服前襟,露出腹部)敌人的刺刀已经刺到这里,(指腹上的小疤)我眨了眨眼没有?没……没有!我瞪着敌人!拍,拍,两手枪,把敌人打倒!(急放下衣襟,急指脖子)子弹打进这里,我昏倒在战场上。醒过来。我已经是在医院里,不能吃,不能说话,不能动,我落过一滴眼泪吗?没……没有!可是,后来听说我得转业,我落了泪——不,我大哭了一场,好几天,我没有好好地吃、好好地睡!思想斗争,强烈的思想斗争:想了几天,我才认识清楚,我必须服从命令,必须转业。拿了介绍文件,我到了省里,省里把我分配到安康专署,作民政科的科员。科员小吗?不小!只要能够给人民服务,什么工作都是重要的。在安康,我给他们作了不少事!后来,组织上派我来学习,我就来了,一切服从组织!我看得出来,你现在也正作思想斗争。可是,你我的历史不一样,经验不一样,我能作的你未必能作,你能作的我未必能作。拿打篮球说吧,我的腿脚不灵便,打不过你。可是,要是打靶呢,我闭着眼也比你打得准,不是吗?听我的话,安心地在这里学习,对不对?对不对?
荆友忠 你说的很对!很有理!可是,我一旦打定了主意,就不轻易改变。你受过伤,还要去参加抗美援朝,何况我这年轻力壮的人呢!(又要走开)
栗晚成 你又要干什么去?
荆友忠 你还猜不着?
栗晚成 我……我猜不着!
荆友忠 (得意地笑了)我去发动大家,组织个最盛大的欢送会!
栗晚成 (假装不解)欢送谁?
荆友忠 谁?你!你等着瞧吧:干训班全体同学都得出席,连学院的党团员、党团支书都来参加,给你戴上红花,大家一同照相。然后一齐送你到火车站去!
栗晚成 等一等!等一等!我的事,除了干训班的支书和学院里的支书,还没有人知道。你先别给我宣传。你现在就去宣传,万一他们考虑到我的身体,不批准我去,够多么难为情!
荆友忠 有理!有理!好!我暂且一声不出。不过,万一我说出去,你也别怪我;理智往往控制不住热情,是不是?
栗晚成 说真的,友……友忠同志,我怕欢送!
荆友忠 你老是这么过火的谦虚!
栗晚成 倒不是怕讲话,我很会讲话,连平支书讲话的稿子都由我修正!就是怕说话困难,教大家难过!
荆友忠 先不必顾虑那个!你无须说话;往那里一站,大家就都得受感动!告诉我,我现在可以替你作点什么?
栗晚成 唉!你是多么可爱啊。(思索)那……那什么,你的头还疼不疼?
荆友忠 差不多完全好啦!说吧,教我干点什么?
栗晚成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自己能办,实在不想麻烦你,可是,可是……
荆友忠 说吧,说吧!
栗晚成 我两个星期以前就对平支书说过,能不能给我作一对拐子?
荆友忠 什么?
栗晚成 拐子。我的腿不是不方便吗?架上拐……
荆友忠 我明白了!往下说!
栗晚成 平支书已经答应了,可是到今天还没作来,也许他早忘了这件事,我不好意思去催他。
荆友忠 官僚主义作风!
栗晚成 同志,不要这么随便批评领导!你知道,平支书有多么忙!
荆友忠 官僚主义者都爱强调自己事情忙!我跟他说去!
栗晚成 要好好地说,不要闹气!
荆友忠 我知道!可是,他是党支书,他也应当懂得怎么接受批评!
栗晚成 算了!算了!你不用去了。我不愿意教任何人怀疑我挑拨离间!
荆友忠 谁能那么怀疑你呢?别怪我说,你这么顾虑这个那个的,简直有点不大象个老战士了!
栗晚成 你、你、你不晓得,一个战士要多么细心,在战场上,有时候多眨巴一下眼睛就会有生命的危险!
荆友忠 对!对!你说的对!我希望,不久我就也会去受炮火的锻炼!
〔程二立,一个十三四岁的农家少年,象大人似的腰里掖着一把斧子,肩上扛着一条桃木棍,急急忙忙地走来。
程二立 栗叔叔,(拿桃木棍给栗晚成看)看这个行不行?
栗晚成 二立!(接过棍子)行!行!(试着拄了拄)分量合手,长短也合适!二立,你真是好孩子,我谢谢你!
程二立 (很喜欢)看,上下一边粗,连一个疖子也没有!可惜,没法子弯出个把儿来!
栗晚成 这就很好!看,(拄着棍子走了几步)三条腿比两条腿好多了!
荆友忠 哼,干部们对你还不如这位小朋友呢!(亲热地问程二立)你叫二立?在哪儿住啊?
程二立 程家庄的,程二立,你知道他是英雄吗?你也爱英雄吗?(没等回答,转向栗晚成)栗叔叔,你答应我的事呢?
栗晚成 (急向袋里摸)我也不失信!刻好了!(摸出一个木头图章)你看,这是“程”,这是“二”,这是“立”。
荆友忠 栗同志,你还会刻图章?真是多才多艺!
栗晚成 初学乍练,刻不好!只有二立能欣赏我这点技术。
程二立 有个这个,我就跟大人一样了。我哥哥再来挂号信的时候,(摹仿邮递员的语调)“程家的信,拿戳子!”我就可以打上这个了!
荆友忠 你哥哥在哪儿?
栗晚成 他哥哥是志愿军!二立,你打听明白没有啊?(对荆友忠)你看,我要是能够到朝鲜去,很可能见到他的哥哥呀。
程二立 你一定要去看看我的哥哥,爸爸妈妈都说,请你到我们家里去一趟,当面托咐托咐你。(很小心地从怀中掏出来一张相片。相片用厚纸包着,他小心地打开纸包,取出相片。骄傲地)看,这就是他!〔栗晚成接过相片看,荆友忠也凑过来看。
栗晚成 二立,你哥哥多么体面,跟你长得一样!好好地保存着,别弄坏了!他到底是在……
程二立 ……在十二军三十五师一○三团,记住了!你说一遍!
栗晚成 十二军三十五师一○三团,程大立。对不对?
程二立 对!这个番号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栗晚成 (递回相片,对荆友忠)你看,小朋友的警惕性多么高!(对程二立)小朋友,放心吧,我自己也是军人!
程二立 你什么时候上我家里来呀?
栗晚成 星期天来,好不好?
程二立 好!我早八点来接你,谢谢你给我刻戳子,叔叔!
栗晚成 谢谢你的桃木棍,二立!
程二立 再见!(对荆友忠)再见,同志!(下)
栗晚成 友……友忠同志,不必再对支书提作拐子的事吧,有这根棍子就可以将就了。
荆友忠 你可以将就,领导上可不该不格外照顾你,这是两回事!还有别的事吗?
栗晚成 想起来了。你会写蜡板不会?
荆友忠 会呀,而且写得相当的好。
栗晚成 好极了!跟我来,你给我印几张表格。我是支部的组织委员,在我到中南去以前,我得把这里的党员的一切文件都整理好,清清楚楚地交代出去。
荆友忠 你这种负责的精神,真值得学习!马上就去吧,还等什么呢?
栗晚成 你的头疼真好了吗?
荆友忠 完全好啦,真的!
栗晚成 走!(边走边说)友忠同志,你是这么热诚,这么积极,为什么不争取入党呢?
荆友忠 我要先争取立功,然后入党!
栗晚成 你想的对!我就是在淮海战役立了功,才入党的。(与荆友忠一齐进入院内)
〔平亦奇和杨柱国从院旁的小道走来。他们是由学院里来的。平亦奇是干训班的党支书,杨柱国是学院的党支书。平亦奇有二十七八岁,身量不高,很壮实,很活泼。杨柱国有三十岁左右了,高身量,相当的瘦,但全身都象很有力量,说话响亮,非常爽直可爱。
平亦奇 你想可以批准他到中南去?
杨柱国 除了他的身体不大好,没有别的理由不准他去。我亲自跟他谈谈,问问他身体能不能支持得住,好不好?
平亦奇 对!我必须说,我们对他照顾得不算太周到。哼,他要一对拐子,到今天也还没有做来。
杨柱国 不能借口工作忙就原谅我们自己,可是咱们真忙也是事实,不是吗?(为欣赏自己的辩才,笑了两声)这一个多月,他给你的印象怎样?
平亦奇 不坏。他非常地守纪律。
杨柱国 受过部队训练嘛。
平亦奇 对人,他非常热情。
杨柱国 我虽然只见过他两面,他给我的印象是:老成持重,谦虚热情。
平亦奇 可是,他独自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往往好象郁郁不乐。我老想跟他好好谈一谈,可是总找不出时间来。
杨柱国 那是可以理解的。他本来是个知识分子,难免多忧多虑。我想,他一定常常作激烈的思想斗争。你看,一个知识分子参加了部队,受了几处伤,还要争取去参加抗美援朝,他的心里能够平静无事吗?我也看出他一点毛病,他爱自我宣传。可是,又一想呢,一个知识分子上过战场,立了功,当然会特别感到骄傲,爱宣传自己的功劳,而且夸大地宣传。你说是不是?
平亦奇 对!说真话,我简直不知道怎样对待他才好!他是个英雄啊!柱国同志,他给咱们看的文件是二野军政大学组织部来的,你看了吗?
杨柱国 我看了那个文件,最初觉得不大对头。可是继而一想,他是到中南去受训,受训的事也许由军政大学负责组织、布置。不是吗?你看了没有?平亦奇 还没有。我看哪,部队有部队的一套规矩、办法,咱们不大懂,就批准他去吧!
杨柱国 我先跟他谈一谈。看他自己怎么说。〔栗晚成由院中走出来,拄着那条桃木棍。看见他们,他急往前赶。杨柱国、平亦奇赶紧往前迎。平亦奇 慢着!慢着!留神你的腿!
栗晚成 (没理会平亦奇的劝告,直扑过杨柱国去。他的热烈是不易形容的)杨同志!杨支书!(他紧张、热烈,可是还有礼貌,直到杨柱国伸出手来,他才敢去握手,握得亲热)
杨柱国 怎样啊,身体好些吗?
栗晚成 好一些。(只这么简单地回答,不敢再多说,表示他对党支书的尊敬)
杨柱国 到中南去受训,你的身体支持得住吗?
栗晚成 我要求批准我去!我去,不必下操,我主要的是去学指挥艺术。
杨柱国 只要你觉得能够支持,我一定尊重你的志愿!老平,你看怎样?
平亦奇 我也愿意尊重栗同志的意见。
杨柱国 好吧!那么你就把咱们给他转关系的文件预备好,交我签字。
平亦奇 对!(问栗晚成)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栗晚成 越快越好,亦奇同志!
平亦奇 那么,我马上就去给你办理手续。你还缺什么东西不缺?噢,想起来了,你的那对拐子!这么办吧,你路过西安的时候,自己去取吧,我们给你在那里做了一对。
栗晚成 谢谢!你们这样照顾我,我一定去好好学习,早早到朝鲜,去打击敌人!
平亦奇 柱国同志,我赶紧办理去吧?
杨柱国 你去吧,老平。文件可以由他自己带去。〔平亦奇下。
杨柱国 你快要离开我们了,说说对我们这里有什么意见?说说吧!
栗晚成 (想)对、对、对课程方面,我有些不成熟的意见。
杨柱国 说吧,你是学过农业的!
栗晚成 我看,似乎……似乎讲课太多,实习太少!
杨柱国 对!你说的对!还有什么?
栗晚成 还……还……还……还……(结巴得不象话了,急得直咬牙)
杨柱国 怎么啦?怎么啦?
栗晚成 (指脖子)这……这里不好受!
杨柱国 伤口疼?
栗晚成 我……我还没对任何人说过,这里有颗子弹!
杨柱国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早说?你应当马上入医院!
栗晚成 不……不必!我一紧张,它才乱闹;心里平静的时候,并没有痛苦!
杨柱国 十分对不起,我问你这个那个,教你紧张起来,好啦,你去休息休息吧!我看哪,你路过西安的时候,应该到医院去看看!
栗晚成 看……看事行事吧!杨同志,对你个人……
杨柱国 说吧!说我的缺点!咱们俩都是老干部了!
栗晚成 好,说缺点!我看出这么一点来:大家对你尊重的还不够!
杨柱国 是!你说对了!我做事太心急,往往没有全面考虑周到就发表意见,定出办法。结果呢,事情往往办不通,损害了自己的威信!我自信非常爽直,可是有时候把急躁冒进也看成了爽直!谢谢你肯这么善意地告诉我!我也佩服你的观察力,到这里才一个多月就能看出我的缺点来,这证明部队训练是多么宝贵!好吧,你休息休息去!在你动身之前,我希望能找到时间再跟你谈谈,就是这样吧。(和栗晚成握手)保重身体!千万保重身体!(走入院内)〔栗晚成看着杨柱国的背影,呆立,似乎受了很大的感动。下课铃响。院里开始有说笑的声音和歌声。荆友忠首先跑出来。
荆友忠 我告诉了他们!我告诉了他们!〔栗晚成还没来得及说话,院中男女同学已一窝蜂似地跑出来,围住了他。大家给他鼓掌,都对他问长问短,一片嘈杂,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栗晚成 (呆立,慢慢低下头去,似乎已受不住大家的敬爱。而后,又抬起头来,向大家微笑。而后,举起木棍,高呼)抗美援朝胜利万岁!
〔大家一齐跟着喊。
——幕徐落
第二幕
时间 一九五二年春天,星期日下午。
地 点 汉口,农业技术研究所的宿舍里。
人 物
栗晚成 林大嫂
卜希霖
林树桐 达玉琴
马 昭 金 丹
〔幕启:栗晚成的宿室。他现在是中南区农林部的农业技术研究所的秘书主任。屋里的桌椅等等是合乎秘书主任的身分的,不太讲究,也才太简陋。它们不过是普通的中等的写字台、方桌、小书架、椅子、独睡的小铁床、茶壶、茶碗和暖水瓶……而已。可是,这是栗晚成的宿室。这就大有文章了。这些东西好象极乐意、极骄傲为他服务,都发出一些不易从这种普通东西看到的光彩。它们的地位是那么合适,使这间不大的屋子看起来十分宽敞。它们都是那么干净,令人几乎不敢去动一动,很怕把它们弄脏了一点点。
在这些东西之外,还有些绝对是属于栗晚成的小物件。例如:墙上挂着的那张大相片——栗晚成自己的半身相片。在小床的上面,挂着一件深蓝色的运动衣,前襟上用白线横着织成“战斗英雄”四个大字。在写字台上放着一本纪念册,假若我们掀开看看,里边不但有许多名人的签字,而且夹着几小条剪报,都是歌颂他的功绩的记载。这些小物件都有力地说明这间屋子的主人是谁——栗晚成,志愿军的“战斗英雄”。
〔空场。我们正切盼看一看这位“英雄”,“英雄”就进来了。现在他走路的声势更大了:他已架上两根拐子,发出咚咚的响声。他的脸上添了点肉,比以前胖了一点,可是脸上还是那么苍白。因为自信心更高了,所以他的气度比以前更大方些,而且不象以前那么忧郁了。他是含笑进来的。他的军装也不象从前那么破旧了,胸前的徽章加多了。进了门,他立定,看看屋里,笑容逐渐扩大,似乎相当满意这个环境。然后,他把拐子轻轻地放在屋角,走了几步,走的并不比架着拐子的时候吃力。然后,他拿起暖水瓶。迟疑了一下,又轻轻地把它放下,似乎宁可忍着口渴,也不愿轻易挪动已经摆好了的小器皿。他走到床前,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个解放军的符号来,翻过来调过去地细看。然后,他从床下拉出一只小皮箱,从箱中拿出一个小本,在小本上写了几个字。急将小本放回,推回箱子。然后,又坐在床沿上发愣,笑容不见了,心中好象很不安。〔林大嫂,一位家庭妇女,并没敲门,气冲冲地拉开门就走进来。
林大嫂 你刚才上我们屋里去啦?
栗晚成 (来不及收起符号,心中既不痛快,又有点看不起林大嫂)是啊,大嫂!你们都没在家!
林大嫂 我们要是在家,还丢不了东西呢?
栗晚成 (立起)丢了东西?(含怒地)难道你把我看成了一个小偷吗?大嫂,你应当知道我是志愿军战斗英雄,现任中南农林部农业技术研究所的秘书主任!林大嫂 你先不用背你的官衔,你拿着的是什么?
栗晚成 符……符号!
林大嫂 谁的?
栗晚成 你的爱人的!
林大嫂 你干什么拿来呢?
栗晚成 我……我……我借用用!
林大嫂 我的爱人是转业军人,你也是。他有符号,你怎么没有?我告诉他好几回了,把军衣、军帽收起来,他不听。他老把它们挂在墙上,好随时地觉得光荣。就偏偏遇见你这么个人,把别人的纪念品也随便拿了走!你自己的呢?我问你!
栗晚成 大嫂,你问的是我自己的符号吗?(想办法)林大嫂 啊!
栗晚成 大嫂,你听着!(急掀裤角)看!在朝鲜战场东线上,雪有三尺多深,我指挥一个连队,跟敌人苦战了七天七夜。首先,我的腿受了伤,我好歹包扎了一下,不退!我一退,就必定影响全局。(放下裤角,急掀起上衣,露出腹部)看!有一天,刚刚天亮,敌人反扑,打白刃战。两个塔似的美国兵一齐扑过我来,两把刺刀同时刺到这里,我连眼也没眨巴一下,拍,拍,两手枪,两个“塔”全倒下去。我扯下军衣的袖子,自己包扎了一下,继续前进!我爬、滚、跑、跳,帽子丢了,衣裳碎成一条条的,可是继续前进,象一只受了伤的猛虎!我满身是雪,是泥,是鲜血,可是不退!在接受任务的时候,我已经发下誓:至死不下战场!可是,敌人放了毒气,一种发酸又带着点甜味的气体!我昏迷过去。从那以后,我……我……我说话就不方便了,越着急越结巴,毛病就在这里!(急指脖子)事后听护士们告诉我,他们往下撕我的衣裳,就撕了一个多钟头,衣裳全教血给糊在身上了!大嫂,你问我的符号哪里去了,哼,我连自己的命在哪里也不知道啊!
林大嫂 (仍理直气壮)你不用花言巧语地乱吹腾,你太爱吹腾了。我看你不地道,就是不地道!我的爱人从前也是军人,他就不象你这么吹腾自己!
栗晚成 他……他没立过我这样的功劳,想吹也没的可吹呀!林大嫂 他没的可吹,可他不偷东西!
栗晚成 (实在压不住气了,嚷)大嫂,你这是污辱我!污——辱——我!
〔卜希霖科长跑进来。他将近五十岁,身子又高又大又壮。他的心地极好,即使受了坏人的欺骗也不着急、闹气。
卜希霖 怎么啦?不好好地过个星期日,这么大喊大闹的干什么呢?算了!算了!哈哈!
林大嫂 卜科长,问清楚了再劝,不应当不问青红皂白就说算了,算了!
卜希霖 甭管是怎么一回事,老栗,你不该跟大嫂发脾气。在新社会里,对于妇女,我们要特别尊敬!你是个英雄,必须格外注意这个!
林大嫂 是嘛,我看他是年轻轻的就作了秘书主任,有点忘了东西南北。
〔林树桐,林大嫂的爱人,走进来。他四十岁左右,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相当的能干、和蔼,对培养青年干部颇有热情。
林树桐 什么事呀,这么乱喊乱叫的?林大嫂 你问他吧!(指栗晚成)
林树桐 (对林大嫂)你不要轻易这么发脾气好不好?这是宿舍,别一家子说话,八家子都得听见!
栗晚成 (想起来谦虚)林科长,大嫂有理,是我不对!我忘了军人对妇女的尊敬!我年轻……
卜希霖 老栗,这就对了!事事都要学习,我们才能随时进步!
栗晚成 (愧悔)林科长,明天我跟少先队一同照相,借你这个符号用一用。
林大嫂 借用用无所不可,你不该乘我们不在屋里,自己就动手拿来!
林树桐 老栗,你用吧!用完可得还给我,那是相当宝贵的纪念品。
栗晚成 用完一定奉还!大嫂,我刚才的态度不对,你……你……
林树桐 (对栗晚成)没关系!(对林大嫂)你呀得这么想:他年轻,他立过特等功,他有文化,你上哪里找这样的干部去?咱们大家都得格外帮助他,格外爱护他,把他培养成最有成就的干部。咱们帮助他就是相当地帮助国家造就干部。作了十几年的事,我虽然没犯过大错误,可也没有相当的贡献;我自己不行,再不帮助培养青年干部,就更不象话了!林大嫂 你呀,老林,有点偏心眼,偏向着他!
林树桐 你不懂!老栗跟我都是转业军人,转业军人见着转业军人,不管谁作过师长,谁作过排长,就如同亲兄弟一样!
卜希霖 我虽然不是军人,可是我能了解老林这点感情!林大嫂 我看谁好,就好;我看谁不好,就不好,不象你们,只看彼此的长处,不看短处!
卜希霖 大嫂,要是老彼此挑剔毛病,还能团结得好吗?哈哈!
林大嫂 要按你这么说,就谁也不好不坏,是不是?
林树桐 你今天是怎么啦?怎么逮住谁跟谁开火呀?〔达玉琴跑进来。她二十三四岁,十分活泼,有时候故意卖弄,好使人注意她。她是女干部。
达玉琴 你们嚷什么哪?(看林大嫂生气,即问林大嫂)大嫂,谁得罪了你吗?
栗晚成 我不对!我学习的不够!我得罪了大嫂!
林树桐 没关系!
达玉琴 (口中责备栗晚成,而实际是不满意林大嫂)老栗,你要记住,正因为你是个英雄,你才最容易得罪人。你的话说得稍微差点分寸,人家就会说你骄傲自满,目中无人!
林大嫂 (听出弦外之音,也施展口才)是呀,我是个老落后分子,不象你那么聪明,玉琴!看,你才认识了他这么几天,就多么了解他呀!
卜希霖 (不愿看朋友们拌嘴)得了!得了!都是好朋友,大星期天的,何必……大嫂,你歇歇去吧!哈哈!林大嫂 我不累!
卜希霖 不愿意休息,就去给我们包饺子,过星期天,不好吗?哈哈哈!
林大嫂 说得倒怪好听的,卜科长!(对栗晚成)你用完了那个符号,别忘了还给我们!(含怒而去)
卜希霖 (向达玉琴)玉琴,告诉你,林大嫂是老好人!别看她生气,她准会给我包饺子!我料事如神!哈哈!
林树桐 她呀,为人的确不错,就是顽固一点!
达玉琴 真难为你,林科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老跟大嫂打交道!
卜希霖 玉琴,这是什么话呢!
林树桐 玉琴,你跟老栗讲恋爱,顶好别教大嫂看见,她看不惯这种新事情!
卜希霖 大嫂跟我说过:“哼,老栗追女干部,连拐子都磨去了大半截!”我可就说了:“大嫂,他立过功,流过血,身上有那么多伤,还不该找个合适的女同志帮助他,保护他吗?他的拐子磨掉半截,正值得我们同情啊!”你看,玉琴,谁不对我就说他不对,谁可原谅我就原谅他,我就是这么团结大家,哈哈!
栗晚成 你们对我的爱护啊,我真……真……真不知道怎么感激才好!卜科长,我记住你的话,从此永远对妇女特别尊重!
林树桐 玉琴,老栗,不是我爱替别人着急,你们为什么还不订婚呢?
栗晚成 就……我……我怕对不起人哪!看……看我的腿!我不能只顾自己,不尊重玉琴啊!
卜希霖 你的腿?我看你满可以不再拄拐了!走走看,走走看吧!玉琴同志要是说行,就行了!走!
栗晚成 (走了几步,只略有点“点脚”,相当难堪地说)行吗?
卜希霖 我看满行!玉琴你说呢?
达玉琴 他的腿瘸是因为光荣地负了伤,不是什么天生来的缺点,更不是品质上的缺点!
卜希霖 说得好!老栗你听见没有?
栗晚成 我这受了毒的喉部,在医院这么多日子也治不好!谁……谁……谁知道我能活多久呢?
林树桐 这不象军人应有的感情!军人永远是乐观的!组织上一定会教你多疗养,你再运用心理治疗法,教自己快活、乐观,这点病一定能好!玉琴你说呢?
达玉琴 我怎么恨放毒的敌人,怎么同情受了毒的英雄!
卜希霖 说得好!老栗你听见没有?
栗晚成 玉琴!我十分感激你!我希望世界上真有灵芝草,真有仙丹,一下子把我治好!这算什么事呢,好一天,病两天,虽然我做了不少事,可是不能满意自己;我愿意多做事,我能做事,我有做事的经验!我急,急得要吐血!
卜希霖 不要这样着急,病得慢慢地治,慢慢地养,越着急越坏!好啦,好啦,老林,咱们帮助大嫂作饺子去,教这一对青年谈谈知心话!
林树桐 对!老栗,玉琴,你们好好地谈谈,干脆快点结婚!革命已经胜利,革命的功臣还不该享受点家庭幸福吗?我跟老卜会给你们布置个相当出色的婚礼!卜希霖在德明饭店的大厅里,借用军区的大乐队,吃完喜酒,要有一百对男女跳舞!你们等着看吧!哈哈!走吧,老林!
栗晚成 等等!(拿起拐子)卜科长,林科长,我没有东西送给你们,这对拐子,你们一个人拿一只吧,作个纪念!假……假若我……
林树桐 你是怎么啦?老栗!谁有时候都相当忧郁,可不能象你这么悲观啊!
卜希霖 玉琴,这就是你的责任了!你会帮助他,教他快活,争取作出更伟大的事业来!好吧,我接受你这个礼物,这是奇怪的礼物,也是伟大的礼物!不管你到哪里去,我一看见这个就想起你来,一个前途远大的青年同志,青年英雄!
林树桐 好!我也会那么想!
卜希霖 立——正!齐步——走!
〔卜希霖、林树桐各扛一只拐子,并肩齐步走出去。〔达玉琴天真地笑了一会儿。栗晚成也笑,但笑得不起劲。
达玉琴 老栗,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么不大高兴!
栗晚成 这……这个病教我失望,悲哀!这点悲哀使我感到空虚,好象身子悬在空中似的!
达玉琴 谁的前途能比你的更光明呢?那点病不久就会好,不要悲哀!没有前途的阶级才会悲哀呢!
栗晚成 我、我是真正的贫农!一九三五年就参加了革命!达玉琴一九三五年?(用手指算)你才八岁呀?
栗晚成 你……你记错了,我十岁!我跟方明将军,他十一,我十岁,一同由家乡跑到陕北,参加了红军!
达玉琴 方明将军?
栗晚成 方明将军,李震将军,洪一风司令员,都是我的老朋友!
达玉琴 我看你也会作将军!你不该悲哀,你该高高兴兴地迎接明天的更大的光荣!你的生命象诗一样的美丽,象交响乐那么丰富!
栗晚成 好……好……我一定那么办!我一定要放弃知识分子的习气,用军人的感情,英勇地向前迈进!
达玉琴 你应当说用英雄的感情!我自幼儿就崇拜英雄!在小学和学伴儿说笑话的时候,我就说我长大了一定和一位英雄结婚!你一来到这里,我就留神听女干部们怎样谈论你:她们是不喜欢你的腿瘸呢,还是批评你常常到医院去,耽误了工作呢?没有!她们并没嘲笑你的腿瘸,也没批评你老住医院。这教我认识到:在这个社会里,每个女孩子都喜爱英雄!只要是个英雄,他腿瘸也好,口吃也好,我们都该敬爱他!
栗晚成 这么一说,我就有了信心!原来我的病和残废,不但不是嘲笑的对象,反得到同情?
达玉琴 是嘛,没有任何理由去悲观厌世!你看,你这么年轻,就已经有了这么高的地位。你还会往上升呢,地位越来越高。
栗晚成 是!我要证明:不但在战场上我是英雄,在一切的地方我都是英雄!地位高低,我全不计较,我要多为人民服务!
达玉琴 地位也是要紧的!地位越高,生活也就越舒服,你的病自然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栗晚成 是,我会那样,一天一天好起来,有好身体才能作出大事业来!
达玉琴 不是我专讲物质的享受,你既是英雄,就应该得到更好的房子,更好的服装,更有营养的食品,更多的娱乐机会,你应该有汽车!
栗晚成 一定得有汽车,解决我走路的困难!你看,我一定会有发展?
达玉琴 我绝对相信,你的前途无量!
栗晚成 我早就有百分之八十二点六的信心,可是经你这么一说,我才有了百分之百的信心!
达玉琴 你再说说你的英雄事迹,再说说!
栗晚成 你都听过了,再说那一套真有点不够谦虚的!
达玉琴 再说说!你一说那些,就眉飞色舞,忘了痛苦,有了信心!
栗晚成 你真想再听?
达玉琴 听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厌烦!你这个老实人,一点也不懂英雄崇拜的心理!今天不用多说,只说朝鲜东线那最精彩的一段吧!你是在多少团来着?
栗晚成 十二军三十五师一○三团。我是团参谋长!
达玉琴 军长是……
栗晚成 常充将军,我的老首长!
达玉琴 哼,有那么一天,你会升到军长!
栗晚成 我已经转业,怎能够……
达玉琴 凭你的英雄事迹,你会转回去!
栗晚成 (惊异)你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达玉琴 凭我的直觉,直觉!我真说对了吗?
栗晚成 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哪!
达玉琴 我懂得怎样保密!
栗晚成 北京来了电话!
达玉琴 北京?谁打来的?
栗晚成 别告诉第二个人哪!
达玉琴 看你,怎这么不信任我!
栗晚成 薛总参谋长来的电话,教我到军委会去!
达玉琴 薛总参谋长!到军委会去!你去不去呢?
栗晚成 我正在考虑!
达玉琴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什么可考虑的?就去吧!就赶紧去吧!
栗晚成 在这里,我虽然有病,可是并没耽误了工作,而且帮助了别人。到中央去,我怕自己的能力不够,不能称职!
达玉琴 教你干什么去?
栗晚成 大
达玉琴 你又忘了英雄的感情!你的能力够,再重大一点的工作也担当得起来!你满可以作个部长!栗部长,多么悦耳!
栗晚成 你这么信任我?
达玉琴 谦虚是好的,可不要过火!过度的谦虚容易变成懦弱!
栗晚成 我得给洪司令员写封信去,请求指示!洪司令员是我的老首长,老朋友,爱我就如同爱他自己的儿女一样。他会替我想好主意!你可千万别对别人说呀!
达玉琴 你为什么这样怕教别人知道呢?政府重用你是你的光荣!
栗晚成 是呀,光荣!我既须谦虚,又有英雄气概!你看,(夹起一个枕头,大模大样地走了几步)象不象?
达玉琴 象什么呀?
栗晚成 军政处处长!夹着皮包,穿着顶讲究的制服,到军委会去办公!
达玉琴 (抢过枕头来)不用你自己拿着,你有警卫员!你看,汽车还没站稳,警卫员就跳下去,给你开开车门,你慢慢地下来。多么威风,何等的气派!
栗晚成 是,是!我就是那样!我有智慧,有胆量,坐着象一辆坦克,立起来象一门高射炮!
林树桐 (在门口喊)栗主任,电话!
栗晚成 来了!
达玉琴 (关切地)不拄拐子行吗?我搀着你点!
栗晚成 行!行!我能走!
〔达玉琴还是搀了栗晚成,一同走到门口。
栗晚成 行了!行了!(走出去)
达玉琴 (立在门口)林科长,进来!
林树桐 (进来)谈得怎样啦?就快快订婚、结婚吧,岁数都相当的大,啊——不算太小了,还等什么呢?相当的合适就行了,别要求的太严格!
达玉琴 看样子,他有顾虑!他不痛痛快快地表示态度!
林树桐 什么顾虑?
达玉琴 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哪!
林树桐 我会相当地,啊——绝对地保密!
达玉琴 薛总参谋长给他打来电话,教他进京!
林树桐 这跟结婚不结婚有什么关系?
达玉琴 你真傻!在北京,才貌双全的姑娘至少也有几十万!我没到过北京,没见过大场面,我怕配不上一位英雄!
林树桐 对!相当对!(到门口喊)老卜!老卜!快来!〔卜希霖匆匆地跑上。
卜希霖 什么事?
林树桐 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哪!
卜希霖 我懂得怎么保密!
林树桐 薛总参谋长给老栗打来电话,教他进京!
卜希霖 我早就猜到他不能在这里干长了!咱们对他照顾得不够,给他的地位也太低!再说,武汉这里的气候对他也不太好!
林树桐 在北京,才貌双全的姑娘至少有几十万,恐怕他不会再积极地向玉琴求婚了!
卜希霖 有理!有理!老林,咱们得给他更多的压力!
达玉琴 那够多么难以为情啊!没有他,难道我还不活着了吗?我只是想帮助他,并不为我自己打算什么!
卜希霖 就是!玉琴,他也许能够找到比你更美、更有才干的姑娘,可是不易找到象你这么忠诚,肯为一个英雄牺牲自己的人,是不是?
达玉琴 对!除了成全一个英雄,我没有别的愿望!
林树桐 玉琴,你必须争取主动!
〔栗晚成和马昭说着话进来。马昭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很结实。他办事颇有气魄,但失之粗心大意。
卜希霖 (对马昭)马处长,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马昭 什么事需要这么保密?
卜希霖 老栗接到薛总参谋长的电话!
栗晚成 玉琴!你……
达玉琴 我是替你高兴!有机会到中央去作事,还不值得高兴吗?
马昭 老栗,你走不了!
栗晚成 怎么?
马昭 我的事情多,人事处的工作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刘副处长又出了差,一时不能回来,非添个得力的副处长不可!我反映上去,上级已经同意。你是老干部,战斗英雄,模范党员,你得帮助我!老卜,老林,你们看我的意见对不对?当然,我的意见差不多总是对的!
达玉琴 他谦虚得过火,老怕不能称职!
栗晚成 我……我有些做事经验,我愿意多做事!可是我的身体不支持我!中……中了毒气不象别的病,真不好治!我必须和洪司令员商议商议!
马昭 无论怎么说,你得帮助我!报纸上常登载你的事迹,各处学校请你讲演,人人知道你是英雄,我就该重用英雄!
卜希霖 马处长,我跟老林会说服他!同时,咱们大家一齐劝他和玉琴同志赶快结婚!好让他死心踏地地在这里工作!
马昭 是嘛,我看不出为什么你们还不赶快结婚!我做事的窍门就是讲效率,看事要准,行动要快!假若不是这样,我们就没法子办成一件事!你们俩这点事,既无须开会,又不必讨论章程,何必这么拖延着呢?
栗晚成 容……容我考虑考虑!
达玉琴 (生了气)好吧,你慢慢考虑吧,我走啦,再见!
卜希霖 玉琴!等一等!(拉住达玉琴,对栗晚成)我告诉你,老栗,你这个态度对不起玉琴啊!
林树桐 连我也觉得相当难过,是我把玉琴介绍给你的!我知道,你愿意上北京,那里至少有几十万才貌双全的姑娘!可是,你要想一想,在哪里都是一样为人民服务,而且这里特别需要你!至于玉琴呢,她是我的同乡,我亲眼看她长大的,我保证她会真心地爱你,帮助你!
马昭老林的话说得正确扼要!你到底要怎么决定,老栗?
栗晚成 我……我……我……噢,噢!(用手揪住脖子,十分痛苦)
众人 怎么啦?怎么啦?
达玉琴 (搀住栗晚成)是不是病又犯了?〔栗晚成痛苦地点点头。
达玉琴 (急搀栗晚成到床前,叫他坐下)要点开水吗?
栗晚成 (摆手)不……不……不要!
达玉琴 先别说话!
栗晚成 没关系!我……会会克服痛苦!马处长,允许我请半个月的假吧。我到北京去看看。
马昭 (笑着)哼,你一去就不回头了!
栗晚成 我回来,一定回来!你们给我的温暖、帮助、照顾,实在太感动我了!你们这样信任我,我愿意在这里一辈子,贡献出我的一切!可是,中央的……
马 昭 好吧!我去给洪司令员写封信,交给你带了去。他是我的老朋友,他会帮助你解决问题。
栗晚成 马处长,你也认识洪司令员?
马 昭 老朋友了!他给我题的字,写的对联,我都保存着呢,有工夫你可以来看看!
栗晚成 我也有他的签字,就在(指写字台上的小册子)那个小本里。
马昭 等闲着再看!你们好好地照顾他!明天见!(下)
栗晚成 再见,马处长!(对大家)我躺一躺就会好了的!(躺下)
金丹 (内声)栗秘书主任在吗?
林树桐 在!干嘛?
〔金丹上。
金丹 (交介绍信)大江报的记者,金丹。
卜希霖 栗主任不舒服,你明天再来好不好?
金 丹 那……
栗晚成 (坐起来)来吧!我可以跟你谈谈!
卜希霖 你不可以,栗同志!你应当保重自己!
金 丹 只谈十分钟行不行?
卜希霖 顶好一分钟也不谈!我知道你的任务重要,可也应当体谅一位有病的英雄!是不是,同志?
达玉琴 同志,你是不是要问他的英雄事迹?
金 丹 是!
达玉琴 好,我会替他说。你要问哪一段?是老红军时期的,解放战争时期的,还是抗美援朝时期的?我都知道。
卜希霖 老栗你看看,玉琴多么能帮助你!玉琴说!我也愿意听听!
金丹 说抗美援朝里最精彩的一段吧!
栗晚成 说我怎么中毒!玉琴,说我怎么中毒!
达玉琴 好!坐下!
金丹 (掏出笔记本,坐下)请说吧!
达玉琴 现在我就是栗晚成同志,十二军三十五师一○三团的团参谋长。番号请务必保密!(摹仿栗晚成的神态,但只掀起一点衣襟)看,有一天,刚刚天亮,敌人反扑,打白刃战。两个塔似的美国兵一齐扑过我来,两把刺刀同时刺到这里,我连眼也没眨巴一下,拍,拍,两手枪,两个“塔”全倒下去。……——幕徐落
第三幕
时间 一九五四年冬,下午。
地点 北京,农林部的办公厅主任办公室。
人 物
达玉琴
荆友忠 林树桐
冯福庭 卜希霖
铁 刚 马 昭
〔幕启:这个办公室跟别的办公室差不多:写字台、电话机、小桌、沙发、衣架等等都应有尽有。
屋中虽然相当整洁,但是还可以看出工作的繁重:不但写字台上有成堆的文件,连小桌上,甚至于椅子上都有刚拆开的或没拆开的函件。
前面是玻璃窗,可以望见北海的一角。有两个门,一通外边,一通另一间办公室——达玉琴就在这里工作。
在各大行政区撤销之后,咱们在前幕见过的老朋友,象马昭、卜希霖、林树桐和达玉琴都调到这里来。马昭是办公厅主任,卜希霖已升为司长,林树桐是人事处处长,达玉琴是办公厅主任办公室的干部。
达玉琴已和栗晚成结了婚。
这里还有咱们的一位老朋友,荆友忠。他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现在转业到这里来。还是那么热情,不过经过三四年的锻炼,他已很成熟了。
至于栗晚成呢,他也随着大家调到北京来,可是因为身体不好,还在医院里疗养,只拿处长级的待遇,没有正式工作。
〔现在,还没有上班。达玉琴独自在屋中走来走去,心情似乎非常不安。想整理一下桌上的文件,又安不下心去,时时看壁上的钟。看完,又看看手表,好象不大信任那座钟似的。
〔荆友忠轻轻开开门,进来。
荆友忠 不晚吧?玉琴同志。
达玉琴 不晚。
荆友忠 找我有什么事?
达玉琴 要紧的事!
荆友忠 就请说吧!
达玉琴 我问你,你跟栗晚成有什么仇恨?
荆友忠 我跟他远日无仇,近日无怨!
达玉琴 那么,你为什么怀疑他呢?
荆友忠 你听谁说的?
达玉琴 那你不必管!
荆友忠 喝!咱们这里真会闹小广播!
达玉琴 说说你为什么跟他过不去!
荆友忠 我从头儿说吧。当初,他跟我一同在陕西农业干训班学习。那时候,我很年轻、很幼稚,我崇拜他。
达玉琴 当初崇拜他,现在又怀疑他,这不是两面派吗?
荆友忠 两面派并不这么讲。随着年岁的增长,一个人会慢慢成熟起来。
达玉琴 就是疑心越来越多吗?
荆友忠 别这么说话吧,玉琴同志。不是疑心,是警惕,越来越多。你看,(掏出张报纸来)前几天报纸上发表了二百多位战斗英雄的名单,里边没有栗晚成的名字。
达玉琴 (有点慌,但仍强辩)这跟你有什么相干呢?
荆友忠 玉琴同志,我要是对他有什么成见,我就不会对你提这些了,你是他的爱人啊。据我看,国家的事就是大家的事,人人应当管。所以,尽管你是他的爱人,我也还对你说,你一方面是他的爱人,另一方面也跟我一样,是个公民。
达玉琴 (思索)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第一批名单,以后还会发表第二批、第三批呢?
荆友忠 不过,还有不可解的地方。当初,他说他要去参加抗美援朝,他去了没去,我不知道。我自己可是去了。在朝鲜,我打听过,没有人知道他。
达玉琴 你太可笑了,怎能那么巧,你一打听就正好打听出来。
荆友忠 是呀,所以当时我并没把这件事挂在心上。可是,我来到这里之后,听说他作过十二军三十五师一○三团的团参谋长。这一团恰好和我们并肩作过战,我见过那一团的首长们,并没有他!这,你怎么解释呢?
达玉琴 那,那,你怎么解释?
荆友忠 我想不通!
达玉琴 想不通就别想了吧!难道你要证明他是冒充吗?
荆友忠 即使我那么想,也不算过火。
达玉琴 你要晓得,在咱们的社会里,没有人敢冒充英雄,同志!
荆友忠 玉琴同志,最亲亲不过夫妇,他有什么毛病总瞒不过你去。
达玉琴 你是说,我知道他有毛病,可是不肯说,是吧?
荆友忠 那很可能,假若你的思想有……
达玉琴 有什么?你算了吧,都是同事、朋友,有工夫为什么不给朋友说几句好话呢?
荆友忠 我当初崇拜过他,你是不是也……
达玉琴 我也崇拜过他,可是我崇拜谁就永远爱护谁,不象你反复无常!我看,你的思想才有问题呢!
荆友忠 怎么?
达玉琴 你假装积极、警惕,其实是为耍点小聪明,想往上爬。为想往上爬,你不惜诬蔑一位英雄。
荆友忠 我丝毫没有那种卑鄙的想法!我在朝鲜战场上经过了炮火的锻炼,我不会做损人利己的事!你是他的爱人,你应当帮我把这件事搞清楚。
达玉琴 教我随着你诬蔑我的爱人?我还没得神经病!告诉你吧,别再捣乱,无事生非!
荆友忠 这不是捣乱,玉琴同志!今天搞不清楚的事,明天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也作了几年的事,我相信你也经常参加政治学习,你应当知道照我的办法做,对你有利,不是有害!
达玉琴 你一定要往下搞?
荆友忠 一定!并且希望你帮助我!
达玉琴 我不会帮助你!这里的马主任、卜司长,和林处长都是我的老首长,他们都很器重栗晚成。你要是故意捣乱,他们会帮助我,你不会得到什么便宜!
荆友忠 我根本不想得什么便宜!我要做我该做的事,我也希望你那么做!
达玉琴 (看恐吓不成,改为拉拢)得了吧,友忠同志,你和我的爱人是老朋友,那么你也就是我的朋友,让咱们团结得好好的,何必这么瞎闹呢?星期天,你上我那里玩玩,吃点家常便饭,不好吗?老栗星期天可能回家来看看,你们俩喝两杯六十度,不好吗?
荆友忠 啊……他还在医院里?他脖子里的那颗子弹还……
达玉琴 什么子弹?他是中了毒气!
荆友忠 呕!那……
达玉琴 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干什么这样要说又不说的呢?
荆友忠 你不知道他的脖子里有一颗子弹?
达玉琴 我……他没有说过。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有一颗子弹就更光荣,没有呢就更舒服点,不是吗?〔上班铃响。
荆友忠 上班了,咱们再谈吧。(要走)
达玉琴 听着,荆友忠!你顶好忘了这件事!〔林树桐进来。荆友忠立住。
林树桐 友忠,你干吗上这儿来了?(没等回答,问达玉琴)马主任还没来?
达玉琴 还没有。
〔荆友忠要往外走。
林树桐 等等,友忠!
荆友忠 是,处长!
林树桐 友忠,你这种精神相当地值得表扬,可是警惕不等于无中生有,见鬼见神。前天,你来反映意见,我又大致地看了看栗晚成的材料,他千真万确是个战斗英雄。材料里有大江报发表过的他的英雄事迹。还有:咱们的马主任——以前是中南农林部的人事处处长——给洪司令员的信,和洪司令员给马主任的回信。这两封信都谈到栗晚成的工作问题。有这些材料,你可以相当地满意了吧?
荆友忠 我对栗同志没有丝毫的成见,林处长。
林树桐 你参加过抗美援朝,我相当地了解你的动机!我的警惕性也相当的高!
荆友忠 林处长,你在中南跟他相处很久,就没有看出他的任何缺点?任何可疑的地方?
达玉琴 荆友忠,你确是有神经病,你怎么敢跟人事处处长摸底呢!
林树桐 友忠,栗晚成的确有相当的缺点,可是谁没有缺点呢?我不压制批评,可是你也要小心谨慎,别太冒失!在他的材料里,他做过的事几乎每件都有高级首长给他作证!
荆友忠 处长,你跟那些位首长对证过吗?
林树桐 你太天真了,友忠!我能去麻烦那些位首长吗?
达玉琴 我刚刚说过,无论怎样,谁也不敢冒充英雄!
林树桐 这是相当有总结性的一句话!一个人可以冒充学生,冒充干部,可是谁也不敢、不能冒充英雄!就拿栗晚成来说,他身上有那么多伤,伤能是假的吗?
达玉琴 你就不想想他流血的痛苦!中毒的痛苦!我们成全英雄,友忠你打击英雄!
荆友忠 林处长,咱们应当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玉琴同志,请你也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严肃高傲地走出去)
林树桐 玉琴,这个小家伙的动机是相当纯正的,不要错想了他。咱们要教育他,教他看明白了:培养一个英雄多么不易,打击英雄可是易如反掌!
达玉琴 这样乱挑拨离间的干部就该开除!开除!
林树桐 不能那么说,玉琴,你看,林大嫂不是也不大喜欢晚成吗?你能说她有什么成见?
达玉琴 大嫂是另一回事,她是个家庭妇女,不懂得新事情。
林树桐 不管怎样吧,你可千万别把这回事告诉给栗晚成,他是最爱惜羽毛的人!
〔勤务员冯福庭慌慌张张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电报。
冯福庭 马主任还没来?
达玉琴 没有。有什么事?
冯福庭 啊——(本想走出去,又改了主意)好,我就跟林处长说说吧!
林树桐 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老冯!
冯福庭 我……我犯了错误!林处长,请你帮帮我的忙!
林树桐 犯了什么错误?
冯福庭 是这么一回事,林处长。昨天晚上下了班,来了这封电报。收发室没有人。我不收下吧,这是电报;收下吧,我又不该管收发。
林树桐 咱们这里是相当的乱七八糟,玉琴!收发室在夜里也应该有人值班啊!
达玉琴 现在已经好多了!咱们刚到这里的时候,你记得,信和电报不是都扔在一个大筐子里,让大家随便去拿吗?老冯,你说吧。
冯福庭 我正进退两难,送报的扭头儿走啦!
林树桐 他没教你打图章?
冯福庭 没有!
达玉琴 他是送报员吗?
冯福庭 黑灯下火的,我没看清楚!
林树桐 看这份儿乱,简直不象个机关!
冯福庭 看了看电报,我没有办法。
达玉琴 怎么?
冯福庭 我不识字啊!想了半天,我把它放在了枕头底下,预备今天一清早,收发室来了人,就交出去。可是,今天早上一起来,我就忙着升火、收拾院子,忙得连被子也没顾得叠好,更甭提看那封电报了!刚才抓空儿去收拾被子,一掀枕头,我出了一身冷汗!我赶紧把电报送到收发室,那里的同志们不收!他们说,没有收据簿子,不合手续!林处长,我这个错误不小,你得帮助帮助我!
林树桐 拿来,我看看!
冯福庭 处长你发发善心,别给我处分!(递电报)
林树桐 (读)农林部转栗晚成……
达玉琴 他的?打开看看!
林树桐 那好吗?
达玉琴 明明教咱们给转,咱们就可以看!再说,我是他的爱人!
林树桐 对!(拆开信封)军用电报!洪司令员嘱代告栗晚成,限三日内到达兰州,参加军事会议。周光启,天津。
达玉琴 周光启是谁?
林树桐 是谁?空军司令员!
达玉琴 空军司令员!(要走)
林树桐 你干什么去?
达玉琴 找荆友忠那个小家伙去,教他看看,空军司令员给栗晚成来了电报!
林树桐 你算了吧?
〔达玉琴止住。
林树桐 老冯,你赶快骑车子到医院去,叫栗同志马上来;电报已经误了一夜半天,不能再耽误一分钟!听见没有?
冯福庭 听见了!他要是走不动,我把他背了来!将功赎罪,我可以不受处分了吧?
林树桐 可以!快去!那么,就要求医院用汽车送他来!
冯福庭 对!(要跑)
林树桐 拿着电报!
冯福庭 对!(接过电报,飞跑出去)
林树桐 (兴奋地)要有大变化!玉琴,你看着,要有大变化!你去看看,卜司长来了没有?他昨天还去看栗晚成,他可能知道点底细。
达玉琴 好!(刚走至门口,立住了)卜司长来了。(闪开,让卜希霖进来)
卜希霖 马主任还没来?(没等回答)老林,你猜,谁来了?
林树桐 谁?
卜希霖 (回手拉铁刚)老铁,老马还没来,老林在这里呢。〔铁刚拉着卜希霖的手,走进来。
铁刚 老林!你还活着哪?
林树桐 哎哟,老铁!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亲热地握手)〔达玉琴给他们倒上茶,走进旁室。
铁刚 从新疆调回来了。在医院里住了几天。
林树桐 怎么啦?有什么毛病吗?
铁刚 没有一点毛病!钟表用久了不是就得擦擦油泥吗?我到医院里去擦擦油泥!在医院里,我遇到你们的一位干部。
林树桐 谁?
铁刚 栗晚成。喝,我们一见如故。由他的嘴里,我才知道了你们都在这里。哼,多么快,一下子就四年没见喽!
卜希霖 老林,昨天我去看栗晚成。一看,这个家伙也在那里呢。他跟栗晚成那个亲热劲儿,就好象是一胎双生的亲兄弟!哈哈!
铁刚 老栗是个很可爱的人!那么年轻,那么勇敢,又那么细心。你看,他用我一张信纸都要问问我。我就说了,你用吧,用一张信纸还要问一声?你看他说什么?他说:铁副部长,因为你的信纸是军事机关里的,不可以随便使用!他就是这么细心,这么守纪律!
林树桐 卜司长,周司令员给栗晚成来了一封电报,教他十万火急到兰州去参加军事会议。你昨天没听见他说什么?
铁刚 我知道点!前两天他跟我谈心,他说他可能去作师长!上兰州参加军事会议?对,对,这前后两个消息一碰,就正合适。
卜希霖 老林,咱们这回可没法留住他了!在中南的时候,军委会要调他来作军政处处长,老马亲自给洪司令员写了信,洪司令员回信说:他的身体不好,应当先在中南一边做事一边休养,还恳切地嘱咐老马,特别照顾他。这样,我们才留住了他,教他担任了人事处副处长。大家来到北京,老马和部长商议了好几次,到底给他什么职务,可是始终没作出决定,只教他拿处长的待遇,在医院里养病。我每次到医院去看他,他虽然不明说,可是话里带出来不满的情绪。本来是嘛,他是个英雄,英雄无用武之地怎能不着急呢!咱们都不甘心不做事,白拿薪水,何况一位英雄呢?
林树桐 可是,咱们并非不想重用他,他不是有病吗?咱们要是不照顾他的身体,非教他上班办公不可,那才违反了政府照顾干部的原则!
卜希霖 可是,你不明白英雄的心理!看吧,咱们丢了一个最有希望的干部!
铁刚 老卜,别太本位主义啊,他是部队培养出来的人才,难道不该再回到部队里去服务吗?再说,你们一向照顾他很周到,部队应当感谢你们呀!
卜希霖 这话对,说的好!哈哈!
〔电话铃响,达玉琴急忙跑出来接电话。
达玉琴 (听电话)……等一等。(用手遮住听筒)铁副部长!
铁 刚 喝,我刚刚来到这里,电话就追上来了!谁?达玉琴医院!
铁刚 医院?我已经出了院!
达玉琴 可是还没办手续,你的文件什么的,还在病房里乱扔着呢!
铁刚 麻烦哪!真麻烦!好,好,告诉他们,我马上回去!〔达玉琴轻声地回话以后挂上电话。
铁刚 老卜,没办法,我非走不可!我改天再来看老马,你们替我问他好。(很不愿立起来地立起来)
卜希霖 等薪水下来,我好好地请你吃一顿全聚德!哈哈!铁刚 是呀,我一下火车,就想上全聚德,可是他们非教我上医院不可!好,再见吧!(跟他们握手)
林树桐 玉琴,我介绍一下。老铁,这就是老栗的爱人!
铁 刚 真的!告诉你,太太,啊,同志,你的爱人是个了不起的人!
达玉琴 (得意)别这么夸奖他吧!
林树桐 玉琴,你送铁副部长出去吧。再见,老铁!〔达玉琴领铁刚出去。
〔电话铃响,林树桐去接。
林树桐 ……马主任?……你快来吧,一件急待解决的事,等着你来作决定!……好!(放下电话)〔荆友忠进来。
荆友忠 卜司长,林处长,我想出一个好主意!
林树桐 (冷淡地)什么好主意?
荆友忠 还是那个英雄名单问题。请处长问问军委会,不就水落石出了吗?军委会就在北京!
林树桐 请你放心吧,栗晚成马上去作师长!也许你应当怀疑英雄,可是我们信任英雄!
荆友忠 (惊异)那……
卜希霖 荆同志,你是很好的青年,我喜欢你!可是,你还缺乏经验,还不能全面考虑问题!你想想,凭我们这几只老干部的眼睛,好几年的观察,还能看不出一个人的真假虚实来吗?你忘了这件事吧,好好地去工作,你也会成为模范人物。告诉你一句最有用的话吧:少怀疑别人,多鞭策自己!实践这句话会给你带来无穷的好处,哈哈!你去吧!
荆友忠 是!(走出去)
林树桐 这个小家伙!看我那一句——也许你应当怀疑英雄,可是我们信任英雄,说的多么有劲!
卜希霖 我那一句也不软!少怀疑别人,多鞭策自己!不但咱们的话好,咱们的态度也好,既没压制批评,又教育了青年干部!哈哈!
〔达玉琴回来,夹着马昭装文件的皮包。
达玉琴 马主任来了。(把皮包放在桌上,入旁室)〔马昭匆匆进来。
马昭 有什么要紧的事啊?老林!
林树桐 栗晚成的事。
马昭 他又怎么啦?(坐下,拿起桌上的文件之一,随便一看,随便放下)
卜希霖 这回咱们留不住他了,老马!
马 昭 (又拿起一件公文,写上两个字)部队又要调他走?
林树桐 到兰州去开会,听老铁说……
马 昭 (顺口搭音地)哪个老铁?
卜希霖 铁刚。他刚才走,教我们问你好。他说栗晚成大概去作师长。
马昭 那好哇,我看他到部队去也许比在这里合适。可顾虑的只是他的健康。
〔敲门声甚急。
马昭 进来!
〔冯福庭喘吁吁地跑进来。
冯福庭 栗同志来了!栗同志来了!林处长,我不会受处分了吧?
林树桐 你去吧!
冯福庭 是!(拉着屋门,敬待栗晚成进来)〔马昭等一齐注视屋门。屋中紧张的静寂。
冯福庭 请!(下)
〔栗晚成慢慢进来。他的腿还有点瘸,可是步子迈得相当大了。他的一步一趋表现出在稳重之中带着积极与紧张。他的态度是极有礼貌,又保持着“英雄”的高贵身分,不卑不亢。一进门,紧走了两步,然后立定,向大家敬礼。而后,又紧走两步,亲热地和他们一一握手。他的制服是黄呢子的,胸前佩满了徽章。
马昭 坐下!坐下!健康怎样啊?
栗晚成 有、有一点点进步!谢谢主任的关切!
马 昭 (开玩笑地)怎么,身体刚好一点就要开小差吗?
栗晚成 (微微一笑)洪司令员的命令,我只得服从!(极恭敬地递上电报)
马昭 (大致地看了一下)见着洪司令员替我问候啊!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呢?
栗晚成 非马上走不可了!
林树桐 只有坐飞机才不至误了期限!
马 昭 (又看了看电报)好吧,紧急的事需要紧急的措施,我批准你坐飞机去!(在电报上极快地写了几个字)幸而我们有飞机啊,我的天!你还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帮助?(把电报递还栗晚成)
〔栗晚成毕恭毕敬地接过来,放在口袋里,坐下。
马 昭 快说啊,我这里还有这么一大堆文件呢!〔栗晚成把手放在膝上,愣着;忽然低下头去,象要哭的样子。
马昭 怎么啦?到哪里都是去为国家服务,何必这么动感情呢?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我也舍不得你呀!
卜希霖 我们都舍不得你,无论从私人感情上说,还是从这里的事业上说!
〔栗晚成仍低头不语。
林树桐 老栗,有话说嘛!
栗晚成 我……我……我说不出口来!
卜希霖 当着老同志,老朋友,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
栗晚成 国家这么照顾我,爱护我,我怎能再开口要求……
卜希霖 是不是欠了谁的债?
栗晚成 不是!我向来节约!
林树桐 是不是需要一件皮大衣?
栗晚成 不是!我在朝鲜的冰天雪地里受过锻炼!
马 昭 栗同志,说吧,你知道这个办公厅是全部里最忙的地方!
栗晚成 唉!我的老父亲死……死……啦!(低泣)
卜希霖 老栗!老人们都有个……不要,不要太伤心吧!(自己弹泪)
林树桐 是不是家里有困难呢?
栗晚成 我的老人家是贫农……(掏出一封信来)老母亲来的信,我实在不好意思教组织上看!
〔卜希霖急忙接过信来,递给了马昭。
马 昭 (大致地看了看,连连点头叹息)唉!唉!卜司长,你看补助一百怎样?
卜希霖 二百吧!死的是英雄的父亲!
马 昭 好吧!为照顾干部,政府还不在乎这点钱!(在信上批了几个字)
卜希霖 (急忙去拿信,递给栗晚成)不要再难过!走吧,我带你去领款,招呼他们给你买飞机票。你不知道,有的干部多么官僚主义,我带你去才能马上办好一切!走!
栗晚成 (立起来)马主任,再会了!我不会说什么,只请相信我吧,我必定忘我地去服务,为保卫祖国流尽我最后的一滴血……(感情是那么激动,说不下去了!匆忙地和马昭握手)再……再会吧!
马昭 我派部里的汽车送你到飞机场,我可就不送了,你知道我有多么忙!保重!为国家保重你自己!
栗晚成 (转向林树桐)再会!替我问候林大嫂!(挺身疾步往外走,激昂慷慨)
卜希霖 等等!你不跟玉琴告别吗?(叫)玉琴!玉琴!
达玉琴 (从室内跑出来)晚成,你为了工作就连我也忘了吗?
栗晚成 (急赶过来)玉琴,我到了兰州就写信来。你好好看家,好好工作,好好学习!这里的首长都会照应你,我非常放心!(轻轻拥抱达玉琴,而后决然放下手来,昂首往外走)
达玉琴 我有许多话嘱咐你呢!
卜希霖 玉琴,来,同我一块儿给他办手续去!〔卜希霖和达玉琴同下。
——幕落
第四幕
时间 前幕后四、五日,晚间。
地点 西安,农业技术研究所的招待室。
人 物
唐石青
杨柱国
王乐民
杜任先 栗晚成
〔幕启:一间招待室。摆着一套沙发、两把椅子,还有一张铺着白桌布的圆桌。桌上放着一个小红磁瓶,并没有花。瓶旁有个很大的烟灰碟,好象要求每个客人都必须吸烟似的。靠墙角有个衣帽架,挂着一件大衣和一顶帽子。和这斜对着的墙角放着一张小茶几,几上有暖水瓶和茶具。
墙上挂着几张大小不同的图表,都是有关于农业生产的,如“碧蚂一号”新种麦子和别种麦子生产量的比较图表等等。
〔公安厅的唐石青处长来访研究所主任杨柱国。我们在第一幕里看见过这位主任,那时候他是在西北农林学院工作,现在调到这里来了。
唐处长心里很着急,可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墙上的图表,好象已下了决心改业,去作个农业专家似的。他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干部。已经四十来岁了,看起来还很年轻,头发还没有多少根白的,而且梳得很光溜。他的身量很高,可是全身都是那么柔软灵活,使人不易感到他是大个子。他的脸刮得很光,眼睛很大很亮;脸上与眼睛里经常发出笑意,老象心中有什么喜事,可以随时大笑起来。
〔杨柱国匆匆地走进来。他还是那么爽直可爱,可是看得出来,他是更老练了些,脑门上增加了些皱纹。
杨柱国 唐处长,老唐!
唐石青 (似乎很舍不得停止研究“碧蚂一号”,慢慢转过身来)老杨!(亲热地握手)好啊,你的贡献太大啦!
杨柱国 (拉唐石青坐沙发上)什么贡献?
唐石青 “碧蚂一号”麦子!一亩地增产五十斤到一百五十斤,贡献还小吗?
杨柱国 那是西北农林学院的成绩,不是我们这里的,更不是我个人的。
唐石青 你作过农林学院的党支书啊。
杨柱国 是呀,那时候我支持了“碧蚂一号”的试验,可是我不能乱说,说我自己已经是科学家了!
唐石青 老朋友,这里是农业技术研究所,近水楼台,你要是不错过学习的机会呀,你就能成为专家!哼,一看见这些图表,就令人喜爱科学,钦佩科学家!科学和艺术是人类进步的两个车轮子,把我们推送到幸福的大路上去。老杨,我前两天跟白捡的似的买到一小幅王石谷,绝对是真的!
杨柱国 怎么见得是真的?
唐石青 要是看不出真假,还配作公安厅的处长吗?
杨柱国 你算了吧!你不是为谈“碧蚂一号”和王石谷来的吧?
唐石青 但愿在我七八十岁的时候,能够天天跟男女朋友们谈谈科学,听听音乐,讨论小说,欣赏美术作品,现在还做不到!
杨柱国 谈谈现在的事吧!你干什么来了?
唐石青 来访问一位贵宾。
杨柱国 来看栗晚成?
唐石青 嗯!军参谋长兼师长!
杨柱国 他出去一天了,还没回来。
唐石青 他现在要是在这里,咱们俩不就不好谈话了吗?
杨柱国 你呀,老唐,真有一套!什么事都先打听明白了。
唐石青 有备无患嘛!他是住在东小院里,对吧?东小院有个后门,对吧?
杨柱国 (严肃起来)什么?前后左右你全都布置下人了吗?
唐石青 谁都可以随便出入,没人拦阻!
杨柱国 这不大对呀!
唐石青 什么不大对?你知道,我专管不大对的事!
杨柱国 省委张书记正颜厉色地告诉我,不许我有任何动作!你怎么……
唐石青 省委张书记告诉了我们厅长,厅长教我上这儿来!
杨柱国 噢!我明白了,明白了!张书记怕我乱搞,打草惊蛇!
唐石青 你没有乱搞?
杨柱国 没有!我一动也没动!我能不服从上级的指示?
唐石青 对!从现在这一分钟起,我负全责,你还是不要有任何举动!你知道,这是我平生遇到的一个最难办的案子!他是军参谋长兼师长,我要是错待了他行不行?
杨柱国 不行!
唐石青 我没有他的任何材料,我怎么不明白“碧蚂一号”麦子怎样试验成功的,怎么不了解他!今天下午五点半我才接受了这个任务;六点,我召集干部们开紧急会议。现在(看手表)差一分七点,我已经在这里了。在一接受任务的时候,我只能想到他是空降部队;他是谁,他是干什么的,我全不知道!
杨柱国 他的确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唐石青 谢天谢地!说吧,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杨柱国 要纸不要,记一记?
唐石青 用不着!我的脑子就是笔记本!十年前,咱们俩在一块儿搞地下工作的时候,你看见过我用笔记本吗?
杨柱国 甭跟老同志吹你的天才吧!听着,五一年秋天,我认识了他。
唐石青 在哪里?
杨柱国 西北农林学院。那时候,我是学院的党支书。他是到干部农业技术训练班来受训的。
唐石青 干训班的党支书是谁?
杨柱国 平亦奇。
唐石青 他现在在哪里?
杨柱国 还在农林学院做事。
唐石青 好。栗晚成是哪里派来的?
杨柱国 安康专署。
唐石青 他有文件?
杨柱国 当然!
唐石青 你都看过?
杨柱国 大致地!那时候,学院里正进行“三反”运动,就极忙,平亦奇可能都……
唐石青 等等!(又去看图表。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来,自言自语地)他既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就必定是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也许每一步都有毛病。(走到门口,嗽了一声)
〔王乐民,二十多岁的干部,应声而入。手中已预备好笔记本。
唐石青 乐民,马上出发,骑摩托车到西北农林学院,找平亦奇,平亦奇同志。
〔王乐民记录着唐石青的话。
唐石青 限你十二点以前跟他一同赶回来,我在招待所里等你们。告诉刘科长,马上挂长途电话,跟安康要一切有关栗晚成的材料,了解他家庭的情况。听明白了?
王乐民 都记下来了,处长。
唐石青 好,飞跑!顶好比飞更快一点!
王乐民 是,处长!(下)
唐石青 老杨,我的心直噗咚!想想看,他要是个特务,从五一年到现在,他会知道咱们多少事情啊!老杨,当初,他给你的印象是……
杨柱国 (想了想)可以说是老成持重,谦虚热情。
唐石青 都是好字眼。他也有缺点没有呢?
杨柱国 啊——有时候,他爱吹嘘自己,说大话。
唐石青 嗯!他什么时候离开干训班的?
杨柱国 他只在干训班学习了一个多月,就到中南受训去了,准备去参加抗美援朝。
唐石青 谁调他到中南去的?
杨柱国 我记得是军政大学组织部。
唐石青 (几乎跳起来)什么?什么?军政大学组织部?军政大学组织部会直接向干训班调干部?
杨柱国 我当时也这么考虑过。后来一想呢,他既是去受训,可能是由军政大学布置学习。
唐石青 怎么可能?
杨柱国 我不知道,我那么推测。
唐石青 同志,主任,老朋友,你根据什么原则去推测的?
杨柱国 他是战斗英雄,又是模范党员,我信任他,所以也信任那个文件。
唐石青 这是什么逻辑呢?你是这个农业技术研究所的主任,又是我的老朋友,我完全信任你。可是,假若今天你告诉我,军政大学组织部来一封文件调你走,我就应当因为信任你,也就相信那个文件合理吗?
杨柱国 我不大懂部队办事的手续!
唐石青 你也不懂得问问吗?咱们不懂的事情可多了!
杨柱国 那……
唐石青 好,(开玩笑地)先记你一过吧!你批准了他到中南去?
杨柱国 对!大家还给他开了盛大的欢送会。
唐石青 以后呢?
杨柱国 以后失去了联系。一直到前几天,他忽然给我来了一封信。
唐石青 你们既然失去了联系,他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杨柱国 信寄到了农林学院,由学院转过来的。信里说,他在朝鲜立过大功,成了战斗英雄,现在洪司令员叫他到兰州去参加军事会议。会议后,他到西安来休息几天,愿意住在我这里。我回了信,欢迎他来,因为他是一位英雄!
唐石青 他果然来了。怎么来的?
杨柱国 坐飞机来的。
唐石青 你怎么知道?
杨柱国 他带着一联飞机票,还有飞机上给旅客预备的纸口袋,叫什么来着?
唐石青 清洁袋。他告诉你,他是军参谋长兼师长?
杨柱国 对。这回,我有点怀疑了。
唐石青 怀疑什么呢?
杨柱国 第一是他提升得太快了,怎么这么年轻就作军参谋长兼师长呢?我仿佛记得,在干训班的时候他才二十五岁。那么,今年他不会过三十。第二是他没带着警卫员。我想,一位高级军官,怎么不带警卫员呢?
唐石青 同志,你有了进步,不再只信任个人,而不信任制度了。你没问他为什么没带警卫员?
杨柱国 问了。他说,上级不批准警卫员坐飞机。我可就想了:他既住在我这里,我又没法子保卫他,万一出点什么事故,谁负责呢?因此,我劝他到军区去报到一下。
唐石青 你想的好!老杨,我取消刚才给你记的那一过!他去了没有?
杨柱国 去了,并且告诉我,他见到了赵司令员。
唐石青 哪个赵司令员?
杨柱国 就是咱们陕西军区的。
唐石青 故事越来越好听了,咱们的赵司令员到北京去了,还没回来!
杨柱国 就是嘛,我也知道!我还怕错疑了好人,又问他军区在哪里。我的确不知道军区在哪条街上。他说,在鼓楼前。我可是知道,鼓楼前的是西北军区,不是陕西军区。老唐,听到了这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我飞也似地跑到省委会去,恰好见到了张书记。
唐石青 老杨,似乎得给你记一功了吧?
杨柱国 记一功?张书记泼了我一头冷水!他正颜厉色地说:“不要无中生有地乱怀疑一位高级首长,一位英雄!栗师长的警惕性高,不愿意告诉你陕西军区在哪里!师长没见着赵司令员,可是见到了别位首长,他没有责任告诉你!”老唐,张书记是我平日最佩服的一位老同志,可是他这回的态度未免使我失望!不过,刚才听你那么一说,我才了解:一位省委书记必须沉得住气,不能象我这么冒冒失失的!
唐石青 是呀,一点不错!可是,我怎么办呢?你看,咱们刚才说的不过是一些小小的漏洞,断定不了什么。他到底是谁,他是干什么的?他的目的何在?全不知道!咱们能说他不是师长?
杨柱国 不能!他是千真万确坐飞机来的!
唐石青 咱们能说他是骗子?
杨柱国 谁能一骗就骗到飞机票呢?
唐石青 也没有那样的疯子,骗到了钱之后,去坐飞机玩玩!(想)老杨,刚才你说他去看赵司令员,可是并没去,他上哪里去了呢?
杨柱国 我不知道!
唐石青 嗯!这里有文章!可能有很好的文章!要搞清楚!〔杜任先,一个青年公安干部,进来。
杜任先 处长,他回来了!
唐石青 老杨,到了我受考验的时候了,从现在起,我是市人民委员会的交际处长,来请他到招待所去住。你请他过来。
杨柱国 为什么你不到东小院去看他呢?那不可以多看见些东西吗?
唐石青 不!那会教他怀疑,我是来检查他的。这里好,这是客厅,谁都可以进来。
杨柱国 好!我去。(下)
唐石青 他坐什么车回来的?
杜任先 走着回来的。
唐石青 走的快,还是慢?是自自在在地,还是慌慌张张?
杜任先 不快不慢,自自在在。
唐石青 好,你去吧。
杜任先 是。(下)
〔唐石青又看墙上的图表,看得非常入神,倒好象那都是美术作品。看了一张,又去看第二张,还回头再看第一张,似乎是比较两张的风格有何不同,或是研究它们相互的关系。外边有了说话的声音,他还入神地看图表。直到杨柱国拉开门,他才慢慢转过身来。杨柱国同栗晚成进来。栗晚成戴着军帽,穿着藏青色的呢大衣,里边是一身暗黄色的粗呢子制服,胸前有人民解放军的符号和一大串徽章。唐石青极亲热地赶过来,要伸手,又不敢冒昧,直到栗晚成伸出手,他才敢握住,握得亲热。
唐石青 (还握着栗晚成的手,问杨柱国)这就是栗军参谋长兼师长?久仰!久仰!
杨柱国 粟师长,这是交际处的唐处长,我的老朋友!
栗晚成 (没把处长放在眼里)唐处长,你的工作作得不坏,很不坏!刚才听杨主任说,你来请我到招待所去,我谢谢你!(老气横秋地脱大衣)
唐石青 (忙接过去,挂在衣架上)是呀,师长!(假装严肃地)你不该这么对待我们哪!
栗晚成 (稍吃一惊)怎……怎么?
唐石青 你看,凭你的英名,你的功勋,你怎么悄悄地来了,不教我们知道,让我们犯招待不周,保卫不周的错误呢?师长,你看西安也还有个七层楼的招待所,也还有个小小的交际处。况且,交际处是由我负责啊!请坐吧,师长!
〔大家落坐。
唐石青 师长,我首先向你道歉,我的确不晓得你来了。我刚才来看杨主任,才知道你住在这里。我赶紧报告给市长,市长指示我马上接你到招待所去。杨主任,请你别多心,招待所实在比你这里宽敞一点,舒服一点,洗洗澡,理理发,要茶水,都方便。
栗晚成 处长,我谢谢你的厚意,可是你知道招待所也有招待所的短处。况且,军人应当谦虚,我不愿受特殊的招待;军人有军人的感情,我愿意住在老朋友这里!
唐石青 我了解你,师长!好容易休息几天,一进招待所就招来一群新闻记者、一群朋友,实在麻烦!独自一个人,不带警卫员,住在老朋友家里,自由自在地逛逛街,坐坐三轮车,的确另有风味,几乎可以说是一种享受!
栗晚成 唐处长,你实在是个有经验的事务人才!将来一有机会,我会调你到师部来帮助我!
唐石青 先谢谢师长!可是,师长也得给我们想想,万一因为保卫的不好,出点什么岔子,我们就犯了严重的错误。
杨柱国 唐处长说的对!尽管我舍不得把招待一位英雄的光荣让出去,可是我也愿意你到招待所去!
栗晚成 在这里,我给你添许多麻烦!
杨柱国 不是怕麻烦,我的心理也跟唐处长的一样!
唐石青 师长就答应下吧!我会给你好好地布置一下,不教一个新闻记者知道,把饭开到屋里来!
栗晚成 这倒教我为难了!那么,明……明……
唐石青 好!就是明天早晨吧。(想)啊,恰好,明天早晨可以腾出一个双间来,有卧室、有客厅。就那么办吧!师长真是太辛苦了,在朝鲜立了那么大的大功,回来还四处奔走,不得休息!
栗晚成 义……义不容辞啊!在咱们的社会里,哪一个干部都必须一个人当几个人用。洪司令员,我的老首长,调我来,(掏出一张电报,但没给唐石青看,又收回去)我能够不服从命令吗?
唐石青 就是!师长,老杨,我回去啦。明天早九点,我来接栗师长,万一我实在没工夫,我派一个科长来。(要去拿大衣,又停住)师长,我想求你一点小事,又……又……
栗晚成 说吧!我多少是个英雄,只要我能做,我决不拒绝朋友的要求!
唐石青 说出来,实在觉得太幼稚!
杨柱国 说吧!在英雄面前,我们都觉得有点幼稚!
唐石青 我,算了吧,我不应当多耽误师长的时间!(又去拿大衣)
栗晚成 说吧!我就怕人家以为英雄是不容易接近的!事实上,英雄之所以为英雄,正因为他谦虚热情。
唐石青 那么,你可别见笑啊!我在招待所时常会见到战斗英雄、劳动模范。每逢见到他们,我总要问问他们的事迹,记下来,有工夫的时候,我用这些材料编些快板什么的,得点稿费。
杨柱国 老唐,你什么时候作了作家呢?
唐石青 (既自傲,又难以为情地)要不仗着那点稿费,我怎么买得起“王石谷”什么的呢?师长,可以不可以告诉我一小段呢?我知道这太不象话了,可是……
杨柱国 栗师长,说一小段,我也听听!
栗晚成 你们的天真,引起了我的天真!好,我就说一小段吧!
唐石青 (鼓掌)好!好!(拿暖水瓶给栗晚成倒水)老杨,你喝吧?
杨柱国 不喝!真是礼从外来,我简直地不会招待朋友!
唐石青 (坐下)师长!
栗晚成 (挺了挺胸,摸了摸脖子,皱上眉头,又展开眉头)那,那是我们七天七夜的苦战的第七天,刚刚拂晓。
唐石青 对!美帝反扑永远在天刚亮的时候。
杨柱国 你怎么知道?
唐石青 报纸上说了多少次。
栗晚成 (狠狠地瞪了唐石青一眼,更加劲地说)刚刚拂晓,敌人反扑,打白刃战,两个塔似的美国兵一齐扑过我来。
唐石青 那时候你就是师长?
栗晚成 (象皮球挨了一针,泄了气,但再接再厉)不……不……不是!那时候我还是团参谋长!(极快地想起主意)那,那,我本来是在后边指挥,可是被敌人包围住,不能不亲自去打白刃战。两个塔似的美国兵一齐扑过我来,两把刺刀同时刺到(急掀军衣,露出腹部)这里。我连眼也没眨巴一下,拍,拍,两手枪,两个“塔”全倒下。我扯下军衣的袖子,自己包扎了一下,继续前进!我爬、滚、跑、跳,帽子丢了,衣裳碎成一条条的,可是继续前进,象一只受了伤的猛虎!
唐石青 师长!师长!别谈了!我听不下去了,我要哭!就凭这一段,我就可以写出极生动的快板来。等师长到了招待所,我再多讨教。再见吧,师长!(握手)再见,老杨!(握手。拿起帽子,大衣,潇洒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又立住)师长,你今年不会过三十吧?
栗晚成 我……我三十三!
唐石青 看着也就象二十七八的,多么英俊哪!老杨,给我找一份“碧蚂一号”的详细说明,谢谢啊!(下)〔栗晚成有点不安,但强作镇定。杨柱国不说话,看着栗晚成。
栗晚成 他……他是干什么的?
杨柱国 干什么的?交际处的处长!
栗晚成 看,看着有点不大象!
杨柱国 不大象?怎么不象?
栗晚成 没什么,只是那么一点感觉!
杨柱国 难道你还能怀疑他冒充处长?
栗晚成 没有的事!我还不知道咱们是生活在什么社会里!
杨柱国 说的好!我知道你绝对忠诚,同时又知道你怎么警惕!
栗晚成 杨主任,你永远是这么鼓舞我!(忙岔开话)想当初,我在干训班学习的时候,你待我就是那么好,教我即使是在枪林弹雨之中,也时常想念你!我时常对自己说: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杨柱国同志呢!天遂人愿,我居然得到这个机会,真不容易!在朝鲜,敌人的炮火那么厉害,打过一阵炮去,看吧,山头会矮了好几尺,山还那样呢,何况人呢?
杨柱国 栗师长,我去弄点酒、花生米、豆腐干,咱们畅谈一晚上!我们非畅谈畅谈不可啦!你要是愿意见见科学家,我约一两位会喝酒的来。咱们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谈,好不好?我说,你结了婚没有?〔栗晚成点头。
杨柱国 幸福的妇人!她在哪里?
栗晚成 在北京。
杨柱国 也做事吧?
栗晚成 在农林部。
杨柱国 我真想见见她!她必定是个有眼光,有本事的女同志!好吧,为了你们夫妇的幸福生活,我也得去弄点酒来,喝一喝!
栗晚成 我、我不大喝酒。
杨柱国 不“大”喝,就是喝。咱们谁也不准勉强谁,尽量,尽欢而散。喝完,睡个顶香甜的,无忧无虑的大觉,不好吗?
栗晚成 杨主任,你总是这么热诚!
杨柱国 你知道,在干训班的时候,我就给你下了结论,八个大字:老成持重,谦虚热情!
栗晚成 好!咱们喝两杯!
——幕落
第五幕
第一场
时间 前幕次日上午。
地点 西安,某招待所内。
人物
唐石青
杨柱国
杜任先
王乐民 平亦奇。
〔幕启:招待所二楼上的一个双间客室,现在作为唐处长的临时办公的地方。左前方有门,过到走廊。右壁有门,(现在关着)通到卧室。咱们看见的是卧室的外间,布置得象个小客厅。一进门,靠墙放着一张三屉桌,上面有茶具、花瓶。屋子当中有一套沙发,围着一张矮桌,桌上有烟灰碟和茶杯什么的,相当凌乱,好象有人在这里熬过了一夜。斜对卧室门的一角有一张写字台,上面堆着许多文件,乱放着一些文具,还有一架电话机。靠近写字台的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画。
〔唐处长一夜没睡,已经十分疲乏,可是还强打精神,坐在写字台前,阅读文件。
〔有敲门的声音。
唐石青 (并没转身)进来!
〔杨柱国非常紧张地走进来。
杨柱国 老唐!你一夜没睡吧?
唐石青 (转过身来)哟,你!(立起来)一夜不睡算得了什么呢!再有三天三夜,(说着,打了个扯天扯地的大哈欠)就,就连哈欠也不打了!你干什么来了?坐下。你这么早出来,不招他起疑吗?
〔唐石青、杨柱国都坐下。
杨柱国 我留下了话,说我头疼,出来蹓跶,一会儿就回去;好在这里离我那里不远。我差不多也一夜没睡。跟他喝酒就喝到了十二点。
唐石青 是呀,你来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半了。你行,能问出他老婆在哪里。我们已经跟农林部取得联系,我正等着北京的电话。告诉我,夜里他喝了酒吗?
杨柱国 只喝了一点。
唐石青 他很谨慎?
杨柱国 很谨慎!他有点心神不安。他甚至于怀疑了你!
唐石青 真的?那要不是他太聪明,就是我太笨——没演好交际处长那一场戏!我还以为我的那些无聊的奉承,过火谦卑的态度,都正合他的心意呢!你看,一位演员的成功是多么不容易啊!
杨柱国 你表演的不错!
唐石青 你别夸奖我吧,说他!他又说了什么?
杨柱国 他结巴得厉害。我假装有点醉意,问东问西,他每一个字都哼吃半天,什么也不好好回答。
唐石青 嗯!他的结巴大概是一种技术!
杨柱国 因为他是那样,所以我给你打完电话,还睡不着。
唐石青 《法门寺》里有一句好词儿:“睡不着就起来坐着吧!”
杨柱国 我是又闷气又害怕!
唐石青 干什么闷气?
杨柱国 在电话里,我问你看出什么破绽,你一句也不告诉我!我还不憋得慌?
唐石青 电话上不应当随便说话呀!怕什么呢?
杨柱国 我怕他自杀!
唐石青 他干什么自杀?
杨柱国 假若他真是个骗子,怕教你看穿了,他还不……
唐石青 你呀,老杨,有点神经过敏!他要不是骗子,他就不会自杀!假若他是个骗子,也不会自杀!骗子永远想占别人的便宜,自己不吃亏!
杨柱国 我不跟你辩论,说不过你!告诉我,你昨天晚上到底看出什么来了?
唐石青 要是还不告诉你,你就也快自杀了吧?
杨柱国 快点说吧!你说明白了,我也好帮你!
唐石青 我只看出几个漏洞,我们还不能仗着这些漏洞断定什么。
杨柱国 就说说那些漏洞吧!
唐石青 第一,他的大衣不对!
杨柱国 藏青色的,怎么不对?
唐石青 你自己想,我不告诉你!
杨柱国 他也许有不止一个理由穿藏青的大衣。
唐石青 所以我说只是个漏洞,我并不拿这个当作什么证据。
杨柱国 还有?
唐石青 第二,他的制服也不对!
杨柱国 怎么不对?
唐石青 也请你自己想,这是很好的训练!
杨柱国 不管怎样吧,你真是心细如发!
唐石青 难道不应该细心吗?我能马马虎虎错待了一位英雄,假若他真是英雄?第三,老杨,假若我是位师长,我会教一个初次见面的交际处长看肚子吗?(摹仿栗晚成掀起内衣)两个塔似的美国兵……这象高级首长的风度吗?
杨柱国 不大象!
唐石青 第四,他身上带着军用电报。按照部队的制度,电报看完马上收回,军事秘密不能随便带在身上,更不能随便拿出来给别人看!这是个大漏洞!
杨柱国 的确是个大漏洞!还有什么呢?
唐石青 第五,你记得他不过三十岁,可是他自己说三十三!
杨柱国 三十岁作军参谋长兼师长似乎太年轻了些,他自己添上了三岁。
唐石青 第六,他既是首长,就不会自己去打白刃战。
杨柱国 你提醒了他一句,他赶快改嘴,说他是教敌人包围起来了。老唐,有你这六点,再加上我昨天说的那些,就可以肯定他是冒充了!
唐石青 还不能那么着急!
杨柱国 不着急?我恨这样的骗子!
唐石青 愤恨并不等于着急,我不应当冒冒失失地就肯定什么。他都骗了谁?骗了什么?都还没有证据!
杨柱国 骗了谁?骗了国家,骗了人民,而且骗了我!唐石青骗了你?当然要骗你!昨天晚上我看到的,你就没看出来,你的眼睛就是预备受骗的!老杨,赶紧回去!等一会儿,我教王科长去接他,他要是不肯来,你得帮助王科长劝驾。
杨柱国 好,我马上回去。那什么,平亦奇来了没有?
唐石青 来了。(指卧室的门)在里边睡觉呢。他夜里一点才赶到的。
杨柱国 他是个很好的干部,不过,跟我一样,一忙起来就粗心大意!在干训班那一段,我跟他平分秋色,都有错误!再见,老唐,祝你成功!(往外走)〔杜任先进来。他已改扮成茶房的样子,提着一把水壶。
杜任先 杨主任!早!
杨柱国 早!(打量了他一下,没敢说什么。下)
杜任先 (一边往暖水瓶里灌水,一边问)处长,看看行不行啊?
唐石青 (上下打量)差不多!去换上一双布鞋!招待所必须安静,你穿着带铁掌的皮鞋,叮叮当当的象什么话!还有,头发上点油,梳得光光的!这么乱七八糟的,是故意教他看出来你一夜没睡吗?
杜任先 是,处长,我再加加工去。还有会儿工夫才到九点,处长到里边闭闭眼去吧!
唐石青 我还挺得住!不愿意进去把平亦奇吵醒了。王科长还没来?
杜任先 还在厅里等着北京的电话。
唐石青 但愿王科长一进门就说:处长,农林部来了回电,说栗晚成确是冒充!那够多么痛快!
杜任先 可是,处长常常指示我们:作事情应当多往难处想,不要希望侥幸成功。
唐石青 对!那么我就考考你吧。他来到,你头一件作什么?
杜任先 请他登记。
唐石青 怎么作?
杜任先 (摹仿茶房,拿起一张纸当登记簿子)栗师长,那什么,一点小小的手续,请登记一下。请把军人通行证……我们登记一下号数。行不行,处长?
唐石青 还好!他要是没有通行证呢?
杜任先 他也许拿出别的证件来,我就拿过来给处长看。
唐石青 嗯!他要是什么都没有呢?
杜任先 那我就加倍的客气,连声地说:没关系!没关系!
唐石青 好!换鞋去!
杜任先 是!处长!(下)
〔唐石青看了看卧室的门,真想进去休息一下,但是一狠心,开始作体操。正在作着,有人敲门。
唐石青 (停止运动)进来!
〔王乐民匆匆进来。
唐石青 北京的电话来了没有?
王乐民 来了!来了!
唐石青 怎样?快说!
王乐民 栗晚成千真万确是战斗英雄!
唐石青 他是战——斗——英——雄!谁说的?
王乐民 农林部人事处处长说的!他的飞机票也是农林部给买的!
唐石肯 (楞了半天)好吧,原来是一场虚惊!幸而我对他没有失礼的地方!你还是去接他。他既是真正的英雄,咱们就更该好好地招待他,保卫他了!我睡一会儿去。
(往卧室走。走了两步,立住)我说,乐民,我不是作梦哪?
王乐民 不是!怎么啦?处长!
唐石青 既不是作梦,咱们就得继续往下干!
王乐民 继续往下干?
唐石青 昨天晚上发现的那些漏洞不许我去睡觉!
王乐民 不管农林部怎么说?
唐石青 农林部并没给咱们解释开那些漏洞!我极希望他不是个骗子,但是我也不能轻易放过一个骗子!(看看手表)你接他去吧。坐交际处的车,别坐公安厅的!
王乐民 预备下的是交际处的车!(下)〔电话铃响。
唐石青 (接电话)喂……我就是唐石青。……李厅长?我正要请示!……嗯!继续进行?好!……省委张书记也……噢!……军委会……对!我随时汇报,随时请示!……对!(放下电话机。搓了搓手,揉了揉太阳穴,精神百倍地哼了两句秦腔)
平亦奇 (轻轻地开开卧室的门)唐处长,你始终没睡?
唐石青 嗯!我常想,一个人要是能够只睡一个钟头的觉,干二十三个钟头的活儿,有多么好啊!
平亦奇 我也那么幻想过,可是我至少得睡八个钟头!(指写字台上的文件)那些材料有什么用吗?
唐石青 没有!我得等安康的材料来到,跟你拿来的对证一下,才能看出些破绽。查考一个人的历史得从根儿上来。咱们是个新国家、新社会,在天翻地覆的大革命以后,许多事接不上了头儿,许多人要改头换面。他怎么来到安康,怎么入的党,都该首先弄清楚。根儿上有了毛病,一切就都有了毛病!你和杨柱国的错误是在不该轻易相信军政大学组织部的那个调干文件!
平亦奇 现在我看清楚了,那不合手续。可是文件并不假。
唐石青 你怎么知道它不假?
平亦奇 信纸、关防都对!
唐石青 你怎么知道,信纸和关防不能假造,不能偷用?请原谅我这么问,你是不是只看了看信纸和关防,并没看内容呢?
平亦奇 我没细看,杨支书看了!
唐石青 亦奇同志,再请你原谅我,文件是为看的,不是为由这里送到那里的!想吧,想他的一切可怀疑的地方!我们不应当乱怀疑好人,可是我破获过的骗子都假装好人!到今天为止,我还没发现一个好人假装坏人的。想想吧!
平亦奇 (想)处长,处长,我想起来了!
唐石青 想起什么来了?
平亦奇 他会刻图章!
唐石青 啊哈!这真有趣!你看见过?平亦奇 听荆友忠说的。
唐石青 荆友忠是谁?在哪里?
平亦奇 他也是五一年来受训的,后来去参军。我不知道现在他在哪里。他崇拜栗晚成,他告诉我,栗晚成给一个青年农民刻过一块木头图章。
唐石青 这个青年农民在哪里?
平亦奇 在学院附近,我认识他。
唐石青 好!你赶紧回去,找到他,详细地问问他:栗晚成都教他作过什么。问完了,请马上给我打电话!平亦奇 我马上走。
〔外面汽车响,平亦奇站住了。
唐石青 等等!他来了!你等一会儿再出去,省得碰上他。告诉我,学院附近的镇子上,有没有刻字的?平亦奇 可能有,那是个不小的镇市。
唐石青 去调查一下。噢,你太忙,我会通知那里的派出所去调查。
平亦奇 他自己会刻字,还用……
唐石青 刻字不是容易掌握的技术,他也许刻得很好,也许正在练习。哼,还许是在西安找人替他刻呢。我问你,军政大学的文件是怎么来的?
平亦奇 直接寄给栗晚成的。
唐石青 你们是由他的手里看到文件的?我的天!这一转手之间,能变出多少戏法来呀!学院里现在还有没有认识他的人?
平亦奇 还有——大概还有两三个。
唐石青 好,教他们都回忆一下,凡是有关于栗晚成的,哪怕是很微细的一件事,平淡的一句话,只要想起来,请你就都记下来,赶快告诉我。
平亦奇 好,我可以走了吧?
唐石青 可以啦!(握手)谢谢你啊!〔平亦奇下。
唐石青 (要电话)喂,接刘科长。我是唐石青。……喂,刘科长吗?通知西北农林学院的镇子上,调查有没有刻字匠,要是有,调查有没有和栗晚成发生过关系的,有没有刻过军政大学组织部的关防的。要是没有,调查这里的刻字铺。……对!好!(放下电话机)
〔敲门声。
唐石青 进来!
〔杜任先拿着一本登记簿和一张电报,很紧张地走进来。
杜任先 处长!处长!
唐石青 别这么紧张,小杜!
杜任先 他,他没有通行证!他把这个交给了我!(递电报)
唐石青 我正要看看它是什么宝贝!昨天晚上,他拿出来了,可没给我看。(接过来,看了一会儿)赶快给他送回去,谢谢他!
杜任先 (想知道底细)处长!处长!
唐石青 快去吧!告诉王科长,跟他周旋完了,到这里来守着电话,我可以睡一会儿去了!
杜任先 是!处长!(莫名其妙地走出去)
唐石青 (要电话)喂,我是唐石青,请接李厅长。……喂,李厅长?能不能调农林部的一位或两位干部坐飞机来一趟,带着一切有关栗晚成的文件?……是。对!他交出一张电报……啊……噢!是军用电报,我从来没见过的一种新奇的军用电报!……好!——幕落
第二 场
时间 前场次日下午四点。
地点 同前场。
人物
杜任先
王乐民
唐石青
杨柱国 林树桐
栗晚成
程二立 荆友忠〔幕启:地点仍同前场,但是增加了两三把椅子和一个衣帽架。架上挂着一件草黄色的皮大衣,一件细呢子的军服上身,都合乎志愿军首长们的制服的规格。三屉桌上放着几瓶各样的酒和一些酒杯,小桌上有几碟糖果、鲜果和香烟,象是要开个小酒会的样子。写字台上收拾得整整齐齐,乱堆着的文件已经都收拾起去。
〔杜任先还是茶房打扮,正往花瓶里插花。然后,他看了看屋中,用抹布东擦一把,西擦一把,力求室内出色整洁。
〔王乐民进来,四下里看了一眼。
杜任先 科长看行不行啊?
王乐民 很好!唐处长呢?
杜任先 (指卧室)在里边呢。
王乐民 (轻敲了一下卧室的门,推开一点,并未进去)处长,我请林处长来吧?
唐石青 (内声)好吧!
〔王乐民下。唐石青和杨柱国先后出来。
杨柱国 (对杜任先说)布置得很好啊,杜同志!
杜任先 我哪会这一套,都是现学的。
唐石青 在咱们这个社会里,最大的幸福就是有机会学习。什么都在建设,什么建设都是学问,什么学问都是公开的,给我们无穷无尽的学习机会。
杨柱国 前天,你告诉我:既然接近科学家,就应该抓紧机会学习,我一定要有计划地学习业务!
唐石青 你可是还没给我找来关于“碧蚂一号”麦子的详细说明!
杨柱国 我一定给你找到!
〔王乐民同林树桐上。
唐石青 欢迎!欢迎!(握手;介绍)农林部林处长,农业研究所杨主任。
杨柱国 (与林树桐握手)欢迎你来到西安!
林树桐 哎呀,西安的建设真不得了啊!那么好的大马路,那么好的招待所,那么多的工厂、学校,真了不起!
杨柱国 是呀,原先西安是马路不平,电灯不明,电话不灵;现在是平了,明了,灵了!
唐石青 (对杜任先)倒酒吧。
〔杜任先倒酒。
唐石青 林处长,咱们先谈一谈,待会儿再请栗师长来。(对王乐民)乐民,你忙去吧,过十分钟,把栗师长请过来。
〔杜任先送酒给大家。
王乐民 是,处长!(下)
唐石青 (举杯)林处长,祝你健康!
林树桐 (举杯)祝你们健康!(和唐石青碰杯)〔大家坐下。
林树桐 唐处长,杨主任,我看哪,这件事情相当的复杂,可能有些误会。
唐石青 所以才请你来帮助我们。好在有你带来的那些文件,一定不至于冤枉了好人。
林树桐 那些文件你看过了?
唐石青 看过了。
林树桐 那么多文件真够你看的!既然看过了,误会也就不存在了。
唐石青 相反的,林处长,我越看越觉得可笑、可气!
林树桐 有什么可笑、可气的呢?请举个例说吧。
唐石青 好!他由西北到中南去,拿着两件彼此完全不相干的证件,党的关系是由西北农林学院出的文件,行政关系是由军政大学组织部出的文件。
杨柱国 党的介绍信是我签的字!
唐石青 这两种文件怎么会联系到一块儿呢?
林树桐 相当地,相当地……
唐石青 林处长,中南农林部好象根本没有人看过那两个文件,更不用说想一想它们怎么弄到一块儿去的。
林树桐 那时候,我并不管人事工作,唐处长!
唐石青 我批评的不是你,而是官僚主义!他的党员鉴定书就写得更可笑了。那里写着:他是在一九三五年参加了红军,推算起来,他才八岁!
杨柱国 那真可以算作革命的神童了!
唐石青 那里也写着,他在中学肄业一年。可是,党派他到中央大学去作地下工作。那时候,中央大学是国民党的,我们可以派人进去,但是必须经过考试。凭他的中学一年级的程度,怎么能够考进去呢?难道国民党的大学特别照顾共产党员?在同一文件上,他既然入了中央大学农学系,又忽然地参了军,入了军政大学预科,然后又忽然变成了志愿军。这一个文件,任何人随便一看都能看出好几个漏洞,可是在到我手里以前从来没有任何人看过它。
林树桐 唐处长,你可也别忘了,那时候革命刚刚胜利,人事制度还相当的不健全!
唐石青 我知道!我也知道,有的人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根本不遵守制度,连文件看也不看,拿起笔就批!
林树桐 可是……。唐处长,别误会我是替栗师长辩护,我是想把事情相当地搞清楚了。
唐石青 不是相当地,是彻底地搞清楚了!
林树桐 就是!就是!所以我才要问,马处长给洪司令员的信和洪司令员的回信,总不会不可靠吧?
唐石青 林处长,马处长给洪司令员的信是寄去的?还是有人捎去的?
林树桐 栗晚成亲自捎去的。
唐石青 那封信要是交给了洪司令员,怎么现在还在栗晚成的材料里呢?
林树桐 那也许,也许,我弄不清楚!
唐石青 是不是这样呢:栗晚成根本不认识洪司令员,他不敢交出那封信去!
林树桐 可是,那封回信呢?难道是假的?
唐石青 是呀!林处长,去信既然不敢交出去,回信还能不假造吗?
林树桐 唐处长,我再说一句,假若回信是假的,马处长怎么相信了呢?
唐石青 林处长,这就是最可笑的地方!我不认识马处长,可是我的确知道,有一种人专会信假为真,而且在受骗之后还夸奖自己纯正忠厚。林处长,还有更可笑的呢,他说薛总参谋长给他打来电话,请问,谁听见了?谁看见了?薛总参谋长干什么忽然地给栗晚成打电话?而且这个打电话的事也写在材料里!这可笑的出奇!
林树桐 那个,那个,唐处长你看,马昭同志,卜希霖同志和我自己,都看他年轻有为,是大家公认的一个英雄人物,所以都想尽可能地帮助他,培养他!我们的办事方法也许有偏差,可是我们的动机是好的!
唐石青 于是,你们就培养了一个骗子!
林树桐 一个骗子?
唐石青 一个很不高明的骗子!
林树桐 那,他越不高明,就越证明我们糟糕啊!可是,你不能否认他是残废军人吧?他身上的创伤总不会是假的吧?在咱们的社会里,谁敢冒充英雄呢?
唐石青 正因为你以为他不敢冒充英雄,他才钻了这个空子!请你放心,林处长,他根本没有伤!
林树桐 没有伤?
唐石青 林处长,他的腿没有毛病,你我跟他赛跑,他准跑第一!他的肚子上也没有刀伤,只有一个小疮疤。他的脖子上什么也没有,象一块最好的牛排那么光滑。
林树桐 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唐石青 今天他叫人搓背来着,搓背的人顺手儿给他验了伤。我们这个小小的招待所里,设备还相当的齐全,搓背,理发,都方便。
林树桐 事情可真有点出乎意外的复杂了!我不能明白,假若他是个骗子,到了一个相当的程度,他为什么不适可而止地停顿下来,老老实实地作点事,保持住已经得到的地位,何必非弄到身败名裂不可呢?他相当的聪明,会想不出这个道理吗?
杨柱国 他不会那么想,林处长!他根本不想给我们作任何事情,他恨我们的胜利!他希望他和他所代表的那些肮脏东西胜利!他不会适可而止!在臭水坑子住惯了的鱼,怎能想到大海里去呢?
唐石青 对了,林处长!他说的话,你们相信,你们让他慢慢地确信自己真是英雄,真是功臣。他欲罢不能,怎能够适可而止呢?
林树桐 我可不是想给他解脱,我是要四面八方地设想,不固执成见,不随便武断!
唐石青 我也绝对不轻易判断什么。可是我比你多着一点东西,就是我会愤恨!想想看,这几年他由安康——这以前的事咱们还不知道——骗到中南,由中南骗到北京,由北京骗到西安,光是薪资、医药费、路费,他已经骗了国家多少钱,且不说政治上的损失!哪一分钱不是人民的血汗挣来的,就应当供给一个骗子去吃喝玩乐吗?
林树桐 那,那,请原谅我,我是要弄个水落石出,他怎么会去参加兰州的军事会议呢?
唐石青 兰州根本没有什么军事会议!洪司令员也向来没到过兰州。
林树桐 谁说的呢?
唐石青 省委张书记亲自给兰州打的电话!
林树桐 省委张书记?这个事体相当严重了!
唐石青 的确严重,林处长!咱们这里摆着一个现成的骗子,敌人能够不争取他吗?
林树桐 (惊惶)他,他要是反革命……〔敲门声。
唐石青 进来!
〔王乐民同栗晚成进来。
〔唐石青起立。杨柱国、林树桐也立起来。
唐石青 欢迎栗师长!(握手)
栗晚成 谢谢你照顾我,唐处长!不……不用说别的,天天能洗热水澡,对我的腿有很大的好处!
杨柱国 你看,我说对了吧?这里的确比我那里方便,不但天天可以洗澡,还有搓背的!
〔王乐民递给栗晚成一杯酒。
栗晚成 谢谢!林处长,你怎么来了?
林树桐 部里派我来视察一下。
唐石青 栗师长,这两天非常的忙,没能好好地招待你。今天抓工夫,凑几个老朋友,大家喝点酒,谈一谈。你知道,咱们都得实行节约,所以我不敢给你预备酒席。
栗晚成 我最怕宴会!我到处宣传节约!
唐石青 是嘛!我只弄了点水酒、花生、瓜子什么的,表示一点意思!好吧,师长,(举杯)祝你健康!祝你的更大的成功!
栗晚成 祝你们的健康、成功!
唐石青 师长,你坐下,你的腿脚不方便!随便吃点,我们不拘形式!
〔栗晚成坐下,面对衣架。其余的有坐有立。
杨柱国 招待所都好,就是每层楼都缺少个足以容纳一二十人的小客厅。
唐石青 就是嘛!建筑学校,不问教师的意见,建筑招待所,不征求交际处的意见,就是咱们的建筑专家的特殊作风。会把学校盖得象招待所,招待所象学校!
杨柱国 (过去摸摸衣架上的衣服)这是谁的?
唐石青 一位志愿军首长的,他到楼下理发去了,把大衣脱在这里。
杨柱国 这个呢子多么细呀,咱们的制呢厂在技术上的确有了进步!
唐石青 是呀,我记得从五三年起吧,产量增高了很多,志愿军的首长都穿上了细呢子的制服。
〔林树桐也过去看。
栗晚成 (赶紧声明)是,是呀!我……我的那一身没有穿来。
唐石青 旅行的时候,谁都爱穿旧衣服,又随便,又俭省。不过,你应当把皮大衣穿来,你那件藏青的,实在太单薄!
栗晚成 (忙掩饰)还好!还好!在朝鲜的时候,经常有三尺多厚的雪!那是真冷!经过那个锻炼,我敢说,叫我上北冰洋我也不怕了!
唐石青 说的好!哈哈哈……。师长,在朝鲜的时候,你是在……
栗晚成 十二军三十五师一○三团。
唐石青 老杨,那位小朋友还没来吗?
栗晚成 (不安,赶紧问)谁呀?谁呀?
唐石青 乐民,把他叫来。
王乐民 好!(下)
杨柱国 一个最崇拜你的小朋友,你必定很喜欢看见他。
栗晚成 谁呢?
杨柱国 你等着瞧啊!
〔王乐民同程二立进来。程二立已长成了壮实的小伙子。
程二立 栗晚成,你还认识我吗?
栗晚成 你……你……是谁?叫栗师长!
程二立 程二立!
栗晚成 (假装想不起)程……程二立?
程二立 你忘了,你在干训班的时候,骗去了我的一根桃木棍!
栗晚成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程二立 你这个英雄啊,很不诚实!
栗晚成 (一颤)怎么,怎么,我会不诚实?小孩子!
程二立 我把我哥哥的番号告诉了你,十二军三十五师一○三团,你怎么不去看看他呀?我的爸爸妈妈还当面托咐了你!
栗晚成 那,那么多志愿军,我哪能……
杨柱国 二立的哥哥不是跟你同在一个团里吗?你也在一○三团呀!
栗晚成 (慌)那,那……(急中生智,假装微怒)我说,唐处长,你耍的是什么把戏?这是请我喝酒呢?还是……
唐石青 师长,我会作不少的事,就是不会耍把戏。
栗晚成 二立,你知道戏弄一位战斗英雄有什么结果!(起立,要走)
〔荆友忠猛地拉门进来,栗晚成抖了一下,又坐下。
程二立 荆同志!你好啊!你记得吗,当初我把我哥哥的番号……
荆友忠 记得!你告诉他那个番号的时候,我在旁边听着呢。(猛转向栗晚成)栗晚成,我也到了朝鲜,我知道十二军三十五师一○三团没有你这么个人!
栗晚成 荆友忠,你干嘛来了!
荆友忠 我奉部长的命令,同林处长来“视察”!
栗晚成 啊!林处长了解我的一切!是吧?林处长!
林树桐 啊……
栗晚成 唐处长,我以一个立过功的军人的资格问你,你到底是谁,到底要干什么?
唐石青 不要着急,好几年的事怎能一下子说清楚呢。二立,你们镇子上的王老二还在吗?
程二立 还在。现在他的觉悟提高了,有形迹可疑的来刻图章,他就报告给派出所,不象刻军政大学组织部关防的时候那么粗心了。
唐石青 他可是没要他的钱,因为看他是军人。在咱们的社会里,大家彼此信任,彼此尊重。对于军人,大家特别尊重。因此,在这个好社会里进行欺骗并不很难,你说对不对?
栗晚成 (大怒)我说,你扯这些个淡干什么?
杨柱国 别急!别急!你看,受了那个假图章的骗的是我,我该着急!
栗晚成 这我受不了!我给赵司令员打电话!
杨柱国 那得叫长途电话,他在北京呢!
栗晚成 (手与唇都颤起来)奇怪!奇怪!那么,我怎么见到了他呢?
〔屋中静寂得可怕,电话铃响。
唐石青 (接电话)喂……李厅长,我是唐石青。……好!我听明白了。(放下电话机)李厅长的电话。他向军委会请示过了,他们不知道你这么一个军参谋长兼师长。
栗晚成 (立起来,抓头)奇怪!奇怪!奇怪!(忽然坐下,手摸脖子)噢!我……我……我……(要发昏)〔众人哈哈地笑起来。
程二立 那颗子弹还离大动脉不远吗?
荆友忠 毒气还没散净吗?
唐石青 (极严厉地)栗晚成,说!你到底是谁?
栗晚成 林处长,林处长,你了解我,给我解释解释!
林树桐 恐怕,我,我解释不开了!
唐石青 栗晚成,拿出你的电报来!
栗晚成 没……没带在身上。
唐石青 在哪里呢?
栗晚成 箱……箱子里。
唐石青 乐民,你去拿。
栗晚成 你要检查我吗?
唐石青 乐民!
王乐民 (掏出检查证)栗晚成,我奉命令,检查你!林处长,请你作证人吧。(对栗晚成)走!(对杜任先)任先,你也来!
〔杜任先在前,栗晚成在中,王乐民在后,走出去。
程二立 唐处长,我谢谢你!谢谢你!我恨这个家伙!
荆友忠 林处长,这你就明白了部长为什么派我跟你来。我对你说我怀疑他,你完全不去考虑。我又反映给部长,部长要是再不处理,我会向更高的一级去检举!我怎么在朝鲜打击美国帝国主义,也怎么打击潜藏的敌人!
唐石青 二立,友忠,你们可也别忘了:二立随便把那个番号告诉了他,友忠你替他写过蜡板!
荆友忠 唐处长,我犯了错误!恐怕他就是利用我印的表格,另造了一份履历,到中南去的。
程二立 恰好用上我给他的那个志愿军的番号!
荆友忠 所以一到那里,他就变成志愿军了!
杨柱国 他还把调他受训的文件,改成到中南转业的!
唐石青 记住吧,青年同志们:只要小心一点,眼睛就更亮一点;只要粗心大意一点,就会帮助了敌人!友忠同志,你是愿意带着二立看看西安市去呢,还是帮助他写写材料?
荆友忠 办正事要紧!写材料去吧,二立?
程二立 对!走!
唐石青 谢谢你们!明天早晨,我请你们吃羊肉汤泡馍!
荆友忠 再见,处长!
〔荆友忠同程二立下。
唐石青 小伙子们,多么可爱!
〔电话铃响。
唐石青 (接电话)喂,我是唐石青……啊……啊……好!(放下电话机)林处长,安康的材料到了:栗晚成的父亲是地主,现在还受管制;他本人是国民党青年军、三青团团员。
〔王乐民领栗晚成进来,杜任先拿着一只皮箱,就是咱们在第二幕看见过的那一只。
林树桐 (迎过去)你,你爸爸原来还活着?(真冒了火)呸!呸!硬说你爸爸死了,骗国家的钱?你,你混帐!
栗晚成 林……林……林……
唐石青 就别再假装结巴啦,除了耽误时间,没有别的好处!
林树桐 说吧,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栗晚成 我没有别的企图,只是为往上爬。爬的越高,享受越好!
杨柱国 看起来,你是个很简单的人哪。
栗晚成 我是简单!我只想骗点好吃好喝,没有别的!
唐石青 问你一件事:你说去看赵司令员的那天,你到底上哪里去了?
栗晚成 我,我没上哪里去!
杨柱国 可是你也没在我那里!
栗晚成 我,我不是反革命!
唐石青 你怎么不是呢?
栗晚成 (支持不住了,哀鸣)林处长,救救我!救救我!
唐石青 王科长,摘下他的符号、徽章来!
栗晚成 唐处长!(跪下了)
唐石青 起来,你的胆量哪儿去了?
栗晚成 (被王乐民拉起来)我的胆子最小!我不敢面对困苦、困难,我老想吃现成饭!
〔王乐民摘下栗晚成的符号、徽章,交给了唐石青。
唐石青 小杜,打开箱子。
〔杜任先开箱,唐石青找到电报,递给林树桐。
唐石青 林处长,这是一张普通电报纸,上面用钢笔写了“军用”两个字,你们就批准他坐飞机。这上边有签字——马昭。(又拿出一个小本,细细地看)
林树桐 我们的办公厅主任。
杨柱国 (愤恨)他花自己的钱一定不会这么大方!
林树桐 我接受这次的教训,我准备检讨自己!至于整个事件,由中南到北京,马主任应负最大的责任!
唐石青 (把小本递给林树桐)看看这个吧,极奇怪的一件东西。(指)看这里!
林树桐 (看)什么?你妈妈给你的信,说你爸爸死了,可是你起的信稿?
唐石青 党员鉴定书的底稿,洪司令员的信稿,他的全部历史的底稿,都在这里!咱们谁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呢,他可是老得时时刻刻带着这个小本!
杨柱国 演话剧不是有提词的吗?没有这个小本提醒这位演员,他就忘记自己是谁了!
唐石青 (又拿起一些信封、信纸)看吧,各地方各机关的信封、信纸,还有军事机关的。(拿了两张给林树桐看)
林树桐 (看)这两张必定是从老铁那里偷来的。
唐石青 老铁是谁?
林树桐 铁副部长。别说了,说了丢人!
栗晚成 不是我偷的,是他给我的!
唐石青 (又由箱中拿出一张地图)这是谁给你的呢?一张军用地图,有你写的注解。这就是你到西安来的目的,是吧?你还敢说,你不是反革命?
栗晚成 唐处长,唐处长,你要枪毙我吗?
唐石青 我们有国法!你老老实实地交待,会有好处;你照旧狡猾,法律知道怎么严厉地裁判你!王科长,带他到他的屋里去。小杜,拿着这只箱子。(把刚才拿出来的东西放回)
栗晚成 林处长,看在达玉琴的面上,救救我啊!
林树桐 下去!
王乐民 别再耍无赖,走!
〔王乐民、杜任先带栗晚成下。
唐石青 (指桌上的徽章、符号)我要是在北京,逛一趟天桥或是东安市场,就会买到比这更多更好看的牌牌儿!看,这个是小学生的帽花,他也戴了这么好几年!(把符号递给林树桐)林处长,这是件很有意思的证物,你的!
林树桐 我的?(细看)噢,上面糊上了一块布,把我的名字遮住,写上了他的名字!嘿,我的姓名跟一个骗子的,密切地在一块儿相处了好几年!林大嫂催了我多少次,要回它来,可是我相当的马虎!唉,马主任、卜司长,还有我,都是用新社会的道德标准衡量了旧社会剩下的渣滓!
唐石青 据我看哪,林处长,你们恐怕是用旧社会的思想感情处理了新社会的事情!
杨柱国 你说得对,老唐!得啦,三天就破了案,我祝贺你的胜利!(举杯)
唐石青 领导的胜利,咱们大家的胜利!可是美中不足,这个小鸡尾酒会开得不很圆满!
——幕落·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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