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教学》全折戏词

 

一、一、一不得吹牛； 二不喧； 我家三代坐过大官。

　　我爷见过皇上的面，我婆跟娘娘吃过饭。

　　我爸穿过黄马褂，我妈穿过绫罗缎。

　　出门不走坐软轿，回来捶背有丫环。

　　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上镶的是五彩蓝。

　　过年过节把礼送满，绅五绅六都来舔。

　　自从把我爸钻了土，地方的绅士趔地远。

　　换了人，换了脸，翻过来给咱还打算盘。

　　我妈劝我把书念，我不爱上学是光捣蛋。

　　打先生，翻桌面，把读书当成个谝闲传。

　　有的财主谋家产，勾我耍钱又吸烟。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下坡子碌碡真好掀，没几天，我就把这打麻将 耍样片 掷色[shai]子 老碗转 抽签签 看点点 出宝押宝当宝管抽大烟 装水烟，喝酒胡浪背巷子钻，十八搬武艺全套很快客里马嚓就学完。

　　到了今天，房卖完 地卖完，想卖媳妇是婚未[vei1]谈。

　　如今我，没人管 没[mo]啥吃 没啥穿 没铺盖 没麦秸 没丫环 没公馆没大[duo1]人 没祖先 没媳妇 没家眷 没吃没喝 没穿没戴 没铺没盖没妈没爸 没婆娘没娃 没有个啥啥就是我一个光杆杆。

　　受洋罪，受可怜，如今我还是童男，你看危险不危险。

　　我一死，何家这门从今往后永远整个全套一满就算把种断完个蛋，完了呀得儿蛋。

　　唉！转筋了，转筋了。

　　（白）：可怜，可怜，实可怜，三天没见五谷的面，状元，榜眼，不如半碗稀饭，文魁武魁，不如半斤锅盔。偶先生姓何名为贵外号油子，家住在合阳县罗面巷八间胡同拐洞洞幺三五七九，二五八双双捆独赢。二老在世，骡马成群，家豪富大。自从把我两位老人牺牲、报销、作废、完蛋、倒塌之后，我把这万贯家产就像鸡毛毽子一样放在了脚尖上蹦登踢的一干净连手心大一点都没剩。如今落到这般模样，家无隔宿之粮，把我饿的虚肿黄胀，指甲发亮，鼻子满囊，胳膊腿细的跟烟袋杆杆一样。使我无法可想，我这里一思量，我瞎好还念了几年书，识得几个字，我不免背上褡裢不走平原，不走大川，到那山里、畦里、沟里、岔里，偏僻的地方混着教学一回了。

　　（大起板，叫板，并唱苦音慢板，拉彩腔）（唱）：在草堂不由我自思自叹，思想起二爹娘心中痛酸。

　　到如今饿的人无法可干，我这里靠教学奔到乡间。（下场）（王发旺上场）王发旺（唱）：（欢音二六板）：

　　今年的庄稼好余粮百石，只为着一件事常发熬煎。

　　我一家三代人不识墨点，心儿里想坐官难上加难。

　　（白）：我老汉王发旺。我有两个儿子，一字不识，我想给娃请个先生，好好读书，成名做官，继承我家的香烟。我要请的先生：要教的好，挣钱少，吃的喝的还要由我搞，所以要找个便宜的先生。

　　何为贵（白）：教学里！教学里！

　　王发旺（白）：你看把他的，有个买啥的，就有个卖啥的。待我唤上前来！哎！先生，走动些！

　　何为贵（白）：来了呀！

　　（唱，快欢音二六板）（唱）：百里奚不得时列国游转，孔圣人在蔡邦绝粮七天。

　　苍天爷保佑我吃碗饱饭，回合阳给爷爷献个鸡蛋。

　　王发旺（白）：你可是个教学的先生？

　　何为贵（白）：是专门人才。

　　王发旺（白）：我看那教学的先生，懂得的多，什么《四书》呀，《五经》呀，国语呀、算术呀，这些你都懂吗？

　　何为贵（白）：I know a lot.（我知之甚多）王发旺（白）：你刚才说的啥，我一点也没听懂。

　　何为贵（白）：这是一句外国话，这意思和内容就是知识渊博，无所不知，无所不通，无所不精，不管它三皇五帝夏商周，妲姬少年看春秋，前唐后汉，向左转，向右转，油炒米饭，宋朝的关公，打败了成吉思汗，把四书五经翻了八十六遍，学会了算术、国语、历史，地理、自然，能通背康熙字典，拿辞源能唱乱弹，甭看我面黄肌瘦骨头软，韩信人瘦坐大官，腹内的能耐你看不见，胳膊细能端起大老碗，能吃就能干，这是真正的好胃口，不是胡谝，东家甭挑甭捡，咱就上馆。

王发旺（白）：先生，甭慌，我有两个儿子，一字不识，我心想，请你给娃当个先生。

　　何为贵（白）：哎呀！你看你运气多好，要是集市一开，我往那里一站，碰见个熟人，把我这样一捏，捏走了，你就把良机错过了。走上馆！

　　王发旺（白）：甭急，先生，咱先把这学费说一下。

　　何为贵（白）：那有说的啥里，大行大市的，多给几个，或者不少给是一样的，王发旺（叫板）：我的先生呀！唱（欢音二六四句齐板）（唱）：论学费二百钱整整一年，那笔墨和纸砚都在内边。

　　要吃个水旱烟先生随便，从此外与东家别无相干。

　　何为贵（白）：这最近教学的行情咋这么软的，一年三百六十天，满年才挣二百钱，不胜吆鸡关后门，不胜抱娃收鸡蛋，不胜拾荒卖牛粪，不胜太阳坡里晒暖暖，多亏我还没有家，二百钱实在没法花，要是打扮我娃他妈，包不来粉，买不来花，京货担子顶屁用，扯不上二尺系头绳，连个帽根子也扎不硬，爱好能落个胡骚情。唉！钱吗，看你怎么用里，二百钱要是包上辣面子点眼窝，一辈子也用不完。去了太乏味，不去了可肚子饥，饿的撑不住，说不了混着先吃一顿，去一天算一天，上馆。

　　王发旺（白）：先生，甭忙先，甭忙先，咱把这饭也说一哈。

　　何为贵（白）：饭！钱少了饭好了也行。饭我给你说，庄稼汉还不是打啥吃啥，还有十里乡俗不同，有的地方饭没上，先来四个菜一个拼盘，跟尻子酒就上来了，有的地方是白酒，有的地方是稠酒，有的地方是红酒，有的地方是甜酒，三原喝的是黄酒，临潼一带，拿糯米做的叫柿酒，秦岭以南，拿高梁作的渴过二两就上脎，栽跟头就叫跟头酒。咱这给上啥酒。

　　王发旺（白）：先生呀！（唱，欢音二六板）；（唱）：清早间吃的是黑豆稀饭，到中午通罗粉打成搅团。

　　到黑了没有饭先生随便，这一天吃两顿全当三餐。

　　何为贵（白）：清早间是黑豆稀饭，中午是黑面搅团，黑了还没饭，三个黑，外是敬德挖炭里，简直就黑透了。麦面里么？麦面能做宽面、细面、炸酱面，包子、饺子、肉卷卷，锅盔、蒸馍、热烧饼，蘸蒜丙丙，油炒煎，麦面做饭说不清，为啥非要拿黑豆整先生里，黑面吃了不耐饥，教下学生可没出息。唉！唉！食无求饱，黑豆也好。上馆！

　　王发旺（白）：哎！先生，甭忙！甭忙，咱把这菜也说到明处。

　　何为贵（白）：菜！饭次一点，菜好了也一样呀。菜我跟你说，你看大馆子墙上写的就没数，有外地方爱吃鸭，有外地方爱吃鸡，有外地方爱吃鱼，有外地方爱吃猪，有外地方爱吃羊，有外地方把牛皮一剥，五脏一掏，抓一把盐，烧出来除了骨头都能咽。还有南方把长虫的脎一剁，还吃身子里，把猫拿来一起做，把外做叫龙虎斗，只要吃了药（闹）不死人，啥都能吃。有的地方爱烂，有外地方爱炒，有外地方爱翻碗子，有外地方可蒸蒸肉里，咱们这的菜翻碗子不？

　　王发旺（白）：先生呀！

　　何为贵（白）：不要太复杂，一个人。

　　王发旺（唱欢音二六板）：

　　（唱）：到春天荠荠菜砸烂就饭，到夏天马杂菜长的嫩鲜。

　　到秋天红苕蔓来上一碗，萝卜缨窝浆水比醋还酸。

　　何为贵（白）：你的先人不是亏了人了，马杂菜，荠荠菜，萝卜英子浆水红苕蔓，四样菜一个钱都没掏，还分春夏秋冬里。你看那四样菜，那一样与炒瓢招了嘴了没？肉里么，鱼里么，就是没有外长条带鱼，来宽一点短一点也行，没蒸碗肘了，也可以来一个满碗甜盘子，那过油肉，回锅肉，虾炒肉，弄熟吃了不就是了，里脊猪肉拉涮，油炸丸子是肉蛋，鸡汤拿馍一蘸，不嚼也能回咽。唉！唉！“是缶即菜缸、比记必诚也”。没办法，上馆！

　　王发旺（白）：先生，甭忙，咱把睡的也说一哈！

　　何为贵（白）：睡！对，日图三餐，夜图一眠，眠就要有棉被热炕，没有硬床就是软床，不过我这个人瘦，睡软床还是合适一点。缎被最多要三床，再多了也没法挖爪。

王发旺（叫板）：先生呀！（唱欢音二六板）（唱）： 有一个马鞍苫又窄又短，光炕上没有被还再没毡。

　　睡热炕没有柴自己去捡，头底下没啥枕半截烂砖。

　　何为贵（白）：马鞍苫做被，那就是马鞍子下面那一片皮子，又窄又短，把中间苫住，就甭翻身，把下面苫住，上面着了凉了，把上面苫住，下面冻了，两头都苫没啥苫，咋样到天明里吗！连个浑砖都没有枕个烂半截子砖，我这头是凉的，砖是冰的，凉的对冰的，一下喔上一夜，第二天把脑子的东西弄没了，我给你娃办啥屁呀！唉！唉！曲肱而枕子，乐亦在其中。上馆！

　　王发旺（白）：甭忙，刚才说了半会了，这还没有个学堂里。

　　何为贵（白）：瓤人了么，没有学堂，在野地里能教书，野地里能教狗撵兔。

　　王发旺（白）：有倒是有一个，就是远了点。

　　何为贵（白）：有，你就说，东门里头，南门外头，你说！

　　王发旺（叫板）：哎！先生呀！（唱欢音二六板）：

　　（唱）：有一个观音堂五里较远，又有沟又有岭还有拐弯。

　　苍天爷下了雨行走不便，滑倒了小学生泥污衣衫。

　　何为贵（白）：天下雨把他娃滑倒了，还是先生把娃掀倒了，这里面另有文章。哎，东家！你说天下雨了，把你娃咋个向？

　　王发旺（白）：天不下雨也就不说了，如果下了雨，路也远，娃也碎，你或是背，或是抱，总之甭叫咱娃走路。

　　何为贵（白）：背娃、抱娃，我羞了我的先人了，谁家教学的先生，还给背娃、抱娃里，咱咋能干这事情，就像把鞋脱下来在自己嘴上晃里。唉！唉！

　　孟子曰：“挟泰山以超北海”，孟子老先生都有这样的勇气，我还把他两个娃还挟不动。弄一个篇担把他担上，走一里，算一里，全当我在练身体，拌哭了哄一下，拌烂了，抓一把面面土，拌死了，我就跑了。上馆！

　　王发旺（白）：先生，甭忙。我还想问你两句话里，咱请你给娃教书，为了个啥？

　　何为贵（白）：为啥吗！为识字。

　　王发旺（白）：我看那些坐官的都是念过书的。我要问一下你，咱那两个娃念几年书就能坐官？

　　何为贵（白）：几年坐官？这说不来，有的娃聪明灵性肯读书，有的娃长的痴木楞登的，还懒的不行，外就没个哈数了。咱那两个少爷我也没见过，两个娃长的是圆眉圆眼，还是贼眉两眼。

　　王发旺（白）：呵！来了。你看，树底下那两个，就咱两个娃。立着的是老大，坐着的是咱的老二。

　　何为贵（白）：外两个可是亲的？

　　王发旺（白）：亲亲的亲的。

　　何为贵（白）：是亲亲的亲的，大的是老大。哎！好货呀！（唱欢音二六板）；（唱）：大少爷眼睛大像俩鸡蛋，下巴子没长齐窄楞仰板。

　　牛眼窝直看人发痴不闪，王发旺：（接唱）：

　　两个钱他要数清就得半天。

　　何为贵（白）：那是眼大心实，你叫我给石头教书里。那个是老二。

　　王发旺（白）：老二。

　　何为贵（白）：外多大了？

　　王发旺（白）：十二了。

　　何为贵（叫板）：好贼的势呀！（唱欢音二六板）：

　　梆子脎南北吊只长不短，十二岁还戴的涎水帘帘。

　　王发旺（白）：不要紧，长大了就没流了，我小时候也流，长大了就不流了。

　　何为贵（叫板）：难怪呀！（接唱）：

　　啥蔓上结啥瓜品种没变，王发旺：（接唱）：

　　他的娘没怀好胎里的麻烦。

　　何为贵（白）：外两个能坐官？能挨砖。先混的吃了再说。东家你就把这两个娃交给我，我硬是给你念龙一下，两年就能坐官。

　　王发旺（白）：两年就能坐官，能坐啥官？

　　何为贵（叫板）：哎！你听呀！（唱欢音二六板）：

　　出东关，进西关，回来路过嘉裕关。

 

死了路过鬼门关，城隍庙里见判官。

　　王发旺（白）：所以娃就胖的很呀！我的好先生！（唱欢音二六板）：

　　（唱）： 像你这好先生世上罕见，吃的瞎住不好都不弹嫌。

　　来来来随我来上房用饭，饭没熟你垫圈我去拿锨。

　　何为贵（白）：还叫我给你垫圈，那不行，教学还干零碎活，要给加钱里。

　　王发旺（白）：加多少？

　　何为贵（白）：五十个。一文都不能少。

　　王发旺（白）：你教学一年才二百，这垫个圈就要五十。成了二百五。

　　何为贵（白）：加五十就成了二百五，这是骂人里，我先把他再吓一下，东家，我教是搞的能教，就是不识字。

　　王发旺（白）：我不管你识字不识字，吃完饭了，你望那瞅，茅子在那里。

　　何为贵（白）：这咋又骂人里，我是教学来了，不是给你攒粪来了，圣人门前要尊敬，他为啥巧言骂先生。他是东家咱要尊重，看起来这斯是猿猴像人不是人，是个畜生。

　　王发旺（白）：（扑灯娥）：这家伙进门来贼眉两眼，到处乱瞅，贼里贼气胡参观，脖子伸的像个燕，我黑馍白馍蒸了半铺篮，他要是拿着白馍往下咽，吃了亏，我心就像钢刀挖，我好像吃了一条浑蚰蜒，心里总是上下翻，不平安，真瞀乱。

　　何为贵（白）：（扑灯娥）：这家伙面恶心不善，跟我们文人有仇怨，大概是那个读书在他先人坟里挖着掏过龟鳖的蛋，要不然就是那个教学的先生 在他先人的石碑上撒过尿点点。你看这光磨闲牙不开饭，饿的我肚子里有个吹管吱吱的光叫唤，快开饭。

　　王发旺（白）：他对不开饭有意见，我不如把他再考一番，考上了再吃饭，考不上了就往外掀。哎！先生，咱还是先考一下。

　　何为贵（白）：事到如今，饥不择食，凉的也能吃，为啥还要烤里，又不是吃北京烤鸭。

　　王为贵（白）：哎！你没有听清，我说的是考试。

　　何为贵（白）：你还要烤里，真是十里乡俗不同，饭还没来，你先来四个盘子，是烤羊肉里么？

　　王发旺（白）：你还没听清，我说我出几个题把你考一下，考你的学问。

　　何为贵（白）：你说的是要考我的学问，还是先吃饭。要考我，你就考，看你能考个啥 ！

　　王发旺（白）：那我就出题了，听着：地上到天上来回走几天？

　　何为贵（白）：地上到天上，你去过？

　　王为贵（白）：我没去过。

　　何为贵（白）：你没去过，那我也没去过，咱们两个都没去过，那可由我说了。从地上到天上来回这个，……。就是三、四天。

　　王发旺（白）：咋是三、四天？

　　何为贵（白）：咋是三、四天，腊月二十三祭灶，三十黑了接爷，来回不是三、四天。

　　王发旺（白）：二十三到三十，这不是七天么！

　　何为贵（白）：三天加四天，不是七天是多少。

　　王发旺（白）：真没看出这先生是数九天耍猴里——还有点冷彩。安！先生，我再出个题：周瑜他爸叫个啥？诸葛亮他爸叫个啥？

　　何为贵（白）：拿这来考人里，锄地的都知道，“既生瑜而何生亮”，活活气煞小周郎，周瑜他爸叫周既，诸葛亮他爸就诸何。这就是既生下的瑜，何生下的亮。

　　王发旺（白）：那活活是个谁？

　　何为贵（白）：那是咬转音了，不是活活，有个人嘴上是个豁豁，跑去吃粮当兵去了，你想周瑜是江南的大都督，长的很魁伟，又很漂亮，看见了这个豁豁 来当兵，就说：“滚“，生了一肚子气，就气死了，所以就叫豁豁气 煞小周郎。

　　王发旺（白）：我再把你考一下。

　　何为贵（白）：啊呀！你不端饭，我就自己下手了，王发旺（白）：哎！别拿我的白馍。（笑下）。

 

　　——全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