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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梅戏·徽州女人

　　

　　时间：从前地点：与世隔绝的徽州古民居

　　人物：女人、丈夫、公公、婆婆、小叔子、养子、

　　吹唢呐的、老秀才、轿夫、男女邻里、司仪、孩童

　　

　　

　　第一幕 嫁

　　

　　

　　腊梅欲绽的时节。

　　天籁之声悠远，寂寥，大幕缓缓启动。

　　景：桥。黑黑的空间一座石桥挂在顶端，上不着天，下不落地。

　　唢呐象是要吹破天似地突然响了。舞台上随着那吹破天似的唢呐声跃出一群滚动的红色，那样浓，那样艳，裹着女人；……四个轿夫和一个吹唢呐的主宰着这红色的滚动，兴奋，热烈，却不失凝重，伴着同样兴奋，热烈又不失凝重的山歌。没有什么调性。

　　歌(幕后)吹喇叭的吹破了天罗，

　　抬花轿的踏平了山罗！

　　一乘乘花轿肩头上过唷，

　　一个个姑娘变大嫂喂！

　　[音乐间奏渐渐地变得有调性了，红色的滚动也渐渐形成井然有序的舞蹈队形——原是一乘颠动的花轿。

　　夫(唱)叫声姑娘你坐好，

　　前边就要过石桥，

　　过了石桥你就变大嫂喂！

　　[舞蹈放慢，是一段放慢的抬轿舞。

　　人(唱)哎呀呀，轿夫哥哥说麽子话也，

　　什么样的桥叫我变大嫂哎，

　　悄悄撩起盖头看……

　　看一眼桥哎，我的心飞出了轿哇……

　　[梦幻的音乐合着喜鹊，流水，伴着女人从轿中飘出。

　　[“江河水”般的音乐初现。

　　[无数只带头冰凌的干枝腊梅覆盖了舞台。

　　女人(念白)天遂人愿，把我嫁给了一个如意郎君。女儿家呀，等着揭盖头的那一刻。娘说……他一家温和又厚道；爹讲，他是远近闻名的读书郎……我曾在窗口偷偷的瞧见过他……，瞧了这一眼啊。

　　(唱)这辈子，这辈子，……再也丢不下！

　　烟雨朦朦一把伞呀，

　　伞下书生握书卷哎。

　　高高的身材，宽宽的肩啊，

　　一条乌黑的长辫肩头上飘喂，

　　飘飘摆摆摇摇甩甩，……

　　他呀，他就绕过了半月塘……

　　留下青山雾朦朦，

　　半月塘中雨打莲。……

　　花轿里面再看桥喂，

　　呀！……

　　却原来，却原来，……

　　一抹彩虹挂天边，

　　小妹我驾着彩虹，……

　　我，我，变大嫂喂，

　　女合(幕后)喜鹊枝头叫喳喳喂，

　　喜鹊枝头叫喳喳喂。

　　喜鹊，喜鹊你轿顶上飞，

　　衔着花轿下石桥喽……

　　[桥隐去。

　　吹唢呐的新郎官拦轿着！

　　[男女邻里拥着新郎装扮的小叔子上，“新郎”的衣服帽子皆大。

　　吹唢呐的怎么是你哟？你哥咧？慢慢说，怎么回事？……

　　小叔子我，我，我哥不见了！

　　男女邻里他哥不见了！他哥不见了！

　　[众人躲开花轿，怕声音被新娘听见。

　　吹唢呐的不见了？昨天我还和他哥说话了嘛！

　　小叔子我娘说，不能冷落了新嫂子，让我先把新嫂子背回家……

　　吹唢呐的你娘呢？

　　小叔子我娘在招呼客人。

　　吹唢呐的你爹呢？

　　小叔子我爹到处找去了。

　　女乡邻甲快，先把新娘背回房再说。

　　女乡邻乙是啊，老远地颠了一路，尿水都憋死着。

　　轿夫甲真是秋树上长蒜薹——怪事！还不快去找？快去找！

 

　　(对小叔子)你快去背啊！

　　[收光。

　　轿夫甲(在特写光中大声喊叫着)敲起来，唱起来，背新娘喽！

　　[暗转。

　　[音乐中起光。

　　[景：巷，黑巷，两边错落着白屋。

　　[小叔子背着新娘舞蹈上。这是一段非常风趣的舞蹈。

　　小叔子(唱)弟矮小喂，嫂子长哎，

　　好似田螺背壳房哎。(一个趔趄)

　　女人他为何一步三摇晃？

　　小叔子哥哥你为何躲来为何藏！

　　女人背人的人啊，热烘烘，

　　阵阵扑鼻是汗香。

　　头一回扑在他身上啊，

　　飘忽忽羞难藏啊……

　　[小叔子衣衫太长，绊脚，又要擦汗，他背得很艰难。

　　小叔子哎呀呀……哥哥喂，

　　弟能代你背新娘哎，

　　弟能代你拜花堂哎，

　　弟能代你揭盖头哇，

　　哪能替你入洞房啊！(又一个趔趄)

　　女人哎呀！(一闪，手滑到小叔子胸前)

　　[过门，节奏转舒缓。

　　(唱)我郎本是五尺汉哪，

　　为何力薄身子单？

　　想必是苦读熬寒暑哇，

　　又为迎亲夜难眠。

　　过门后，

　　定要为他细调养。

　　我的亲娘啊！

　　“相夫教子”我记熟啦……

　　小叔子(再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哎哟！

　　[女甲、男甲急上。

　　女甲快起来，快起来，新娘子没入洞房脚是不能沾地的！沾了地就生不出伢子了！快叫他们铺粮袋！

　　男甲(喊)铺粮袋喽！

　　[一群女人拿着粮袋上，边唱边传粮袋。

　　(唱)传粮袋呀，铺粮袋，

　　铺好粮袋新娘踩，

　　一踩踩进洞房里，

　　一代一代传良代！

　　[音乐止。

　　[收光，暗转。

　　[更敲三下。

　　[音乐把人带人冥静而不安的空间。

　　[光渐起。

　　[景：门。镂空。雕花的徽州木制门，一座封闭的门。

　　[门后显出婚床和新娘，新娘坐在婚床上，头上蒙着盖头，一动不动，心，却不那么安宁。从顶上盖头，她就等待着揭盖头的那一刻。她上了花轿，被背上肩头，踩着麻袋，拜了花堂，进了洞房……她等了半天又半夜，三更天了，还不见新郎来。她，一个聪明的女孩子，一个爱幻想的女孩子，一个必定也是想象力极丰富的女孩子，她不会没有预感，只是她不会把事情想得很糟糕。

　　[前区光起。

　　[台左坐着小叔子，手里拿着新郎官帽子和胸前佩的红绸，直愣愣，傻呆呆地。台右坐着公公和婆婆，衣着都很考究，是为长子办喜事特意换上的；婆婆头上的红绒花依在，公公抱着一个小包。

　　[三人静坐良久，公婆欲言又止。

　　[公公深深地嘘了一口气，象是嘘儿子，却又瞥了一眼婆婆。他是嫌婆婆没有张口开腔。公公心里想着：“都三更天了，你还等什么？”

　　[小叔子起身要走，父母制止，复又坐下。

　　婆婆(终于开口了，以着雕花门内)伢子，好伢子，对不住你了……

　　[女人无语。

　　婆婆那个不争气的，……他，他跑了！

　　[女人震动了一下，要揭开盖头。

　　婆婆女人不可以自己揭盖头，那不好！

　　[女人又把手放下。

　　婆婆我和他爹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女人仍无语。

　　婆婆(看看公公，公公示意她说下去)要不，明天让他爹和他弟送你回……

　　女人不。

　　婆婆(高声)不？

　　女人(也高声)不！

　　婆婆不！

　　公公(终于挪动了一下方位，重重地冲婆婆点点头，又挠了挠下巴颏底下，长舒了一口气)不。……

 

　　[婆婆捅了公公一下，示意“下面该怎么办”。

　　女人为什么？……

　　婆婆什么为什么？

　　[婆婆和公公静听，小叔子打瞌睡。

　　女人可是嫌我？

　　婆婆不，……

　　女人不？

　　公公他敢！

　　女人他敢？

　　婆婆不，不是不敢，……(瞪了公公一眼)是不嫌。

　　公公(小声地递话过去)全家人都不嫌。

　　婆婆全家人都不嫌，早就盼着你过门了！

　　[女人和着“江河水”般的音乐，哭了出来。

　　婆婆(也哭了)伢子，委屈你了！他上了学堂，读了书，花样就多了。

　　[长时间的静场。

　　女人他还会回来吗？

　　婆婆会回来！他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家里有我和他爹，他是一定会回来的。

　　女人(带着一点遗憾)哦。

　　公公(听懂了)还有你。

　　女人他为什么跑？

　　[婆婆看公公。

　　公公(小声提醒婆婆)求功名……

　　婆婆想必是为求功名吧。

　　女人求功名？……好！……

　　婆婆(对公公)求功名好！

　　公公伢子，你不怨他？……

　　女人我，我等他。……

　　[仍是那“江河水”般的音乐。

　　[公婆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婆婆猛地站起，公公也站起，欲打开手中的小包。

　　婆婆(止住公公)慢！伢子，快让他弟给你把盖头揭开，捂了一天了。

　　女人不！……

　　婆婆咳，不是要你嫁给他弟弟，是让他弟替他哥给你揭盖头，盖头得男人揭，行不，伢子？

　　女人嗯！

　　婆婆委屈你了！(走向小叔子)快，替你哥哥揭盖头！

　　[音乐转抒情。

　　[木雕门慢慢打开，小叔子如履薄冰般地走向嫂子，慢慢地将盖头揭开。

　　[小叔子第一次看见如此美丽的形象，他被嫂子的美惊呆了。

　　婆婆(对小叔子)还愣着干什么，快给你嫂子磕头！

　　[小叔子跪下。

　　婆婆叫大嫂！

　　小叔子(生硬地)大嫂！

　　[静场。

　　女人(唱)从来人都叫小妹，

　　忽然把小妹叫大嫂，

　　却原来，却原来，

　　小叔子一叩一拜，

　　从此我就变呐，

　　变成了大嫂哇。

　　是大嫂就该有个大嫂样，

　　切不可哭天抹泪遭人笑，

　　我的亲娘啊，

　　小妹我……

　　擦干泪水，……

　　面带笑，……

　　从今后，……

　　做一个，

　　端庄贤慧，持家主事的好大嫂！

　　[她努力地将自己端起来，做出一个大嫂的样子。

　　女人(白，对小叔子)快起来吧！累了一天了，快去歇着吧。

　　[小叔子起身，下。

　　女人(舒了一口气，走向公婆)公公！婆婆！

　　[女人跪拜公婆。

　　[公公喜出望外，婆婆扶起女人。

　　公公婆婆好媳妇！

　　公公伢子，我们做公婆的对不住你呀！

　　婆婆他爹，现在都是一家人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女人公公，现在都是一家人了。

　　婆婆说，都快五更天了，媳妇熬了一夜了，说完了，早些让媳妇歇着。

　　公公咳，这个忤逆不孝的，走就走吧，他还……

　　[公公把包袱递给婆婆，婆婆打开包袱。

　　婆婆他把辫子给剪了。

　　公公嘘，小声点。……

　　女人(凑近包袱，没敢接)辫子？

　　公公家丑不可外扬。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岂不笑掉大牙呀！

 

　　婆婆媳妇，你也早点歇着，啊！

　　[女人点点头，婆婆转身欲下。

　　女人哎——

　　婆婆(忙回身)要不要我陪陪你？

　　[女人摇摇头，婆婆又欲下。

　　女人(突然地)婆婆！—

　　[婆婆止步。

　　女人那是他的辫子！……

　　婆婆是啊。

　　女人那，那是……他的……辫子！

　　婆婆哦，哦，是他的，……留给你，留给你！

　　[女子羞涩地背过身去，婆婆凑过去，女人越发地不好意思。婆婆悄悄地把辫子放在床上，笑着下场。

　　女合(幕后)呀，……冰凌凌花开是腊梅也，

　　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喂，……

　　女人(唱)黑油油的辫子哟离肩头剪外，

　　想不出我的郎是何模样，

　　黑油油的辫子手中握也，

　　想不出我的郎这是为那般。

　　推开窗棂问明月，

　　[天籁之声，银光晶莹。

　　月亮姐姐笑我呆。

　　我晓得了，月亮姐姐，

　　我的夫也，他，他……

　　留下青丝伴我眠……

　　[女子回到婚床边，望着丈夫的辫子。

　　女人(自语)男人没有辫子好看吗？

　　[女人噗嗤一笑。

　　[收光，幕落。

　　

　　

　　第二幕 盼

　　

　　

　　十年后。

　　[景：祠堂。

　　[音乐是古典的，喜剧的，无调性的。

　　[光起。

　　[秀才正中落座；旁边坐有五六位老者，均为乡里士绅，富孀。男人们文质彬彬，儒雅清癯；女人们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每人端着一把水烟袋。

　　[公公婆婆坐在一旁。

　　[一幅古民居中堂议事图。

　　秀才今天我把族中的长辈请来，是这个后生(指公公，众看)遇到了难事，要请教诸位长辈。望诸位广开言路，为后人解忧。(突然话止，低头抽烟)

　　众人什么事呀！

　　秀才嗯……(不知是忘了还是根本不知道，或者因为打断了他的思路)

　　乡绅甲到底甚麽事呀？

　　秀才是哇，到底什么事呀，你还不快说！

　　公公唉！(唱)蠢子一去整十年，

　　无踪无迹无信还，

　　只恐怕，只恐怕，

　　早已命丧入黄泉！

　　女众(吐烟)啐！瞎讲！

　　公公(接唱)撇下儿媳似孤雁，

　　苦盼苦等眼望穿。

　　(众男人点头，众女人叹气)

　　女众(唱)将心比心能想得见，

　　那日子过得定似火上煎

　　[秀才努力听，要弄明白事情的本质。

　　婆婆(唱)媳妇十年如一日，

　　闻鸡即起扫庭除，

　　拜过公婆把饭烧，

　　问过小叔把味调；

　　女众这样的媳妇哪里找噢！

　　秀才我们徽州宗族，淳厚善良，后辈中也少有凉薄之习。

　　众人嗯！

　　公公(唱)今天她清早起来就说梦：

　　婆婆(接唱)“夜夜托梦会鹊桥，

　　昨夜鹊桥雾朦朦，

　　雾中不见夫君面，

　　号啕阵阵哀，哀，哀”……

　　众人唉！唉！唉！……

　　婆婆他爹说，这伢子恐怕是死在外面了……媳妇说，死了我也等，不做媳妇做女儿……

　　众人唉，多好的伢子！

　　婆婆(唱)一声爹娘叫出口，

　　他爹就要嫁媳妇。

　　众人嫁媳妇？

　　秀才什么？你说什么，公公嫁儿媳？荒唐！

　　众人荒唐！

　　秀才岂有此理，成何体统！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只有父母嫁女儿，哪有公波嫁儿媳！

 

　　公公你想，这伢子有多苦啊，都等了十年了！……

　　秀才(终于明白了)十年，十年又算什么？我不是在外面闯荡了三十多年嘛，这不又回到村子里安居乐业了！

　　(唱)五岁拜师习诗文，

　　十岁乡里就扬名，

　　二十喜把秀才中，

　　春风得意做远行，

　　那知三十无所立，

　　四十仍是不甘心，

　　到了五十知天命，

　　这才返回故里做山人。

　　(白)别着急，他会回来的，无论是功名求得到，求不到，他都会回来的，落叶归根麽！外面的世事不那么好奔。别着急，叫伢子慢慢等。“等”字是怎么写？下面是个“寺”字，寺者，寺庙也，泛指屋；上面是个“笑”字头，那就是说，等人的人眉宇间是笑着的，不信你们就再审度审度。

　　公公可是这些年，媳妇天天一早就到桥头的井边去打水，一去就是老半天，……我怕，万一哪天想不开了，……

　　[音乐惊叹。

　　秀才哦！……

　　女众啊？

　　乡绅甲(对秀才)既是这样，……那就嫁吧？

　　女众嫁吧！

　　乡绅甲时间长了要出事的！(转对公婆)还是你家老大没福气！

　　乡绅乙求什么功名！

　　乡绅丙他走之前见过新娘子吗？

　　公公婆婆没有。

　　乡绅甲要见过也许就不走了。

　　乡绅丁是呀，如花似玉，人又贤慧，这样的媳妇啊，打着灯笼也是找不着哎！

　　乡绅甲还是要请教老秀才！

　　男众老秀才，这个事情还要请教请教你啊！

　　秀才不敢，不敢，同为一族，何言请，何言教。唉，他家没有梧桐树，怎能留得住金凤凰……嫁就嫁吧！只是，要挑个好人家。

　　乡绅丁(一直没吭声，此时吹了吹水烟袋，张口了)我倒有一个。

　　(唱)东巷有个李二娃，

　　年近三十没成家，

　　吃苦耐劳不多话，

　　人人见了人人夸。

　　婆婆不行，不行，他家太穷！

　　秀才太穷不行。

　　众人对，太穷不行。

　　女甲、乙(唱)西街有个赵四爽，

　　家有良田与山庄，

　　厅堂里面能走马，

　　嫁给他有房有地，有吃有穿，有金有银，福哇福绵绵。

　　公公不行不行，他是死了老婆的，我伢子还是黄花闺女，怎能嫁他做填房呢！

　　乡绅甲(唱)南头有个周小祥，

　　年龄刚过二十三，

　　家非巨富仓也满，

　　与他可以结凤鸾。

　　公公婆婆不行，小两岁呢！宁可男大十，不要女大一，女的大了是要吃苦头的！

　　[音乐停，众哑然。

　　众人说了半天，你们是舍不得伢子。……

　　[婆婆哭泣。

　　[小叔子上，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他已经听到前面的对话。

　　小叔子娘，爹！……

　　男众咦，你家小儿子不是现成的嘛！

　　公公不行不行，我这伢子也比媳妇小两岁，岂不委屈了媳妇！

　　秀才不行！

　　公公(对小叔子)你去过了？(小叔子无语)见到那女人了？

　　小叔子嗯。

　　公公可中意？

　　小叔子嗯。

　　公公回家去吧！

　　小叔子门锁着。

　　公公你嫂子呢？

　　小叔子可能又去井台了！

　　公公那还不快去找！

　　婆婆她又去井台了？！

　　众人啊？！

　　[不祥的音乐。

　　[收光，暗转。

　　[女人的笑声由远而近。

　　[光复明。

　　[景：井台。

　　[女人完全不象公婆所担心的样子。她穿了一身绿色的衣裙，这绿，我们姑且称为“青蛙绿”吧，头上扎了一朵绿色的头绳。

 

　　女人…嘻嘻…，(传来青蛙叫声)一只小青蛙！…小东西溅了我一脸的水。(青蛙叫)你真丑哦！来，我把你放回井里去。(向井里倒水，青蛙跳到桶外)哦，你不想回去。(蛙叫，蛙跳)，你是想出去。(遐想)出去，……

　　(唱)日日井台来打水，

　　只为在桥头盼夫归，

　　夜夜托梦会鹊桥，

　　却为何，

　　昨夜晚鹊桥雾朦朦？

　　远远望着那座桥，

　　冰冷冷的石头喂，

　　冷清清的桥喂……呀……

　　(唢呐声起)

　　唢呐哥哥你莫要吹哟，

　　吹得我心烦无主张啊。

　　(唢呐声热烈，奔放)

　　今日我，

　　我要……

　　过桥……

　　我要……

　　出村……

　　我要去寻夫郎……

　　(女人走半圆声，踩着了青蛙，青蛙叫)

　　哎呀呀，

　　一脚踩着了小青蛙，……

　　是嫌井底太孤单，

　　心想出来看看天？

　　可怜的小青蛙呀，

　　你可知井外不安全？

　　[音乐间奏]

　　女合欲寻夫，觅无边，

　　天太高，地太宽，

　　茫茫天地寻夫难。

　　女人盼夫还，夫不还，

　　为求功名家不归，

　　男儿有志太辛苦，

　　一生一世受熬煎，

　　我不要你的功名，

　　我不求你的富贵，

　　只求你快快把家还。

　　到那天，

　　我的夫君回家转，

　　你妻我时刻守在你的身边。

　　你渴了，

　　一盏香茗忙送上；

　　你饿了，

　　端来一钵小汤圆，

　　三伏天，

　　妻在一旁轻轻摇扇；

　　十冬腊月，

　　煮一碗姜汤给你驱风寒。

　　夫哇，你灯下写字吟诗作画，

　　妻为你纳鞋裁衣做长衫，

　　只要盼到这一天，

　　再等十年我也情愿。

　　(井底蛙声迭起)

　　(白)小青蛙，你还是乖乖地呆在井里吧。

　　[放青蛙入井。

　　[音乐做出青蛙入井的声音。

　　[女人俯身井口向内看。

　　[小叔子猛然跑上。

　　小叔子(紧张地)嫂嫂！你……

　　[女人吓了一跳。

　　小叔子(回头看看躲在后面的众人)嫂子，你做么事噢！

　　女人我挑水呀！

　　小叔子……

　　女人你家来着？

　　小叔子嗯。(看见嫂子若无其事的样子，感到莫名其妙)

　　女人可相中了？

　　小叔子相中了。

　　女人可看清了？

　　小叔子看清了。

　　女人看清了就好，你哥那时候就没看见我。

　　小叔子我哥哥要是看见你，他就不会走了。

　　女人不走？(笑)不走怎么求功名？还是不看见的好。(欲挑水桶)

　　小叔子嫂嫂，我来挑。

　　女人你看看，你这身相亲的打扮，怎么挑呀？

　　[小叔子忙解扣脱袍，把衣服交给嫂子，担起水桶就走。

　　小叔子(想起了什么，又站住)嫂子，你前面走。

　　女人你走吧，我不会丢。

　　小叔子哎！

　　女人(唱)我家的人哪，有家教哇，

　　公婆小叔子都厚道，

　　相处十年无争吵，

　　只是二老思儿难展愁眉，少欢笑。

　　改叫爹娘慰双亲，

　　从此后，再不提那不归的人。

　　[吹唢呐的兴冲冲上，手拿一张纸条。

　　吹唢呐的他大嫂！……

　　[静场。

　　[吹唢呐的见了女人突然没话了。

 

　　他，就是十年前那个吹着唢呐把女人迎进村的人。他常常坐在桥头吹唢呐。因为在桥头，他能远远地看到井台打水的女人，他坐在桥头，用唢呐倾诉自己的心声。用现代的时髦词汇讲，他是在暗恋着女人。可是，当他一旦走到女人面前，却又紧张得手足无措，仿佛自己犯了大错。——古人曰：“宁穿朋友衣，不沾朋友妻”，他常常在心里念这句话，他认为，即使他想借机跟她讲几句话，那也是不应该的。

　　女人(她知道自己的美貌和魅力，那人的神态，她不会不懂，只是得装着不懂)唢呐大哥，有事吗？(村里人都唤他唢呐大哥，她也就随着众人这样叫了，虽然她应该是嫂子。)

　　吹唢呐的(一声大哥叫得他更紧张了)没，没事。

　　女人(更加象大嫂的样子)没事就家去吧。(自己先走了)

　　吹唢呐的(想起电报)不！

　　女人(站住，故意不看他，却有很得当的礼貌)不什么，快回家去吧，日头都正午了，该家去吃饭了。

　　吹唢呐的电报！

　　女人电报？电报是什么？

　　吹唢呐的我也不知道，在桥头一个穿绿衣服的人给的，他说这是电报。

　　女人穿绿衣服的？

　　吹唢呐的上面写了许多字……

　　女人我又不认得字，你该给老秀才送去。(欲走)

　　吹唢呐的(完全松弛了，甚至有些着急)他说是你家的。

　　女人(也认真起来)我家的？(转过来看他)

　　[“江河水”般的音乐悄悄进入。

　　吹唢呐的你家的，也许是大哥哥的……

　　女人是他的？

　　[“江河水”般的音乐渐强。

　　吹唢呐的他大嫂，你快家去吧，我去给你请老秀才。(话没说完就拿着电报跑了)

　　女人哎！(想去要电报，又忙着整理自己的头发，衣服。仿佛马上就要见到夫君。)

　　[女人下，景随情移。

　　[景：院，宅院。屋上顶着暖融融的太阳。

　　[人随景出，秀才手拿电报，坐在圈手椅上，几个乡邻将椅高高抬起，众乡邻簇拥着，一乡邻搬来长凳，请公公婆婆坐下。

　　[“江河水”般的音乐兴奋地一泻千里。

　　[大家争先恐后地看电报。

　　秀才(念)“不孝之子今为永昌县长，为报父母大恩寄回大洋一百，详情见信，儿叩上。”

　　众人(抢着说)啊，你儿子当县长了！

　　公公老秀才，这个永昌县在哪里呀？

　　[众人围上。

　　秀才呃……

　　众人怎么，老秀才也有不知道的事吗？

　　秀才嘿嘿，儿童争日，如盘如汤，连孔圣人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何况老朽我乎？

　　小叔子老秀才，那县长能管得了保长吗？

　　秀才坐井观天，坐井观天！在县长面前，保长小得就好比芝麻；在保长面前，大得就好比西瓜！

　　乡绅丙噢，那县长就是知县吧！

　　秀才就是，就是。

　　吹唢呐的就是戏台上那个穿红袍子的七品官喽！

　　秀才嗯，不错，不错，你看那戏台上的七品官多威风，那个惊堂木一拍——啪：“嘟！”那个被审的人就吓趴下了！

　　众人(大笑)哈哈哈！……我们村的县长要是回来了，那惊堂木一拍——啪：“嘟！”我们全村的人都得吓趴下了。(又大笑)

　　小叔子(对公公)爹，亏得没有把嫂子给嫁出去……

　　公公(忙打岔，对小叔子)快，快回屋取你哥丢下的笔墨纸砚，请老秀才给你哥也写一封电报！

　　秀才不行，我用的都是上好的宣纸徽砚，到我那去吧。

　　吹唢呐的(内喊)老秀才，我给你拿来了！

　　[有人拾来一张条桌，吹唢呐的兴冲冲地捧着纸墨上，险些把墨掉在地上。

 

　　秀才哎哟！你小心点！我这可是徽墨的极品，是祖传下来的，价值连城啊！

　　[吹唢呐的研墨，轿夫乙打扇，

　　秀才(提笔对公公)报：你报我写。

　　公公儿呀，十年不见了(哭)呜，呜，呜。

　　婆婆想死我儿了，(哭)呜，呜，呜。

　　秀才这不成句，怎么写呀！我总不能写：“儿呀，十年不见，呜，呜，呜。”“想死我儿了，呜，呜，呜。”

　　[众人笑。

　　女人(内白)秀才公公，我有话……

　　[女人从屋里出来。

　　(唱)上面写道天地君亲亲情永，

　　众人天地君亲亲情永，

　　女人下面写着，二老年高盼儿孙！

　　众人二老年高盼儿孙！

　　女人夫哇！……

　　你的妻盼你十年如一日，

　　众人盼你十年如一日，

　　女人朝依窗口夜听门。

　　众人朝依窗口夜听门。

　　女人盼了日落日出三千六，

　　众人盼了日落日出三千六。

　　[转调。

　　秀才伢子，写电报不能那么罗嗦，说话要详，行文要简，依我看就一个字：“回”。

　　女人秀才公公，再加一个字：“快回”！(女人入屋。)

　　众人快回！

　　秀才伢子！“快回”不雅，要加就加个“速”字，“速回”！

　　众人速回！

　　女人(接唱)今日总算盼到了头！

　　众人今日总算盼到了头！

　　女人喜鹊喜鹊把信传，

　　我郎正奔波在路途间，

　　喜鹊枝头喳喳笑，

　　笑我盼夫痴又憨。

　　女合喜鹊枝头喳喳笑，

　　笑小妹盼夫痴又憨

　　[喜鹊叫喳喳。

　　[女人换新娘装束上。

　　[女人走圆场，景随情移，婚床出现。

　　女人(唱)盖上盖头婚床坐，

　　等着我的郎亲呀亲手掀……

　　我就重做一回新娘，

　　重入一回洞房，

　　到如今哪，

　　我才真真格格地把那大嫂变哪。……

　　[女人盖上盖头坐在婚床上。

　　[传来幕后合唱。

　　合唱喔……冰凌凌花开是腊梅哟，

　　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喽……

　　[一场的雕花门推出，女人红艳艳地坐在里面。

　　[一场结尾处的洞房音乐重又响起。

　　[一群人簇拥着公公婆婆上。小叔子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封信和一张三个人的照片。

　　[吹唢呐的又在桥头吹响了唢呐，可能在为女人鸣不平。

　　[公公一言不发，欲进家门又止步。

　　公公老秀才，你看！……

　　秀才不能讲，不能讲，我看这个事不太好讲！

　　公公总不能瞒着媳妇吧！

　　秀才该瞒的还是要瞒。

　　乡绅丙一个县太爷，娶两个老婆，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嘛！你看，这个女人也很面善呐！

　　男人甲(拿过照片看，转对公公)这也是好事啊，你看，你什么力都没有出，孙子都五岁了！你家老大变样了，发福罗！……

　　男人丁这一家三口，……也好(将照片递给公公)

　　[静场。

　　公公可是……

　　秀才我做主了，把照片和信藏好，别让伢子知道(指屋内)，我给老大写封信，什么都不提，就报平安。(众叹气，下)

　　公公(突然惨叫)作孽呀！(气绝)

　　婆婆他爹！

　　[切光，幕落。

　　

　　

　　第三幕 吟

　　

　　

　　[春夜。时光又流逝了十年。

　　景：梁柱。古梁柱的柱头被放大了。

 

　　[“吟”的主题音乐进入。

　　这是一个女人无奈，迷惘，孤立无助的苦吟；没有愤怒，没有呐喊。音乐描绘出的女人的叹息，是那样深，那样长。

　　古梁柱渐显，它被灯光刻画得怪异，奇妙，泛出绿色；黑色的平台被逆光勾出轮廓。

　　[女人静静地躺着，手中拿着那封电报，她时时地翻身，辗转反侧。

　　女人身着灰色的孝服，白头绳系着长发。

　　女人(唱)古梁柱哇，古梁柱哇

　　天天笑我苦，夜夜羞我孤。

　　[象是要躲避古梁柱的嘲笑似的，女子翻身坐起。

　　这薄纸一张似风掀起万顷波澜,

　　刹时间却又噤若寒蝉……

　　公公无端气绝，

　　婆婆也撒手归天不管。

　　公婆呀！

　　今日你二老已入土为安，

　　我可怎么办

　　尽孝道，我熬过了二十春，

　　盼人归，我似喜鹊枝头欢，

　　从今后，

　　我无孝尽，无人盼，

　　这夜呀，长夜，夜长；

　　这梦啊，梦绝，绝梦。

　　[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女人隔墙小叔喜盈盈，

　　生儿育女烟火兴。

　　小侄啼哭伴无眠，

　　何时熬到明天？

　　天明，明天，也是个奈何天，

　　我无事可做怎么办？

　　上坟，烧纸？——清明未到，

　　煮饭，纳鞋？——谁吃谁穿，

　　抹屋，扫院？——只需瞬间，

　　井台打水？——再无期盼……

　　从今后，莫非真是，

　　无孝尽，无人盼，

　　无事想，无事干，

　　无依无靠无牵挂，

　　无着无落无忧烦，

　　无依无靠无牵无挂，

　　无着无落无忧无烦，

　　无喜无悲，无梦无醒，

　　无日无月，无生无死，

　　天哪，

　　这熬不到头的日日夜夜呀！

　　我可怎么办？……

　　[女人倒在黑平台上。

　　[一时间万籁俱静，远远的一声长吁。

　　[“春”的主题音乐引入。

　　女人心又颤哪，

　　颤瑟瑟；……

　　血又涌啊，

　　涌如泉。……

　　[古梁柱渐渐变红，象是在燃烧。

　　为什么血如泉涌，

　　为什么体热难耐。……

　　血又涌啊，

　　体热难耐，

　　[“春”的音乐主题延伸。

　　莫不是春又来临，

　　莫不是春又来临，

　　我心跳难平，

　　我心跳难平，

　　春啊春啊，

　　你莫来临！

　　我熬得过那长夜，

　　熬不过这春哪！

　　春哪，春！

　　你莫来临！……

　　[报春的主题音乐形成。

　　女人(一声长吁)我热！……(解衣)

　　[女人辗转反侧。

　　[报春的音乐达到高潮。

　　[女人猛然站起，衣滑下，内衣露了出来，她直挺挺地靠在正中的柱子上，猛然间，响起一阵冰河开裂般的声响，正中的柱子蓦然向后倒下。

　　[后面，满地的迎春花黄得诱人。

　　[音乐——春潮澎湃。

　　[占梁柱分开推下。

　　[风吹，发散，衣飘，女人手拿着电报向迎春花飘去。

　　女合春啊，春啊，迎春花开报春临，

　　春啊，春啊，你莫来临，

　　春啊，春啊，春啊，春！

　　[“春”的歌声反复。

　　[流动的迎春花和女人的独舞，女人投向迎春花，又躲避迎春花。

　　[“春”的音乐尾春天中推出井台。

 

　　[女人慢慢走向井台，卧坐在井台。

　　[迎春花隐去。

　　[冥静，

　　蛙鸣，

　　长叹。

　　[无奈的音乐伴着井蛙的鼓臊，极端的无调性。

　　[女人依在井口，懒得看却又看了一眼井。

　　女人唉！(又是一声长叹)

　　女合(唱)心空，空如井，

　　井下传蛙鸣，

　　(蛙声叠起，女人站立)

　　女合(唱)人生看破再不恋人生。

　　啊！

　　这口井啊，清如镜，

　　日落云霞夜落星。

　　[女人在井中看到自己，她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样美。

　　女人那是谁，那是谁？

　　是画，是人？

　　是月，是星？

　　(白)啊，那是我！

　　(唱)小青蛙呀，

　　我不去井底和蛙鸣，

　　我要上天伴星星。

　　[天籁之声传来，灯光渐起，泛出银色的异彩。

　　[天籁之声剔透晶莹。

　　女人(唱)天籁神乐驱散我心中的乌云，

　　我再不惧黑夜，

　　再不怕天明，

　　耐得住寂寞就不会寂寞，

　　我的心啊，直飞上云天九重，

　　童合心静静如水，

　　月明明如镜，

　　月亮月亮挂在天边。

　　女人万物乘天有本性，

　　我岂能只求速死不求生！

　　[女人坐在高高的半月边。

　　[天籁之声，伴着奇异美妙的画面。

　　女人(诵)井底之蛙看到了天，

　　天大大无边，

　　地大大无沿。

　　月亮，月亮，

　　你静静地挂在天边，

　　不叹无奈，不知清冷，

　　不避云雾，不怕雷霆，

　　忽圆忽缺，时阴时晴，

　　你总是那样安静。

　　[远远地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和小叔子的画外音。

　　小叔子嫂嫂，嫂嫂！

　　[光起，空的空间。

　　[小叔子抱着孩子的特写。

　　小叔子嫂嫂，娘过世前说，你弟媳要是再生一个男伢，就把这伢子给你。

　　女人(画外音)给我，弟媳她怎么说？

　　小叔子她说，让这伢子做你的养子，为你养老送终。

　　[女人从小叔了手中接过孩子。

　　[女人的舞蹈。

　　[收光，幕落。

　　

　　

　　第四幕 归

　　

　　又过了十五年。腊月

　　[景：有阶梯的巷，被两边的宅子挤得满满的。

　　[恍如隔世的音乐。

　　[大幕缓缓升，幕后一排长长的石梯渐渐露出。

　　丈夫站在石阶上，一动不动地，象个画中人。

　　他穿着长袍，外面套着橄榄领大衣；头戴一顶水獭船帽，着一双礼服呢元宝棉甘雨；戴一付银丝眼镜，拄一支文明手杖，他的着装看似考究，买则透出破败。

　　丈夫(念)半生岁月尽蹉跎，

　　年高方知世事多。

　　三十五年弹指逝，

　　毕生理想化冰河！

　　[台阶顶上出现了一群孩子，他们从未见过这副模样，象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他发现了孩子们，想过去问话，孩子们却一轰而散地跑开了。

　　丈夫咳！

　　(唱)看故园风物仍是旧时样，

　　山重路曲石桥长，

　　谣歌无腔信口唱，

　　四野宁静鸟低翔……

　　如入桃源生慨叹，

　　宦海沉落复还乡。

　　想当初，年少气盛寻的是海阔凭鱼跃，

　　又谁知，命运难料沉浮荣辱总无常。

　　辱时作囚居阶下，

　　荣时粉墨再登场。

　　几起几落心灰懒，

　　何必痴迷逐沧桑，

　　不如采菊东篱下，

　　不如曲水饮流觞，

　　不如闲卧南窗榻，

　　做一个山民醒黄梁。

 

　　(回身发现孩子们还在周围)

　　(白)喂，小朋友！

　　[孩子们不懂什么是“小朋友”，一哄跑掉了。

　　(苦笑，唱)想当年我曾把老秀才笑，

　　笑他是少小离家老大无为又复还。

　　如今我苦笑笑自己，

　　飞不高的山雀转了一个圈儿又归山。

　　[吹唢呐的上，他远远地就看见了丈夫，但是没有认出来，丈夫回过身来也发现了吹唢呐的，吹唢呐的正在仔细打量着他。

　　丈夫(看见了吹唢呐的手中的唢呐，兴奋地)你是唢呐大哥吧！……

　　吹唢呐的你是……

　　丈夫(搞下眼镜)你不认得我了？是我啊！

　　吹唢呐的…你是，……听，……是你！

　　丈夫(兴奋地趋前)是我！……

　　吹唢呐的(退后)县长，永昌县长……

　　丈夫惭愧……

　　吹唢呐的家来了？

　　丈夫家来了！

　　吹唢呐的(四下打打量着，突然兴奋了)你一个人啊？

　　丈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人？

　　吹唢呐的怎么？行李也没带，还走哇？

　　丈夫不走了！

　　吹唢呐的不走了？

　　丈夫不走了，叶落归根了！

　　吹唢呐的不走了好，不走了好！……走，我领你家去！

　　丈夫不用，我认得回家的路，过了那座石桥就到家了，对吧？

　　吹唢呐的对。

　　丈夫唢呐大哥，请你帮我去雇一乘轿子。(递过一块银圆)

　　吹唢呐的咳，雇轿子干什么，你这不就到家了！

　　丈夫我的内人偶感风寒，走不动了，还在半路上等着呢(又递过银圆)。

　　吹唢呐的(接过银圆)内人？内人是谁？

　　丈夫哦，就是我家里的。

　　[唢呐声远远地飘来，是吹唢呐的心中的声音。

　　吹唢呐的你家里的……(把银元塞回丈夫手中)

　　丈夫怎么，轿夫大哥不在了？

　　吹唢呐的还在，还在，都老了，……我去给你雇轿子，你在这等着，哦！

　　(欲下)

　　丈夫(递过银圆)给，钱！

　　吹唢呐的钱？(返身下)

　　[唢呐声渐强。

　　[收光。

　　[唢呐声中转扬。

　　[女人在老宅前沐浴着阳光。

　　她坐在一张旧雕花圈手椅中，养子坐在她脚前的小木凳上。

　　女人在为养子篦头，编辫子。

　　[台侧晾着一把油纸伞。

　　[气氛淡雅，恬静。

　　养子娘，男人为什么要有辫子？

　　女人辫子好看。

　　养子外边的男人早都就剪了辫子。

　　女人你是怎么知道？

　　养子……先生说的。

　　女人先生剪了吗？

　　养子没有。娘，我想剪……

　　女人你也想剪？……

　　养子还有谁想剪？我跟他一块……

　　女人不许……先生都没剪。

　　养子可是先生说，外边的人都剪了。

　　女人外边的人……，外边的天地大得很，什么样的人都有。咱们这里男人不都没剪吗？什么时候先生剪了，你再剪也不迟。

　　养子可是……

　　女人你看，你的辫子多好看，乌黑油亮，剪了多可惜呀！

　　养子娘这么喜欢儿的辫子，娘就剪下来留着……

　　女人你怎么讲？

　　养子娘这么喜欢儿的辫子，娘就剪下来留着，省得娘天天为儿篦头，梳辫子，多麻烦哪！

　　女人傻伢子，娘不嫌麻烦，娘喜欢，再说，你这进学堂一年，娘才能给你梳几次辫子呀！……好了，快去盛碗腊八粥喝了，上路吧，不然，天黑之前又赶不到学堂了。

 

　　养子能赶到，走后山一会儿就到了。

　　女人后山路难走，宁可绕远也别走后山，听话！

　　养子哎。(欲下)

　　女人伞，别忘了伞！

　　养子伴？哦！

　　[养子拿起伞，下。

　　[女人痴痴地看着养子下场的方向。

　　[幕后传来她自己的声音。

　　女人歌声(幕后)烟雨朦朦一把伞，

　　伞下书生握书卷，

　　高高的身材宽宽的肩，

　　一条乌黑的长辫肩头上飘。

　　飘哇……飘哇……

　　[女人沉思着，捋着梳子上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放在膝上的帕子上。

　　留下青山雾朦朦，

　　半月塘中雨打莲。

　　[吹唢呐的上，他没有马上开口，他不知该怎么说。

　　[女人包好帕子欲进屋。

　　吹唢呐的他大嫂，就你一个人哪？

　　女人哦，有什么事吗？

　　吹唢呐的有！……你家兄弟在不在家？

　　女人他叔送他婶回娘家了，晚上才能回来，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对他说吧。(欲进屋)

　　吹唢呐的他大嫂！

　　女人还有什么事吗？

　　吹唢呐的你，……你家县长，……

　　女人我家县长……

　　[“江河水”般的音乐，似闷雷滚动。

　　吹唢呐的他，……

　　女人他怎么样了，快讲啊，……他怎么样了？……出了什么事了？

　　吹唢呐的(被女人的情绪搞得更紧张了)他，他，他家来了！(最重要的话仍然没说出来)。

　　[“江河水”般的音乐远去。

　　女人他，他家来了，家来了好哇。

　　吹唢呐的可是……

　　女人(这才注意到他的神态，她明白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么？

　　吹唢呐的不，两个人。

　　女人伢子也回来了？

　　吹唢呐的不，伢子没有回来。

　　女人哦……

　　吹唢呐的他大嫂，你，你晓得他……

　　女人早就晓得了……

　　吹唢呐的早就晓得了？

　　女人娘走了以后，……在收拾屋子的时候，我见过一张照片。

　　吹唢呐的……那时候就晓得了？有十多年了吧？……

　　女人(看着养子下场方向)伢子都十五岁了。

　　[吹唢呐的心中的唢呐声冲动地涌了出来。

　　[长时候的静场。

　　女人(镇静自若，微笑着)大哥，求你一件事。

　　[吹唢呐的说不出话了，拼命地点头致意，表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女人他们走到哪了？

　　吹唢呐的那女人受风寒了，在半道上等着呢。

　　女人啊，受风寒了，他呢？

　　吹唢呐的他让我给她雇了顶轿子，去接那女人了。

　　女人哦，……现在怕也快到了。

　　吹唢呐的差不多快到桥头了。

　　女人我想请你替我去接接他们，走了三十多年了。……

　　吹唢呐的不用，他认得路。

　　女人小叔不在，家里没人，别让人觉得冷冷清清的，啊！

　　吹唢呐的那你，……

　　女人我去不合适，人家知道我是谁呀？你们从小一起玩过。

　　吹唢呐的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

　　女人我要替他们收拾屋子，煮点姜汤，你不是说，那人受了风寒吗？

　　吹唢呐的(再次被感动)他大嫂！你，你是个好人！

　　[吹唢呐的下。

　　[养子出现在门口，挑着担子，一头是书和放腌菜的竹筒，另一头是米袋和那把油纸伞。

　　养子娘！

　　女人(回身看见了养子)……你怎么还没走？

　　[养子闷头不语慢慢地走着，横穿舞台。

　　女人(一直看着儿子)娘最爱看你这个样子，很像一个读书人。

　　养子(突然放下扁担)娘，儿不读书了！(一头扑到娘怀里)我要陪你！(养子哭了)

　　[“江河水”般的音乐变奏——母子情深。

　　女人伢子！

　　[女人哭了，三十年来，我们第一次见到她哭，哭得那样凄楚，象江河水一般，无尽无休。

　　[女人终于平静下来。

　　女人伢子，你都听见了？

　　养子嗯，……娘，儿早就知道了。

　　女人早就知道了？

　　养子儿第一次上学堂的头天晚上，你一夜没睡。

　　女人你……

　　养子你从褥子底下拿出一个包，有一条辫子，一张照片，还有一封信，娘，儿知道，你想让儿读书，是想让儿给你念那封信。

　　女人傻伢子！

　　养子娘，儿每次回来都偷偷的看那封信，可是儿不懂。现在我全都懂了，我拿来给你念。(欲走)

　　女人不，不，娘不想知道了。

　　养子我不读书了，儿要陪着娘，陪娘一辈子！

　　女人好伢子，……你听娘的话吗？

　　养子听！

　　女人你好好读书，等你书读成了，也到外面去求功名(给养子整理衣服，擦眼泪)等你功成名就了，把娘也接出去……娘想出去，跟着你见见世面！

　　养子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女人娘能等到。听话，快去吧！

　　[养子去挑担。

　　女人伢子，走后山吧。

　　养子(懂事地挑着担子往回走，突然又站住)娘，他是我爹吗？

　　[女人愣住。

　　养子娘，我知道，你是我亲娘！(下)

　　女人……伢子，早点回来，娘等你！

　　[收光。

　　[哑剧。

　　[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

　　[一群女人上，是一群年轻的女人。

　　随后抬上一顶灰蓝色的轿子，轿夫已经老了，吃力地抬着。

　　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是一组慢动作的哑剧舞蹈过场。

　　[女人们下场后，一群男人叽叽喳喳地上，簇拥着丈夫。

　　[最后是吹唢呐的上，他手上仍拿着那支唢呐。

　　[众人渐渐隐没。

　　[特写光照着吹唢呐的，他狠命地吹了起来……

　　[一切都安静了。

　　[光也是慢慢地升起。

　　[舞台后区约二米高处，出现一座横贯舞台的村舍。

　　[从村舍两边走出了女人和丈夫，二人远远地望着，女人手中拿着包袱。

　　女人家来喽？

　　丈夫家来喽！

　　女人家来了好，外面太辛苦，家来就不用再辛苦了。

　　丈夫是啊，叶落归根嘛！

　　女人家去吧，锅里煮有姜汤，喝一点好驱驱风寒。

　　丈夫……你是？

　　[丈夫走向女人，女人也走近丈夫，打开包袱，递给他。

　　[丈夫看见了辫子，抬眼看了看女人。

　　丈夫这辫子……

　　女人娘说，这是你离家时剪掉的辫子。

　　[丈夫抬头仔细辨认女人。

　　丈夫你是？……

　　女人(指着照片)你家伢子呢，怎么没有和你一同回来？

　　丈夫他在外面做事噢！

　　女人唉，又要辛苦一辈子……

　　丈夫你是谁呀？

　　[女人没有回答他，沿着台阶走下。

　　丈夫(追问)你究竟是谁呀？……

　　女人(站住)我是你伢子的姑姑。

　　[女人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面幕落下，高屋一直顶到沿条。

　　[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