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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游园惊梦》剧本

  编剧:白先勇
  导演:胡伟民
  
  人物(以出场先后为序)
  刘 福————窦府老管家
  罗妈妈————窦府老女佣
  窦夫人————窦府女主人,艺名桂枝香
  程志刚————窦府随从参谋
  蒋碧月————窦夫人之妹,艺名天辣椒
  徐经理太太——昆曲名票
  顾传信————昆曲名笛师
  赖夫人————女客
  余仰公————男客
  钱夫人————钱鹏志夫人,艺名蓝田玉
  钱鹏志————在幻境中出现
  瞎子师娘———得月台师娘,在幻境中出现
  郑彦青————钱夫人旧日情人
  月月红————钱夫人亲妹妹
  
  文武场面
  男女宾客
  
  时间:深秋,傍晚
  地点:窦府客厅、饭厅
  
  
  〔堂异常宽大,是个中西合璧的款式。"上场门"置着一堂轻垫沙发,"下场门"置着一堂紫檀硬木桌椅。沙发是黑丝绒面子,绛红软垫,中间一张长方矮几,上搁宝蓝磁瓶一樽,中间插着一把金黄菊花,几上并置有糖盒、烟具、茶具数件。"下场门"略靠台里,摆着六张一式紫檀木靠椅,中间缺口处高竖乌木架流云蝙蝠镶云母片屏风一档。椅边小几木架,上置笙箫管笛铙钹等文武场面。
  〔台演出时的布置道具,但求神似而已。为了换景快速,兼顾原作"意识流"的形式并达到似虚还实,时真时幻的演出精神,大小道具宜简化,应尽量利用"银幕屏风",:幻灯景色,以制造窦府富丽堂皇之气氛,及其他虚实之各种情调。
  〔观众走进剧场时,舞台上呈现的,应是一堂兼容中国传统及西方现代舞台精神的布景。台幕早已展开,窦府佣人们,包括刘福及罗妈妈,在开幕前十分钟内,可以自由进出,擦拭桌椅,铺陈茶具糖食,打点各类杂事。舞台上的家俱陈设可以实,但布景却须相当抽象。舞台后端设各型"银幕屏风",或悬空、或着地,角度各异,面积不一。这些银幕屏风具双重作用--代表客厅饭厅的墙壁门窗,同时亦充幻灯银幕,供剧情发展时经常变换的幻灯映射之用。舞台布景呈现窦府客厅实景时,银幕屏风可用幻灯映射出牡丹图样--如宋徐熙之牡丹图--以增华丽富贵气象,并点出《牡丹亭》之主题,最中间的两三片大型银幕屏风应可吊升,或向舞台两侧移动,以供快速推入隐藏在后台的饭厅场景。
  〔台"下场门"与观众席第一排"下场门"走道交会处可搭一侧台,代表窦府之大门及幻景中之场景。侧台须伸展至观众走道上的侧门,供演员出入之用。如侧台搭建不便,可利用观众席第一排"上场门"的空间作为侧台,让演员从走道侧门进出,经由台边的阶梯上下舞台。
  〔剧灯光音响效果的设计与控制,极为重要。实景与幻景的交替,过去与现在的衔接,主角情绪的转换,"意识流"的交代等等,均由灯光及音响的变换来表达。全剧一气呵成,中间不休息,亦无传统话剧方式的开幕与落幕。
  〔剧开始时,昆曲曲牌(万年欢)渐渐从扩音器中扬起。舞台灯光渐亮,"银幕屏风"上之牡丹图涌现。窦府佣人们在刘福指挥下,奔进奔出,安排摆设。老女佣罗妈妈手执酒壶,努力擦拭。
  
  刘 福:回事呀,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儿锣鼓还没搬出来呢?
  男佣人:锣鼓在外边儿行李房搁着哩,还没工夫去取,
  刘 福:)咳!瞧你们这些人,早上夫人不是吩咐过:锣鼓笙箫,全堂都得摆出来。你们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了么?客人马上就要到了,回头还由得你们大伙儿在客厅里穿来插去么?  〔佣人下。
  罗妈妈:唉,这些小伙子,懂得些甚么规矩哟!做点事儿呀,推一把,走一步,刘爷,怨不得你着急哪。
  刘 福:,您还不知道呢,说他们几句呀,还跟我吹胡子瞪眼儿哩!
  罗妈妈:为然)从前咱们公馆里规矩大,可不作兴这种阵仗儿,没上没下!
  刘 福:来,今天晚上算是头一遭,咱们夫人这么大宴宾客。回头有什么地方不周到,别说夫人面子上下不来,咱们这张老脸也没处搁呀。
  罗妈妈:,难得咱们夫人今儿个这么兴高采烈!晚上还要唱戏哪。有多少年没过这种场面喽!
  刘 福:,您说说,我能不提心吊胆吗?今天晚上来的客人,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连那位赖夫人也要来赏光呢。
  罗妈妈:架子可大得很哟!咱们得小心伺候。
  刘 福:位贵宾呢,你猜猜是谁?钱鹏志夫人!
  罗妈妈:噢,是钱夫人么?这下可好啦,咱们今天晚上可有好戏听了!从前呀,钱夫人每次到咱们大悲巷公馆里来,总有跟咱们夫人俩儿对上一段儿的。我还记得她最喜欢喝我做的红枣桂圆汤了,我搁的是冰糖,用文火煨,煨到半夜,就端出去给她润喉。钱夫人可和气着哩,每次总是大把大把的赏钱塞给我。那时还有钱夫人的妹妹月月红,再加上咱们蒋小姐,四个美人儿,一把子水葱似的,大伙儿拉拉唱唱,
  那个热闹劲儿啊!
  刘 福:那个时候,连咱们当差的也享了不少耳福啊。
  罗妈妈:还记得么?那次钱夫人在梅园新村请客,替咱们夫人做生日,那天的戏啊,咱们这一辈子只看过那么一回!
  刘 福:)怎么不记得?那天南北名票通通到齐。梅园新村钱公馆门口的汽车呀,排长龙排到隔壁巷子里去啦。
  罗妈妈:是我最后一次见着钱夫人喽,算一算,怕也有十来年了吧--
  〔佣人搬锣鼓上,刘福指挥摆置。窦夫人与程志刚上,窦夫人稍在前,程志刚随后,窦夫人不时回头侧面与程志刚谈笑,程志刚亦步亦趋,恭谨对答。窦夫人身着银丝闪光旗袍,同色高跟鞋,左手带莲子大钻戒一只,右手腕笼白金镶碎钻手串一副,全身珠围翠绕,举止矜贵。
  窦夫人:还是有点儿担心,碧月夸过口,"赏心乐事"票房的那几位台柱,她都有本事请得到。今天晚上来的客人,全是行家,没有一个不懂戏的。话都早已传出去啦,大家都巴望着今天晚上到咱们这儿来听好戏呢,万一哪几位台柱请不到。咱们这场戏可就撑不起来了。
  程志刚:心,有蒋小姐亲自出马,"赏心乐事"那几位名票还怕请不来吗?
  窦夫人:罢了,我就怕顾传信老师不肯出山。老先生好几年没露过面啦,我听说,有几处请他,都给碰了钉子。咱们碧月呀,有时说话,冒冒失失,别把老先生给得罪喽。笛王不来,咱们今天晚上的昆曲,可就唱不成了。
  程志刚:小姐本事大,招数多,左一套,右一套,顾传信那位老先生,哪里搁得住蒋小姐的"连环套",软硬兼施,我看只要三个回合,老先生就给逼出山了。
  窦夫人:我看你倒挺服她的,对她的信心大得很哩!
  程志刚:夫人,我的意思是说,帖子是您下的,又叫蒋小姐亲自登门,顾老师不看僧面看佛面,夫人的面子,无论如何,他是要给的。
  窦夫人:厅)刘福。
  刘 福:人。
  窦夫人:了吗?
  刘 福:都预备齐了。
  窦夫人:摆上来了么?
  刘 福:边搁着呢。
  窦夫人:  刘 福:人。
  窦夫人:的司机多,待会儿吃饭有人招呼么?
  刘 福:司务说过了,在车房里摆一桌,我自个儿去招呼去。
 
  窦夫人:等到深更半夜,可别忘了打赏。
  刘 福:夫人,都预备好了。(下)
  罗妈妈:夫人)夫人,露台上您那十二盆桂花儿,今天早上全都开了,满园子桂花香,开的才是热闹呢。
  窦夫人:是么?罗妈妈,上个礼拜,只有几盆儿,刚冒出点儿星星来。我还发愁,今天请客,不知道赶不赶的上。没想到一下子倒都开了--开得倒也恰是时候。
  罗妈妈:呀,夫人,今天夫人宴客,一高兴连花神都来凑趣儿,把桂花给催开了。
  程志刚:刚我从园子里过来,一阵浓香,真是中人欲醉,原来是桂花香!
  窦夫人:爱桂花,香得也比别的花尊贵。
  罗妈妈:会儿我摘点儿下来,做碗桂花汤圆儿给您宵夜。
  窦夫人:是好久没吃着你做的桂花汤圆儿了,罗妈妈,那套银器擦亮了么?
  罗妈妈:中银壶)就还剩这把酒壶了。这堂家伙儿,有多少日子没用过啦,乌得不成样儿啦,我擦了半天,手都擦疼喽。
  窦夫人:,叫他们去擦罢了,偏偏要自己动手。
  罗妈妈:算了吧!那些毛头小伙子,粗手粗脚,这种细致东西,我哪儿放心他们拿去乱磕乱磕呀!
  窦夫人:志刚)咱们这位老太太呀,天生的劳碌命,叫她歇一会儿,说什么也不肯。罗妈妈,厨房里,你去看过了么?今晚我倒是担心得很,咱们家好久没正经请客了。
  大司务那几道酒席菜不知道生疏了没有?最要紧是他那道鱼翅,就靠他那道拿手菜撑场面啦。今天来的客人,家里都有好厨子的,比咱们家讲究多啦。
  罗妈妈:!刚到厨房里去看来,大司务那道拿手菜,准错不了,我看他一大早忙来忙去,就为的那道翅。又是鲍鱼、又是云腿,一碗鸡汤就炖了两、三个钟头,这么讲究的配料,那道翅还会不好么?大司务的脾气夫人是知道的,我可没敢去问他,只是乘他没在意,悄悄的揭开锅盖儿瞧了瞧,唉,那一锅小排翅,老早煨得黄澄澄的啦。
  窦夫人:都炖好了么?
  罗妈妈:提燕窝啦!就是为了那碗燕窝,我让大司务又好好的揎了一顿。
  窦夫人:么啦,罗妈妈,你跟大司务两人真是八字不合。
  罗妈妈:个儿多事,没耳性!早起大司务泡燕窝,我就抢着替他拣,生怕别人不仔细。刚才我下厨房去,大司务就把那碗燕窝往我面前一推,凶巴巴地说:"罗妈妈,我看你真的老眼昏花了!燕窝里还有这么多绒毛,拿得出去么?这不是分明在砸我的锅么?"我用了把镊子,拣了一个上午,眼泪水都累出来了,大司务一点儿也不领情。唉--夫人,这两年,我是老喽,人也不中用了,可是大司务说的呢,连眼睛都老花了--
  窦夫人:抚)罗妈妈,你快别理大司务,他今天忙,脾气大。我看你的眼力好得很,还能穿针线呢。你快去歇歇,这儿没你的事了。
  〔妈妈蹒跚而下,窦夫人摇头舒了一口气,与程志刚相视而笑。两人独处时,眼神话语突然变得亲昵起来。
  窦夫人:揉额头)请这么一次客,就闹得全家人仰马翻,不请么,实在拖不下去了,白吃了人家那么多餐。我这个人呀,就是心里搁不住一点儿事。昨晚心里盘算了一下今天的菜单子,竟折腾了一夜,早上五点钟才闭了闭眼睛,这会儿头又有点疼了。
  程志刚:来,你先坐下靠一靠,轻松一下吧。(将沙发椅垫揶好,让窦夫人靠下,立在沙发背后)
  窦夫人:不在,我一个人当主人,恐怕招呼不过来,你得多帮着我点儿。
  程志刚:,夫人放心,有什么事,只管交代我好了。
  窦夫人:家都要用嗓子,只预备了"花雕",不伤喉咙,我在酒上头,有限得很。回头闹起酒来,你去替我应付吧。
  程志刚:夫人,都包在我身上,我来替你挡驾。
  窦夫人:苦些,不过,也不会叫你白操劳的,这是有赏的。
  程志刚:夫人,笑)怎么个赏法呢,夫人?
  窦夫人:功行赏,那还要看你今晚的表现如何。
  程志刚:道我的表现,还不够好么?
  窦夫人:,有时候儿……不太好。你这个人哪,好挺难捉摸的,变化多端。
  程志刚:是您对我的了解还不够深,我一片忠心耿耿,夫人怎么还会瞧不出来呢?
  窦夫人:心,那还得考验考验。
  程志刚:,日久见人心,我也只好待着接受考验罢了
  〔后传来一阵放肆的浪笑,蒋碧月上,一团烈火般,卷了进来。蒋碧月身着火红缎子紧身旗袍,上披闪金织锦披肩,一手执象牙镂花扇,另一手提金色串珠手袋,两只手腕铿铿锵锵戴八只扭花金丝镯,梳鸟窝头,鬓上刷出两弯俏皮的月牙钩。足上三寸高跟鞋,踏得满台震天价响。蒋碧月一进客厅,便把身上披肩拉下,手袋往沙发一撂,唰地一下甩开牙扇,一面连珠炮似地自说自话,一面花旦跑圆场一般,满场飞。程志刚一见,赶忙起身相迎。
  蒋碧月:姐,咱们今天晚上,可真正是"群英会"啦,"赏心乐事"里生旦净丑,文武昆乱,名角儿、名票、名胡琴、名笛子,整座票房都让咱家给搬来了。文武场都是全的。今儿您就是要咱们贴一出大轴戏《蜡八庙》,咱们也凑得起来了。
  窦夫人:住蒋碧月)碧月、碧月,你慢点儿说行不行,我问你:顾传信顾老师,你到底请了没有?
  蒋碧月:口,吃吃浪笑)那个老头儿呀,比"三顾茅访庐"请诸葛亮还要难请。咱家只好唱"苦肉计",把混身解数都施了出来。(一面使出花旦身段)我先去跟徐经理太太打听。她师傅爱吃、爱听的、爱唱的,都给我说了。我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对儿白毛乌骨鸡,三斤重一只,提了去做见面礼。徐太太说,老头儿有时候喜欢炖只乌骨鸡来下酒呢,三姐,那对乌骨鸡可花了我好几百块,回头我可要跟你算帐的--
  窦夫人:了,不会叫你白赔的,你呀,一点儿亏也不肯吃!
  蒋碧月:,三姐,那个老头儿多会拿跷,一双眼睛呀,长在头顶上,什么人都看不入眼。
  窦夫人:王嘛,难怪他眼界高。
  蒋碧月:,我一去,一顶顶高帽子先给老家伙戴上。我说:"顾老师,我仰慕您的艺术,仰幕了多少年了,打小时候在上海徐园就听您的笛子啦。"三姐,徐园到底在什么路啊!
  窦夫人:来,用手直指蒋碧月)在康瑙脱路!
  蒋碧月:道徐园在哪条路呀,是你告诉我的,从前你在徐园听过顾传信的笛子。我先道了仰慕之情,老头儿脸上才露出三分喜色来,我赶紧就上前一拜,说:"顾老师,今天我是来拜师的,您的绝活儿,无论如何要教我几招!"徐太太也在旁边替我敲边鼓,咱们俩儿,一唱一和,总算把老头儿给逗乐了,我看谈得入港了,才不慌不忙,把请帖拿了出来。老头儿发觉上当,已经晚了。乌骨鸡也收了,礼也受了。
  咱家一出"苦肉计",把笛王顾传信,就这么给诓了来。
  程志刚:夫人)夫人,我说一的一点儿也没错吧?蒋小姐只要三个回合,老先生就招架不住了。
  蒋碧月:志刚,扇子指到他脸上,念京白)嘟!我把你这--(举起扇子做打介)
  程志刚,你从实招来,背底下你又议论我什么了?到底说了我多少坏话啦?
  程志刚:下官不敢!(双手作揖)蒋小姐,刚才夫人担心,生怕您请不动顾传信,我就对夫人说,别人我不敢说,蒋小姐亲自出马,我敢写包单,马到成功。
  窦夫人:他哪儿肯说你坏说话呀,他卫护你还来不及。
  蒋碧月:睛,睨住程志刚,道白)哦、哦、哦,如此说来,错怪你了。
  程志刚:今晚该您压轴了吧?
  蒋碧月:罢了,罢了,今晚名票名角儿,五湖四海,群英大会,咱们只有跑龙套的份儿。
 
  程志刚:我连戏码都替您想好了,《火烧红莲寺》怎么样?
  蒋碧月:向程志刚,发嗔)程志刚,我警告你,你又在出什么坏主意,拿我来开胃了!
  程志刚:我是说,您这一身打扮可不是《火烧红莲寺》里的"红姑"了么?火辣辣的!
  蒋碧月:了程志刚一下,笑得花枝乱颤)哎哟你这把嘴呀。(一面捧腹,喘不过气来,摇摇曳曳,走向下场门屏风处)
  〔志刚跟随,两人并立一处,,喁喁私语,蒋碧月咯咯笑声不停。窦夫人起立,侧目怒视二人惴惴不安。此处三人舞台位置极重要,而后来钱夫人、郑彦青、月月红三角关系之注脚。
  窦夫人:你们俩儿别尽在那儿演戏了,客人都快来了,程志刚!
  程志刚:是,夫人。
  窦夫人:口去帮着刘福,有些客人恐怕他不认识,叫不上名字来。
  程志刚:人,我这就去。(下)
  〔碧月碎步踱回台中央。
  窦夫人:上下打量蒋碧月)十三,今天你这一身红,倒真是名副其实的"天辣椒"了。
  〔碧月低头观赏自己的火红旗袍,摸摸腰身,拉拉下摆,顾盼自得。
  蒋碧月:在的旗袍愈兴愈短了。我那个"造寸"上海师傅告诉我,下摆应该再缩一寸。我不干,我说那还了得,那样膝盖儿都露出来了。他说现在时兴这种款式呀,短旗袍才时髦。(摇到窦夫人处,一屁股坐到窦夫人身边,一把擎起窦夫的左手,一面欣赏窦夫人手上大钻戒,满脸艳羡)哟,三姐,你今儿个真把这颗镇山之宝给亮出来了!
  窦夫人:这个玩意儿?一直搁在保险箱里,上个礼拜才取出来,拿去洗了一下。
  蒋碧月:看(不由分说,迳自动手将钻戒卸下,戴到自己手上,伸出手去,左顾右盼)三姐,钻戒我也看多了,可是总不及你这颗火油钻。前天有人拿了一只方钻来给我看,还没有这颗大呢,只有三克拉,而且又有点儿带黄,我压根儿也瞧不上。看来看去我还是喜欢你这一颗,颜色又正,还是发蓝的呢!(将钻戒脱下,举到眼前观赏光泽,不忍释手)
  窦夫人:钻戒索回戴上)难道我的东西都是好的么?你总要来抢?
  蒋碧月:意儿当然都是好货喽,难怪叫人眼红嘛。
  窦夫人:拍蒋碧月的大腿)十三,你说到昆曲名角儿,今儿个晚上我倒把一位真正的昆曲名角儿给请出来了。
  蒋碧月:哦?是谁呀?
  窦夫人:位昆曲名角儿呀,来头可大着呢!人家当年是秦淮河上第一人!
  蒋碧月:悟)哦、哦,我猜着了。
  窦夫人:碧月猜到了)对啦,十三。今天晚上,咱们的蓝田玉钱鹏志夫人要亮相啦。
  蒋碧月:兴奋,用扇子打手)好哇!今儿个可真把"天字第一号"的头牌名角儿给请出来啦。
  窦夫人:的。十三,钱鹏志不在了,这些年,五妹妹怎么也不肯露面了。她现在一个人住在南部,冷冷清清,孤孤单单,我也挺记挂她的。今天晚上,难得有这么个聚会,我作好作歹把她硬邀了上来,要她来这儿散散心,咱们姐妹们,也一块儿叙叙旧。
  蒋碧月:五姐儿呀,钱鹏南在的时候,世上的荣华富贵,她也都享尽喽。钱鹏志疼起咱们五姐儿来的那个劲儿噢,恨不得捧在手上,含在嘴里。一会儿不见,就急得到处找:"老五,老五。"(学钱鹏志声音,与窦夫人一起笑)咱们那位十七妹子月月红说:"五姐,你的辫子也该铰了,明儿个你跟钱鹏志出去,人家还以为你是他孙女儿呢!(咯咯笑)
  窦夫人:十七那个刻薄鬼!五妹妹对她那一分儿也算厚的了。难道她姐姐那儿,她的便宜捡得还算少么?人前人后,她总要刺她姐姐两句。好象她姐姐反而欠了她什么似的。
  蒋碧月:的也没错嘛,钱鹏志比咱们五姐快大上四十岁了,都好做她的爷爷了哩。
  窦夫人:么呢?白发红颜也有的是,只要真心就好。钱鹏志也算是个有情义的人,五妹妹那几年是享了福的。
 
  蒋碧月:那位五姐儿呀,唉,也有她的烦恼噢。
  窦夫人:事儿,哪有十全十美的呀?
  蒋碧月:万不该,不该半中间儿又跑出个郑彦青来,那么个年少风流的郑彦青。唉,害得咱们五姐儿呀--
  窦夫人:碧月,两头瞧瞧,怕有人听见)碧月!
  蒋碧月:的好,有道是:"若说是没奇缘偏偏遇他,说有缘这心事又成虚话,我这里枉嗟呀空劳牵挂。他那里水中月镜里昙花。"(一面念戏词,一面做手势比划)
  窦夫人:掩口笑)碧月!十三,你少缺德了吧。
  蒋碧月:次五姐在梅园新村请客,替你做生日,咱们都上去唱了戏,你还记得么?
  窦夫人:天的堂会南北名票名角儿都到齐了,那种盛况真是再也不会有的了。
  蒋碧月:儿的大轴戏,《游园惊梦》,唱到一半,嘎一下,嗓子就哑掉了。(用手扶喉咙,仿效钱夫人当年倒嗓的情况)
  窦夫人:多了花雕酒,醉得才厉害哪。
  蒋碧月:)她哪儿是喝多了酒呀,我看呀,咱们五姐儿那天八成儿是喝多了镇江醋!(放肆咯咯浪笑)那天郑彦青跟月月红他们俩一对儿,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眼睛眉毛一直在打架呢!(一面用手比划)
  窦夫人:止蒋碧月)嘘!碧月!
  〔碧月将身子揶近窦夫人,唰地一下打开象牙扇,半掩面,凑在窦夫人耳根下,兴致勃勃地跟窦夫人耳语,不停吃吃地笑。
  窦夫人:感兴味,但又一面皱眉摇头)是么?--真的么?--有这回事儿?--哎--啧、啧、啧--
  窦夫人:子一口气)害,我说呀,怪来怪去,还是要怪月月红!我警告过五妹妹,我说:"是亲妹妹才会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哩!"
  蒋碧月:来)哟!三姐,你这句话可不是指着和尚骂秃子了么?你窦夫人站着比咱们高,坐着比咱们大,小的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在您夫人太岁头上动土呀!
  窦夫人:身)我又不是说你,你急什么!再说,就算我让你踹了两脚,我这个当姐姐的,又能把你这个小妹儿怎么样呀!
  蒋碧月:做姐姐的,本来就该吃点亏嘛!
  窦夫人:谁说不是啊。
  蒋碧月:把咱们得月台的王牌给请了出来,今天晚上的戏可精彩了。从前咱们大伙儿在得月台的时候儿,咱们师傅老说:"(仿得月台师傅)唱来唱去,还是蓝田玉唱的最正派,你们这一伙呀,差得远呢!好好的向人家学学吧!"反正师傅一发脾气我就倒霉!又骂我懒,又骂我好玩儿,总拿我来跟蓝田玉比。有一回,我恼火了,顶了师傅几句,我说:"师傅,不错。咱们五姐的唱工戏是好,咱们比不过。可是咱们的做工戏,不见得就输给她呀!"
  窦夫人:是呀,你的《坐楼杀惜》,踩上了跷,小翠花儿的阎惜娇也没你这一身骚本身呀!
  蒋碧月:沾沾自喜)三姐,你倒说句公道话看看,咱们得月台的蓝田玉,人家昆曲的功夫,老早已经炉火纯青了,别说咱们这几个半调子,就是从前上海北平那些大角儿,也未必能越过她呀。要不然,怎么会连钱鹏志那么一位听曲行家都让咱们五姐给唱服了呢?可是要论到花旦戏嘛,对不起,(用扇子点点自己的胸口)咱家天辣椒蒋碧月就要当仁不让了!(将扇子唰地打开,使出一个花旦身段)
  〔志刚引着票友们上。徐太太扶着顾传信领头进来。顾传信年约七十开外,身着灰色绸长袍,气度庄严,令人肃然起敬。徐太太约三十许,身着黑纱旗袍,戴珍珠项练,吊珍珠耳坠,手上戴名贵手表。蒋碧月抢上前去搀扶顾传信,窦夫人亦趋前与客人寒暄。
  蒋碧月:
  窦夫人:您今天肯赏光,真是寒舍生辉呀。我还担心的很,生怕您这位笛王不肯给我面子,所以特别叫碧月到府上去请您的大驾。
  顾传信:气喽,您下张帖子,我就来了。哪里还要惊动蒋小姐呢。
 
  蒋碧月:顾老师,要不是咱们那出"苦肉计"唱得好,您就这么轻易肯下山了么?
  顾传信:呵……
  窦夫人:我知道,今天晚上您是不能来的,真是难为你了。
  徐太太:,实在不敢不到。
  窦夫人:的,是为了今晚要唱昆曲,没有您们师徒两个昆曲大家来捧场,咱们的戏就唱不成啦。
  徐太太:听戏,学习学习倒还罢了,今天在座都是些行家高手,咱们趁早别上去献丑了。
  〔笑,窦夫人、蒋碧月、程志刚筵请客人入内,一一就坐,上茶送烟,窦夫人巡回一周跟每位客人寒暄两句,然后坐在顾传信身边。
  窦夫人:刚才我还在跟碧月他们说,从前我在上海的徐园,苏州的留园,都听过您的拿手绝活啦,听了您的"满口笛!呀,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哪。
  顾传信:)夫人过奖了。
  蒋碧月:传信面前比手划脚)顾老师,您瞧瞧咱们这个徒弟还有希望么?
  顾传信:蒋小姐您可拜错师了,您这么一位徒弟,我哪儿消受得起啊。
  蒋碧月:听听,咱们不成才,看来是没人要的。(故意赌气走开,跟另外一堆票友去搭讪)
  窦夫人:徐太太,回头还有几位真正的行家要来欣赏你们二位的艺术呢,赖祥云夫人就要来了。
  顾传信:异)哦?
  徐太太:异)哦?
  顾传信:天晚上也要光临了么?  〔福上。
  刘 福:人,赖夫人到。
  窦夫人:身)快请进来。
  刘 福:人。(下)
  〔碧月走到程志刚身边,用扇掩口,跟程志刚耳语一番,两人乘众人不注意,相约溜下台,到花园中去私会。赖夫人携余仰公上。赖夫人六十开外,身着古铜色缎子旗袍,同色外套。全身玉饰琳琅,左手挽旧式大皮包,右手执檀香扇一柄。她举止高傲,目中无人。余仰公亦六十大几。身着蓝丝长袍,心宽体胖,浓眉大眼,一迳笑呵呵,出口成章,窦夫人出迎,状甚恭谨。
  赖夫人:(声音洪亮盛气凌人)今儿个隆重得很哪,窦公馆大宴宾客,好戏连台,咱们是哪世修来的,也给请来观礼、听戏,开开眼界,享享耳福。
  窦夫人:今天您肯赏光,是我天大的面子。要是别的聚会呢,也不敢惊动您的大驾了。今天也凑巧,"赏心乐事"的几位台柱名票都让我请到了,连笛王顾传信也出山了。所以一定要请您这位大行家来鉴赏鉴赏、品评一番,才不辜负那几位台柱的雅兴啦。
  赖夫人:窦夫人,不瞒您说,要是别人家呢,我也懒得来了,这两天天气怪得很,忽冷忽热。早上起来,还有点头疼呢,咱们家老爷说:"人不舒服,还要出去,你这是在拼老命嘛?"我说呀:今天窦夫人公馆有戏,就是拼了老命也要去的。"刚才在车上,我还跟余仰公说,从前好戏听多了,什么名角儿也都听过了。现在的戏,老实说,实在有点听不入耳,好多年都没听过好戏,耳朵都要生锈了,难得今儿个窦夫人那儿有戏,一定是好的,咱们去听够本儿去。
  窦夫人:天您不来是不成的,咱们什么角儿都齐了。就还差您这么一位好黑头哩。
  余仰公:拳,呵呵笑)夫人,今天就是天上下雹子,我也会来的。夫人今晚的戏,没咱们的份儿,咱们来帮着敲锣打鼓,跑跑龙套总成的吧。
  窦夫人:别着急,回头我一定让您上去唱一出《霸王别姬》,您的拿手好戏么?
  赖夫人:您不让仰公唱一段儿戏,晚上回去他的嗓子包管要痒得睡不着。
  〔夫人引赖夫人、余仰公入客厅,厅中客人全部起立,窦夫人略为介绍,赖夫人微微点头,大刺刺地坐到沙发上去,余仰公也坐定。窦夫人敬烟,赖夫人却从自己皮包掏出一盒烟来,取出一支,装入一杆长烟嘴里,窦夫人替她点上火,赖夫人高擎着烟嘴吸烟,趾高气扬地喷着烟圈。
 
  赖夫人:说到听好戏呀,民国初年那种盛况,恐怕在座的还没有几次赶得上呢。梅兰芳头几次下上海,我就去听他的戏啦,他在丹桂第一台唱,我就去丹桂第一台,他在天蟾舞台唱,我就赶去天蟾舞台,天天包厢。那个时候,梅兰芳才二十出头,在上海一亮相,整个江南都疯狂了。杭州、苏州、常州、无锡,人都赶到上海去看梅兰芳!
  (自己说自己好笑)
  余仰公:夫人,我在北平的广和楼就去听梅兰芳的戏啦,他那时还没下上海哩。
  赖夫人:(不悦)我知道你资格老,仰公。那种老北京的茶园子是你们老爷们去的,咱们太太们可不作兴到那种地方去听戏。
  余仰公:倒有一点儿小小的意见。
  赖夫人:你说吧,仰公,我看你又要跟我来抬杠啦。
  余仰公:夫人说的话,当然没错。梅兰芳的戏路宽,扮相美,嗓子甜,确实无人能比。他的行腔走韵嘛,好当然是好,可是我觉得,还是有他美中不足的地方。咱们行家听戏,听到后来,只讲究"韵味"两个字儿。
  赖夫人:怎么着?难道梅大王的戏还不够味儿么?
  余仰公:程砚秋来……
  赖夫人:(唰地一打开檀香扇,朝余仰公挥了两下,打断他的话)喂,喂,仰公,你又来了!咱们两个人为了梅兰芳和程砚秋,吵了这么些年还吵不够么?难道今天你又想来翻案不成?
  余仰公:夫人,论到京剧的艺术,咱们这是据理力争呀。
  赖夫人:好,好,争就争,咱们趁着今天有这些内行专家在座,干脆争个水落石出,让大家来评评理。我先听听,程砚秋到底儿有些什么好处?
  余仰公:行腔转调,功夫下得可深哪!一波三折,余音袅袅,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听了他的戏,三月不知肉味儿啦!
  赖夫人:仰公,我看您愈说愈神啦!那个程砚秋,鬼腔鬼调,邪门歪道的。闷着鼻子,蚊子哼哼似的。吐字又不清楚,嘴巴里老含着颗橄榄一样,有哪点儿好?(一面说,一面激动得直扇扇子)
  〔夫人及徐太太都掩了口,互相使眼色暗笑。客人们大家面面相觑。
  余仰公:动,摇头摆脑)夫人差矣,夫人此言差矣!
  赖夫人:(站了起来)我索性说穿了吧!就拿《贩马记》这出戏来说,程砚秋演的,咱们看过啦,梅兰芳演的,咱们也看过啦,可是程砚秋的《贩马记》哪儿成呀?本来他咬字就咬得不清不楚,唱起"吹腔"来就更是稀理呼鲁啦,老实说吧,这出戏梅大王唱去,别人都甭唱啦!(慷慨激昂,舞动手上长烟嘴),就是有人要唱,我也不许他唱,唱了我也拒绝去听!拒绝去看!
  窦夫人:来,打圆场)我来说句公道话吧。咱们还是拿戏来打个比方。譬如说梅兰芳去杨贵妃杨玉环,程砚秋也只好去梅妃江采萍啦,到底偏一点儿,差了一截,这是不能越分的。仰公,这个比方您服不服?
  余仰公:玉言,咱们也只好听着罢了。
  赖夫人:其实呀,我最爱好的,还是昆曲。昆曲到底是雅乐,格调高,皮黄戏嘛,热闹是热闹,艺术上是不能跟昆曲相提并论的,可是民国一来,昆曲就没落得不象样啦。
  顾传信:人。戏院里,昆曲的戏码都变成冷门儿啦。这要等到梅先生出来,才把几出昆曲又唱红了。尤其是他那出招牌戏……《游园惊梦》,让他唱得大红特红,梅先生的昆曲艺术在这出戏里也就达到极致啦。
  赖夫人:(大悦,立起身,高谈阔论起来)顾老师,您到底是行家。这句话说到咱们心坎儿上来了。梅兰芳的这出《游园惊梦》,确实是昆曲里的无上珍品!我不知看他演过多少回啦,真是百看不厌!我最后一次看梅兰芳跟俞振飞演《游园惊梦》,那是胜利后,梅兰芳回国公演。
  余仰公:我也去看啦!
  窦夫人:立)我也去看啦!在上海美琪大戏院。
 
  顾传信:座)呵,呵,咱们也都去了!
  赖夫人:那次真是盛况空前啊!一连四天,都是昆曲。
  余仰公:话用手数戏码)《刺虎》、《思凡》、《断桥》,还有《游园惊梦》。
  赖夫人:唉,仰公,你的记性也不赖嘛!戏码一点儿也没错。那张戏单子,我到今天还藏着作纪念呢。唉,那次的戏,一个人一生最多也只能遇到那一回罢了。真是叫人难忘,叫人怀念啊。
  顾传信:叹)是啊!是啊!
  窦夫人:叹)是啊!是啊!
  余仰公:叹)是啊!是啊
  〔夫人、窦夫人、余仰公、顾传信,相对伫立片刻,各人若有所思。
  窦夫人:我知道您的趣味高,喜欢听昆曲,所以今儿个晚上特别邀请了几位昆曲名票来,这位徐太太的昆腔,是有口皆碑的啦。
  徐太太:立)夫人谬奖啦。前辈们面前,咱们那一点儿玩艺儿,哪能登大雅之堂呀。
  赖夫人:徐太太,您也甭客气啦,您是后起之秀,已经挺不错啦。
  窦夫人:昆曲大家,还没到呢。
  赖夫人:哦?是谁呀?
  窦夫人:鹏公的夫人。
  赖夫人:
  余仰公:讶失声)是钱鹏公夫人么?
  顾传信::(转向赖夫人)夫人,咱们今天晚上可真有耳福啦。钱夫人的昆曲从前咱们欣赏过的。行腔转调,那真是玉润珠圆,身段"边式",要直追伶界大王梅兰芳博士啦。
  赖夫人:(不服)有这回事儿么?有那么好么?
  顾传信:公的话,并没有言过其辞。那位钱夫人的昆曲,十分了得!别出戏不敢说,她的《游园惊梦》,真要跟梅先生不相上下啦!
  赖夫人:(犹自不忿)如此说来,今天晚上,咱们倒要好好领教领教啦。
  余仰公:人在"励志社"义演,票的就是《游园惊梦》,唱的一字一彩,把下面那些南北名票角儿都唱服了。(说着自己也沉醉了,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游园惊梦》中的(皂罗袍)在扩音器中渐渐扬起,盖过了余仰公的高谈阔论。舞台灯渐渐暗下,客厅中诸人静止言动。银幕上换景,背景以菊花为主。同时,侧台--代表窦府大门--灯光亮起。钱夫人的身影婷婷出现。钱夫人身穿翠绿缎子旗袍,长抵脚面。肩披黑纱长披肩。左手吊黑包间金线皮包,右手执扇子一把。扇面黑底上绘红色牡丹,腕上玉镯一副,指上珍珠戒子一枚,头上梳贵妇髻,左鬓插碎钻发梳一把。举止矜持、高贵,非常在乎别人与自己地位的比较,但私下她却是一个多愁善感,而又热情奔放的女人。一方面因为自己才貌双全,自视甚高,但又因为美人迟暮,身分降落,而不禁兴起年华消逝,富贵浮云的感伤--这些内心极为复杂的感情,全靠独白表示出来。每段独白的调子、速度,因时因景而异。时而高亢狂喜,时而低沉忧伤,最后高潮一段,痛裂肺腑。钱夫人一出现,台上马上感到一阵萧瑟的秋意。  〔福在侧台大门口出现,趋前迎接行礼。(皂罗袍)配音停止。
  刘 福:,我是刘福,夫人大概不记得了吧?
  钱夫人:疑)是刘福么?噢!我记起来了,从前到你们大悲巷公馆见过你的。你好呀!刘福?
  刘 福:的福,夫人这向好吧!
  钱夫人:谢,你们夫人好吧?我有好些年没有见着她了。
  刘 福:人好,她时常惦记着您哪。(一路引钱夫人往房子正门走去,在正门前厅另一侧台停下)夫人请稍候,我去报告咱们夫人。(进客厅)
  〔夫人一个人立在前厅,用手摸摸发鬓,微微露出紧张不安的神态。
  〔夫人在侧台门首迎出,急步趋前,执住钱夫人双手,状到亲昵。
  窦夫人:
  钱夫人:  〔人互相凝视打量,无限感慨,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窦夫人:妹……
  钱夫人:  〔人又是一阵摇头感叹,却又互相会心微笑。
 
  窦夫人:你到底来了!
  钱夫人:吧?让你们久等啦。
  窦夫人:,你来的恰是时候,我们正要入席呢。五妹妹,瑞生出门有事去了,他知道五妹妹今晚要来,特别交待我,替他向你问好呢?
  钱夫人:哥还那么有心。
  窦夫人:钱夫人双手,语调关切)五妹妹,你早就该搬上来了。我心里一直记挂着,现在你一个人,住在南边儿,有多冷清呢?
  钱夫人:清静惯了,倒也还不觉得怎么样。
  窦夫人:个晚上,你是无论如何缺不得席的。你知道,咱们碧月,十三也来了。
  钱夫人:在这儿么?
  窦夫人:凑近钱夫人,说心腹话)任子久一死,碧月便搬出了任家。你晓得,任子久是有几分家当的,十三一个人过的也算舒服了。她那种性子,现在没了拘束,反
  而自由自在,潇洒得很。今天晚上就是她先起的哄,把"赏心乐事"的几位票友都弄来了,连场面都是全的。这么些年来,这还是头一遭呢。今天来的几位朋友,都是行家,刚刚还在谈起,大家都巴望着你上去露两手呢?
  钱夫人:夫人,摆手笑)罢了,罢了,哪里还能来那个玩艺儿呀?
  窦夫人:不必说了,五妹妹,连你蓝田玉(加重语气)都说不能,别人还敢开腔么
  〔夫人手挽钱夫人,二位夫人仪态万方走入客厅。侧台灯光暗下,正台灯光亮起,宾客同时开始谈笑。余仰公响亮的笑声及咳嗽声尤其显著。银幕上换回牡丹花。窦夫人引钱夫人到赖夫人面前,开始介绍。
  窦夫人:这位是钱夫人,你们两位大概见过面的吧?
  赖夫人:(上下打量,半晌才款款起立)这位大概就是钱鹏公的夫人了?我是说面熟得很!(伸手跟钱夫人握手)
  余仰公:,向钱夫人行礼)夫人,久违了!
  钱夫人:仰公也来了?真是多年不见了。
  余仰公:还在跟赖夫人谈起,(转向赖夫人陪笑)夫人当年在励志社义演,咱们有幸,瞻仰到夫人的风采。夫人那一出《游园惊梦》,唱的真是精彩绝伦啊!
  赖夫人:是啊!刚刚仰公还在说您的《游园惊梦》,直追伶界大王梅兰芳啦。我早就听闻钱夫人的盛名,今儿个总算有耳福,让咱们给赶上啦。
  钱夫人:了。
  余仰公:夫人,不是我当着夫人面说,您那一次的演出,把《游园惊梦》那出戏简直给演得出神入化啦!直到今天,行家们谈起来,都还在赞不绝不口呢!
  钱夫人:太好喽!
  窦夫人:仰公说的是真心话,连笛王顾老师刚才也在赞你那出戏呢!(一面说着,一面挽着钱夫人走向顾传信跟前)
  顾传信:礼)夫人好。
  钱夫人:真没想到,顾师父,今天晚上,您也在这儿。
  顾传信:人,真是人生聚散无常啊,咱们在这儿又遇见夫人了。
  窦夫人:的好:"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五妹妹,你跟顾老师最后一次会面,恐怕还是你在梅园新村请客唱堂会那回吧。
  钱夫人:呢?一晃就那么多年了。
  顾传信:,日子过的可真快啊!
  窦夫人:那次聚会真是难得。咱们几个人又喝又唱,多么尽兴啊。你还记得么,五妹妹,那是个三月天,你梅园新村那间公馆里,花园里那些牡丹花呀,开得多么茂盛啊!
  〔着窦夫人的语声,舞台灯光渐暗。众人停止言动。钱夫人款步到舞台正中前侧,一盏聚光灯罩住她的脸部及上身。"第一独白"开始。独白之间,可以播合适的配乐,如(万年欢)等喜宴曲牌,并欢笑掌声,同时屏风后出现众人当年欢宴之剪影、独影、蛋糕等影像。钱夫人独白时,举止声态完全恢复了当年的妩媚。这段独白因是追忆当年欢宴盛况。钱夫人的表情,喜形于色,自得自满。
  钱夫人:是啦!就是那年,在梅园新村,我还明明替桂枝香请过生日酒呢,替她做三十岁生日。得月台的几个姐妹们差不多都到齐了,十三天辣椒,十七月月红。大伙儿学洋派,凑份子,替桂枝香定做了一只三十寸双层大蛋糕,是在老大昌定的,上面足足插了三十支红蜡烛。桂枝香,现在总该有四十大几了吧?可是怎么一点儿也没显老呢?亏她会保养,现在发了点儿福,看起来,反而更加雍容华贵了。那个时候儿,桂枝香可没有这么风光。那个时候儿,她还做小。窦瑞生的位置也并不怎么样。现在窦瑞生当然不同喽,桂枝香也扶了正。唉,难为她,熬了这么些年,到底给她熬出头了。从前那个时候,可怜她,还不敢正式出面呢,连生日酒还是我替她摆的呢,园子里一摆就是十桌,南北名票名角都请到了。偃笛的,就是"大江南北两支笛"的笛王顾传信。可是顾师傅说的呢,人生聚散无常。谁知道,在这儿偏偏又遇见了他。还记得,那是个三月天,真是个天淡云闲的好日子。园子里开满了牡丹花,大红大紫。那正是:"姹紫嫣红开遍"。紫金球呀、碧玉带呀、太平楼呀,全是小洛阳法华镇的名称,起码有一百株,一片花海似的。城里的人都说:日本人打跑了,那年城里的牡丹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那天十七月月红,穿得一身大金大红的,在我那些牡丹花里踩来踩去,东抓抓,西弄弄。也亏她会挑,偏偏挑中我心爱的那颗碧玉带,掐了一朵就往她自己头上一簪,还要端着一杯酒过来,说风凉话:姐姐,你不赏妹子的脸…
 
  〔月红穿大红旗袍出现,鬓边簪白牡丹花一朵,旗袍及发式与蒋碧月截然不同。月月红一出台亦是一阵尖笑,一手持金色酒杯。
  月月红:不赏妹子的脸!
  钱夫人:捡尽了便宜,还要说这种风凉话。
  月月红:弄鬓边牡丹,冷笑)哼,也不过采了姐姐一朵牡丹花儿,姐姐心就不自在啦!
  钱夫人:哪株花儿不好挑,偏偏要挑我最心爱的这株碧玉带。
  月月红:人爱,名花共欣赏。姐姐心爱的花儿,偏偏妹子也爱嘛!
  钱夫人:要知道,这株碧玉带,是我一手栽培起来的,我花了多少的心血,天天灌溉,日日打理,眼看着它抽枝发芽,朵朵盛开。我连碰也舍不得碰一下,你一来就把我最心爱的花儿给摘掉了。
  月月红:笑)姐姐,你好痴呀!难道你没听说过:"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钱夫人:
  〔月红在尖笑声中渐渐隐退,扩音器中扩出由远而近回响一般的呼唤:"夫人,夫人,夫人……"郑彦青渐渐出现在钱夫人身侧。郑彦青身着紧身马装,足穿马靴。手上亦持金色酒杯。钱夫人听到呼唤声,仰面张望,脸上表情,喜悦中又带一丝迷惘。如同昆曲《惊梦》中杜丽娘梦中邂逅柳梦梅情景相似。
  钱夫人:瞧,这些牡丹花儿开得多么热闹啊。
  郑彦青:人。今年您园子里的牡丹花怎么这么鲜艳,这么茂盛哪。真是一片繁华。
  钱夫人:株牡丹,都是我亲手挑的,小洛阳的名称。这是紫金球,这是太平楼,这……这就是最有名的碧玉带啦。
  郑彦青:啊,夫人。
  钱夫人:的一朵,却让人家给摘走了。
  郑彦青:惋惜,不摘走,过两天,也就谢掉了!:
  钱夫人:抖)彦青,怎么你也说这种话呢?那是我最心爱的一朵花儿,怎么舍得白白让人家给抢走了呢?
  郑彦青:
  钱夫人:
  〔彦青渐渐隐退,扩音器中播出月月红一连串尖笑的声音:"姐姐,你好痴呀……"随着这阵笑声,蒋碧月踏碎步,全身花枝乱颤的从后台摇曳出来,她的鬓上多加了一朵大红花。程参谋紧跟她身后。台上灯光复明,回到现在。
  蒋碧月:哟!五姐呀!(随即一阵风似卷到钱夫人身侧,一把便将钱夫人的手臂勾了过去)刚才三姐告诉我,今天晚上你也要来。我就喜得叫了起来:"好哇,这下可真把天字第一号的王牌名角儿给请出来了。"(回头向票友客人招呼)哪,你们快来见识见识吧,这位钱夫人才是真正的昆曲皇后呢。
  〔友们都赶紧起身向钱夫人行礼。钱夫人也还礼不迭。
  钱夫人:备)碧月,你不要胡说,给这几位内行听了笑话。
  窦夫人:倒是没说错,你的昆曲,是得了梅派真传的了!:
  蒋碧月:姐,你也来见见。这位徐太太,也是咱们这儿的昆曲台柱呢。
  徐太太:让不迭)蒋小姐真会说笑话,钱夫人是昆曲名家,咱们师傅老早跟我说过啦。今晚我特别要向钱夫人请教呢。
  钱夫人:了,徐太太,您是顾师傅的高足,名师出高徒,一定是好的。
  蒋碧月:呀,我看这样吧!回头咱们让徐太太唱《游园》,五姐唱《惊梦》,把这出戏昆曲的老祖宗抬出来,让两位昆曲名角儿上去较量,咱们来评评高下。
  钱夫人:怪)碧月……:
  〔碧月挽着徐太太走向票友堆中一路咯咯浪笑,昆曲《皂罗袍》曲牌声起,舞台灯光渐暗,仅留一盏光灯照射着钱夫人,引出她的"第二独白"。
  钱夫人:香说天辣椒十三也在这儿,我心里就想:天辣椒嫁了人这么些年,不知道可收敛了些没有?现在任子久一死,没想到这个天辣椒反而比从前愈更标劲,愈更佻达了。这些年的变化,在这个女人身上,竟找不出半丝痕迹来。那时候大伙儿在得月台请唱,有风头总是十三天辣椒跟十七月月红两个人抢着占先,缠着师傅,专拣那讨俏的戏来唱。一出台也不管清唱的规矩,两个人的眼睛,钩子一般直伸到台下去。惹的师傅直皱眉头,说她们:十三,十七,咱们清唱这一行,有清唱的规矩,你们两人,到底是在唱戏呢?还是跟台底下那些爷儿们打情骂俏呢?(扩音器中播出当年得月台听众喝彩的声音。屏风上现出月月红的剪影,胡琴声起,月月红唱两句荀派的《玉堂春》,喝彩声又起)师傅说:"你们这一伙儿呀,就数蓝田玉跟桂枝香两人唱的最正派!十三,十七,你们还得好好跟你们两位姐姐学学去。"真是的!(叹一口气)唉,是一个娘生的,性格上却差得那么远。论到懂事故,有担待,除了她姐姐桂枝香,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桂枝香那儿的便宜,天辣椒也算捡尽了。任子久连桂枝香的聘礼都下定了……四副金镯子、一条珍珠项链,桂枝香当宝贝儿似的拿给我们看。我们都还替桂枝香高兴,象她那么个好心人,总算终身有靠了。哪里想得到,那个天辣椒却有本事拦腰一把,将任子久从她姐姐那儿给夺了过去。嗳,也亏桂枝香有涵养,守了多少年,才委委屈屈做了窦瑞生的偏房。别人不知道,还以为做窦夫人多么风光呢,其实啊,桂枝香暗里也淌过不少眼泪呢。难怪桂枝香老叹息说:是亲妹妹,才会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
 
  〔夫人右侧一盏聚光灯渐渐亮起,照在桂枝香身上。桂枝香坐在椅子上,身披披风,掩面而泣。泣声由轻微逐渐变大。
  钱夫人:也别难过了,你的委屈,我都懂。
  桂枝香:(缓缓起身,声音悲愤)五妹妹,我受的委屈,你哪儿能懂啊!我怎么能跟你比呢?你是钱鹏志明媒正娶迎回去的。你现在是堂堂正正的钱夫人,前呼后拥风光得很,我呢?我又能算做什么呢?进了窦家的门,已经三年了,连夫人还没让人叫过一声。
  钱夫人:再耐心等待等待吧,总有一天会等出头的。
  桂枝香:(冷笑)钱夫人,你说的好轻巧,我前头还有一个极厉害的女人挡着呢。那么容易就让咱们爬上去了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种唱戏的,一入侯门,自己去就胆怯三分,何况还是做偏!哪儿还敢跟别人去争呀?就拿我这次三十岁的生日来说吧,连在家里出面请一次客也办不到哪!你想想,在朋友面前,我的脸往哪儿搁呀?
  钱夫人:别发愁!我来出面替你撑腰,把面子给争回来。他们不让你在家里请客,到我那儿去。我来在梅园新村替你摆酒做生日,把南北名票名角儿都请来,唱一堂戏,咱们好好的热闹一番,让你也风光风光。
  桂枝香:(感叹拭泪)唉,五妹妹,你这么对待我,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钱夫人:说这种话,咱们姐妹俩儿就太见外了。
  桂枝香:我常说,我跟你才应该是亲手足,怎么偏偏又会跟十三那个狐狸精同一个娘胎!我给她害得好苦欧!害得我又多等了这么些年。我看你们那个十七月月红啊,你也该防着她点儿,别让她伤了你了。
  钱夫人:三姐,十七是我的亲妹妹,谅她对我也不敢怎么的。
  桂枝香:五妹妹,你哪儿知道,是亲妹妹才会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五妹妹,你要防着她点儿。五妹妹……
  〔光暗下,桂枝香渐渐隐去。
  钱夫人:思,微微摇头)唉,难为她,熬了这么些年,到底让她熬出头了。
  〔音器中播出桂枝香的呼唤:"五妹妹、五妹妹"这阵呼声,把钱夫人从幻境中叫回现实。舞台灯光转明,窦夫人与程志刚不知何时站在钱夫人身边。
  窦夫人:这是瑞生的随从程志刚,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程志刚:人利落的行了一个礼)钱夫人,久仰了。
  〔夫人微笑还礼,不由得抬头连瞄了程志刚几眼。
  窦夫人:把钱夫人交给你了,你不替我好好招呼着,明儿罚你作东。
  程志刚:,我一定尽力就是了。有不周到的地方,我愿意受罚。
  窦夫人:怪)我正想罚你呢!这儿客人都来了,忙得不可开交。你跟碧月两人,倒不知躲到哪儿去受用去了。也亏你们溜的快,一眨眼儿就不见了。
  程志刚:蒋小姐要到花园儿里透透新鲜空气赏花儿呢,叫我陪她去。
  窦夫人:说怎么一会儿工功碧月头上又多出一朵花儿来了。大概是你去替她采的罗?
  程志刚:小姐亲自动手的,夫人的花儿,我可不敢乱采啊。
  窦夫人: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转向钱夫人)五妹妹,你在这儿跟程志刚聊聊天,
  他最懂戏了。我得进去招呼着上席了。
  钱夫人:的吧,三姐。
  〔夫人下。程志刚引钱夫人坐下,殷勤伺候。其他宾客停止交谈行动。灯光转暗,仅留下钱、程两人谈心处一个"区域光圈"。
  程志刚:。(奉茶)
  钱夫人:茶)谢谢您。
  程志刚:手,夫人。(端上糖盒,笑吟吟地望着钱夫人,等她挑选。钱夫人随手抓一把)松子儿这个玩意儿吃了粘喉咙,恐怕伤了您的嗓子,夫人还是尝颗梅子吧。(在钱夫人身旁坐下,满脸笑容)夫人,您的昆曲,名满天下,我听说多年了,只恨无缘,没赶上当年的盛况,常常引以为憾,没想到今天晚上,竟然遂了心愿,有机会领教夫人的艺术了。
 
  钱夫人:得太重了。昆曲嘛,我也有好多年没有认真唱过,恐怕都生疏了。
  程志刚:过谦了。刚才蒋小姐还在说,今天晚上要请您唱《惊梦》来压轴呢。
  钱夫人:喜欢起哄!:
  程志刚:看戏了没有?:
  钱夫人:了。(低头啜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微微迟疑)住在南部,难得有好戏看。
  程志刚:罗紫云正在"国光"唱《洛神》呢,夫人去看了没有?:
  钱夫人:紫云唱《洛神》么?(打开扇子半掩面,作沉思状)从前她在上海天蟾舞台演这出戏,我去看过的--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程志刚:做工还是在的,到底不愧是"青衣祭酒",把个宓妃跟曹子建两人那段情意,演得细腻到了十分。  〔碧月走来。
  蒋碧月:着)谁演得这般细腻呀?  〔志刚忙起身让坐,蒋碧月坐下跷腿,用扇子指向程志刚。
  蒋碧月:人人说你懂戏,钱夫人可是戏里的"通天教主",我瞧你呀,趁早别天这儿班门弄斧了吧。
  程志刚:月说话,眼睛却瞟向钱夫人)我正在跟钱夫人讲究罗紫云的《洛神》,向夫人讨教呢!
  蒋碧月:紫云么?(唰地甩开扇子,噗哧掩口一笑)她呀,在这儿教教戏也就罢了。偏偏又要去演《洛神》。她那把年龄,扮起宓妃来,也不象呀!上星期六,我才到"国光"去看来。她的名气大,那天好票都卖光了,我买到了后排。哪晓得只见她嘴皮儿动,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半出还没唱完,她的嗓子呀,先就哑掉啦。(用手握喉,作倒嗓状):
  程志刚:上海红得发紫,是有名的钢嗓子呢。有一回在皇后大戏院,罗紫云就是帖出她这出拿手好戏。那天她的嗓子特别冲,唱得真是高遏行云,一字一彩呀!:
  蒋碧月:一时,彼一时"呀,岁月不饶人。钢嗓子也经不起几磨呀!(又噗哧一笑)不过呀,就象你说的,她的做工还在的,做的可真是细腻呢!演到宓妃跟曹子建两人梦中相会一段呀,(吃吃骚笑!开始起身做手势,与程志刚打情骂俏,眉眼间无限风情,念《洛神》口白,程志刚亦跟着起身)说起来与你要远就远,要亲就亲。
  程志刚:神》中曹子建,念白)怎说要远就远?:
  蒋碧月:我二人从未交过一言。
  程志刚:要亲就亲呢?:
  蒋碧月:要亲就亲么?:
  程志刚:是。
  蒋碧月:,这就难说了。
  程志刚:么又难说了哇?:
  蒋碧月:果兰因难细讲,意中缘份任君猜。
  〔程二人同时放肆大笑,随着二人的笑声,舞台灯光渐暗,一圈聚光罩住钱夫人,随着她缓缓起立,踱向舞台"下场门"前侧,"第三独白"开始。
  〔三独白开始时,蒋程二人的笑声渐渐溶入昆曲《游园惊梦》中(绕池游)的唱段。银幕上连续映出钱夫人当年票《游园惊梦》的戏装。
  钱夫人:今天晚上这些客人,大概没有一个不懂戏的。恐怕那位徐经理太太,就是个好角色。回头真要给天辣椒十三她们弄了上去,倒是不可以大意呢。运腔转调,这些人都不足畏,只是在南部这么久,嗓子一直没有认真吊过,也不知道还行不行?而且裁缝师傅的话,果然说中了:现在不兴长旗袍喽。在座的,连那个老得脸上起了鸡皮皱的赖夫人在内,个个人的旗袍下摆,都差不多缩到膝盖上去了,露出大半截腿子来。从前那个时候儿,哪位夫人太太的旗袍不是长得拖到脚面上来的?这件旗袍料(用手抚摸自己身上的旗袍,珍惜而颇自矜)是真正的杭绸,带来多少年,一直搁在箱子底下,总也舍不得穿。为了今天晚上,才拿出来去裁掉了的。本来这种料子,在灯底下绿得象翡翠似的。不知道是不是搁得太久了,光泽好象暗了一点儿。可是不管怎么说,这到底是真正的杭绸,现在的丝绸,哪有这么柔熟,这么细微呢?倒是后悔没有听从裁缝师傅的话,下摆放得这么长,待会儿穿了这一身长旗袍上去,不晓得还登不登样?能不能压场?一登台,一亮相,最要紧了。(隐隐的掌声从扩音器中播出)那次在励志社大会串义演《游园惊梦》,一出场,台下轰雷一般,便是一声满堂彩--
 
  〔声渐响,杂夹着一阵轰雷般的满堂彩。钱夫人扮杜丽娘的剧照,在银幕上出现,掌声转烈。笛声起处,钱夫人当年唱(绕池游)的录音,从扩音器中播出。掌声顿寂钱夫人此时已完全沉醉于过去,不由自主跟着做(绕池游)一段的身段。扩音器(绕池游)播完,钱夫人自己接唱(步步娇)及(醉扶归),一面打开绘有牡丹的扇子,做种种昆曲身段。银幕上映出(步步娇)及(醉扶归)写得潇洒韶秀的戏词。并配以如苏州"留园"中亭台楼阁的映象。钱夫人唱时,由顾传信暗中伴奏。
  钱夫人:步步娇)袅晴丝吹来闲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响,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扩音器中播出掌声喝彩如雷轰潮涌。钱夫人含笑点首,似乎在接受当年观众的喝彩)(独白)钱夫人的《游园惊梦》!钱鹏志夫人的《游园惊梦》!那天把南北名票都唱服了,多少日子他们都还在议论:钱夫人的《游园惊梦》真是唱绝了!连钱鹏志也说:"老五,南北名角儿,我都听过了。你这出昆曲,也算是个拔尖的啦。"钱鹏志讲过,他就是为着在得月台听了我的《游园惊梦》,去到上海,日思夜想,心里怎么也丢不下,才又回转来向我求亲的。他说:"老五……:
  〔音器中播出钱鹏志苍老的声音。
  钱鹏志:是能有你在身边,唱几句昆曲听听,我的晚年,也就无所求了--:
  〔着扩音器中的声音,钱鹏志的身影在侧台出现。钱鹏志身着月白绸长袍,头发银灰,蓄有八字胡。身材高大,年纪六十开外。钱夫人恢复到二十岁清唱时蓝田玉的身份,此处采"诵读剧场""ReadersTheater"形式,钱夫人装束不变。
  钱鹏志:北名角儿我都听过了,你的昆曲也算是个好的了,唉,我这一生,到了这个年纪也无所求了,要是能有你在身边,唱几句昆曲听听,我也就满足了。老五,我知道,咱们之间,年岁差了许多,这是没法弥补的。我只有尽我的心意,好好照顾你就是了。我也知道,你外柔内刚,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你学了这一身的本事,也得有个人来欣赏你,提拨你,才不辜负了你的才啊。老五,就让我来做你的知音吧-:
  蓝田玉:钱先生--:
  钱鹏志:好好考虑考虑。
  蓝田玉:(迟疑、声音颤抖)钱先生--我--:
  钱鹏志:知道你有顾虑,你仔细想想吧,我们之间,年纪相差实在太多了。
  蓝田玉:钱先生,请你不要这样说。我知道您瞧得起我,对我特别器重。我并不是一个不感恩图报的人,我应该陪伴您,伺候您。可是--可是--钱先生,我担心我的出身寒微,配不上您--:
  钱鹏志:个你不必担心。
  蓝田玉:钱先生,老实说,咱们入了这一行,也是迫不得已,家境不好,自小父母就没法照顾,可是,钱先生,咱们的志气还是有的,总想向上学好,尤其是您肯这样提拔我,更叫我心慌。您的地位,您的身份,做您的夫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我怕做不好,白白辜负了您的一番心意。钱先生--我--(俯首哽咽):
  钱鹏志:别难过了。这样吧,你好好歇歇,过两天,你想好了,:?咱们再来商量商量。
  〔鹏志立处灯光渐暗,蓝田玉一个人独自拭泪,自感身世,扩音器中播出瞎子师娘一声声颤抖的呼唤,如同命运之神在召唤,令人凛然生畏。
  瞎子师娘::
  〔田玉猛抬头,两头张望,满面惊惶。
  瞎子师娘::
  〔着呼声,瞎子师娘上扬,身着黑色唐装衣裤,披黑色长披肩,手拄长拐杖,头上拢黑色捋子一副,满头白发如麻。
  蓝田玉:师娘!:
  瞎子师娘:娘的眼睛瞎了,耳朵可灵着呢!钱鹏志刚才说的话,是对的。你不要犹豫啦。
 
  蓝田玉:师娘,我的心乱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瞎子师娘:你们的命!你们这种卖唱的姑娘,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做女儿一般疼怜算了,年纪轻的男人,哪里靠得住哟!:
  蓝田玉:师娘,我只怕自己高攀不上,钱先生他的地位,咱们差得太远了。他家里来往的那些人,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嫁了过去,我怕让人家说闲话,瞧不起,带累了他。
  瞎子师娘:种人呀!就是嫁给小户人家,还要引起多少议论呢,何况说是入了侯门?这就要看你个人争气不争气了!自己做得正,规规矩矩,别人也拿你无可奈何,钱鹏志对你一番真心真意,实在是难得。人家是明公正道,娶你回去做续弦的。一夜之间,你就是钱鹏志公的夫人了。一辈子享用不尽啦。
  蓝田玉:师娘,我并不贪图做夫人的虚名。老实说,我倒希望跟着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安份守已过一生算了。
  瞎子师娘:姑娘,你别痴心妄想了,那种福呀,不是你们这种人享得到的,你过来,我来给你摸摸骨。(伸手作摸骨状。声音颤抖,宣布蓝田玉的命运)蓝田玉--荣华富贵,你这一生是享定了,只可惜--唉--你长错了一根骨头……:
  蓝田玉:(不寒而栗,惊叫)师娘!:
  瞎子师娘:的冤孽啊!年纪轻的男人,哪里靠得住啊。
  蓝田玉:师娘!:
  瞎子师娘:有词,一面柱拐杖离去)可惜只长错了那么一根骨头--前世的冤孽啊……:
  蓝田玉:(在后面追赶)师娘……:
  〔音器中传来一阵尖锐嘲笑的女人声音,再溶入饭厅客人的笑声。蓝田玉在嘲笑声中,逃下台去。在客人的笑声里,舞台灯光转亮,客厅中屏风拉开,现出里面饭厅,照耀着银素装饰,明亮得象雪洞一般。银幕上幻灯片,以银色壁饰为主,饭桌桌布为猩红,盆碗羹一律为银器,桌上山珍海味已齐备。灯光亮时,客人们互相让座。此时灯光由后面打出,照出人物剪影婆娑。
  赖夫人:我看还是我占先吧,这样让法,咱们这餐饭也吃不成了,倒是辜负了主人这番心意。(大模大样地坐了主位,又招唤余仰公坐在她的左侧)仰公,你也来我旁边坐下吧,刚才咱们俩儿,梅派程派,还没闹出个定论来哩。
  余仰公:拳,操京剧黑头腔调)遵命!:
  〔人们继续推让,不肯占第二主位。钱夫人上。
  赖夫人:钱夫人,您快来吧,咱们都在等着您哪。
  钱夫人: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人们都把第二主位让给钱夫人,钱夫人谦让一番。
  赖夫人:钱夫人,我看您也学我,就坐下来吧。再让下去,菜都冷啦。
  窦夫人:你不坐下,别人都不好占先的。
  钱夫人:从命啦。  〔夫人在第二主位坐下,客人们一一入席。窦夫人一直招呼客人,敬酒让菜,此时播音器中缓缓播出京剧饮宴时之曲牌如(万年欢)、(柳摇金)等。
  窦夫人:请。  〔人们一齐举杯,饮宴规矩举止,仿照京剧动作。
  赖夫人:窦夫人,您府上的大司务是哪儿请来的呀?你们瞧瞧,光是这一道冷盘,手艺就与众不同。
  窦夫人:黄钦之黄钦公在上海时候家里的厨子。
  余仰公:啦,黄钦公是有名的美食家。
  赖夫人:嘿,这道翠盖鱼翅,可真讲究呀!我有多少年没吃着这道名菜啦。
  窦夫人:有甚么,这道菜全靠一点儿荷叶的清香罢了。
  余仰公:)唔--了不起!了不起!府上这道翠盖鱼翅,可真是做到家了。这道菜的来历,我还知道一点儿。从前北平东城金鱼胡同有一家有名的饭馆子福寿堂。他们的拿手菜,就是这道翠盖鱼翅,人家这道菜,可名贵着哪。一年只做一次,端阳节柜上请客,才肯亮出来。不是老主顾,还吃不着呢,窦夫人,我看府上这道菜,大有当年金鱼胡同福寿堂的风味呢?:
 
  窦夫人:底您是行家,说行话。不瞒您说,咱们大司务,他家老爷子,正是当年北平金鱼胡同福寿堂的大厨师,这道菜,正是他的传家之宝。
  赖夫人:窦夫人,哪天要能借到府上的大司务去烧一道翅,咱们请起客来,可就风光啦。
  窦夫人:易?咱们也难得去白吃一餐呢?  〔宾客哈哈大笑。笑声中舞台灯光渐暗,仅留一盏聚光灯紧紧罩住钱夫人的面部。钱夫人缓缓立起,开始"第四段独白"。众人在黑暗中停止言动。银幕上映出当年钱夫人梅园新村中牡丹盛开的繁华景象,扩音器中播出饮宴欢笑的声音。
  钱夫人:从前钱鹏志还在的时候,宴会酒席,十有八九都是钱夫人占主位的。钱鹏志的夫人,当然上座喽。那些夫人太太们,能够僭过辈分的,真还数不出一两个来呢。那些姨太太们,那就差得更远呢!桂枝香,她那个时候,连出面请客还没份儿呢。那次她做三十岁生日,都还全靠我出来替她摆酒撑场面呢。而我自个儿那个时候,才二十出头,一个清唱姑娘,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钱鹏志夫人了。当时的闲言闲语也让人家说够了,连月月红十七也来刻薄几句。她说:"姐姐,你那根辫子也该铰了,明儿个你跟钱鹏志走在一块儿,人家还以为你是他的孙女儿呢!"(扩音器中播出一阵月月红尖锐嘲笑的声音)可不是么?那年钱鹏志已经六十岁了,我都可以做他的孙女儿了,可是我明白我的身份,我也珍惜我的身份。跟了钱鹏志那十几年,筵前酒后,我哪次不是兢兢业业捏着一把冷汗的?无论多大的场面,总是应付得妥妥贴贴。走在人前,一样风华翩跹,谁又敢议论我是秦淮河得月台的蓝田玉了?  〔音器中播出钱鹏志苍老颤抖的呼唤:"老五……老五……钱鹏志出现,抚慰钱夫人。
  钱鹏志:为你了。唉……:
  钱夫人:暗拭泪)鹏志,做你的夫人,也真不容易啊!:
  钱鹏志:人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
  钱夫人:,我不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一点儿错,惹人笑话,给你丢脸。
  钱鹏志:别担心,排场、派头,你尽管摆,只要好看,只要你喜欢就好了。
  钱夫人:知道你怕我出身寒微,在达官贵人面前,气馁胆怯处处要抬举我。鹏志,我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我只是害怕我做不好,白白辜负了你的一番苦心……(哽咽):
  钱鹏志:莫难过了。
  钱夫人:知道,可是……:
  钱鹏志:  〔光渐暗,钱鹏志隐去。扩音器中播出瞎子师娘的呼声:  〔蓝田玉……"瞎子师娘上。
  瞎子师娘:是你的命。
  钱夫人:什么我偏偏生的这种命呢?:
  瞎子师娘:唱的姑娘,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做女儿一般疼怜算了。
  钱夫人:,我心中的委屈,又有谁知道呢?:
  瞎子师娘:世的冤孽,蓝田玉,年纪轻的男人,哪里靠得住啊!  〔音器中传来一连串回音式郑彦青的呼唤:"夫人,夫人,夫人。"钱夫人仰面聆听。
  钱夫人: 〔彦青倏地现身一刻,旋即消失。
  郑彦青:钱夫人(四处张望)彦青,你在哪儿呀?:
  郑彦青:  钱夫人:望)彦青,你到底在哪儿呢?  〔音器中播出由近而远的呼唤:"夫人……":
  瞎子师娘:是你前世的冤孽啊!  〔子师娘逐渐消失,扩音器中余音袅袅:"冤孽啊……":
  钱夫人:唉,冤孽还是什么呢?除了天上的月亮摘不下来,世上的金银财宝,钱鹏志怕不都捧了来,讨我欢心。他总是怂恿我,要我摆排场,讲派头。就拿那天替桂枝香请生日酒来说吧。梅园新村一摆就是十台,南北的名票名角儿都请到了。唱昆曲吹笛子的,就是这位笛王顾传信,大厨司是特别从桃叶渡绿柳居请来的。花了十块钱大洋才请到的。光是花雕酒就喝掉了十坛,全是二十年的陈酒呢!是真正从绍兴办来的。一开了盖儿,一屋子的酒香。桂枝香、天辣椒,还有月月红,大伙儿都喝的兴高彩烈……  〔音器中传出"干杯""干了吧"连声的"空谷回音"效果。与席上众宾客的"干杯"声相溶。舞台灯光遽明,把钱夫人拉回现实,举目一看,窦夫人端了一杯酒,程志刚捧着一把酒壶,不知何时已笑吟吟地端在她的身边。银幕背景换回饭厅银素装饰。
 
  窦夫人:咱们俩儿好久没对过杯了。今天可要补回来了。
  钱夫人:是好多年没跟你喝过酒啦。  〔人碰杯,徐徐干杯,扩音器中细细奏出京剧饮宴(万年欢)的曲牌,程志刚连忙为钱夫人斟酒。
  钱夫人:斟吧,我的酒量有限得很。
  程志刚:雕不比别的酒,最容易发散。我知道夫人回头还要用嗓子。这壶酒暖得正好,少喝点儿,不会伤喉咙的。
  蒋碧月:海量,程志刚,你别饶过她!(从席上起身,摇摇摆摆走过来便递过杯子让程志刚替她斟满一杯,举到钱夫人面前)五姐,咱们俩儿也好久没喝过双杯了,今天咱们姐儿俩也来痛快痛快,干两杯啊。
  钱夫人:碧月的手,轻轻咳嗽)碧月,这样喝法,咱们都要醉啦。
  蒋碧月:,娇嗔起来)哟,我说五姐呀,你到底是不赏妹子的脸!那么咱们就喝双份好啦。回头醉了,最多让他们抬回去就是了。  〔碧月一仰头便干了一杯,程志刚连忙替她斟上,蒋碧月又一饮而尽,然后倒过银杯,在钱夫人面上一晃。客人们鼓掌喝彩。
  余仰公:小姐豪爽!:
  赖夫人:钱夫人,我看您做姐姐的,这一杯可赖不掉了。  〔夫人无奈,只得举杯,徐徐将酒饮尽。客人们鼓掌喝彩。掌声彩声与扩音器中传来的掌声彩声相溶。舞台灯光渐暗。仅留一盏聚光灯罩在钱夫人的脸上。银幕上重映出当年钱夫人梅园新村公馆中繁花似锦的富贵气象。"第五独白"开始。
  钱夫人:谁说花雕酒没有后劲儿呢?喝急了,再醉的陈年花雕也会伤人哪。那次在桂枝香的生日宴上,到底中了他们计,得月台的那伙姐妹都说:几杯花雕,哪里就能把嗓子喝哑了呢?难得是桂枝香的好日子,姐妹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聚得齐,主人尚且不开怀,客人哪儿能尽兴呢?连月月红十七,也夹在里头闹哄,艳得象只鹦哥儿。一双眼睛鹃伶伶的,尽是水光。她逞够了强,拣够了便宜,还赶着说风凉话呢。难怪桂枝香常叹息:是亲妹子才专会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  〔夫人左侧灯光渐亮,月月红一阵尖笑出现,手持金色酒杯,逼钱夫人闹酒。
  月月红:们姐妹俩儿也来干一杯,亲热亲热一下吧!
  钱夫人:的酒量有限得很,你别尽在这儿跟我闹酒啦。
  月月红:是三姐的好日子,姐姐难道不赏脸么?
  钱夫人:亲姐妹,还闹个什么劲儿呢?
  月月红:不赏妹子脸!
  钱夫人:,姐姐的心事,你哪儿能懂啊!
  月月红:姐姐的心事,我猜也猜得着,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他……  〔着月月红手指处,另一盏聚光灯亮起,郑彦青出现,手擎金色酒杯一只。
  郑彦青:也来敬夫人一杯。
  钱夫人:怎么也跟着来胡闹呢?
  郑彦青:是花雕酒,喝了不会伤喉咙的。
  钱夫人:七,算她年轻不懂事。万不该也跟了来灌我的酒了。
  郑彦青:是暖过的花雕酒哪。
  月月红:咯尖笑)姐姐,咱们俩儿也来干一杯吧!:
  郑彦青:人一杯酒。
  钱夫人:怎么串通了跟我来闹酒呢?
  月月红:脸!
  郑彦青:暖过的,夫人。
  月月红:
  郑彦青:
  钱夫人:声音颤抖尖锐)你们不许一块儿来胡闹!  〔月红随着一串笑声隐去。郑彦青也随着"夫人、夫人、夫人"的呼唤声隐去。舞台灯光渐明。程志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钱夫人的身侧,他捧了一杯花雕酒,弓着身腰,笑吟吟地呼唤。
  程志刚:下该轮到我了。
  钱夫人:惘,喃喃推辞)真的不行了,我的酒已经过量了。
  程志刚:先干三杯,表示敬意,夫人请随意好了。  〔志刚一连干掉三杯,众人鼓掌,钱夫人举起酒杯,向蒋碧月敬酒,在嘴边略沾一下,程志刚赶忙行礼致谢。反身归座。余仰公已擎着一只与众不同的金色酒杯,向蒋碧月敬酒。
 
  余仰公:该我来向您敬上一杯酒。
  蒋碧月:样)哎哟,仰公(用旦角的口气念)你敬是什么酒?
  余仰公:这杯是通宵酒哪!
  蒋碧月:酒"中杨玉环之道白)"呀!呀!啐!何人与你们通宵"。
  赖夫人:蒋小姐,百花亭还没摆宴呢,你先就"醉酒"啦。
  窦夫人:咱们也该上场了,请各位到客厅宽坐,先欣赏欣赏咱们蒋碧月小姐的《贵妃醉酒》。  〔这几句台词之间,"场面"的乐师已经暗中上场,悄悄坐在舞台"下场门"六把靠椅上,当窦夫人的台词念完,四个武场乐师立即"打通"。随着热闹响亮的锣鼓声,舞台灯光渐渐暗下。客人们纷纷在客厅就坐,屏风合拢,舞台灯光亮起,"打通"结束,客人鼓掌,窦夫人巡回招呼客人茶烟。程志刚伺候钱夫人入座。此时琴师开始拉胡琴,奏起《贵妃醉酒》一剧场杨贵妃出场前的(小开门)牌子。在胡琴声中,蒋碧月做京戏身段,舞动手中牙扇,走台步到舞台正中。曲牌告终时,蒋碧月示意琴师她将接唱下去。此时幻灯已换回客厅牡丹花之装饰。
  蒋碧月:驾!  〔师及场面分外精神,奏起《醉酒》中之(四平调)。
  蒋碧月:唱)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  〔这句长腔终了时,余仰公怪声叫好,其他宾客鼓掌附和。
  蒋碧月:恰便是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曲终了,客人鼓掌喝彩。余仰公更是叫好不绝,蒋碧月装模作样鞠躬答谢。
  赖夫人:蒋小姐,你这段《醉酒》真是唱做俱佳呀!
  蒋碧月:个"万福")过奖!过奖!唱的荒腔走板,请夫人多多包涵。
  余仰公:您的嗓子真是甜如蜜呀,那么好的"水音",听得老夫都醉倒了。只唱一段儿可不过瘾,您再来一段儿吧。
  蒋碧月:足)要咱家再唱一段,《醉酒》可以,不过有一个条件,仰公,那得要您去"高力士",伺候伺候本宫。
  余仰公:这可乱了行了,咱们是黑头,高力士这个丑角儿,师傅可没教过。
  赖夫人:得了吧!仰公,谁不知道你是个"戏包袱"?有什么不能的?快快伺候着蒋小姐唱《醉酒》吧!  〔宾客一致鼓掌起哄,余仰公找了一只茶盘托了那只金色酒杯,半跪下去,套着《醉酒》中高力士之丑腔念白。
  余仰公:婢高力士敬酒!  〔宾客哗然大笑,余仰公回首做了一个鬼脸,赖夫人笑得直打跌。
  蒋碧月:
  余仰公: 蒋碧月:么酒?
  余仰公:
  蒋碧月:啐!(念到啐字用扇子点了余仰公额头一下)
  余仰公:)哎唷,娘娘不要动怒,此酒乃是满朝文武不分昼夜所造,故名通宵酒。
  蒋碧月::呈、上、来!  〔仰公跪着敬酒,蒋碧月做《醉酒》里繁难的卸杯饮酒身段,客人叫好,琴师顺势奏起(四平调),过门。
  蒋碧月:做)通宵酒,啊,捧金樽。高裴二卿殷难奉啊!
  余仰公:娘,人生在世--
  蒋碧月:人生在世如春梦。
  余仰公:有开怀--
  蒋碧月:且自开怀饮几盅。  〔毕,蒋余俩装腔作势向四周鞠躬作揖致谢。客人们大声鼓掌喝彩,情绪热烈。
  窦夫人:气)我看咱们碧月今天晚上真的"醉酒"了。
  赖夫人:(笑得用手绢拭眼泪)蒋小姐醉了倒不要紧,只是别学那杨玉环,又喝一缸醋就行了。  〔碧月下来将徐太太拥上去,顾传信赶快取出笛子定音。琴师站起身来让座,退立一旁。
  蒋碧月:宣布)现在请"赏心乐事"票房昆曲台柱徐太太来给大家唱《游园》,回来再请另外一位昆曲祭酒正宗梅派传人钱鹏志夫人来接唱《惊梦》。  〔人鼓掌,徐太太面对乌木屏风,站定清唱,顾传信开始吹奏(皂罗袍)。众人渐渐安静,场景进入《游园惊梦》之诗情画意中。幻灯银幕打出唱词。
 
  徐太太: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柰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朝飞暮卷"起,徐太太的唱腔渐低,扩音器中梅兰芳唱片同段的唱腔渐高,不久即盖过徐太太的声音,舞台灯光渐暗,钱夫人从沙发上缓缓立起,踱到台前,一盏聚光灯紧跟着她,照住她的脸部,扩音器中(皂罗袍)唱腔声音渐低,幻灯静止在一张"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的画面上,"第六独白"开始。
  钱夫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柰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杜丽娘唱的这段(皂罗袍)便算是昆曲里的警句了。连顾传信师傅也说过:"夫人,您这段(皂罗袍)就是梅兰芳也比不过的"。  〔音器中一缕笛音响起可是那天顾传信的笛子却偏偏吹得那么高。我说:"顾师傅,今儿个让他们灌多了酒,嗓子恐怕有点儿靠不住了。换支调门儿低一点的笛子吧。"顾传信说:"练嗓子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喝酒啦。"(笛子独奏的效果仍旧细细可闻)可是月月红十七却偏偏端着一杯满满的花雕酒过来,穿得一身大金大红的,说道:"姐姐咱们姐妹俩儿,也来亲近亲近干一杯吧。"  〔声中止,月月红出现,手持金色酒杯。
  月月红:姐姐,你到底不赏妹子的脸?
  钱夫人:听着,不是姐姐不赏脸,实在为着他是姐姐命中的冤孽啊!
  月月红:弄鬓边牡丹,冷笑)也不过摘了姐姐一朵牡丹花儿,姐姐心中就不自在啦!
  钱夫人:就是你姐姐命中的冤孽了。
  月月红:的花儿,偏偏妹子也爱嘛。
  钱夫人:就是我的冤孽了。
  月月红:尖笑)姐姐,你好痴呀!  〔暗中传来一声呼唤:"蓝田玉……随着呼唤声,瞎子师娘在远处一角涌现。
  瞎子师娘:…你这一生是享定了,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
  钱夫人:是这并不是我心甘情愿的啊!
  瞎子师娘:纪轻的,哪里靠得住哦!  〔暗中另一角传来一声悠扬的呼唤:"夫人……"随着灯光亮起,现出郑彦青的侧影。
  钱夫人:懂嘛?他就是你姐姐命中的冤孽了。
  月月红:要记住啊:"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月红在笑声中隐退。
  瞎子师娘:也是你前世的冤孽哦。唉……(在叹息声中隐退):
  钱夫人:郑彦青的侧影,叹息)唉!冤孽啊!前世的冤孽啊。(此时笛音渐渐扬起)顾师傅,调门儿降低一点儿吧。我的嗓子有点儿不行了!  〔声扬起,奏(山坡羊),钱夫人开始唱(山坡羊),并做种种身段,银幕上出现(山坡羊)的唱词,及各种意象组合。
  钱夫人: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如春光暗流转迁延……  〔"迁延"两字长腔,郑彦青上前向钱夫人行礼。两人缓缓起舞,昆曲停止。舞蹈音乐开始。此段音乐,应保留昆曲音乐韵味,用箫笛伴奏,但旋律应合乎现代舞蹈。舞蹈主题为钱夫人与郑彦青之幽恋及钱夫人渴切追寻青春及爱情之幻影。因此象征青春与爱情之郑彦青舞蹈时,应时隐时现,难以捉摸。此时银幕上现出《惊梦》中大胆热情(山桃红)戏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想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人越跳越离近屏风,此时屏风已打开,郑彦青携钱夫人手,一同入内,屏风渐渐合拢。音乐渐渐沓去。此时银幕上钱夫人与郑彦青幽会一段电影开始。此段极富诗意又极热情之独白,用录音,制造回音效果,并便于配合电影中之映像。
 
  钱夫人:杜丽娘快要入梦了,柳梦梅也该上场了。可是顾师傅说过:"《惊梦》里杜丽娘和柳梦梅在园中幽会那一段儿,最是露骨不过的了。"顾师傅,你笛子的调门儿降低点吧,今儿个我喝了酒,恐怕我的嗓子儿有点不行了。(电影映出郑彦青深情款款的眼睛及露齿而笑的面容。一段幽幽的配音自扩音器中传出)然而郑彦青,他却偏偏也捧着满满一杯酒过来,叫道:"夫人,您再喝一杯吧"。(电影转映郑彦青富有男性魅力的一系列特写或"形象组合"collage诸如乌光水滑的马靴,银幕扎目的马刺,被马裤绷得滚圆的长腿,俊脸上的汗珠等等)他那双乌光水滑的马靴拍达一声靠在一起,一双白铜马刺扎得人的眼睛直发疼。他喝得眼皮儿都泛了桃花儿,还要那样叫道:"夫人--"(电影映另一系列的形象组合--白马、黑马,马上的骑士,骑士的腿夹在马肚上。马在太阳下树林奔驰,马身上的汗。林间铺满树叶的小路,白净的树干。透过树梢耀眼的阳光等等。配乐渐渐加强,并穿插马蹄奔跑及嘶鸣的声音效果)"让我来扶您上马吧,夫人,"他说道。他的马裤把两条修长的腿子绷得滚圆,夹在马肚上,象一只钳子似的。他的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那些树干子也是白的,他那匹马在猛烈的太阳底下照得发了亮(音乐加强,马踱声越来越急促)他们说,到凄霞山的那条路上两旁种满了白桦树,他那匹马在桦树林子里奔跑起来,活象一头麦秆丛中乱窜的白兔儿,(电影同时映出一系列的"形象组合"暗示钱郑二人在白桦林中幽会合欢的热烈情景:沾满了汗珠的眉眼唇鼻,耀眼的阳光,铺满了落叶的林间空隙,白净细滑的桦树树干,拥抱着男女身躯,钱郑二人的面部特写,黑白两马交颈亲昵的镜头等等)太阳照在马背上,蒸出一缕缕的白烟来,一匹白的,一匹黑的,两匹马都在淌着汗,他的身上都沾满了触鼻的马汗,他的眉毛变得碧青,眼睛象两团烧着了的黑丸,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流到他鲜红的颧上来。(此时幻灯倏地打出一系列耀眼的阳光,天空,树梢等映象。这几句独白应该是全剧中高潮的时刻)太阳,我叫道。太阳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那些树干子,又白净,又细滑,一层层的树皮儿都卸下了,露出里面赤裸裸的嫩肉来。他们说:到凄霞山的那条路上种满了白桦树。太阳,我叫道,太阳直射到我的眼睛上来了--于是他便放柔了声音,唤道--(扩音器中播出郑彦青深情的呼唤:"夫人,夫人,夫人……"此时电影结束时,照射钱夫人的聚光灯再度亮起,郑彦青的声音又在扩音器播出:"夫人,夫人,夫人……"独白继续)
  钱夫人:夫人,夫人,夫人是钱鹏志钱鹏公的夫人哪,钱鹏公的夫人。钱鹏公的随从。钱鹏公。钱鹏公……(扩音器中传出钱鹏志苍老颤抖的声音:"老五……老五唉,可怜你还那么年轻。"同时并播出钱鹏志病中咳嗽的声音,侧台灯光亮起,垂死的钱鹏志佝背捶胸连连咳嗽,他的咳嗽声渐渐与扩音器中的溶合,时间回到过去。此段回忆,采用"诵读剧场"(Reader'sTheater)型式。钱夫人仍旧在聚光灯下,穿着打扮不换,但声音神态却转回十多年前钱鹏志临终时的钱夫人)
  钱鹏志:力)老五…
  钱夫人:汤熬好了,我去拿来给你喝点儿吧。
  钱鹏志:老五,趁着我这会儿还有点儿精神,有几句心里的话我要交代你……(连连喘息咳嗽)
  钱夫人:先歇歇,不要费神了,我去拿参汤来。
  钱鹏志:不要走,你好好听着。(稍歇,长叹一口气)唉……老五,你二十岁就过来了,跟了我这十几年,也算是难为了你了。
  钱夫人:集)鹏志,我知道,你器重我,爱惜我,可是,我没有做好,我辜负了你一番心意,鹏志,你是白疼了我了……(哽咽)
 
  钱鹏志:也莫难过了。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你。可怜你还那么年轻,你自己要珍重啊。我留下的东西,也并不太多。恐怕你以后的日子,没有这么舒服了。这一箱,都是我家传下来的,只有几张翡翠叶子还值几个钱,都留下给你过日子吧!
  钱夫人: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尽过力,想做你的夫人,可是我没有做好。鹏志,我走错了一步……我走错了一步,我失了足……把你的名声都连累了。我辜负了你了……(悲声恸哭)
  钱鹏志:你不要难过了,过去的事,也无法挽回,这件事我也要负责,是我误了你的青春。唉!老五,可怜你还那么年轻。我不放心的,就是怕你吃亏。你自己珍重吧,老五,你提防着些吧,年纪轻的男人不一定靠得住吧!
  钱夫人:(泣不成声)  〔台灯光暗去,扩音器中播出瞎子师娘回响效果的声音:蓝田玉……荣华富贵,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瞎子师娘拄着拐杖出现在另一侧光炬。
  钱夫人:走错了一步。
  瞎子师娘:你前世的冤孽。
  钱夫人:鹏志,我辜负了他了。
  瞎子师娘:早就跟你说过,象你们这种人,只有让年纪大的男人,当女儿一般疼惜罢,年纪轻的,哪里靠得住啊!唉!都是你前世的冤孽啊!:
  钱夫人:知道,我也是一个有志气,想要好的人哪,跟了钱鹏志这么些年,哪一天我不是兢兢业业的?人前人后,深怕让人家说半句闲话。可是师娘,偏偏我又遇见了他,都是他把我害了……
  瞎子师娘:,蓝田玉。
  钱夫人:,我想躲他。
  瞎子师娘:蓝田玉,这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就是你前世的冤孽了。
  钱夫人:让他害了,我让他害得好苦啊……(悲恸欲绝):
  瞎子师娘:是你的命。这是你命中注定的,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你前世的冤孽啊……  〔罩着瞎子师娘的聚光灯逐渐暗去。扩音器中播出郑彦青深情款款极富诱惑性的呼唤:"夫人,夫人,夫人……"钱夫人听到这阵呼唤,东张西望,满面惶惑。扩音器中播出月月红一阵尖笑,以及充满醋意的声音:"姐姐,你不赏脸。姐姐,你不赏妹子的脸。"紧接一阵"空谷回响"的音响效果:"不赏脸,不赏脸,不赏脸……"
  钱夫人:白)十七,不是姐姐不赏脸,实在为的他是你姐姐命中招来的冤孽。嗳,冤孽啊!月月红,她拣尽了便宜,还要来说这种风凉话。她说,姐姐,你不赏脸。姐姐,你不赏妹子的脸。十七,你听着,不是姐姐不赏脸。实在为的他,就是姐姐一生中的冤孽了!冤孽啊!十七,我只活过那么一次,十七,懂嘛?我一生只活过那么一次。十七,他是你姐姐命中的冤孽,他是我的冤孽。我的冤孽。他是我的。十七,十七。你不能把他夺走(此处念词激昂悲愤)……可是月月红,她却穿得一身大金大红的,象一团火一样,坐到了郑彦青的身边去……  〔音器中传出梅兰芳唱(山坡羊)的"迁延"两字的长腔,一轩聚光灯亮起,照出月月红与郑彦青并坐在一起,两人互相凝视,目光透着炽烈情欲的影象。银幕上同时现出郑彦青及月月红互相凝视的映象数张。此影像至为重要。同时另一盏聚光灯照出舞台"上场门"沙发上蒋碧月交叉着诱人的大腿侧坐的倩影及程志刚弯腰为她点烟的殷勤状。两人眼波相勾,状至亲昵,与月月红及郑彦青的影像相称。
  钱夫人:声调悲切激越,其中一张幻灯银幕映出诗句)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就在那一刻,泼残生……就在那一刻,月月红坐到他的身边,一身大金大红。就在那一刻,他们那两张鲜红的脸渐渐凑拢在一起。(月月红及郑彦青两人头部渐渐凑拢)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两个人的眼睛。月月红的眼睛,郑彦青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问天……顾师傅,我的嗓子,我喝多了酒。我的喉咙,摸摸我的喉咙,(用手抚摸喉咙)在发抖么?完了,在发抖吗?(扩音器播出梅兰芳的《惊梦》唱片,唱到"除问天……"一句,一直重复,如同唱片坏了一般)顾师傅,我唱不出来了。完了。荣华富贵……可是我活过一次……冤孽、冤孽、冤孽……顾师傅,我的嗓子,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哑、掉、了……  〔光骤亮,客人们倏地起立喝彩鼓掌。徐太太唱毕,蒋碧月摇到钱夫人跟前,伸出双手,窦夫人也走过来。客人们都在等待钱夫人接唱《惊梦》。
 
  蒋碧月:儿呀!该是你的《惊梦》的时候儿啦!
  程志刚:礼)夫人。
  窦夫人:该你上场吧,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钱夫人:惚)我不能唱了。
  蒋碧月:住钱夫人双手)那可不成!五姐,今儿个晚上,你这位昆曲名角儿,无论如何逃不掉了。
  钱夫人(倏地挣开蒋碧月双手,颇为愠怒,声音颤抖)我的嗓子哑掉了。  〔时局面破僵,客人面面相觑。
  窦夫人:圆场)五妹妹不想唱,由她吧,仰公,我看今天晚上还是请你这位名黑头来压轴吧!
  赖夫人:(鼓掌附和)好呀,好呀,我也有多少时候没听过仰公的《霸王别姬》啦!  〔夫人说看便推余仰公上场,客人们跟着击掌起哄。
  余仰公:,不敢不遵,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赖夫人:哟!仰公,叫你唱出《霸王》戏,你又要在这儿拿跷了,什么条件,你只管说吧!
  余仰公:出戏既然是《霸王别姬》,有了楚霸王,还得有位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虞姬去配他呀。咱们的条件就是要请蒋小姐扮虞姬,给咱们配配戏!
  蒋碧月:手咯咯尖笑)不行!不行!仰公,您少拿咱们来开心啦。
  余仰公:刚才我们跪着敬您这位娘娘的酒,把腰都跪酸罗!这会儿也该您来回敬咱家楚霸王一杯了吧?这才公平呀!
  蒋碧月:辞)这出戏,我有多少年没碰过,连词儿都忘了。
  赖夫人:那不要紧,蒋小姐。这出梅派戏的词儿我可熟得很,回头我来替你提词儿好了!  〔人们助兴起哄,蒋碧月被程志刚簇拥至台中央,钱夫人冷落的退至左下场门侧沙发上坐下。
  余仰公(双手抱拳)那么就请列位包涵,老夫就要献丑啦。(一面清喉咙唱《粉蝶儿》)大英雄,盖世无敌。灭羸秦,复楚地,争战华夷。(念词)羸秦无道动我机,吞并六国又分离。项刘鸿沟曾割地,汉占东来楚霸西。  〔人喝彩鼓掌,仰公作揖答谢。哄闹间,蒋碧月在桌旁也找了一只茶盘,一只茶杯,装模作样托来敬酒。
  蒋碧月:)大王请。  〔仰公以花脸功架饮酒,饮毕意欲"掷杯",想想不妥,又将杯子轻轻放下,客人哄笑。
  余仰公:项羽啊!(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柰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人鼓掌喝彩,热闹的气氛与诗句的苍凉意境,形成对比。蒋碧月不甘示弱,接着演下去。
  蒋碧月:悲歌,使人流泪,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余仰公:妃子!
  蒋碧月:妃出丑了。  〔面奏起"二六"过门,客人们四散搬椅退开,空出场地供蒋碧月表演剑舞。蒋碧月在过门中,慌忙找"剑"使用,急切间抢了顾师傅一支笛及一根箫代用。  〔面奏(夜深沉)牌子,蒋碧月手持笛箫,放浪形骸舞起剑来,在剑舞的高潮中,客人鼓掌欢呼,程志刚尤其兴高彩烈,相形之下,冷落在一旁的钱夫人更形孤零,为世所遗。  〔剑在蒋碧月下腰时达到高潮而结束。在客人们的鼓掌叫好声中,主台的灯光渐暗,演员们在黑暗中悄悄离场进入后台。扩音器中播出隐隐京剧收场的(尾声)牌子。随着乐场渐沓,侧台灯光渐渐亮起,照着窦夫人,钱夫人、蒋碧月三个人的背影,三人都已披上披肩。一阵凉风吹来,钱夫人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用手拉拢披肩。
  窦夫人:你冷么?夜深了,外面起风了。
  钱夫人:三姐,刚刚喝了酒,让风吹吹,正好醒一醒。
  蒋碧月:吸状)哟,三姐,你这儿的几棵桂花,可真香啊!:
  窦夫人:想到一会儿工夫,这些桂花就开得这么盛了!刚才罗妈妈还在说,八成儿是花神给催开的。
  蒋碧月:次难得你肯上来,你一定得多留几天,咱们姐妹们得好好聚聚,亲热亲热。
  窦夫人:碧月说的是,咱们姐妹们有多少年没象今晚这样聚过了,真是人生聚散无常,咱们可要珍惜啊。改天还得定个日子,就是咱们三姐妹一块儿叙叙旧。
 
  钱夫人:要回南部去了。
  蒋碧月:呢?五姐,我正想过两天定桌酒席请你到我那儿去呢。
  钱夫人:再说吧。
  蒋碧月:嗔)到底咱们不如三姐面子大,五姐不肯赏脸。  〔志刚自"太平门"进来。
  程志刚:车子开出来了,请上车吧。
  蒋碧月:番)哎哟!程志刚,你这辆吉普车连门儿也没一扇,回头怕不把咱们给抛到路中心去了呢!:
  窦夫人:你小心点儿开,你们都喝了酒,可不是闹着玩的。
  程志刚:笑行礼)是,夫人。  〔碧月将金色长披肩往后一甩,妖妖娆娆,吃吃骚笑地步下台去,窦夫人将程志刚召至一旁,耳语一番,频频叮嘱。
  程志刚:头)是、是、是,夫人请放心,我照夫人的吩咐去做就是了。(转向钱夫人,状至恭谨,行礼告辞)钱夫人,我今告辞了。
  蒋碧月:娇声呼唤)三姐,再见!五姐,再见!程志刚,你快来呵,我一个人坐在车上冷死啦!  〔志刚无柰地望望窦夫人,走下去。
  窦夫人:夫人的汽车呢?  〔夫人想伸手阻止,已经来不及,神色有几色尴尬。
  刘 福:台应答)报告夫人,钱夫人是坐计程车来的。
  窦夫人:疑)那么我的车子回来,立刻传进来送钱夫人。
  刘 福:人。  〔夫人转过来,挽住钱夫人,两人沉吟相对片刻,互相凝视中,含有无限感慨追忆。在这短暂的静默里,远方市区的车声人声依稀传来。一声笛音突然抛起,类似街头按摩者的笛声,夹杂在这阵因风飘来的市区噪音中,更显冷清孤寂。
  窦夫人:咱们进去吧,我去叫人沏壶茶来,咱们俩儿正好谈谈心,你这么久没上来,可发觉咱们这儿变了些没有?
  钱夫人:晌)变多喽,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  〔一声孤寂的笛声抛起,侧台灯光渐暗,窦钱二人挽着手,目光眺望远方市区。都市噪音渐渐扬起,主台的灯光银幕上显出高楼大厦的繁华夜景。再一声笛音,幻灯影象渐渐隐去,整个舞台重归黑暗。
  
  --剧终--
  
  1988年3月演出本
(责任编辑:田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