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王昭君》剧本
时间:2023-01-30 21:49 来源:转载 作者:曹禺 点击:次
王昭君
五幕历史话剧
献 辞
感谢党中央,粉碎了“四人帮”,《王昭君》这个戏终于写成,发表,并将演出。
敬爱的周总理生前交给我这个任务,写王昭君历史剧。我领会周总理的意思,是用这个题材歌颂我国各民族的团结和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
写这个剧本,用了很长的时间。开始构思,还是在六十年代初。后来由于“四人帮”的干扰,我搁笔十多年。现在总算写完了。但是我非常难过,敬爱的周总理看不到了,周总理的意见我再也听不到了。
我把这个剧本献给祖国国庆三十周年,并且用它来纪念我们的敬爱的周总理。
《王昭君》一剧,早已准备交给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他们也准备用这个戏向国庆三十周年献礼,我相信经过北京人艺同志们的艺术创造,一定能弥补这个剧本的一些缺点,赋予它舞台上的生命。
我等待读者、观众与批评家的意见,不断修改。
曹 禺
一九七八年十月十二日
人 物
王昭君①——十九岁。汉宫待召,后为匈奴阔氏②。”
姜夫人——四十开外。汉宫女官。王昭君的姑姑。
盈 盈——二十岁。汉宫侍女。
戚 戚──二十岁。汉官侍女。
孙美人──六十多岁。汉宫“美人”。
汉宫娥、侍女若干人。
刘 爽(shì音氏)- - 四十三岁。汉元帝。
王 龙──二十二岁。汉元帝之王皇后的弟弟。送亲侯。
萧 育一一五十五岁。汉朝中郎将。送亲正使。
王公文武大臣若干。
黄门若干。
抓金瓜武士若干。
太监、礼官若干。
呼韩邪(yè音耶)- - 四十七岁。匈奴单(chá音蝉)于①。
苦伶仃──六十五岁。匈奴龙廷奴隶。
鸟禅幕──七十五岁。骨突侯。单于的岳父和他手下的用事大臣。
温 敦——三十五岁。匈奴左大将。乌禅幕之子,呼韩邪的妹夫。
休 勒——约四十岁。温敦帐下的小当户。
拔 都——二十多岁。龙廷卫士长。
玛 纳——四十多岁。穷苦牧民。
小玛纳——十岁。玛纳之子。
匈奴礼官、卫士、武士若干。力士二人。
少年贵族二人——休勒之子。
陈婷洁——三十二岁。匈奴大公主。呼韩邪之妹、温敦之妻。
匈奴侍女、女兵若干。
匈奴少女们、歌手们。男女牧民们。
时间和地点
第一幕 时间:竟宁元年(公元前三十三年)。暮春四月。
地点:汉后宫。
第二幕 时间:前场午后。
地点:汉建章官。
第三幕 时间:三个多月后。夏天。
地点:匈奴龙廷。
第四幕 时间:紧接前场。
地点:龙廷附近。
第五幕 时间:距前场一天午后。
地点:昭君的帐幕。
草原上。
匈奴单于祖庙前。
第 一 幕
〔公元前三十二年一双竟宁元年。
〔暮春的清晨。长安,汉长门宫侧,一个静悄悄的庭院里。院内有石溪、池塘、垂柳、雕
栏,碧悠悠的青天映在水里。仰望森森的宫墙,隔断了春天,隔断了人世。从墙外流进来
的溪水又汩汩地流到太液池①去了。
〔四月天,黄鹏低鸣,飞絮濛濛,雪白的梨花开得茂盛,仿佛都听得见蜜蜂嗡嗡地叫着。
〔侧面是王昭君的寝官,回廊一面临水,一面便是院内小小的中庭。
〔院中央,是一座青色的大门,难得开一次,一般总是由后面的小门出入。
〔隐隐的笙歌似乎从天外飘来,那是太液池的尽头,在那里,仿佛成千上万的人不知为什
么正热闹得紧。
〔这里,帘拢垂下来,垂柳在栏杆上拂来拂去,春天就在这寂寞幽静中消逝了。
〔院中石径上,放着一架箜篌,一张胡床,几个绣墩错落地放在一尘不染的石板上。
〔王昭君,十九岁,乍看上去像是一个沉静温柔的姑娘。一双秋水似的眼睛,神采清明,
顾盼多姿,有时眉宇间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沉思的神态。在某种情况下,有时也出人意表
地露出一种轩昂夺人的光彩,使人感觉到这是一个十分坚强的女子。
〔王昭君倚着廊柱,望着池塘,旁边是盈盈,一个欢悦多情,聪明伶俐的宫女。
〔另一个宫女戚戚,一个谨慎小心,有些呆板,好哭,事事总往坏处想的宫女,坐在箜篌
旁弹弄着,发出优雅的弦音。
〔墙外,甬道上,滚滚走过一辆宫车。戚戚住手。
盈 盈 又过去一辆宫车。(对王昭君)昭君姑娘,你不偷偷出去看看吗?
戚 戚 今天宫里热闹极了。你听,吹吹打打的,这不是从太液池那边来的
吗?官里的人都到太液池那里去了,等着看匈奴大单于。
盈 盈 就是我们关在这里。
戚 戚 盈盈,姜夫人不许我们去,那就别去吧。去了,惹出麻烦,姜夫人
又该骂我们了。
〔墙外,鼓吹乐器,隆隆的鞞鼓敲了好多下,有人喊着:“肃静!匈奴大单于车驾就要进
宫,车驾已经来到未央宫①前,后宫肃静!”
盈 盈 (跑到门缝望)多少人哪!多少仪仗!快来看!(王昭君和戚戚都没有动)人
家大单于几千里路来到长安,要娶汉朝公主。皇上赐天下大吃大喝
三天,长安的人都出来了,都要看我们汉家皇帝的女婿,就你们两
个不起劲!
戚 戚 姜夫人不叫看,看了叫大单于点了去,一辈子再也见不着长安了。
盈 盈 怕什么!你住在长安,就在这院子里,三年了!你看见了几丈远?
〔笙歌悠扬,柳丝在玉昭君面前轻轻地拂动着。
戚 戚 昭君姑娘,您怎么又半天不说话了?想什么呢?
王昭君 我想一件事。
盈 盈 什么?
王昭君 我想的??自己也不明白。你说,人可以活几年?
盈 盈 几年?七八十来年吧。
王昭君 那么,关在这墙里要儿年?
盈 盈 也七八十来年吧。
王昭君 那么为什么要我进来呢?
戚 戚 为什么?
盈 盈 天子选的,姜夫人送来的。您有一个好姑姑姜夫人哪!姜夫人说,
您是命中注定要当皇后的。
王昭君 那就是了。现在我想出去,就从这个门堂堂皇皇地出去。
戚 戚 昭君姑娘,出去?
盈 盈 您说梦话呢吧?
王昭君 盈盈,我要出去,就从这里正正当当地出去,再也不回头。
(把手中的卵石向池塘扔去,塘边的水禽惊起飞去)
戚 戚 姜夫人来了!
盈 盈 昭君姑娘,您姑姑来了。
〔姜夫人上。她是一个高大身材的贵妇,一个雪白的圆胖子,四十开外了,声音洪亮,说
话的口气充满了自信。她在宫里有二十多年了,出入官廷,是一个不算很得意的女官。但
她有资历,好摆架子,知道宫阉中许多秘闻,熟悉后官的礼仪,懂得一些如何晋升的门路,
但她并不聪明。在宫廷里她有一定的威望,大家都有些怕她。她好说,自以为是,非常崇
奉皇室,是一个“呆守派”。地觉得她一生的希望就在她哥哥的女儿王昭君身上。她一直
培养着王昭君,也非常溺爱她,但她一点也不知道王昭君是怎样一个人。
〔她身后跟随着两个小黄门。
姜夫人 (对小黄门)小黄门,你们回去,天子国舅王龙进了宫,你们就来告诉
我。
〔小黄门下。
姜夫人 (喜滋滋地)昭君,有件大喜事我要告诉你。你就要——(神秘地)这事
谁都还不知道呢。(望着盈盈和戚戚)你们谁也不许讲出去。
戚 戚 是,姜夫人。
姜夫人 (得意地)昭君,你姑姑可为你办了好事了,你就要高升了。你就要
——(忽然)不,我不说,宫里的事情是不能先说的,这天机不可泄
露。昭君,正宫皇后虽然跟咱们同姓一个“王”字,她再也想不到
你身上。只有你姑姑我,才真正想着你一辈子的大事。——咦,你
怎么不吭声呢?怎么一点喜容都没呀?
王昭君 您的“喜事”还没有说,我从哪儿“喜”去?姜夫人对,不说。还
是憋你们一会儿,我还是不说。
昭 君 昨天我给你们讲到哪儿了?
〔盈盈端上茶来。
盈 盈 姜夫人,请用茶。
姜夫人 对,“德言工客”。(没有接茶,就稻滔他讲下去)盈盈,你也坐下听!戚
戚,你也听!“德言工容”,“德”就是道德的“德”,“德”就
是女子的德行,你们要目不斜视,耳不旁听。口不乱问,心不乱想。
一言以蔽之,女人就得像个女人的样子。如今,昭君,你在汉宫三
年,这就更不同了。你总归是要见皇帝的人,见了皇帝,得到恩宠,
你就是有盼头的人了。要做万民之母,天下之后,就是从“德”那
儿来的。你要从早到晚,目不斜视,身不乱动,心不乱想;见了皇
上,脸上总是一副温柔敦厚,和和顺顺的面孔,就像我这个样!万
民之母,都是这个样子,听懂了吗?(王昭君和盈盈不吭声)
戚 戚 (术头木脑)听懂了。
姜夫人 (斜眼望了戚戚一下,又说下去)讲女子的“德”,这“心不乱想”,最重
要!这“心不乱想”,也不是不想,要想,就想天子,皇帝。你一
天到晚,只要想这一个念头——皇帝,就成了。昭君,你听见了吗?
〔戚戚悄悄地推了推昭君。
王昭君 听见了,姑姑。
盈 盈 (忽然发言)姜夫人,我陪昭君姑娘进宫三年了。我不知昭君姑娘想过
没有,我是天天替姑娘想着的。怎么,想了三年了,早三遍,晚三
遍,半夜又三遍,怎么皇帝还不来呢?
姜夫人 (喟然叹息)蠢材呀!蠢材!皇帝有后官三千人,难道不要一个一个地
轮吗?
盈 盈 (噗哧一笑)哎哟,那要轮到什么时候呀?
姜夫人 蠢材,这有什么好笑的?在宫里,有人轮到的,就有人轮不到的。
我在后宫看了二十年,皇后就不是轮得来的。要不轮班,这里就有
个讲究喽,这就不是你们能懂得的了。(睃见王昭君望着青天出神)你愣
着做什么,啊?
王昭君 天骤然暖了,花气更香了。
奏夫人 (溜着眼笑望着她)你这倔丫头!你又在想什么了?告诉姑姑。
王昭君 没有想,姑姑,我什么都没有想。
盈 盈 (插嘴)昭君姑娘,姜夫人说,心不乱想,不是不想,要想,就得想
皇帝。“听见了吗?姑娘?
〔隔壁传来孙美人幽幽的低唱声: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伴着一手熟练的琵琶,清逸悦耳。
盈 盈 隔壁孙美人在唱呢。
〔歌声: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①”
王昭君 她唱得真好,就像个小姑娘似的。
盈 盈 小姑娘?她六十多岁了。她想了皇帝四十多年了,都想成了疯子了。
按说,也该轮到了,怎么还没有轮上她呢?
姜夫人 这叫“轮本着”;轮子外边的,轮的,不轮的,都没有她。盈盈,
你就是话多、所以“德言工容”,第二就是“言”,言语的“言”。
“女子的“言”就是少说话。这怎么讲呢?昭君,你记住。(很得意
地)人家说“好”,你不要说“好”,你就说“哦”!人家说“不好”,
你也别说“不好”,你就说“啊”!然而最好,还是嘴里一个字没
说,可心里的话,就在这眼神儿里,又都说出来了。这才是女子的
“言”,世上最深沉的言语。这个道理不浅,听懂了吗?
戚 戚 (木头木脑)听懂了。
姜夫人 你多嘴!昭君,你呢?
王昭君 (不耐烦地)听见了,姑姑。
姜夫人 有了“德”,有了“言”,剩下的,就是“工”、“容”了。“工”
就是做活儿,不用说,不重要,这是为磨时候的。“容”,容貌的
“容”,就是修饰,打扮,不用说,重要极了,这是为了
盈 盈 (插嘴)给皇帝看的。
姜夫人 (夸赞)你说对了。“德言工容”不是我瞎编,是圣人说的。有出处,
出,出于——咦,我怎么忘了?
王昭君 《周礼》。
姜夫人 好孩子,我不爱念的书,你都念了:你就是一个毛病,书念多了,
都念糊涂了。(把茶一呷)嗐,我说累了。我又该为你跑路了,我的孩
子。你听见没有?(喜鹊叫)喜鹊冲着你叫呢!我的儿,我该走了。
我哥哥剩下的独根女,我们王家的希望郡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这无
父无母的、苦命的,只有你姑姑疼的孩子。(转向戚戚)刚才喜鹊向哪
边飞了?
戚 戚 向南。
姜夫人 开南门,我向南走。昭君,今天真要给你带喜信来了。姑姑不会白
把你送到宫里来的。你可要见着咱们皇上了。
〔姜夫人雍容华贵地走下,盈盈和戚戚恭恭敬敬地陪送出
王昭君 (望着墙外的青天)母亲,你生我为何来?难道这青森森的宫墙要我来
陪伴?难道这苍松、垂柳、望不断的栏杆要我 去看管?啊,这一
天三遍钟,夜半的宫漏①,一点一滴,像扯不断的丝那样长。姑姑啊:
你错了打算,欠商量,急急慌慌把我送进这三丈八尺的汉宫墙。
姑姑啊,你的“德言工容”说得巧,难道我必须在这里等待,
等待到地老天荒?一个女人是多么不幸。生下来,从生到死,都要
依靠人,难道一个女人就不能像大鹏似的,一飞就是九千里?难道
王昭君、我,一生就和这后宫三千人一样?
见皇帝,我已经不再想。就是见了皇帝,又能怎么样?我只想,
我只想——我想什么?我讲不出,我也不敢讲!
〔盈盈和戚戚慌慌张张走上。
盈 盈 坏了,坏了!孙美人出来了。
戚 戚 她来了,向我们这边来了。这一定是看门的宫娥看热闹去了,忘记
了锁门。怎么办?怎么办?
王昭君 那有什么?她出来看看,不好么?
盈 盈 可她是疯子!
戚 戚 她,她??
〔有个声音,尖尖地叫着:“孙美人到!”
戚 戚 这是谁在叫?
〔声音:“孙美人到!”
盈 盈 这是鹦鹉说话,孙美人的鹦鹉。
王昭君 (沉静地)迎接她。
盈 盈 对,先皇封了的“美人”,要跪接的。
〔戚戚扑腾跪下。
戚 戚 迎接孙美人。
王昭君 接美人。(作礼)
〔孙美人上。孙美人是一个已有六十多岁”的宫姬。她穿戴还是五十年前的宫装,幽附沉
静,打扮得很艳丽,但并不给人任何不协调之感。她的头发完全白了,但他的心情、神态,
还像是一个安静的,使人同情的少女样子。她仿佛是从地下官殿挖掘出来的一个女人,谈
吐装束都和在场的人们不一样。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在一种永远
是春光明媚,等待皇帝宣召的世界里。
戚 戚 她多大岁数?
盈 盈 (惊讶地)六十多岁!她穿的是什么?这不是我祖奶奶时候的打扮吗?
王昭君 不要笑。(对孙美人)接美人。
戚 戚 她不认得您,都不认得。
盈 盈 不要理她吧。
〔这时孙美人望了望她们,点了点头,缓缓地走向池边。
王昭君 (走上前)孙美人,让我扶着您吧。
戚 戚 (想拦,低声)昭君姑娘!
孙美人 (声音很美)不用扶,好姑娘。春水比天还蓝哪!没有一丝风的水面,
像缎子一样的,多么平哪!(她弯腰对水面理着云鬓)
戚 戚 (低声)她在干什么?
盈 盈 傻东西,她在照呢。
孙美人 (指着水,婉约地)这是什么?
王昭君 水里的花。
孙美人 不对,(指着)这个。(缓缓地转向王昭君)这水里面是花?还是我?
王昭君 (同情地)是您,孙美人。
孙美人 (望着一池春水)花,好看吗?
王昭君 (忽然明白了)是您好看,孙美人。
盈 盈 (笑着)花不及您好看。
孙美人 真的么?
王昭君 她说的是真话。盈盈!(用眼色示意盈盈)
孙美人 (对王昭君)聪明的好姑娘。你是个明白的姑娘,会弹琵琶吗?
王昭君 会一点,常听美人在隔壁弹。
孙美人 你十几了?
王昭君 十九了。
孙美人 十九?你几月的生日?
王昭君 五月。
孙美人 那你还是我的姐姐呢。(爱怜地)你很美,很好看,真是一个很好的
姑娘呢。你看,柳絮!(她向空中轻轻扑捉着)杨 花!多么轻的杨花呀!
〔孙美人轻盈地扑着空中的柳絮,一边走进了王昭君的寝室。
盈 盈 (惊愕)她到您的寝宫里去了!
王昭君 让她进去吧。(思忖着)六十多岁么?她的确还是一个很好看的美人
呢!
盈 盈 从前她明白的时候,总说她母亲生她的时候,梦见日头扑在怀里,
才生下她来。选进了后宫,全家都说她定要当皇后的。她天天梦着
万岁宣召她,天天打扮得这样好,五十多年了。
王晤君 拿琵琶来。(戚戚递给她)我要唱一个歌,(对戚戚)你用箜篌伴着。
戚 戚 唱什么?
王昭君 《长相知》。
盈 盈 《长相知》?怎么能唱这个?叫掌管刑罚的太监听见,要杀头的。
王昭君 你不要管。(对戚戚)弹!
戚 戚 我不敢,隔墙有人的。(恳求地)昭君姑娘!
王昭君 好,你不弹吧。(自己拿起琵琶弹弄,像吐出一腔的痛苦,高声唱起来)
盈 盈 (制止她)昭君姑娘!(戚戚忙向门隙探望,盈盈走到石坡上探望)
王昭君 (不理她们,哈)
上邪!
我欲与君长相知,
长命毋绝衰。
??①
盈 盈 (急了,跑过来,跪下了)不成,昭君姑娘,您不能唱这个,有人从门口
走,求您不要唱这个。
戚 戚 (也跑来跪下)这是杀脑袋的情歌呀!
王昭君 (高亢地再唱一句)。
上邪!
我欲与君长相知,
(琵琶戛然而止,转头掩面哭泣)
盈 盈 (抚慰着王昭君)您在想什么?《长相知》,您为什么要唱这个?这个,
墙外面可以唱,??
戚 戚 墙里面,是不能唱的。
盈 盈 难道您也天天想着墙里面的那一个人吗?
王昭君 墙里面的?谁?
戚 戚 (想当然)皇帝呀!
〔王昭君凄婉地一笑,摇摇头。
盈 盈 那么是墙外的了?
王昭君 (叹一口气)我也没有什么墙外的。(对戚戚)你把箜篌弹起来。这碧悠
悠的青天是多么高啊。(空中有雁叫声)天气又暖了,向南飞的雁,又
向北飞了。我要像一只雁,在碧悠悠的、宽阔的青天里飞起来多好。
盈 盈 (惊愕)姑娘,难道您心里真有一个什么人在外面等着您?
王昭君 (淡淡地笑着)你这个傻姐姐,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就我一个人。我
小时候总听见我母亲唱这个歌《长相知》。我爹爹到边塞守边去了,
他们新婚不到一个月,就分开了,生下了我。爹爹一去就是十年,
没有一丝消息,母亲天天盼,夜夜盼,睁大眼睛,望着北边,抱着
我低低地唱《长相知》。人家劝她改嫁,她摇摇头。有人说,有的
男人八十岁才从边塞回来,她说:“我就等到八十。”可是十年后,
来了消息,原来爹爹到了边塞第四年就死了。妈妈听了,就在当天
离开我吊死了。
戚 戚 (落着眼泪)我弹不下去了,姑娘。
王昭君 那就本要弹吧,戚戚。爹爹带回来一封信。他说,男儿为国死是应
该的:但是寨外的人想和好,塞内的人也想和好。可是长久和好并
不容易,要有人做。要是生了男孩的话,就把这话告诉他,要是生
了女孩的话——
戚 戚 怎么样?
王昭君 爹爹说,那是他在边塞上白白地死了。可现在,生下的是个女儿—
—
盈 盈 (叹了口气)那不完了吗?
王昭君 (忽地站起)没有完,我对你说,没有完!
〔这时屋里的孙美人又悠悠地唱起: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戚 戚 她唱的是什么?
盈 盈 她唱的是:
“看她一眼,城就倒了,
再看她一眼,国就亡了。
谁不知道城倒国亡这不好,
这样的美人,世上不易找。”
〔鹦鹉叫:“万岁到了,接驾!”
戚 戚 这是谁?
盈 盈 没有人,鹦鹉在说话。
〔鹦鹉又叫:“万岁到了,美人接驾!”连叫不己。孙美人忽然不唱了。
戚 戚 坏了,她不唱了,她听见了。
〔孙美人悄悄走上。
戚 戚 盈盈,你快去找人。她听见万岁来了,就要出享了。我看着她,你
去。
〔盈盈下。
孙美人 是万岁来了吗?(目光转到王昭君)
戚 戚 (低声)说“是”。不顺着说,她就要更疯了,要摔东西了。
孙美人 是万岁来了吗?
王昭君 是,孙美人。
孙美人 万岁在哪里?
王昭君 在前面——昭阳殿。
孙美人 候着我吗?
王昭君 候着。
戚 戚 是候着。
孙美人 好姑娘,你看,来了,陛下到底来了。
戚 戚 是啊,万岁宣召您,孙美人。
孙美人 (从容地)那就快吧,快吧,我要打扮,(对王昭君)好姑娘,我的青铜
镜呢?
王昭君 这里,孙美人。(举着铜镜,为孙美人照、又给她一面,孙美人在镜里顾盼着)
孙美人 后面照。
王昭君 是,孙美人。
孙美人 左面照。
王昭君 是,孙美人。
孙美人 右面照。
王昭君 是,孙美人。
孙美人 发髻够高吗?
王昭君 好,高得很。
孙美人 衣袖够宽吗?
王昭君 宽,宽得都拖到地了。
孙美人 我的玉搔头呢?
王昭君 这里。(从自己头上取下来送给孙美人,孙美人没有接住,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断了)
戚 戚 (惊)暖呀;断了!这样好的玉簪。
〔但是孙美人毫不觉得,她仿佛接住了,优美地插在自己的发髻上。
孙美人 (照着)好看。(对王昭君)好姑娘,我的双明珠呢?
〔王昭君一摸,自己耳上没有。
王昭君 您戴上了,孙美人。
孙美人 (照着)好看。陛下赐给我的金跳脱呢?
王昭君 您腕上戴着,响????????的不是吗?
孙美人 陛下赐给我的蕙香囊呢?
王昭君 您挂着呢。
孙美人 我的双鸳鸯呢?
王昭君 您系着呢。
孙美人 可是我的红罗裳呢?
王昭君 这不是么?(指孙美人的身上)
孙美人 (忽然急慌慌地)这不是,这不是的。
王昭君 哦,那么在屋里呢。(低声)戚戚,快进去,把我的红罗裳找出来。
(对孙美人)请吧,孙美人,到屋里换去吧。
〔鹦鹉叫:“万岁叫你,孙美人。”
孙美人 (有点慌张)怎么办?怎么办?
王昭君 来得及的。
〔王昭君正要陪孙美人进去,你想了三年、走了门路,好容易给
你弄一个“美人”的缺,眼看着“美人”你就要当上了,眼看着个
个都得叫你“王美人”。当了“美人”,一个月就是两千石的米呀!
这且不言,你从此就可以真见着皇上了;一见了皇上,你的路子就
通上了青天了。大鹏乘风九万里,庄子那老头儿说的,就是这个意
思啊!那时候,姑姑教给你郑“德言工容”就大有用处了。我的宝
贝儿,我的血块,那时候,你就明白你姑姑的道理了。(忽然非常
和
姜夫人 (气急败坏)昭君,你回来!
王昭君 (走回来)怎么,姑姑?
姜夫人 你前十天到掖庭令①那里去了?
王昭君 (看出姜夫人的心思,打定了主意)去了。皇帝旨意,后宫人、待诏等,愿
到匈奴跟随单于的,都可以请行。
姜夫人 你这个活冤孽呀!你知道你报名请行,说不定匈奴大单于就会把你
点去吗?
王昭君 我知道。
姜夫人 你就见不着姑姑,再也看不见长安了!
王昭君 知道。
盈 盈 我的昭君姑娘。
姜夫人 (怒斥)你这个糊涂东西!你不能去!
王昭君 别人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姜夫人 (又软下来)我的活命宝呀!你跟别人不同,你生下来,满屋喷香,月
亮扑在你妈的怀里,才有了你。看相的说,你是天上的,命定要当
皇后的。你怎么能想着离开汉宫,离开皇帝的身边呢?你疯啦?你
发了迷啦,读书读昏了头啦?是屈原叫你去了,还是庄子叫你去了?
难道你就不想着你的姑姑?年老无靠的姑姑?你这狠心的孩子,就
想走了吗?
王昭君 我是舍不得姑姑的。始姑舍不得我,就跟我一道去吧!
姜夫人 什么?我不去!你要去,你一个人去!(忽然)谁说的,你也不能
去!不能去!
王昭君 庄子说过,大鹏乘风飞上天,一飞就是九万里。
姜夫人 我的儿呀,我说不过你。姑姑为你想了三年、走了门路,好容易给
你弄一个“美人”的缺,眼看着“美人”你就要当上了,眼看着个
个都得叫你“王美人”。当了“美人”,一个月就是两千石的米呀!
这且不言,你从此就可以真见着皇上了;一见了皇上,你的路子就
通上了青天了。大鹏乘风九万里,庄子那老头儿说的,就是这个意
思啊!那时候,姑姑教给你郑“德言工容”就大有用处了。我的宝
贝儿,我的血块,那时候,你就明白你姑姑的道理了。(忽然非常
和婉地)孩子,怎么样,你去告诉掖庭令,说你不去了,你自己把
请行的帖子取回来吧,啊?
王昭君 我不去。姑姑,你看,连大雁都向北飞了呢,多么长的一群啊。
姜夫人 你是人,你不是大雁。你去就是你一个。
王昭君 就是一个,我也去。
姜夫人 不或多,不要你去,不准你去!你去,我就死,我就死!我不活着!
(捶床、打头、在地上滚起来,盈盈在一旁劝)
盈 盈 (边劝边喊)姜夫人,姜夫人!昭君姑娘,昭君姑娘,您看,您看!
王昭君 (一旁不理,只在说)姑姑,“德言工容”,慢点慢点,您想想,您的德
言工容呢?
姜夫人 都是这些书卷子,害得你。你胡思乱想。(拿起一轴一轴的书卷乱扔)去
你这屈原!去你这庄子!把这些书卷都烧了。烧了!(索性在地上滚起
来)
王昭君 (静静地)姑姑,您越这样,我就越不理您了。
姜夫人 (忽然站起来)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惯的你,惯坏了你!(一边哭,
一边絮叨着)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是我找人教你弹琵琶,是我找人教
你唱,教你舞,是我找人教你怎样穿衣裳,怎样打扮。对了,也是
我找人教你读了书,什么屈原,庄子。有了我,你才认识这两个老
头儿。你这狠心的孩子,我哥哥的独根女,我王家的后代一块肉,
我自小抚大的亲女儿,没有你,你姑姑怎么活得下去,活得下去?
我的活命宝啊!
王昭君 姑姑!
姜夫人 (忽然拭去眼泪)好,一句话,你听不听我的?
王昭君 我想一想。
姜夫人 那你去,你就去改。
王昭君 不,我不能改。
姜夫人 那我替你去改。
王昭君 皇帝要挑选宫人到匈奴去,违抗圣旨是要杀头的。
姜夫人 (气馁)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盈 盈 姜夫人,说不定会选不中的。
姜夫人 你这畜生,畜生!我一定要你当“美人”,看看谁厉害?是你,还
是我!
〔姜夫人怒冲冲下。
〔沉默。
盈 盈 昭君姑娘,您把姜夫人气坏了。您真的要走吗?万一被选中了??
王昭君 盈盈,你把箜篌弹起来。
〔盈盈弹着。
盈 盈 昭君姑娘。
王昭君 万一选中了,从此再也看不见长安,也许再看不见姑姑,看不见你
和戚戚。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我的姑姑,我的亲姑姑
啊!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年老的黄门,后随一名官女,拿着衣包和琵琶。
官 女 请孙美人登辇。
〔孙美人由内走上。她穿着王昭君艳丽的红罗裳,轻轻走到王昭君面前。
宫 女 孙美人,请上车吧,车驾等着呢。
孙美人 皇帝在等着吗?
王昭君 等着呢。
孙美人 再见,我的好姑娘,好心肠的姑娘,我要是得了宠,我在皇帝面前
不会忘记你,我是不嫉妒你的。
〔这时鹦鹉不断地叫着:“孙美人,你好看,你年轻。”
孙美人 (对王昭君)鹦鹉说什么了?
王昭君 她说您好看。
孙美人 我好看吗?我要走了。好姑娘,我告诉你一件心事。我实在是二十
了。我瞒了一岁,谁也不能说,瞒岁数是要杀头的。
官 女 请孙美人登辇。
〔盈盈陪孙美人下,后随年老的黄门和宫女。王昭君送她。
戚 戚 到哪里?
宫 女 到皇陵去,到先皇的坟里去。
〔戚戚在抽泣,鹦鹉在叫:“孙美人,你好看,你年轻。”
〔忽然正门大开,姜夫人兴冲冲捧着一套“美人”的宫服走上,后随一位大黄门,他拿着
一条黄绫,庄严地走上。外面吹着笙箫,喜气洋洋。
姜夫人 好了,我的孩子,快来接封吧!黄门令准了你是“美人”了,这是
皇帝封的,快接封吧!
〔这时大黄门站在当中。
大黄门 王昭君、王美人接封。
宫女王 美人,大喜。(跪下)
戚 戚 (跪下)王美人!
姜夫人 去呀!孩子,接封吧,戴上黄绫,叩头谢恩!
〔门外忽然有哭泣声,盈盈从外走进,捧着孙美人的琵琶,满脸的悲戚。
王昭君 怎么了?
盈 盈 孙美人,她,她死了!她出门刚一上车,就问“到哪里?”黄门说
“去见皇帝!”她欢喜过度,一下子就断气了。
王昭君 哦。
盈 盈 这是她的琵琶,上车前,她说送给那个好姑娘的。
〔鹦鹉叫:“孙美人,你好看,你年轻。”
盈 盈 鹦鹉,她也说送给你了。
〔王昭君低下头来,拿起地上断了的玉簪,望着。
姜夫人 昭君,你拿那断了的玉簪作什么?还不上前叩头接封!皇恩浩荡啊!
〔这时鼓号齐鸣,另一位年老、非常有威严的黄门捧着圣旨,前面小黄门提着香炉,一起
上。
〔香烟镣绕中,有人喊:“圣旨到!”
姜夫人 (惊惧)这是怎么了?
老黄门 接旨!(大家脆下)“汉胡和好,天地同春。单于来长安求亲,良家子
王昭君仰体天恩,自愿请行。王昭君德行昌懋, 聪慧知礼,可为
单于阏氏(yan zhi 音烟支)备选,即令上殿陛见。”(对姜夫人,笑嘻嘻地)
姜夫人,您大喜了!
姜夫人 天哪!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老黄门 王姑娘,你可真的是大喜了。立刻朝见,后宫大礼穿戴。王姑娘,
你见的是一位皇帝,一位单于,一步一语,你可得特别小心哪。出
了差错,性命关天。王姑娘,叩头接旨吧。
〔王昭君站立不动。
姜夫人 老哥哥,我们王姑娘、皇上已经封了她“美人”了,是当今天子的
臣妾,不能接旨了。
老黄门 怎么?
姜夫人 昭君,跪下,快去接封吧!(指着拿黄绫的大黄门)
大黄门 接封吧,王美人。
宫 女 等(一起对王昭君跪下)王美人。
戚 戚
姜夫人 昭君,孩子,我那听话的儿啊!
王昭君 (望着他们)这里有过孙美人,永远不会有王美人的!(走向老黄门)良
家子王昭君,接旨奉诏。(跪下。随立起,向盈盈)把我最好看的衣裳拿
出来,我要打扮,好好地打扮,见皇帝,见大单于去。
〔音乐大作。
〔王昭君仪态万方,庄严地从正门走下,后面跟着一群衣饰辉煌的宫女。
〔姜夫人追了两步,忽然坐倒地下。
姜夫人 昭君,我的活冤孽呀!
——幕落
第 二 幕
〔这是汉朝建章宫的便殿。前一场的下午。远望官殿嵯峨,满山翠柏,丽日阳春,佳气腾
腾。
〔建章官的左面,是汉宫的虎圈鹿苑,偶尔看得见轻盈的小鹿,从殿旁悠悠踱过。便殿上
放着两张胡床,一大一小,上面都挂起避尘的轻纱罗帐。香烟镣绕,殿前汉朝天子的旌旗
在日暖风和中轻轻摇动。不时,由远处太液池传来宫娥们划舟的号子声。笙鼓悠扬,时隐
时现。便殿所有的落地大窗都敞开着,望见近处坡下金碧辉煌的楼台,殿顶琉璃碧瓦在日
光中闪烁着。
〔开幕时,温敦站在便殿的后方,向太液池那一面瞭望着。他在思索着什么)不住地摸着
手里的那把“经路”宝刀。
〔温敦,三十五岁。是匈奴呼韩邪单于的左右手。二十年来,随着呼韩邪单于讨伐征战,
在统一匈奴的战争中立下了功劳。但他的位置不算很高,仅仅是一个左大将。他是呼韩邪
单于的妹婿,同时,又是他的内弟。大家都夸奖他是一个骁勇剽悍的将领。他怀抱着极大
的野心,而表面上看去,十分忠勇诚直。仿佛他从不计较功赏,只是死心塌地地为他的姐
夫效忠。
〔他生得一表人才,浓眉大眼,眉眼里甚至有些俊俏。当他心怀不满的妒火时,便能看见
那削薄的嘴唇,在他那鹰钩的鼻子下面尉烈地颤抖。他的牙根咬得紧紧的,像是要把所有
的仇人都用他的牙齿碾碎。背着人,他是在恐惧与愤恨中过着生活。他恨他笼天盖地的才
智不能施展;他怕他的野心,会在时机还没有成熟的时候,被人发现。他甚至在睡眠的时
候都尽量避免睡得沉熟。在他和他的妻——阿婷洁,这个单于钟爱的妹妹,同床的时候,
他都怕在酣睡中说梦话,泄漏深藏的心思。他是他父亲乌禅幕最宠爱的小儿子,老人暮年
的拐杖。温敦的两个哥哥都在二十年的战争中阵亡了。
〔温敦的脸上横划着一道鲜明的刀痕,这是他在为呼韩邪取得龙廷宝座的征战中留下的纪
念。他不相信汉朝对待匈奴的诚意,看不起长安的文化。在他的父亲面前,他是个桀骜不
驯的孩子。他的残忍和狠毒,时而不知不觉地在老人面前显露出来。老人知道自己窝里藏
着一个能够毁坏一切的“枭鸟”,老人不敢讲,甚至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
〔在温敦身边,一个汉宫宫娥跪着向他献酒。
宫 娥 左大将,请再饮一杯我们天子赐给您的西域贡来的葡萄美酒吧。(温
敦不答)左大将,您的随从都在看马戏、杂技呢。左大将不要去看么?
温 敦 (把酒一气喝完,放下金斗)不要啰嗦了。你很会款待,很会说话、匈奴
的客人很领情了。
宫 娥 不再喝一杯了?
温 敦 (顿足)不要,走!
〔宫娥惊异地望着他。
〔鸟禅幕上。
〔乌禅幕,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匈奴龙廷管事的骨突侯:他是呼韩邪单于的岳父,他的
女儿——单于的心爱的玉人阏氏已在一年前死去了。这次老人和他的儿子随着单于朝觐天
子,为单于求娶汉家公主。
〔乌禅幕的大半生。是在匈奴不断的天灾、人祸和战争岁月中过去的。他深深知道,匈奴
上层的统治,还处在摇摇欲坠之势。虽然这些年依靠汉朝的帮助,匈奴有了一点中兴景象。
但是今后匈奴的命运要依据和长安与汉族人民长期的和好,不能再掀起匈奴内部的战争,
更不能在塞上挑起战衅。他这次是诚心诚意和单于一道来求亲的。
〔他个子不高,方方的脸,高颧骨,气色红润,笑起来露出整齐结实的牙齿,是一个能大
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老人。他走起路来还能健步如飞,但是汉朝天子为了敬老,仍赐给他
一支精美雕漆的御杖。
〔他喜气洋洋,很有兴致地走上来,后面跟着两个宫娥。
〔乌禅幕一迸门便看见了温敦在呵叱宫娥。
乌禅幕 (责备地)温敦,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天子的便殿,你怎么这样放
肆!(温敦望望他的父亲,没有理。像一只秃鹰,兀立着。鸟禅幕转过身来,和善地对
着宫女)天子脚下的汉家姑娘们,你们歇一歇吧。你们辛苦了。
〔宫娥施礼退下。
乌禅幕 温敦,来了长安一个半月,在我面前,总看见你横眉竖眼,满脸的
怨气。今天就要拜别天子了,你再这样放肆,我定然要禀告单于。
温 敦 (狠狠地)爹爹,你就禀告吧!
〔汉礼官上。
礼 官 匈奴大单于圣驾到。
〔呼韩邪单于上。后面跟着汉大臣萧育。
〔呼韩邪年约四十七岁左右,是一个饱经忧患的单于。是他在天昏地暗的匈奴内战中,终
于在马背上统一了匈奴。他打过多少次败仗,东奔西逃,最后决定了与汉家和好的大计。
靠着汉朝的帮助,一年一年地剿除了各路凶残的敌人。是他把匈奴从黑漫漫的天灾、人祸
的风波里,逐渐引进了一个平安的港口;是他从半生的战斗中,深切地认清了与长安和好
的重要;是他铲除那一小帮顽固的匈奴贵族们的偏见,坚决主张与双和亲,与汉朝通“关
市”,研究汉朝的文治,归顺汉朝。这是一个有胆量,有远见的单于。他是以宽厚出名的,
讲究忠信。是一个励精图治,革故立新的单于。
〔十八年前,汉甘露三年,在元帝的父亲——宣帝还在位的时候,他便来朝长安,受了汉
朝隆重的款待,他“位”在诸侯之上。此次是他来长安的第三次了。他通晓汉朝风俗、文
字,和当时许多民族的王侯一样,都把长安看作文化昌明的地方。长安对于他来讲,可以
说是他的第二乡土了。几十年来,汉人与他的交往,朝廷对他的信义和帮助,使他看清了
长安对匈奴和好的不变之策。只有如此,匈奴与汉人才能享受到“边城晏闭,牛羊遍野”
的太平光景。对于连年的混战,他确实是十分厌倦了的。
〔呼韩邪高高身材,面如秋月,在他的脸上有一双灿烂发光的眼睛。他的双鬓斑白了。嘴
角上留着两道向上弯着的胡须。他的眼睛有一种迷人的柔和,仿佛这威严森森的单于,时
常在悲哀地沉思着什么。他微笑着,经常是和蔼而沉默的。说起话来,有时讷讷然的,总
是不肯多说的样子。但他像许多匈奴人一样,爽朗明快,在时机到了的时候,他能够像倒
悬的黄河,倾吐不绝。
〔这时,他的脸色红扑扑,半个时辰前,他陪伴天子酣宴。他的酒量吓着了一朝文武。他
身后跟着他的奴隶苦伶仃。
〔萧育是汉元帝太傅辅弼大臣萧望之的儿子。这时萧望之已死去。萧育正以中郎将的身份
又将被派出使送亲。元帝作太子的时候,萧育就作“太子庶子”,太子门下的高官。元帝
即位后,他当过御使,出使过匈奴。他是名相之子,以才能闻名当时。元帝号召尊师重傅,
太傅屈死之后,就非常重视萧育。深谋远虑的萧望之,一向主张礼待边塞民族,与他们和
好往来。他的儿子萧育,也承袭了这方面的政事。
〔萧育严猛尚威,是一个有决断、有肩膀的汉子。他五十多岁了,通诗书礼乐,习武善骑,
神采洒脱,长须飘拂,按汉代朝仪,他头戴貂尾,佩剑入朝。
萧 育 方才在王公大臣的筵席上,单于的酒量简直吞下了江海,真是大得
惊人!天子亲口叫我问单于可安息好了。天子要亲自驾临建章宫,
再赐见单于。
呼韩邪 天子光宠极了。那么,就去迎接吧。
萧 育 (恭敬地)请稍候,待萧育再问一下,就来禀报:
〔萧育施礼下。
呼韩邪 (轻松地,向苦伶仃)苦伶仃,我的老奴,长安的美酒没有把你醉倒吗?
苦伶仃 单于,您的酒量惊呆了天子,老奴的酒量吓呆了马夫。我和他们喝
得好痛快啊!
〔呼韩邪笑了。
〔苦伶仃,一个龙廷后帐的老奴隶。是随处跟随呼韩邪单于,为他取笑逗趣的人:他原是
乌禅幕的老奴,有过一段谁也摸不清的痛苦的经历。自从乌禅幕的女儿嫁与单于后,他便
当做货物一般送给了后帐。玉人喜欢他,单于也喜欢他,他是龙廷中唯一可以说话逗乐,
而没有顾虑的人。但他不能算是一个弄臣,他至今还是个奴隶,虽然他的穿戴和从前是不
相同了。他是一个世情懂得很透的老人,在关塞一带住过很久,知道汉人的生活和感情,
更懂得匈奴百姓的生活和感情。他胆大,不怕挨打;他心细,几乎可以窥见每一个人的不
肯告人的心思。但是他脸上总是那一副憨傻可笑的模样。他的眼睛很大,非常灵活,六十
多岁的人了,还能滴溜溜地乱转。他傻敦敦的,可眼神里又藏着敏捷;言谈举止来得滑稽
可笑,却给人的感觉又像那样忠诚可靠。他是一个来自匈奴底层的既聪明又善良的人。
〔他乐观,好笑好说,好逗弄人,爱喝爱唱。他身上总是一边带着乐器,一边挎着酒葫芦。
即便在单于面前,他也敢要酒要肉,敢说些单于不爱听,而他要说、非说不可的话。他挨
过一顿鞭子,他抚着痛处,一声不出。过了半天,依然是那个又唱又笑的苦伶仃了。他知
道自己的身份是个奴隶。他看透了贵族生活当中的黑暗和残酷。只因他心中藏着扑不灭的
生命的火,才使他本着自己的“良心”,接着他认为的蓝天下人如何活着的道理活下去。
〔他是多才多艺的人,吹胡笳,奏胡琴,打羯鼓,任何一种乐器,到他手里便成了打动人
的仙乐。他有一肚皮的故事,边说边唱,边演边奏着乐。在他未成乌禅幕家的奴隶的时候,
他便是草原上受人喜爱的昂爽有趣的青年。玉人阏氏在的时候,最爱在月下和单于听他打
起匈奴的鼓,依着悲哀的胡笳,沉郁地唱起辽远而又亲切的歌,唱着古战场上的英雄。他
还能随时抓住眼前的事物,编成一段动人的歌曲。大家笑了,高兴了,快乐了,他在兴奋
中,忘却了过去的一切苦难。他没有得到任何可以安慰他的心灵的赏赐,但他还是按照他
的忠正的心肠活着。他知道汉匈老百姓的心愿是什么,他总是怀着这心愿去讲,甚至对单
于讲。
〔他极能干,会治病,会种菜,会作木工,以至酿酒、掘井、养蚕他都能做得来。至于养
马牧羊、识别天气、念咒祷告,这些匈奴人做的事,已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死去的玉人
阏氏把他称为龙廷的“宝”。
〔这时,他恭顺地立在呼韩邪单于身旁。
呼韩邪 (向温敦)温敦,我的内弟,你的脸上怎么还是罩着一层霜啊?天子
这样厚待我们,你难道还不高兴吗?
温 敦 我太高兴了,我都怕忘了我是从哪里来的了。大单于,请您向北站,
让我行匈奴的大礼。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呼韩邪大单干好!(行礼)
呼韩邪 你为什么给我念这么多头衔?
温 敦 (冷冷地)我怕您忘了。
乌禅幕 (勃然)温敦,你犯上。
呼韩邪 (和蔼地)你有话,就讲出来吧。
温 敦 呼韩邪大单于,我们匈奴人爱烈性的马儿,明亮的刀儿,草原上的
风儿;我们靠天、靠水、靠肥草、靠勇、靠强、靠弓箭、靠尖刀。
现在既然我们统一了南北匈奴,为什么还要归顺中原,当长安天子
的女婿?单于,你来长安这是第三次了,难道你要长久向汉朝皇帝
讨赏,长久依靠汉朝活下去吗?
呼韩邪 温敦,冰山也有融化的对候,你这奇怪的念头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化
开。甘露元年,在龙廷上,全匈奴的王公大臣争议了多少天,我决
定了归顺长安,大家都向我表示忠诚拥护。事到今天,你难道还想
推翻吗?我跟你说过,打猎靠山,做箭靠树,二十年来,匈奴上下
靠汉朝天子的兵器粮草。我们人没有死光,牛羊没有死尽,兵祸连
年之后,终于 得到了太平。中原的天子,哪一点亏待了我们,是
我和汉朝使者在诺水东山共献血盟,订下汉与匈奴合为一家,这世
世子孙的盟约已经上告于天,你难道还想违背天意吗?
温 敦 臣温敦不敢。可是大单于,匈奴的万世基业就这样丢掉了吗?
呼韩邪 你说什么是匈奴的万世基业?
温 敦 鞭打着我们的马,朝着富裕的地方飞跑,叫汉朝百族都向天地所生、
日月所置的匈奴大单于跪倒。我们踩着他们的尸首,抢来牛群、马
群和好手艺的奴隶。这就是祖先定下的家规!不战不能立,不取不
能富。什么“汉匈和好”、“汉匈一家”,这是黑天的月亮,早晨
的露水,长久不了的。单于,赶快回去!不要再想娶汉朝女人,不
要让汉朝女人来管住我们的手脚、温敦跪下求您,(跪下,若狂地)
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您!单于!
呼韩邪 (愠怒)温敦,你居然到了天子朝廷上还存着这样的念头,你是疯了
么?
鸟禅幕 饶恕他吧!单于,是我没有管教好。
呼韩邪 (停顿)温敦,你要知道,我们匈奴人和仅人都是夏禹王的后裔,是
手足,是兄弟,汉匈本来就是一家人,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万世基业。
要娶汉家的公主作为我们的阏氏,这是不能更改的。(转对乌禅幕)乌
禅幕老侯爷,我的心腹老臣,我和你故去的女儿、玉人阏氏,是患
难夫妻,我对她永世不忘,对你乌禅幕一家的赫赫功劳,我也永世
不忘。我向上天发誓,玉人永远在我心里。老侯爷,你就是我的父
亲;你,温敦,就是我的弟弟,你好好待我的妹妹,你的妻子,阿
婷洁大公主。我会把你看得比亲弟弟还要亲的。
乌禅幕 (跪下)谢单于深恩。(向温敦)孩子,你还发什么愣?
温 敦 (心思一转,跟着跪下)叩谢单于,温敦无可报答,只有一颗忠心。
呼韩邪 起来,(上前扶乌禅幕)快快起来。
(萧育上。
萧 育 大单于、天子就要到了,已离凤阙①不远。
呼韩邪 苦伶仃,拿好乐器跟我来,天子是爱音乐的。(向乌禅幕、温敦)你们
都跟我来吧。
〔呼韩邪、萧育下。后随苦伶仃
乌禅幕 (望着温敦)孩子,你要小心,你要多想想。我们贵族祖先传下一句话:
“但有无言能免祸,稍微妄动便招殃
〔乌禅幕下。
〔休勒上。
〔休勒年约四十岁,谪属左大将温敦帐下的一个“当户”。他出身贵族,匈奴内战时,他
曾在呼韩邪的哥哥、也是呼韩邪的死敌,郅支单于的军队中,当中裨小王,得意过一时。
事败,郅支那些不义的军队最后被汉军消灭后,他便投到温敦帐下,作了一名官职虽小,
但得到温敦的宠信的小“当户”。他狡黠阴狠,善于迎合制媚,窥探新主人的心意,为他
献计定策。在呼韩邪单于统一了匈奴后,他是个极不得志、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他煽动、
助长温敦烈火一般的野心,使他心中惦记着单于的宝位,他捏造许多迹象,使温敦相信自
己大有可能当上单于。在事情顺利的时候,他几乎自己也醉心在自己所造成的一片灿烂前
程的梦想中。那时,他便更阴狠毒辣,想出令人不能置信的荒唐方式,来实现他主子的阴
谋。
〔他代表匈奴那一部分最顽固的社会势力。不事生产,只靠劫掠掳获为生,在抢劫杀人中
得到快乐。对汉人更是如此。他一味他讲狠,讲马上立功。现在他的这一套行不通了,他
便满心地仇恨。恨呼韩邪,恨汉朝。他隐匿着毒狠,靠温敦来报他的仇,实现他的野心。
〔这次,他以温敦侍从的身份随温敦来到长安。他个子不高,瘦长的脸,脸色发青,淡淡
的眉毛,细而长的眼睛,没有光亮。他的华丽的服饰和他萎缩的外形极不相衬。
休 勒 (匆匆跪到温敦身旁)小侯爷!恭喜小侯爷,您命我办的事,我已办好了。
温 敦 什么?
休 勒 我的人在鸡鹿寨关市上,把汉家商队抢了。
温 敦 怎么?你怎么这样大胆!我只是叫你骚扰一下。
休 勒 我怕抓痒痒,惹不起皇帝的火。
温 敦 (有些迟疑)那??那怎么办?
休 勒 汉朝皇帝的盛怒,一定会落到他的新女婿头上。我们是清白无辜的。
温 敦 (想了一下)我们的人落到汉人手里没有?
休 勒 我那两个儿子带着骑兵,像一阵狂风,刮过之后,无影无踪。
温 敦 (一丝冷笑浮上)好,看呼韩邪怎样讨他岳父的欢心吧。
〔远远传来宫乐。
温 敦 天子来了,你去吧。
〔休勒下。
〔撞钟击鼓,鼓吹乐大作。汉元帝和呼韩邪单于上。后随萧育与汉元帝年弟王龙、乌禅幕
老侯爷,苦伶仃也跟在后面。有两个黄门手执风羽豹尾,两个黄们托着香烟缭缭的香炉。
元帝是很简单随便的样子。
〔汉元帝——刘爽,是西汉第九代的皇帝。外貌温雅端庄。言谈举止与其说像个皇帝,不
若说像个洒脱的文人。他善音乐,能鼓琴瑟,吹笙萧,甚至于可以作曲谱歌,是个儒雅的
皇帝。
〔他继位十六年,现在四十三岁。他承袭了高祖以来汉朝廷对匈奴的和睦政策。在他当太
子的时候,便和呼韩邪两度在长安会面,他对于匈奴的风土人情有,一定的了解。
〔他在位时,匈奴由于侵伐和内战,更趋疲弱。汉与匈奴人民都盼望和平安居。汉朝长期
以来对匈奴防御安抚的政策,此时结下了硕果。整个局势使汉、匈的统治者更趋向和好相
处。在郅支单于反汉政策失败,被灭之后,呼韩邪又来长安朝觐。从此更确定了君臣关系,
匈奴奉汉正朔,匈奴便成为统一的多民族的中国的一部分。元帝在汉、匈和好,臣服匈奴
这一事业上,承袭了前朝的政策,是一个幸运的因时成事者。
〔元帝中等身材,面白净,微胖,穿着宴会的便服,他拿着一支洞萧,很自在地和呼韩邪
单于闲步走来。
〔王龙,是元帝王皇后的弟弟,年二十二岁,是一个养尊处优的权门子弟。他小时斗鸡走
狗,由于姐姐王皇后的督促,不知为什么忽然汲汲于功名政事。他看不起朝廷老成持重的
大臣。他是一个不知轻重、自逞聪明,飞扬骄悍的青年贵族。皇后宠爱他,他能说会道,
无论在哪方面都喜欢炫耀自己、抑压同位的人。他十分重视他的家世,好卖弄,喜欢排场。
〔今天他特别高兴,据他姐姐告诉他,他就要被天子赐封“送亲侯”。
元 帝 (忽然转对黄门)叫他们不要奏乐了。
王 龙 按朝礼,天子赐见诸王侯,照例要奏大乐的。
元 帝 朝觐辞别的礼节已经行了一早晨了。单于就要回去,让朕和单于在
幽静的地方,有叙一叙吧。
萧 育 吩咐停乐。
〔乐声止。
元 帝 乌禅幕老侯爷,你们在长安这些天,游玩观赏得可好?恐怕有慢待
的地方吧。
乌祥幕 臣启陛下,臣随我主单于来朝,受到陛下深恩款待,瞻仰了中原的
文治教化,几天来,我们的生活新鲜得像奶、像蜜。真要感谢天子。
元 帝 老侯爷真是一位善颂善祷的人。单于,朕也要感谢你给朝廷带来了
塞上的肥羊、好马和养马、畜马的一套本领。(对呼韩邪)单于,方才
你说得好,好马该是怎样?
呼韩邪 臣说到,真正的好马,马头就是“王”、要正要方;眼睛是“丞相”,
要神要亮;脊背骨是“将军”,要硬要强;肚子是“城池”,要宽
要张;四条腿是“王的命令”,要快要长;两耳像劈开的竹管,尖
而刚;皮毛像太阳下的缎子,闪亮光。这样的马,不乱吃、不乱动,
骑上去,它不狂奔、不乱跑。但是在宽阔无边的草原上,它驰骋起
来,千里万里,像风也似地飞过,在它眼里,没有不能到的地方。
这才真是生死可以相托的好马。
元 帝 真说得好,(沉思地)“生死可以相托”,是啊,这才真正是好马。
呼韩邪 陛下,臣等今后愿做中原的这样一匹良骥好马,生死相托。
元 帝 好极了,这样就天下大安,万民共乐了。朕和你可以安心了;我们
的“诺水之盟”,就永不可变了。呼韩邪单于,请登胡床吧。
呼韩邪 臣敬谢。(坐下)。
元 帝 (满面春风)单于,你记得十八年前,我们在长安,畅游聚首多次。
呼韩邪 是的,那时先帝还在,陛下还没有继承大位。(亲切而有分寸地)然而,
臣很荣耀,和陛下在太子宫中,饮酒高歌了几个长夜。
元 帝 (回忆着,高起兴来)那时,你我都还年轻,岁月如流,人老多了。呼韩
邪单于,朕没有忘记当时你奏的胡乐,没忘记你嘹亮的歌声。
呼韩邪 臣在匈奴打仗的岁月里,也常常想起陛下吹的洞萧,真是仙乐一般
哪。
元 帝 (感慨地)辛苦了,单于,二十年来,你已经立下了盖世的功勋,平
定了匈奴的内乱。
呼韩邪 (发自衷心地)那要感谢先帝和陛下多少年来给匈奴的种种帮助和赐予
啊。
元 帝 (坦挚地)有难相扶持,这不也是“生死相托”的道理吗。呼韩邪单
于,关市畅通了,你们的良马、肥羊已在汉家传种,你们的胡乐也
已经传遍了中原。(恳诚地)单于,我们的嘉宾,我们的昆弟。(这时,
鹿苑中一只梅花小鹿嚼着青草,轻捷地由窗外走过,哟哟叫着)你看,吃草的小鹿
不也欢迎你吗?可惜,你就要走了。前天,我为你谱了一首歌,叫
“鹿鸣”。那辞是取自《诗经》上的,妙极了。
呦呦鹿鸣,
食野之萍。
我有嘉宾,
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
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
以燕乐嘉宾之心。(殿下清越的箜篌,衬托着元帝诵诗)
呼韩邪 (点首)好,好。
元 帝 好,取酒来,我们再饮一觥。
〔宫娥们呈酒。
呼韩邪 (接酒)谢陛下。(一饮而尽)苦伶仃。
〔苦伶仃走上。跪呈一支玉饰金镶、美奂绝伦的胡管。
呼韩邪 这是臣家中传世之宝,一支??
元 帝 胡管。(接下,赞美地)精美极了。一定会吹出天籁一般的音乐。可惜,
我的酒喝多了,不能亲自为你吹我作的歌了。我会找一个人为你唱
的。(对着胡管)胡管哪,呼韩邪单于叫你发出欢好悦耳、万民都爱听
的声音。(转过头来)好,单于,我也送你一件礼物。(笑望着呼韩邪)
希望这礼物能给你带来幸福,给匈奴带来安宁、和平。
呼韩邪 (笑着,有些惊奇地)哦?有这样神奇的礼物吗?
元 帝 (笑答)嗯,是可以这样神奇的。这就要看你的运气了。单于,这就
是我为什么要请你到便殿来的缘故了。我要给你开宝了,单于。(转
对萧育)准备好了吗?
萧 育 臣准备好了。
元 帝 (低声)她好看吗?
萧 育 臣不敢说。臣等先看的是“德”,而“德”??
元 帝 (听腻了)对,“德”、“德”、德言工容的“德”。“德”、“德”
萧 育 至于美,美会因人的眼光而不同的。美,不美,还是请陛下和单于
来看吧。
元 帝 (对呼韩邪)那就真的是开宝了。单于,我还没看过呢。(对萧育)传吧。
(忽然和悦地)奏乐。(向呼韩邪)美妙的音乐才能唤出美妙的人。
〔燕婉动听的官乐在大殿里飘荡。宫娥仪仗迤逦摆开。
〔王昭君丰容靓饰,光彩照人,顾影徘徊,惊动左右。她走上来。
〔在庄肃、沉静的一朝文武的目光下??
王昭君 (独白)
这半天,
我忍不下心在发抖。
寂寞、白发的孙美人,
还在我的心头。
可眼前,忽然管弦笙歌,金碧辉煌,
一霎时,人间天上。
歌台舞榭,复道回廊。
一路上,
站满了文臣武将,
九州的侯王。
六宫一齐向我偷眼望,
我怎么能怯生生、虚恍恍?
空张惶?
这时刻,怎么可以“当仁”而“让”?(目光一扫)
上面坐着的,莫非是生杀由他的天子和单于?
他们“喜”就是“生”,“怒”就是“死亡”。
可六宫都羡慕我,一天便见到了,
一位单于,一位皇上!
管它是什么!
我淡淡装,
天然样,
就是这样一个汉家姑娘。
我款款地行,我从容地走,
把定前程,我一人敢承当。
怕什么!
难道皇帝不也是要百姓们供养。
〔她风韵万千,吸摄着一朝上下的眼神。
王昭君 (跪拜)后庭王昭君朝见天子陛下,天子万岁!万万岁!
(垂下眼)
萧 育 请贵人仰望天子。
王昭君 遵命。(抬头仰视)
〔天子和单于大惊愕。半晌。
元 帝 哦!
呼韩邪 哦!
苦伶仃 (在满朝充满了喜悦的静默中,旁白)
满朝上下,
变成了庙里的泥胎。
皇帝和单于发了呆。
听不见一声咳嗽,
只有一个女人的眼睛,
在发着光彩。
乌禅幕 (出神地望着王昭君,禁不住地叹息着,旁白)
看见这样的女人,不说好看的,
是瞎子;
看见这样的女人,不爱上她的,
是傻子。
萧 育 贵人朝见大单于殿下。
王昭君 后庭王昭君觐见大单于殿下,千岁!千千岁!(垂下眼)
呼韩邪 (自语)这是什么?眼前忽然发了亮?
元 帝 (似乎回答呼韩邪的话,自语)这不就是春光?她照亮了我的六宫。哎,可
惜已经不是我的宠爱。
呼韩邪 (像一声回音,自语)仿佛暗夜的草原,陡然升起了月亮。
温 敦 (盯视着单于喜悦的眼神,忽然旁白)我看得出单于已经把我的姐姐忘却了。
我恨这女人,她会毁了我。
元 帝 平身。
王昭君 谢天子。
萧 育 (望着元帝与呼韩邪)下面还有备选的美女,还要看吗?陛下。
元 帝 (望着王昭君)不、不用了。
萧 育 (对呼韩邪)大单于呢?
呼韩邪 (还在惊愕中)不、不,就依天子陛下吧。
元 帝 (赞美地)汉宫中居然有这样一块未曾雕琢的美玉啊!
姜夫人 (不觉转对盈盈,夸傲地)你看,我教的孩子就是没有错儿。一下子就抓
住了皇帝和单于。
元 帝 (和蔼地)好,你为我们唱一段“鹿鸣”之曲,来欢祝单于吧。
王昭君 后庭王昭君万死,昭君没有学过。
元 帝 哦?
王昭君 臣昭君愿唱一支比“鹿鸣”还要尽意的歌子。
〔举朝震惊。
元 帝 什么?
王昭君 (从容地)《长相知》
〔姜夫人忍不住“哎呀”了一声、盈盈、戚戚都大惊失色。
王 龙 (厉声地)大胆!这是乡俚下民的情歌,怎么能在天子面前歌唱,侮
慢圣听!
姜夫人 (惊恐、自语)我的天!好好的,你怎么想起唱这种“哥哥妹妹”的调
儿来了。这一下真正要杀头了。
元 帝 (吃惊,却没有发脾气)哦,“长相知”,这叫什么东西?
王昭君 (从容不迫)就是“长相知”,陛下愿听吗?
萧 育 (也忍不住了)这个姑娘简直是出人意外。
元 帝 (被王昭君雍容自若的态度所吸住,笑着)好,你唱吧。下面有人伴奏吗?
〔殿下无人回答。
苦伶仃 (走出跪下)老奴苦伶仃愿试一试。
王 龙 (抗议地)陛下!
元 帝 (温和地)让她唱。
〔苦伶仃从腰间拿出一支胡管,吹起来。
王昭君 (唱)
上邪!
我欲与君长相知,
长命毋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长相知啊,长相知。
〔王昭君唱得悠婉动人,声彻天外。元帝随着歌声,领会每一句诗,王昭君唱毕,跪拜。
元 帝 唱得好,真唱得好。是天上的音乐。平身。
王昭君 谢陛下。(站起)
元 帝 (忽然)但是你不觉得你有罪吗?
王昭君 (又跪下)昭君死罪。昭君没有迎逢陛下圣意,歌唱陛下的御作,昭
君死罪。
元 帝 不是。你在这样的嘉宾面前,唱起这样儿女的情歌,不是失了礼吗?
王 龙 就是啊,陛下,这应该交掖庭治罪,该砍头的。
姜夫人 (自语)这不是!糟了!糟了!
王昭君 陛下能容臣昭君一言不?
元 帝 好,你说。
王昭君 陛下,如果能容昭君一言,这样的话是要站着说的。
元 帝 好,你就站着说。
王昭君 (立起来,意态自若,侃侃然)陛下,礼发于诚,声发于心,行出于义。天
生圣人都是本着“义”和“诚”的大道理治理天下的。于今,汉、
匈一家,情同兄弟,弟兄之间,不都要长命相知,天地长久吗?长
相知,才能不相疑;不相疑,才能长相知。长相知,长不断,难道
陛下和单于不想“长相知”吗?难道单于和陛下不要“长不断”吗?
长相知啊!长相知!这岂是区区的男女之情。碌碌的儿女之意哉!
元 帝 (忍不住连连点头)好,好!
呼韩邪 (也忍不住)啊,陛下,这真是说得好极了。
〔这时,全朝上下也忽然欢快起来。
元 帝 (听了多遍,依然忘记)你叫什么名字?
王昭君 臣早已禀奏,王昭君。
元 帝 哦,王昭君,王昭君。你恰恰说到我们的心上了。
姜夫人 (对盈盈,得意地)你看,我教的孩子就是没有错儿的。
元 帝 (对呼韩邪)你看,这一点不就神奇吗?(对苦伶仃)可你怎么也会吹这
个调子呢?
苦伶仃 启奏天子,塞上胡、汉两家百姓都会唱这个歌子的。
元 帝 哦,胡人、汉人部会唱的?
苦伶仃 是,陛下。
〔这时,一个年老的大黄门执羽檄上。
黄 门 启奏陛下!鸡鹿寨十万火急,羽书传到长安,请圣裁。
元 帝 萧卿代读。
萧 育 (展开羽书)“鸡鹿寨都尉祁连将军、云中太守陈昌等急奏天子陛下:
昨夜匈奴骑兵,突然袭击,放兵抢劫汉朝商队,将货物一扫而空,
又乘风纵火,将关市烧毁。臣等急派兵马。胡骑遁去,不知下落??”
元 帝 不要念下去了。
呼韩邪 (大惊失色)温敦,这是怎么回事?
温 敦 消息突然,小臣毫不知晓。
元 帝 (拿着羽书,笑着说)你们说,这个紧急军报奇怪不奇怪?大单于??
呼韩邪 (离座)陛下!
元 帝 (望着萧育)这岂不是太荒唐了吗?
呼韩邪 (猜不出元帝是什么心思,紧张地望着元帝)陛下,???
元 帝 (忽然向王昭君,立起)你刚才说什么“相疑相知”的话,是怎么讲的?
王昭君 (清清楚楚地)长相知,才能不相疑;不相疑,才能长相知。
元 帝 (忽然,对呼韩邪闪出宽慰的笑容)对啊!不相疑,才能长相知。弟兄朋友
之间,不就是这样吗。(走到呼韩邪面前)呼韩邪单于,边塞上的事情
出人意外,总是不免的。但是对我们天长地久的昆弟、翁婿之欢,
这不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吗?放心吧。猜得出来,匈奴刚刚太平,有
一些不臣之徒在找单于的麻烦,趁你在长安,要给你难堪。难道中
原的人可以上这样的当吗?
呼韩邪 臣惶恐。今天,中原天子的深情,臣永远不能忘记,臣定要彻查此
事,禀报天子。
元 帝 (劝慰地)不说这些了吧。我们亲家还谈我们的和亲大事吧。(对萧育,
指王昭君)这就是单于未来的阙氏吗?
萧 育 (望着呼韩邪)那就看大单于的心意了。
呼韩邪 (立刻走向元帝面前,作礼)臣感谢天子。
萧 育 恭贺单于殿下选了阏氏。
〔这时,全朝上下顿时欢呼起来。殿外喊着:“单于和亲,千秋万岁!”
元 帝 恭贺单于,万福吉祥。单于的阏氏,吉祥如意。
温 敦 (压下内心的愤根,笑着走向元帝,跪下)启奏陛下,温敦万死。不知我们的
新阏氏是天子的哪家公主?
元 帝 (转身对王昭君)王昭君听封。
王昭君 (跪下)臣昭君在。
元 帝 汉天子刘奭,御封王昭君为昭君公主。
姜夫人 (惊喜)哎呀,你公主啦!
元帝 佩紫绶金印,鸾旗凤辇,仪同汉朝王妃。
姜夫人 (自语)我的儿,你王妃了!
王昭君 王昭君恭谢圣恩。
元 帝 萧育、王龙听旨。
萧 育 萧育
王 龙 王龙在。
元 帝 萧育是辅弼大臣太傅萧望之之子,多次出使匈奴,累建功勋。兹再
命大臣萧育持节匈奴,为汉天子送亲正使。并将匈奴所需丝绵、铁
器、粮食、文物如数送往龙廷,作为昭君公主嫁妆,并连年输送,
长此不断。
萧 育 臣领旨。
元 帝 王龙听旨。王龙是朕王皇后幼弟,是汉家国舅。现封王龙为昭君公
主之兄,晋封“送亲侯”。并作萧育副使。
王 龙 ??
元 帝 (对呼韩郭)怎么样?大单于,昭君公主都请更衣吧。未央宫上就等着
你们举行大礼了。
呼韩邪 是,陛下。
王昭君
元 帝 好,请吧。
〔呼韩邪退下。后随乌禅幕、温敦、苦伶仃及宫女黄门等。
〔王昭君与姜夫人等由另一方退下。
王 龙 (急煎煎地)陛下,鸡鹿寨关市被抢,这是匈奴蓄意谋犯边塞,意在威
吓长安,侮慢天子。这是呼韩邪大逆不道。臣以为朝廷对他,轻则
延缓和亲大事??
元 帝 重呢?
王 龙 重则扣住呼韩邪。他若不服,就杀了他,以示天子武威。
元 帝 (申斥)昏话!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你这岂是祖先顺天恤民,怀
远和亲,作一家人的道理。
王 龙 (有点骄宠自恃)陛下??
元 帝 (高声)不要再说了!真不知道皇后是怎么教训你的。
王 龙 (仍然有些固执)可是陛下,呼韩邪这个人??
元 帝 这些事萧育爱卿都很清楚。你到匈奴去要言语谨慎,事事多问萧育
正使。萧爱卿啊,朕叫他跟你在匈奴历练历练。不然,封他为侯,
朝廷的御史大夫们又要说朕看重外戚了。
萧 育 臣领旨。
〔宫乐大作。呼韩邪与王昭君从便殿两方盛装走上。
呼韩邪 (来到元帝面前)臣感谢陛下这样神奇的厚礼。
玉昭君 臣王昭君感谢天子深恩。
〔呼韩邪、王昭君向元帝施大礼。
元 帝 祝你们安康长乐!
呼韩邪 (向王诏君)昭君阏氏,让我和你一同去向北方,去向美丽的大草原吧!
王昭君 是,呼韩邪大单于。
〔呼韩邪与王昭君相对缓缓作礼。
——幕落
第 三 幕
〔匈奴龙廷附近。远望是崇山峻岭,葱葱郁郁的阴山。碧绿的黑河,由山谷中婉蜒而来,
在风光绮丽的草原上,缓缓流去。
〔阴山下面是一片清澈见底的大湖,匈奴人把它叫“海子”。这是一个风景优美,水草肥
沃的地方。宽阔的黑河、茂盛的草原和眼前一片湖光山色,使匈奴人祖祖代代都聚集在这
里,放羊牧马,盛暑夏天,此地却十分凉爽。
〔这是夏天傍晚的草原,天上云霞似火。红、紫、蓝、黄,一时像千军万马,一时像苍龙
在天,一时像巉岩断壁,一时像火海烈焰,变化奇幻,说不出的绚丽多彩。
〔昭君公主从长安到匈奴已经三个多月了。这是她要受单于加封,晋单于祖庙的前一天的
傍晚。按匈奴风俗,龙廷上下、王公贵族、牧民奴隶,从早到晚,欢宴三天,饮酒纵歌,
彻夜不休。远望湖边上一片大大小小炙肉的燎火。近水的地方,都罗布着密匝匝的穹幕。
喧闹的胡乐和牛马的嘶鸣,由湖边传来。
〔远处是呼韩邪单于在夏天游憩的地方。一面矮墙似的绣花毡幕,毡幕是为单于巡行时,
围成一块露天的行殿,它可以随时卷开,露出四面的草原。帐幕金碧辉煌,地上铺着颜色
浓丽的毡毯。象征着单于的大纛,成武地立在毡幕的后面。
〔草原上美丽极了,长着千千万万说不出名字的野花,像望不尽的蓝天点缀着望不尽的繁
星。
〔开幕时,匈奴的卫士、奴隶在毡幕后面抬着整羊整牛,扛着盛酒的皮囊、铜炙、铜锅,
络绎走过。远处,年轻的贵族们正在一面喝酒吃肉,一面骑马射箭。
〔毡幕前站着王龙、姜夫人和盈盈,苦伶仃坐在地上。毡幕外立着匈奴的卫士等。
〔王龙穿得十分华丽。脚上穿着马靴,手中拿着马鞭,指指点点,一边说着,一边踱着步。
姜夫人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听,盈盈是一副不十分在意的神气。
王 龙 从长安到匈奴三个月了,明天,昭君公主就要进匈奴的祖庙了。
姜夫人 是啊,明天一早就举行加封大礼。
王 龙 匈奴龙廷上上下下都在庆贺加封晋庙,我专来向昭君阏氏贺喜。她
为什么不在后帐?
盈 盈 我不是跟您说过了,昭君娘娘到海子边上去了。
王 龙 姜夫人,你这事是怎么办的?怎么办的?
盈 盈 (不等姜夫人说话,插嘴)启禀送亲侯??
王 龙 你称呼我什么?
姜夫人 (低声)他要你称天子国舅。
盈 盈 (伶俐地)成,启禀天子国舅,从远方来了一群牧民,受了天灾,(指
着)来到那海子边上。昭君娘娘就请阿婷洁大公主陪着她去了。
王 龙 阿婷洁?谁?
姜夫人 单于的亲妹妹;温敦侯爷的夫人。
王 龙 哦,她呀!她们匈奴公主爱怎么疯怎么疯,我们汉朝公主是有汉家
规矩的。怎么可以私自离开后宫?嗯?
姜夫人 (心中也不高兴,但是仍然恭恭敬敬地)老妾对娘娘说:离开后帐,这不合汉
礼,这事应向天子国舅请示才行。
王 龙 她怎么说?
姜夫人 她说;抚慰百姓也是匈奴阏氏的责任。不必再问天子国舅了??
盈 盈 (望着王龙不可一世的神气,故意满不在乎的样子)就骑着马去了。
王 龙 (没有想到)什么?骑马?汉朝的公主骑马?
盈 盈 启禀天子国舅,到匈奴不骑马,难道要娘娘坐长安的牛车吗?
王 龙 (追到姜夫人面前)是谁教她骑马的?
姜夫人 是娘娘请阿婷洁大公主教她的。
王 龙 (一肚子气)夫人,你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不拦?
姜夫人 娘娘说,她自己要想想了。
王 龙 她想什么?她会想什么?她现在脸上擦上一种红不溜丢的东西。
那,那叫??
盈 盈 那叫胭脂。天子国舅。
王 龙 她想的就是这个。汉家派来的公主,脸上擦上匈奴女子的胭脂,汉
胡之分在哪里?姜夫人,你想想看,从古到今,汉朝的贵妇什么时
候擦过这种红不溜丢的东西?这又是谁教她的?
苦伶仃 (一直坐在地上,静静地捧着他的乐器,睃眼觑着他们,这时,翻翻眼)是我,苦伶
仃。
王 龙 (诧异)这是谁?干什么的?
盈 盈 他叫苦伶仃,单于最爱的奴隶。会唱,会逗笑,单于特意派来伺候
娘娘的。
王 龙 (向苦伶仃)是你教的?
苦伶仃 这不用教,喜欢美,汉、胡两族的女人都一样。我把胭脂递给昭君
娘娘,娘娘就擦上了。
王 龙 (对姜夫人)你为什么还是不拦她?
苦伶仃 (笑着)咱们匈奴人的胭脂,擦上就是好看。您看,姜夫人现在都年
轻多了。不是吗,天子国舅?
王 龙 (大惊)什么?(望姜夫人与盈盈)连你们也擦上了,你们简直是丢了祖
宗的脸。(讥讽地望着姜夫人的脸)姜夫人,想不到你也会这样糊涂。
姜夫人 (被逼急了)天子国舅,老妾倒也觉得不很难看。
苦伶仃 你看,是不是?
盈 盈 (故意气他)而且所有从长安带来的宫女,都擦上胭脂了。
王 龙 (大叫)这是谁吩咐的?
盈 盈 我们娘娘,娘娘的旨意。
王 龙 (向姜夫人)吩咐所有从长安来的汉家宫女,一齐洗脸!把胭脂洗掉。
姜夫人,别忘了你自己。
姜夫人 (嘟嘟嚷嚷地)好,都对,都对,您都对,老妾奉命。(气得转身走下)
王 龙 请转回来,姜夫人。
〔姜夫人只好停步。
盈 盈 (自语)就是他霸道!
苦伶仃 (对盈盈)脑袋像条驴,就越装得像人样。
王 龙 (听见他们两个在嘀咕)他说什么?
盈 盈 我听不懂,天子国舅。王 龙 (庄严地)姜夫人,你对昭君公主少
教导、少开化。
姜夫人 (顺从地)是,天子国舅。
王 龙 你对不起本国舅对你的提携,忘记了我时时刻刻对你的嘱咐。
姜夫人 (小心翼翼地)老妾时时刻刻不敢忘记。
王 龙 你没忘记,那么你说一遍。
姜夫人 (兢兢业业,背书一般)天子国舅面谕,进了匈奴之后,要时时刻刻提醒
老妾的侄女??
王 龙 王昭君公主。
姜夫人 (立刻改正)是,提醒王昭君公主,处处对匈奴上下摆出汉家朝廷的威
仪,处处要遵守汉家的礼节。不吃胡食,不穿胡服,不许言笑,不
能和单于家人过分亲密,不要在胡家贵族中丢了汉家公主的身份。
王 龙 和单于相会呢?
姜夫人 (倒背如流)和单于相会,也要遵礼守度。先要通知汉家礼官,胡家礼
官。阏氏说“可”,这才召集乐工,奏“鼓吹乐”,开帐迎接,三
次更衣,四次奉茶。单于进了帐,奉汉食三 次,男左女右,阏氏
坐南,单于坐北,相对而坐,不得乱动。然后,阏氏四次更衣,再
奉“雅乐”。奏到二鼓。宫漏三下,宫娥掌灯跪送。奏“安室乐”。
阏氏在前,单于随后,出牙帐①,奏“燕乐”,进后帐。
苦伶仃 (瞪着大眼睛听着,不觉??)这可该睡了吧?
盈 盈 早着呢!
姜夫人 再奏“小胡乐”,登胡床,提幔帐,五次更衣,再奉晚茶。奏细乐,
登帐。礼官高呼:“全宫安静!阏氏进帐,单于进帐了!”
苦伶仃 我的祖宗!(长叹一声)哎哟!这一夜,可真把我们单于折腾够了。
姜夫人 宫娥进帐,奉夜茶,又奏??
王 龙 不要念下去了。你究竟按照这典章办了没有?
姜夫人 (不安地)老妾就、就、就行了一次。
王 龙 (大惊)什么,一次?
盈 盈 以后,单于也就不来了。
王 龙 也好。反正他们在长安已按汉朝仪式行过婚礼,如今,叫匈奴的龙
廷上下也瞻仰一下汉家天子的礼法。
盈 盈 (吞吞吐吐地)天子国舅,听说汉家祖先曾说过,汉家公主到了胡地,
也是要随胡俗的。
王 龙 (脸子一沉)这又是谁讲的?
〔盈盈望着姜夫人。
姜夫人 (低下头)萧育正使大人当面对老妾这样谕告过。刚才您订的那套礼
法,已经废了。
王 龙 (突然坐在石礅上)姜夫人,我问你,是谁的命令算数?听我的,还是
听萧育的?听一个小小正使的,还是听送亲侯的?你们说!
〔戚戚引萧育上。他穿着正使的礼服,身后随从持节旄。
戚 戚 萧育正使到!
〔戚戚下。
萧 育 国舅,听说您又不高兴了?
王 龙 (站起身)萧正使。
萧 育 (轻对盈盈)我问你们一句话,从长安启程,三个月来,昭君阏氏究竟
如何了?
姜夫人 (刚要说,便叹了一口气)唉!萧大人??
盈 盈 第一个月,咱们娘娘有说有笑;第二个月来,咱们娘娘不苟言笑;
第三个月来,咱们娘娘不言不笑。
萧 育 (对王龙)送亲,送亲,如果弄得昭君公主这样不安,我们为臣的,
不于心有愧吗?
王 龙 难道为了要单于到汉家阏氏的后帐来,还得由汉家国舅向单于叩头
请驾吗?
萧 育 送亲侯,你说到哪里去了?昭君公主现在是匈奴的阏氏。单于与阏
氏的欢好,关系春中原与胡地的相安,关系着万民的安乐,对我们
来说,这难道是一件小事吗?
王 龙 老大人,这一套和亲的大道理,我不明白是对谁说的?
萧 育 王大人,现在汉、匈互通有无,“关市”大开,匈奴人学汉语、学
纺织、学种地、学冶炼、学掘井、学中原文化。我们呢,也向匈奴
学放牧、学马术、学骑战、学胡乐。连长安,今天不也仰仗从匈奴
来的马匹牛羊吗?这便叫做汉、胡一家。这是汉朝和匈奴的祖先多
年苦心修好,谋求和睦的结果。可是你到此地,只知炫耀长安对匈
奴的恩德,处处摆你的架子。仿佛匈奴一无所有,只是你在施恩舍
义。昭君公主以后要长居龙廷,你这样做法,能对她有一点好处吗?
对长安朝廷,对中原的百姓,能有一点好处吗?王大人,你要切记!
我们只能战战兢兢,按照朝廷的旨意,谨慎行事。
王 龙 (连连摇头,不在意下)老大人,您做了一生的边事,屡次入使匈奴。您
难道还没明白匈奴人的脾气。他们遇了难就卑顺,得了势就骄横。
欺软怕硬。这是个最浅的道理。
萧 育 不,你说的太不得体了。呼韩邪单于就不是如此。他确实是匈奴的
英主。(转向姜夫人)姜夫人,我再说一遍,昭君公主的后帐内,一切
按龙廷的规矩办事。
姜夫人 (望着王龙)天子国舅,您看??
王 龙 (愠怒)好吧,全凭萧育老大人!小侯从此不管了。告辞。(转身便走)
萧 育 慢。送亲侯是天子圣命所托,您如何能置身事外?
王 龙 (愤愤然,自语)不顾中原的威仪,失了汉家的体面,连小侯的体面也
不顾了。你还叫我管什么?
萧 育 国舅,我看最体面的事莫过于把汉家好的东西送过去,把匈奴好的
东西传回来;取长补短,使两家百姓欢乐富足,这就是我们的体面。
王 龙 (恶狠狠地)萧大人,你大权在手,一切由你。回了朝廷,我是要向天
子面奏的。
萧 育 (严峻地)请奏。不过国舅,我还是劝你三件事。你不得再自称天子
国舅。你要人称你天子的国舅,难道你不是单于的国舅吗?这样你
置单于何地?温敦现在龙廷,他也是国舅,是死去的玉人阏氏的国
舅。姜夫人,后帐是怎么说的?
姜夫人 (咕噜地)他们说:“前国舅、后国舅,谁是真国舅?汉国舅、胡国
舅,谁是单于的好国舅?”
萧 育 (对王龙)听见了吗?温敦对长安、对单于和昭君公主的亲事,本来
心中有些不快。如今你自称天子国舅,这不是更增添他的不满,更
忌恨侯爷吗?
王 龙 (听着听着,忽然哈哈大笑)正使大人,您说得真是天花乱坠。无奈事实
并非如此。温敦侯爷一直在我面前称赞昭君阏氏。他非但不忌恨小
侯,而且和我一见如故,十分相投,成了莫逆之交。我和他才真是
汉、勾一家、和睦真诚的表率。
萧 育 和睦真诚?
王 龙 不像那些自命老成的人,不分善恶,疑东疑西,拿汉、匈和好为幌
子,好回朝夸功。
萧 育 (勃然变色)萧育只知行天子之命,推行四海一家之理。其他成败利害,
一概不计。王大人,天子吩咐我,对王大人有管教的责任??
王 龙 什么?你把天子都抬出来!
萧 育 (点点头)天子上月的诏书,您愿意我对您再读一遍吗?
王 龙 (低头,嘘一口气)??
萧 育 (诚恳地)萧育但愿王大人少与温敦来往。这个人的心摸不透。他对
王大人亲热非常,特别要好,你更要当心才是。
王 龙 (没有办法)好,听您的。
萧 育 今天晚上,他请你赴宴,就不要再去了。
王 龙 (耐不住)什么!你怎么知道他今晚请我?你怎么知道?
萧 育 自然有人告诉我。
王 龙 (奈他不得)也好,听您的。还有什么?
萧 育 (对姜夫人和盈盈等)你们下去!
姜夫人 是,萧大人。
〔姜夫人、盈盈和苦伶仃等下。
萧 育 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天子圣体欠安。
王 龙 (大吃一惊)天子有病?
萧 育 当然决不会有什么意外。但是我们应该尽快把送亲大事办妥,待昭
君公主加封晋庙大礼之后,立即返回长安复命。
王 龙 那么我们就回长安了?
萧 育 是的,就回长安。天子欠安的事你要保密!“臣失密,则失身”!
这是机密大事,泄露出去,那是要掉脑袋的。
王 龙 (不耐烦地)我晓得。
〔匈奴卫士高呼:“国舅骨突侯温敦侯爷驾到!”卫士们上。
〔温敦兴致勃勃,仿佛刚从宴会里走出来的样子。
温 敦 (十分尊敬地)哦、正使大人。龙廷大宴三日,您二位怎么不去喝酒了
呢?
萧 育 我们到后帐为昭君阏氏叩喜。
温 敦 呼韩邪单于叫我请正使大人到前面,看一看单于送给长安的好马。
萧 育 是。感谢您来传旨,萧育就去。
〔萧育下。
〔王龙默默不语,望着萧育的背影。
温 敦 看,萧正使多么有德性,多么叫人尊敬。走起路来,一步一步都显
露出中原的文化来。
王 龙 (按不住)什么中原文化!一个老木头橛子就是了!
温 敦 怎么啦,天子国舅?
王 龙 (仍在生气)难道叫我天子国舅,就是对单于的不敬吗?难道叫我天子
国舅,侯爷你听着就刺耳吗?
温 敦 (惶恐地)这是谁说的?这毒蛇一样的念头!天子国舅,请您不要让
毒蛇来咬我的心吧。
王 龙 (忿忿地)以后不要再叫我天子国舅!
温 敦 怎么?
王 龙 萧正使不许。
温 敦 (为难的样子)不准我叫,我就不惯,龙廷上下都会不惯的。
王 龙 (得到了安慰)是啊,温敦侯爷,我知道你为人正直,你是爱汉朝的,
绝不是像萧正使说的那样。
温 敦 (一惊,立刻)不,国舅,萧正使的每句话都像宝石一样珍贵。
王 龙 你的心太好了!你知道他说你什么?
温 敦 小臣不敢乱问。
王 龙 我告诉你吧。你说你对汉朝不满,对昭君阏氏不满。他不许我跟你
交游,怕我上你的当。
温 敦 (突然)啊,天神,如果我有这样罪恶的心肝,您就用利剑把我劈成
两半!
王 龙 (劝慰)不要这样,温敦,我是信任你的。
〔不知什么时候,苦伶仃悄悄地又溜进来,在旁边坐了半天。他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瞌睡。
其实,他在听。
苦伶仃 (笑嘻嘻地望着王龙)你呀,你呀,你这就上道了。
王 龙 这个老东西咕噜什么?
苦伶仃 酒喝足了,要睡觉了。
温 敦 滚开!(苦伶仃不理,温敦转向王龙)别理他,这是个东西,不是人。
王 龙 (望着温敦)温敦侯爷,我就要走了。
温 敦 (吃惊)什么,要走了?
王 龙 萧正使告诉我,我们等昭君公主加封晋庙之后,即刻返回长安。
温 敦 (警觉地)为什么?有什么事情吗?
王 龙 不,没有,这是不能说的。
温 敦 噢,朝廷的秘密,温敦是不能听的。可是天子国舅,您要离开龙廷,
离开我了,我心里真是舍不得。??
王 龙 (感动)我说过,你是靠得住的。龙廷里只有你一个人对汉朝是真心。
苦伶仃 (又睁开眼睛)你说的,可对极了。
王 龙 (想起一事)温敦侯爷,我的好兄弟,昨天你说单于背后对我不恭敬,
那是怎么回事?
温 敦 龙廷的事是不许乱说的。
王 龙 难道我们不是无话不说的亲兄弟吗?
温 敦 那要看什么话。
苦伶仃 (忽然睁开眼睛)这下,可套上了。
温 敦 (上前踢了苦伶仃一脚)滚!老东西,不挨打,你就不舒服。
苦伶仃 (喃喃地)是喽,我要走了,我长了一双多余的耳朵。
〔苦伶仃摇晃着走下。
王 龙 温敦侯爷,你还是不肯说,不肯相信我吗?
温 敦 国舅,您怎么对温敦说出这样的话?为了您,我有十个脑袋。就可
以掉十个脑袋。我怎么能不相信您呢!天子国舅,我是怕说了,会
叫您生气。
王 龙 (急于想知道)说吧,侯爷,我不会生气的。
温 敦 (摇头)不,不能说,说了,我也会生气的。
王 龙 (恳求地)你先不要为我动怒,你就说了吧,别叫我着急了。
温 敦 那,我只好说了。国舅,单于说,王龙是一个不知事理的少年新贵,
全凭他姐姐是长安天子的皇后,才弄了个送亲侯。(停住)您看,您
生气了。
王 龙 我,我没生气。
温 敦 (觑着他)他还说了??
王 龙 什么?
温 敦 三岁的匈奴娃子,都比您这个王八脑袋聪明得多,您看,您生气了!
王 龙 不,不,我不生气,他还说什么?
温 敦 他说您是个说不出人话的驴!
王 龙 (气得发呆)还有吗?
温 敦 他从来不称您送亲侯,更不称您天子国舅,他只叫您王大人。他
还??
王 龙 (爆发)这个大坏蛋!原来他是这样。恶毒、阴险,眼里没有朝廷!
温 敦 (连忙分辨)送亲侯,您不能当着我的面,这样骂我们的单于。
王 龙 (全然不顾)他欺人太甚!我真后悔当初他在长安的时候,没有扣押住
他。弄得他现在无法无天,居然敢骂天子派来的人。
温 敦 (小心地)怎么,朝廷要扣押他吗?
王 龙 你忘了,他纵容下面抢了“关市”,目无天子,至今仍未查清。当
时,是我奏请天子立刻将他扣押。
温 敦 哦?
王 龙 非但扣押,依我之见,立刻把他杀了,一了百了!
温 敦 为什么没有这么办?
王 龙 (长叹一口气)天子失策哇!如今放虎归山,你看他逞强逞能到什么地
步!
温 敦 (低声)您真是英明,您真看透了他的心了。
王 龙 (感觉温敦话里有话)怎么,你还有什么非分之念不成?
温 敦 单于是我的大恩人,我对他是忠诚的,可是我想更该对朝廷、对天
子忠诚。我心中痛苦,我真想说,我又不能说,可是,不说,就是
对天子不忠!不孝!
王 龙 对!你就对我说吧。你跟我说,也就像跟天子说一样。
温 敦 (一横心)送亲侯王龙大人,小侯向您禀报。如今匈奴缓过 气了,
单于的心已经变了。
王 龙 哦,哦!
〔一阵马嘶声。
温 敦 我现在告诉了您,我就是把自己的头放在您的手心里了。您看,这
一片望不到边的马群吗?那就是方才单于叫我请萧正使一同看的匈
奴好马。
王 龙 那马不是送往长安的吗?
温 敦 是要去长安。哎!(顿足)不是送去,是要杀去。
王 龙 (大惊)什么?
温 敦 这是单于叫我练骑兵用的战马。这群马就要入关进犯。
王 龙 什么时候?
温 敦 (忽然煞住,恐惧地)我不能再说了。除非天子国舅拿几句话作为保证,
我才有胆量再说下去。
王 龙 你要什么保证?
温 敦 方才,您说萧正使告诉您要赶回长安,那是为了什么?
王 龙 嗯——,(沉吟一下)好!我告诉你。你可万万不能泄露!天子病了。
温 敦 (惊)哦?
王 龙 我想是召我们回去商议朝廷大计。你不是说呼韩邪准备反吗?
温 敦 不出三个月。
王 龙 多少人马?
温 敦 不下五万。
王 龙 “从哪边进关”?
温 敦 鸡鹿寨。
王 龙 (忽然英气勃勃)好,一边是天子,一边是单于,你站在哪一边?
温 敦 (严肃地)天子国舅,我如果不愿跟朝廷同心,我怎么敢向您报告这
样机密大事。呼韩邪单于的剑是时刻悬在我头上的。现在事情紧急,
如果天子国舅能迅速禀奏朝廷,在鸡鹿寨内屯兵十万,相机接应,
到了那个时候??
王 龙 (兴奋地)到了那个时候,怎么样?
温 敦 到了那时候,我便反了单于,投奔塞内。
王 龙 (目光闪闪)那么单于呢?
温 敦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就把这不义的单于??
王 龙 把他如何?
温 敦 (严重地)不是他,就是我,刀总是要见血的。
王 龙 (激动了)温敦侯爷,你真是一位豪杰啊!
温 敦 我只希望天子国舅明白我的赤胆忠心。
王 龙 (兴奋无比)好极了!好极了!我将急禀朝廷。
温 敦 (忽然拉住王龙)可是萧正使???
王 龙 (得意地)这正是我这个“少年新贵子立功异域的时候。他怎么配参
与这样的大事。温敦侯爷,事若成功,我一定禀奏天子,将有意想
本到的大位,等着你呢!
温 敦 (一躬到地)我愿终生为天子效劳。死而无怨。
王 龙 好,好,请起,请起。
温 敦 今天晚上在小侯帐内,已经准备好羊羔美酒,胡乐歌舞,请天子国
舅一同欢宴。为庆贺昭君阏氏受封晋庙之喜,也为了预祝我们的大
事成功。
王 龙 好,今晚我定要到你帐中痛饮,小侯告辞了。
〔王龙趾高气扬地走下。
温 敦 (一躬到地)恭送天子国舅。’
〔休勒由布幔后面悄悄上,望着王龙和他的侍卫上马,呼啸驰马而去。
温 敦 你看见过没头的骡子走路没有?
休 勒 (不解)嗯?
温 敦 (用嘴一努)那不是吗?哼,我看刚出壳的鸡也没有这位长安的公子哥
儿来得快活。
休 勒 (担心地)侯爷,您把话说得太满了,万一漏了底,谎话会把我们淹
死的。
温 敦 把谎话堆成山,不相信,也会疑心。王龙是汉朝皇帝的小舅子,用
他的嘴替我说话,十句里,只要皇帝信一句,呼韩邪的日子就不好
过。(阴沉地)可是长安派来的这个女人是不好对付的。
休 勒 王昭君吗?
温 敦 她敢当着皇帝的面唱那个“长相知”!有这个女人在,我是不能安
心的。她在呼韩邪身边,汉朝就不会疑心呼韩邪。一定要把她从呼
韩邪身边赶开。
休 勒 可她就要受封晋庙了,真正作匈奴龙廷的阏氏了。
温 敦 (恶狠狠地)不!不能!决不能!汉家女人别想当匈奴的阏氏!(昂首
望天)“胡者,天之骄子”!匈奴人的头,向谁也不能低!当初,我
帮着呼韩邪打他的哥哥、郅支单于。没想到呼韩邪他现在向汉朝低
头称臣了。他还不如郅支单于!
休 勒 (伤心地)我的老主人郅支单于,打汉朝多少年,到底被汉军打死了,
我成了残兵败将。幸亏侯爷您收留了我。温敦(鄙夷地)你那郅支单
于,我跟他打过多年的仗,他有勇无谋,不成大事。
休 勒 只有您,才是胡家真正的英主。
温 敦 (自负地)只要长安不再信任呼韩邪,我就可以把他干掉。五年之后,
我的马头就要指向长安了!那时候,王龙要爬着来见我,舔我的马
靴,跪着求我进长安!(抽出宝刀,刀在暮色中闪闪发亮)刀!我的宝刀!
我的命,我的眼珠子!你就是兵权,你就是威力!有了你;我就可
以调动五万骑兵!有了你,我就可以夺取匈奴龙廷!有了你,我就
有一切;没有你,我就一切都完了。
休 勒 (兴奋地)我手下还有两千郅支单于剩下的剽悍、善战的兵马,我可
以随时召来,誓死为您效劳。
温 敦 (低下头,缓缓地)我们现在需要粮食、兵器。
休 勒 唉,从前要什么,就可以去抢。可现在不打仗了,通关市了,什么
都要拿东西去换了。(指远方)你看,多么好的马呀!那一片就是你
的,要赶到关市换东西了。
温 敦 和亲了!
休 勒 讲兄弟了!
温 敦 一家人了!
休 勒 偏偏有许多人高兴。
温 敦 谁?
休 勒 所有草地上的牧民、奴隶。
温 敦 (发作)那些下等人懂什么!
休 勒 唉,还有龙廷上下的主公贵族呢。现在从贵族起,就爱换汉家的东
西。
温 敦 (昂起头,激愤地)他们都忘了自己的祖宗,自己的身份。我要让他们
永远记住!
〔一个贫苦牧民拿着一张牛皮呼喊着跑过来。
休 勒 你是干什么的?
牧 民 我是牧羊的。小侯爷,我要到关市,我要去换粮食,换衣服。
温 敦 好,你去吧。
牧 民 谢谢小侯爷。
〔牧民跑下。
温 敦 (对休勒)拿箭来!(搭弓引箭,一箭射去,就听见外面惨叫一声)让他到关市换
汉家的东西去吧!
休 勒 (高声大笑)哈哈哈??
〔乌禅幕满脸罩着怒气,沉郁地走上。
乌禅幕 (瞥见休勒)你这个癞皮狗,你还在陪着我的儿子。
休 勒 (感觉苗头不对)老侯爷,您今天怎么了?
乌禅幕 你做了好事。(盯着他)我以为把狼喂饱,就不吃羊了。可是狼还是
狼!你当了“当户”,抢劫的本性就是改不掉。
休 勒 我怎么了?
乌禅幕 (严厉地)你的事情犯了。三个多月前,你挑唆你的孩子们抢了关市,
已经查出来了。
休 勒 (跪下)老侯爷,可是这件事??
温 敦 爹爹,休勒不是这样的人。他在我帐下,对龙廷赤胆忠心,不会做
这样的事。
休 勒 (从温敦的话中得到暗示)老侯爷,我可以对天盟誓,我的心好得像刚刚
挤出的新鲜的奶子。您要不信,(撕开自己的前襟)这是亮堂堂的心,
我可以一刀刺进去,死给您看!
乌禅幕 (掏出一把尖刀,扔在休勒面前)你现在就死给我看吧!
〔沉默。
休 勒 (畏葸地)老侯爷!
乌禅幕 (目光炯炯)拿起来,死给我看!
〔休勒只好畏畏缩缩地拿起那把尖刀。
温 敦 爹爹,让他活着,他是儿子的得力的人。
乌禅幕 他是害你的人!(对休勒,气忿地)做了这样的事,休勒,你还不死!
你丢尽了匈奴人的脸。(夺过休勒手中的刀,对准他,就要刺下去)
休 勒 老侯爷,饶命??
温 敦 (拦住乌禅幕)爹!有话好说!(抢过那尖刀)
乌禅幕 来人,把他押下去。
〔卫士们上,押住休勒。
休 勒 (一面走,一面回头)老侯爷,老侯爷!
乌禅慕 (鄙夷地)看你那怕死的样子,你还配当个贵族!滚开!
〔休勒被押下。乌禅幕气得坐在石礅上,沉默不语。
温 敦 (不知所措,窥望着父亲)爹爹!
乌禅幕 (忽然立起,盯着儿子)你为什么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情?
温 敦 (有些惶恐)爹爹,您对儿子说的是什么?
乌禅幕 (抑压着怒火)鬼东西!我看透了你,这件事你是主谋,没有你,没有
你的命令,这个癞皮狗是不敢做的。
温 敦 (急切地)怎么?他知道了吗?
鸟禅慕 (严厉地)他,他是你的单于!
温 敦 (改口)呼韩邪单于已经知道了吗?
乌禅幕 你不要管,我不做你的同谋。(痛楚地)我再也没想到,你会做出这
样的事!啊,不、不!(打自己的头)我是该想到的啊。(忽然恐惧向他袭
来,他逼视着儿子)我问你,你的用心是什么?
温 敦 (笑着)我的用心?爹爹,我什么时候做事用过心。
乌禅幕 温敦,你狡猾不过去。我的三个儿子数你坏,偏偏就留下你活着!
你今天对我说慌,明天就休想再见到太阳。
温 敦 爹,斧子再快,不砍自己的木头把。
乌禅幕 你说实话。(温敦不语,乌禅幕大吼)你说!
温 敦 (低声、服从地)就是想抢。抢惯了,拿东西换,心里不痛快。
乌禅幕 你知道那时呼韩邪单于正在长安吗?
温 敦 (沉默)??
乌禅幕 你知道你这样做会给他带来什么吗?
温 敦 (沉默)??
乌禅幕 你知道呼韩邪单于是我们匈奴的恩主吗?
温 敦 (无赖地)爹爹,我就是“贪”,贪便宜惯了。
乌禅幕 我的马群怎么出了你这样一只疯骆驼!如果你的两个哥哥没战
死??,(长叹一声,抬起头,盯着温敦,缓缓地)你过来。(温敦走近,乌禅幕
猛然对他狠狠一拳)我恨不得这一拳擂死你。
温 敦 (气得发抖,摸着痛处)我背上还有我小的时候,你打的伤疤,那时候,
没叫你打死,现在你打不死我了!
乌禅幕 我要亲口告诉呼韩邪,你是主犯。
温 敦 哼,你真的那样爱你的女婿,爱你的呼韩邪大单于吗?你把我最聪
明的姐姐嫁给他;你把我们全家的家业丢下不管;你日夜辛苦,帮
他筹划,杀败了那许多单于。你的两个儿子都为他战死了,我的姐
姐也故去了,我们全家为他打了二十年的仗。告诉我,这是为了什
么?
乌禅幕 他是一个好太子,是全匈奴都爱戴的人。别的那些单于是残暴无道
的。
温 敦 他得到了什么?
乌禅幕 他得到了匈奴的龙廷。
温 敦 那么我们呢?
乌禅幕 我们得到了看得远,想得周全的主子。
温 敦 你得到了什么?”
乌禅幕 牛羊健壮了,草原上飘荡着奶茶的香气,匈奴人不用再去打乱仗。
我可以安心升天了!
温 敦 可我得到了什么?
乌禅幕 刀痕横在脸上,是你的荣光;忠心为单于,对得起胡家祖先,是你
的好名声。
温 敦 爹,你错了!你在单于心里是个不中用了的老侯爷。
乌禅幕 你胡说!
温 敦 我得到的,不过是龙廷里数不上的左大将。
乌禅幕 你这刁钻古怪的东西。我们家德高望重。呼韩邪单于保护我们、信
任我们。
温 敦 (尖酸地)信任?姐姐死了,你的女儿死了!没有人拴住他的心。姐
姐在他心上的位置,叫一个汉家女人占去了!你不替姐姐难过吗?
现在他靠的是汉人,不是我们了。
乌禅幕 (怀疑地)你究竟想什么?你心里藏着什么?你要在我心里挑唆些什
么?你说呀!你说呀!(温敦又闷声不响,乌禅幕气极)你这个鬼!你要葬
送我乌禅幕全家!我不能让你这样做!
温 敦 你要告诉呼韩邪吗?他是不会饶过你的儿子的。爹,我是不怕死的。
可我死了,我告诉你,爹!你身边就一个亲骨肉都没有了。没有我,
你就是一个孤孤单单的老头子。想想吧,你闹了一辈子,身边一个
亲人都没有,你过得下去吗?你过得下去吗?
〔外面高喊:“单于圣驾到!”
〔呼韩邪应声上。后随卫士兵。
呼韩邪 (对乌禅幕)我已经告诉萧育正使,我们把抢关市的人捉住了。(望见
温敦)哦,温敦,你也在这里。
乌禅幕 (考虑着)那么就要告诉萧育正使,我们如何发落了。
呼韩邪 (郑重地)是的。(对温敦)你在一旁听着吧。
乌禅幕 传休勒!
〔卫士押休勒上。
休 勒 单于,大单于,撑犁孤突①单于!
呼韩邪 你的孩子们干的事,你知道吗?
休 勒 休勒不知道。
乌禅幕 你撒谎。传犯人。
〔卫士们拥推两个捆绑着的年轻匈奴贵族上。苦伶仃也跟在后面走上。
二贵族 叩见单于。
乌禅幕 (对犯人指休勒)你们认识他吗?
二贵族 爸爸!我的爸爸!
休 勒 (对他的儿子)你们——?
二贵族 爸爸,我们招了。
一贵族 爸爸,我们承认了。
休 勒 你们这两个东西!
二贵族 我们抢了关市。
休 勒 跪下!求单于饶命吧。单于,念他们年幼无知,宽恕了他们吧!
呼韩邪 你想能宽恕得了吗?
乌禅幕 (颤巍巍地)说,孩子们,谁指使你们抢关市的?
温 敦 (忽然插嘴,一面望着乌禅幕,一面盯着年轻贵族)对,说,谁指使你们的?
二贵族 (恐惧)谁、谁指使我们的?
温 敦 (威胁地)你们好好想想!
〔二贵族望着温敦凶狠的脸。
呼韩邪 (对乌禅幕)抢关市的人,照例应该如何?
温 敦 应该杀头,爹爹,是吧?
乌禅幕 (望着温敦,犹疑)??
呼韩邪 (询问地)老侯爷?
乌禅幕 (望着呼韩邪)单于,按龙廷大法,是该杀头。
二贵族 (惊惧)爸爸!爸爸!
呼韩邪 好吧,拉下去斩!
休 勒 斩!
二贵族 (向休勒)爸爸,救我们!救救我们啦!
〔卫士一拥而上,押住他们。
一贵族 (嘶喊着)爸爸,你不能不救我们!你不能不??
休 勒 (一拳将其子打昏)你这狼心狗肺,对不起单于的东西。
〔休勒的两个儿子,被卫士拖下。
苦伶仃 (自语)打鱼,打鱼,只抓小鱼,放跑大鱼。
呼韩邪 (呵斥)苦伶仃,你住嘴!(向帐外)把他们斩了!
乌禅幕 (内心十分矛盾)单于,这件事就这样完了吗?
温 敦 (止住他)爹爹!
呼韩邪 温敦,你有什么话要说?
温 敦 我,我是说,单于您是圣明的。
乌禅幕 (犹豫地)单于,那么就这样禀报天子吗?
呼韩邪 (安慰地)老侯爷,不要多想了,你放心吧。(决断地)不要问下去了,
就这样了案。告诉他们,斩!
〔外面鼓声号声。卫士上。
卫 士 启奏单于,已经正法。
呼韩邪 休勒,你要好好教训你的家里人。你听懂了吗?
休 勒 (跪下)叩谢单于大恩大德,休勒永远不忘。
〔休勒下。
呼韩邪 老侯爷,请告诉萧正使,说抢关市的犯人已依法处理,请上报长安。
乌禅幕 是。单于,老臣有一个请求。现在汉、胡和好,天下太平,左大将
的兵权应该收归龙廷。(目视儿子)左大将温敦应该立刻交兵。
〔温敦大吃一惊。乌禅幕紧紧盯视着他。
呼韩邪 (看一看他们父子,沉吟一下)老侯爷说得很对。(和蔼地)左大将温敦,让
我们共享太平吧。
乌禅幕 感谢单于!温敦,你现在就交出调兵的宝刀。
温 敦 (一直狠狠地咬着牙低着头,这时突然抬起头来,一副忠诚爽朗的样子)温敦早就想
交还龙廷军马。(解下刀来,两手呈上)单于,这是调兵的宝刀,应该交
给单于的新阏氏掌管。
呼韩邪 (接下刀,交给卫士长拔都)左大将温敦,你随我血战多年,功劳很大。
现在我封你为右谷蠡王,除原有的草地外,加管阴山右方草地。
乌禅幕 单于,您对他恩宠太深了,不要再加封他了。
呼韩邪 老侯爷,你们一家人待我恩情似海。草地上有我,便有你们一家。
乌禅幕 (感动地)单于,您对我全家的爱护,我至死不忘。温敦,跪下,谢
恩。
温 敦 (立刻跪下)单于千岁,千岁,千千岁。您的大恩,温敦永世不忘。
呼韩邪 (很疲乏的样子)我有点不大舒服。
温 敦 速传医官。
呼韩邪 不用了。(对所有的人)你们去吧,我想歇一歇。
〔乌禅幕父子二人下。卫士们退下。
〔天空中霞光敛去,天色渐渐暗下来。
苦伶仃 (轻声地)单于,您不好过吗?
呼韩邪 我这里(抚胸)有一点闷。
苦伶仃 (走上前)单于,您做错了一件事。
呼韩邪 (一字一顿地)我知道。(嘘一口长气)但是这不能问下去的。问下去罪名
就会落到温敦头上。那么,怎么办呢?难道也用大法吗?他是玉人
的弟弟,是老侯爷唯一的儿子。
苦伶仃 (思虑地)可是不问,单于知道他心里藏的是什么念头吗?
呼韩邪 我想,头一个是贪心,第二是不满,不满意我,不满意中原朝廷,
不满意我归顺天子,不满意我娶来汉家阏氏。
苦伶仃 单于,有一句话:魔鬼钻进谁的脑子里,谁就会变成魔鬼。单于,
难道您相信他不会再出乱子?
呼韩邪 (烦恼地)难道我能把我的左大将斩了吗?把为我立过汗马功劳的人
斩了吗?难道我能把玉人的亲弟弟斩了吗?我能忘记她临死前嘱咐
我保护她的全家的一句、一句的话吗?
苦伶仃 我是个小丑,不懂得什么,只会陪您玩笑。可是我怕您救的是条蛇,
它是不会感激您的。
呼韩邪 你呀,伶仃,你是有你的道理的。但是,你想想,这里离开长安万
里迢迢。长安如果知道抢关市的,不是一两个贵族败类,而背后有
我的亲信,一个掌管龙廷兵马的左大将,长安会怎样想我?怎么再
能相信我呢?
苦伶仃 单于,长安天子不是说要“长相知,不相疑”吗?
呼韩邪 朝廷上的事情是复杂的。你是个奴隶,不知道皇帝、大官们是怎么
办事情的。你聪明,你忠诚,但是你究竟不能懂我们的事情。
苦伶仃 可是单于??
呼韩邪 (不想再谈,忽然)玉人已经离开我一年多了。(渴望地)如果她在的话,
我就会知道我该怎么办。我也就明白我刚才办得对或者不对了。(徘
徊)没有人谈,没有人商量,没有人能跟我说说心里的话;对于一个
单于,这是多么苦的事啊!玉人,我是多么想你啊。(忽然)伶仃,
去叫人备马。
苦伶仃 您要出去吗?
〔呼韩邪不语,忧郁地走进帐去。
〔苦伶仃望着他的背影,叹口气,向另一方走下。
〔这时,草原上一片安宁,只听见虫声唧唧。金色的圆月,从东方徐徐升起,逐渐变成银
色。
〔悠扬、哀怨的胡乐,不知从哪里,随着一阵风传过来。
〔空场。
〔王昭君和阿婷洁披着一身月光,轻盈地走上。后面随着盈盈、戚戚、匈奴侍女和身佩武
器的匈奴女兵。
〔阿婷洁是呼韩邪单于的妹妹,温敦的妻子,约三十二岁。她刚健美丽,性情爽快、坦白、
诚挚,是一个从忧患灾难中长成的女人。她随她的哥哥呼韩邪和丈夫温敦,受过苦,打过
仗,带着一群勇敢的匈奴姑娘,引弓骑马,善攻善战,是一个出色的女将。
〔她与王昭君站在一处。王昭君显得比较文静而好沉思;阿婷洁就显得比较豪放、热情。
这两个女人各自有着汉和匈奴妇女的特点和美。
〔匈奴的贵族们都称阿婷洁为“龙廷上的明珠”。
王昭君 (仰望)好圆的月亮啊!大公主。
阿婷洁 (忽然挽起昭君的双手,端详着她,喜悦地)你真好,我的新嫂嫂,我真喜欢
你。今天下午骑马射箭,你没累着吗?
王昭君 (欢快地)不累,阿婷洁大公主。我喜欢学。
阿婷洁 嫂嫂,你学得很快,你聪明极了。
王昭君 是你教得好,大公主。
〔这时,二人已走到布幔前,阿婷洁停住脚步。
阿婷洁 (回头向匈奴侍女们)你们下去候令。
侍女们 是。(向昭君和阿婷洁行礼)阏氏!大公主!
王昭君 盈盈,你们也下去吧。
盈 盈 是。娘娘。那们我们在外面守候。(向昭君、阿婷洁施礼)
〔盈盈、戚戚和匈奴待女、女兵们下。
阿婷洁 (郑重地)昭君嫂嫂,你吩咐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好了。
王昭君 (兴奋地)哦,在哪儿?
〔阿婷洁走到布幔前,拉开布幔。我们眼前现出一座轻纱的幕帐。幕帐中,立着玉人的石
像,神情庄重优美,仿佛在微笑,在聆听。她全身洁白晶莹,如月下积雪。
阿婷洁 你看!
王昭君 (惊异地望着)这就是??
阿婷洁 (点头,望着石像)这就是我故去的嫂嫂玉人阏氏的像。她死后我哥哥
叫巧手的匠人雕的,就放在这里。(看看昭君)你来之前,我哥哥把它
送到大青山里去了。
王昭君 (凝神看着石像,不禁赞叹)哦,这就是她!她多么美丽,简直像神仙一
样。
阿婷洁 (带着深厚的感情)这是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她十八岁嫁给我哥哥,那
时我才九岁,是她把我带大的。后来她又把我嫁给她最疼爱的小弟
弟温敦。她对我们就像母亲一样。王昭君是啊,她的神气这样慈祥。
看!她好像在听我们谈话。
阿婷洁 (感慨地)昭君嫂嫂,你现在来是太平日子了。玉人嫂嫂一辈子可受
过不少苦。那些年匈奴打乱仗,她跟着我哥哥东征西讨,自己带兵
打仗,她是劳累死的。
王昭君 哦,她还是一名女将?
阿婷洁 嗯,她在战场上勇敢极了。我拉弓射箭都是她教的。她是我哥哥温
柔的妻子,又是他最得力的帮手,我哥哥一时也离不开她。
王昭君 (入神地听着,深思地)他们是这样的患难夫妻啊!怪不得单于的神情总
是那样忧伤,他失去了这样一位阏氏。
阿婷洁 (对昭君微笑着)你知道吗,昭君嫂嫂,是玉人阏氏把你接来的。
王昭君 (惊讶)怎么,是她!她把我接来的?
阿婷洁 她常说,三十多年的经历叫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匈奴要太平,百姓
要过好日子,一定要和汉朝和好。她临死的时候吩咐我哥哥,嘱咐
我哥哥,嘱咐我们大家,要迎一位汉家姑娘来代替她,把匈奴和汉
结成一家。
王昭君 (深深感动,对石像)玉人哪,你是一位这样智慧、贤明的阏氏啊!原来
你是这样期望我!(沉默片刻,转向阿婷洁,微微叹息)大公主,我怕,我
真怕不能代替玉人阏氏。
阿婷洁 (热情地)不,你能!我的新嫂嫂。虽然你来的日子不多,我已经
看出来你聪明、善良。你不小气,你叫我把玉人嫂嫂的像搬回来,
我就明白你的心肠是多么好。
王昭君 (真诚地)我看出单于怀念玉人阏氏,我只想让他高兴一点。
阿婷洁 (高兴地)对,只有真爱自己丈夫的女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我真
高兴!你是爱我哥哥的,是不是?
王昭君 (在这样的率直的妇女面前,还不免羞涩,但也坦白地)是。他是那样明智、勇
敢、真诚,是个真正的英雄。
阿婷洁 我看他很喜欢你。
王昭君 单于对我很和气,很尊重,他??(迟疑不说了)
阿婷洁 (爽朗地)昭君嫂嫂,你有话就跟我说,我们是亲姑嫂,自己人!过
去我有什么话都和玉人嫂嫂说,她死以后,我就没人可说了,真是
闷得慌。昭君嫂嫂,你来了,我又有了能说心里话的亲人了。我告
诉你一句心里话,好吗?我的丈夫温敦是个非常好的人。他的心好,
慷慨大方,打起仗来勇猛得像狮子,为了我的哥哥,他连自己的命
都不顾。(略顿一下)他就是脾气不好,发起火来,周围的人都害怕极
了。可是他从来不对我发火,总是像新婚的时候一样和气。十几年
了,我们从来没吵过嘴。你看,稀奇吧?
王昭君 大公主,你有福气。
阿婷洁 真的,女人活一辈子,有这样一个丈夫,是福气。可是??,有些
心里话,跟他也谈不起来,他和我在一起不大说话的。
王昭君 (不觉共鸣地)是呵,单于也是不爱说话,我常常觉得他像是没看见我
似的。
阿婷洁 (笑起来)你不知道,昭君嫂嫂,匈奴男人都是这样的脾气。他们对
妻子话不多,但心里是热的。你多跟他亲近些,他一定会爱你的,
怎么能不爱这样可爱的人呢!
王昭君 谢谢你,大公主!我来到这儿,什么都不懂,开头,心里真有些不
安。亏了你,处处教我,你待我真好。大公主,在名分上我虽然是
你的嫂嫂,心里我觉得你是我的姐姐。
阿婷洁 那我可不敢当。(握住昭君的手)昭君嫂嫂,你是汉,我是胡,可我觉
得我们的心是一样的。
〔呼韩邪从锦帐中缓步走出,身穿披风。
王昭君 (一眼望见呼韩邪)单于来了。他一个人,要到哪儿去?
阿婷洁 (轻声地)嫂嫂,你去和他谈谈话,我先走了。
〔阿婷洁向王昭君轻轻一笑,自己转身下。
〔昭君转头望望呼韩邪,还是随阿婷洁走下。
〔呼韩邪沉思地走来,在舞台中间站住。草原上夜色宁静,月光如水。
〔呼韩邪一抬头,望见浴在月光中的玉人像。
呼韩邪 (惊异)怎么,玉人!我正要去找你,你却来了。(不知不觉地,半跪下来)
我的玉人哪!你到底来了!
〔马嘶声。苦伶仃上。
苦伶仃 单于,马备好了,您还去大青山吗?
〔呼韩邪摇摇头。他用手托着前额,低下了头,仿佛对着玉人在祷念着什么。
〔阿婷洁轻轻地推着王昭君上。她指着呼韩邪,又向昭君点点头。
〔阿婷洁与苦伶仃走下。
〔王昭君一抬眼,面前是沉浸在哀思中的呼韩邪,她一声不响,望着他。
王昭君 (缓缓地)
呼韩邪,呼韩邪单于啊!
他在想些什么?
啊!他在想些什么?
一双眼睛像江水没有扬波。
沉静的江水呀,
你是那样温和,
我真想知道在沉静的波面下,
流动着什么。
我是巫山下的女儿,
一个并不出色的姑娘。
千里迢迢,天子派我来,
千里迢迢,你迎来了我。
我来,
是为了两家百姓的欢乐。
萧正使一路上告诉我,
要入境问俗,
要少说话,话多惹事多。
对龙廷贵族要谦逊。
对单于要顺和。
我答应做了的,我都做。
可是,为什么,
我心头总觉得这样的寂寞。
我也看到疑惑。
萧正使还叫我不要器,
尤其不要当着单于流泪,
他说:
我这是到家了,该快乐了。
啊,我的家,我的家不是在秭归吗?
长江就从我的家门前流过,
我真想长江啊,
想坐在江边,
洗着衣服,唱着歌。
这里是一片碧草,
望不到尽头,
说心里话,
我也很喜欢这儿的风光,
我也喜欢阿婷,她也喜欢我。
可是,在这个家里,
我仍然感到,
我只是一个人,
孤孤单单的。
这里的人对我笑,对我恭敬,对我周到,我都感觉。
然而,从他们的眼睛里,
我也看到疑惑。
在这个龙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
很难捉摸。
单于对我是和气的,
可是,奇怪,他像一匹高贵的骏马,
那样的不爱开口,
我简直不知道,他心里是怎样看我。
现在,他就在我的身旁。
单于啊,
你原来和我是远隔万里的,
长安叫我近在你身边。
如今,就在你身边了,
为什么你对我
又像是远隔万里?
为什么??
啊,他说话了。
〔月光下风吹过来,青草拂动。远远的湖边上,有几处点点的燎火,那是匈奴贵族们还在
喝酒、唱歌。
〔呼韩邪缓缓抬起头来,月光照着他,他的脸诚挚庄严,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着光采。
呼韩邪 一年了,我的玉人,你死去有一年了。
一年前,你一直同我日夜相伴。
同生死,共患难。
你看见我年轻的时候,
无家可归的时候,
我被叛逆的贵族们抛弃的时候,
还有我那残暴的哥哥郅支单于,
把我践踏在脚下的时候。
是我,这样一个被人夺去了宝座的太子,
投奔到你的草地上。
是你,和你的父亲,还有左地的贵族们;
把故乡、财产、朋友、家都抛开,
帮着我,帮着我一同起事,
讨伐那些叛逆的妖魔。
二十年了,你跟着我,我们几乎是同吃一口饭、同喝一碗水。
在多少次失败、苦难的时候,
你总是把最后一块肉干让给我,
在亲信们都对我反目的时候,
你呀,忠诚的玉人哪,
你安慰我,你为我出主意,
为我安排,叫我重新有了勇气。
有了你,我在疑难的时候,
我知道有人可以问,
有了你,我在失败的时候,
我知道有人还会给我力量。
如今,你走了,
在这广阔的草地上,
仿佛就剩下我自己,
一个没有真正的知心的单于。
玉人哪,一年多了,为什么我这样想念你,你,就是不肯来?
我没有一夜能梦见你。
玉人,我是听了你的嘱咐,
和汉朝和亲,
是你叫我迎来,
一个汉家的女子。
她来了,一个年轻的、
我还摸不清楚的汉朝公主。
我和她并不常见,
她很少说话,我对她也说不出什么。
为了“汉胡一家”,长安派遣她来;
为了“汉胡一家”,我迎她到了草原。
玉人哪,就是这样一件简单明白的事情。
为什么,我的玉人,
你在我的梦里都不肯来。
难道听了你的话,迎了新人来,
你就从此不肯见我。
我的玉人哪,
我的永远不能忘记的玉人哪!
〔韩邪深情地望着纱帐里的玉人,走过去??。
〔王昭君默默地望着他们。
王昭君 玉人,草地上美丽的玉人,
我是多么羡慕你。
你有了这样一个忠诚刚强的丈夫。
我来了,你生气吗?
我来了,是想替你,替你在他身边帮助他。
玉人,我听说你一直是爱汉家,
要和汉家和好的;
我来了,也是为了完成你留下的心愿。
我知道了,是你让单于接我来的,
我感激你。
可是,玉人哪,我遇见了困难,
我不大明白,
你所爱的他的心。
他的心对我是关着的。
我是一个开朗、简单、心直的姑娘;
我约束自己,不许我多说话,
我娘家告诉我“少说多看”,
这是所有后宫的规矩。
可是为什么,他对我就是礼貌、微笑,没有别的。
难道真像阿婷洁大公主所说的,
胡人夫妻间,语言这样稀少?
啊,湖水有多深哪,他就有多深。
我多想听听他心里面的声音。
玉人哪,你是爱他的,
看你的眉眼,就知道你是仁慈的,开朗的,
你是希望他幸福。
告诉我,怎么样可以让他明白我的心?
是按照后宫的规矩,默默地,不作声,哑巴一样地恃
候着他?
还是按照我的性情,像你一样地和他在一处?
告诉我吧,我爱的,就是你所爱的。
凭着这一点,我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
(痛苦地)玉人哪,我是多么羡慕你!
在他心里,你虽然死了,却明明是活着的;
我明明是活着的,却仿佛已经是不在了。
〔王昭君坐在石墩上,望着明净清澈的皓月。
〔呼韩邪转过身来,忽然瞥见月下的王昭君。他诧异地望着这个美丽的、年轻的汉家姑娘。
呼韩邪 (缓缓走到王昭君背后)
啊,她来了。
为什么她坐在这里,一个人,冷清清。
她在想着什么?
是想家?想汉朝了吧。
三个多月了!
我仅仅几次跟她在一起,
每次她总是不说话;
可是,明明在长安殿上,
她不是这样。
让我看看她,再仔细看看她。
多么年轻,多么聪明!
我身边坐着的是汉宫最美的女人,
真像是草原上最美的马驹。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她,
她抬起头来,那一眼像春天的湖水。
啊,美丽的年轻的公主,
你在想些什么?
三个多月了,我还没听见她吐出心里的话。
王昭君 (独自)不,我不能再等了,我相信阿停洁的话。我要说,说出我心
里要说的。
呼韩邪 (独自地)不,我不能冷淡一位汉家公主!让我探一探她心里究竟藏
着什么?(走到昭君面前,轻轻地)昭君阏氏,你穿得少了吧?
王昭君 (惊醒,立起)单于,不冷。
呼韩邪 草地的夜晚还是凉的。
王昭君 单于冷吗?
呼韩邪 (微笑着)匈奴人是不大怕冷的。喜欢我们的草原吗?
王昭君 喜欢,喜欢得很,夜晚的草地也是美的。
呼韩邪 是,美得很。(望着月下的草原)我很高兴阏氏喜欢。
王昭君 听人说,过去草原上常常打仗、流血、死人。
呼韩邪 谁和你这样讲?
王昭君 阿婷洁大公主。她说现在好了。单于,我希望草原永远这样美,这
样安宁。
呼韩邪 哦。(沉思了片刻)阏氏,想长安吗?
王昭君 (老老实实地)想。我是从长安来的。
呼韩邪 噢,还想什么?
王昭君 还想长江,株归——我生长的地方。
呼韩邪 那个地方远吗?
王昭君 远得很,比长安还远呢。
呼韩邪 阏氏,你口直得很。为什么在我面前你要说你想念故乡呢?
王昭君 (微笑)我心里有什么,难道就不应该对您讲吗?
呼韩邪 对,说得对。(称赞地)有什么说什么,我喜欢这样的脾气。你多大
岁数了,阏氏?
王昭君 十九岁,单于。
〔沉默。草原上,不断传来夏夜嘤嘤的虫鸣。透明的轻云时而从月下飘过。大地一忽儿暗
了,一忽儿又明亮起来。
王昭君 月亮圆了。
呼韩邪 又圆了。一—昭君阏氏,你来到匈奴不后悔吗?
王昭君 单于,我是自愿请行,来到胡地的。
呼韩邪 (惊讶)什么,你是自愿来的?
王昭君 我是带着整个汉家姑娘的心来到匈奴的。
呼韩邪 哦,整个汉家姑娘的心?
王昭君 单于,我没有像您那样看过那么多回圆月,我一生说的话,不及你
一天说的多,说得好。
呼韩邪 (旁白)啊,多么明亮的眼睛!
王昭君 但是,比这月亮还亮的,是女人的心;比这圆月还满的,是一个女
人希望得到的恩情。
呼韩邪 (旁白)哦,她这样想。
王昭君 比你骑马奔跑过来的路还长的,是一个女人对她的丈夫的情意。
呼韩邪 (走近)你为什么不早说?
王昭君 善良的人才知道一个女人的真心。
呼韩邪 (旁白)多么像玉人说的话。(对王昭君)年轻的阏氏,从前我的心也是
为一个人跳着的,但是,那个人死了。
王昭君 我知道这是多么大的不幸。
呼韩邪 哦,你知道?
王昭君 她的名字也好——“玉人”。
呼韩邪 (惊愕)谁告诉你的。
王昭君 阿婷洁大公主。(忽然)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将缣来比素,新人不
如故。”这就是说,新人虽好,总不及旧人。
呼韩邪 (高兴起来)对,对,你怎么懂得这样多!可是??
王昭君 怎么样,单于?
呼韩邪 也看什么样的新人了。
〔苦伶汀和盈盈静静地上。
呼韩邪 昭君阏氏,你不怪我谈起从前的阔氏吧?
王昭君 为什么?
呼韩邪 因为你??你也是一个女人。
王昭君 单于,为什么要怪?我只有喜欢。您能不忘记玉人,难道有一天您
会忘记我?对人忠诚的人,也应该对他忠诚。
呼韩邪 可是我的忠诚已经给了一个??
王昭君 (真挚地)忠诚的男子是少的,忠诚的单于岂不是更少。单于啊,我
为什么不喜欢。
呼韩邪 (喜悦地)奇怪,我眼前出现了什么?我去迎的是一个汉家公主,接
来的却是我想要的女人。
王昭君 (也喜悦地)单于啊,您来领我见玉人吧。
呼韩邪 (还是有些不安)可以。可是她,她在??
音伶订 (一直是高兴地听着)她就在眼前。
呼韩邪 你!
苦伶仃 (笑着)玉人间氏的像,就是昭君阏氏告诉阿婷洁大公主搬来的。
呼韩邪 (惊喜)哦!是你,昭君!
王昭君 (诚恳地)让她有时也能安慰安慰你,我多么希望看见你的笑容。
呼韩邪 (不觉仔细地注视她的眉眼)昭君,昭君。怪不得我一见你,便觉得在哪
里见过,原来你的眼睛多么像她,她又多么像你,昭君阏氏啊!
王昭君 (转向盈盈)盈盈,你把合欢被拿来。
〔盈盈下。
〔汉官廷细乐,抑扬顿挫地奏起来。盈盈捧着合欢被复上。
王昭君 单于,您来看,这是一床合欢被。上面绣着双鸳鸯,里面放着“长
相思”。
呼韩邪 “长相思”?
王昭君 我们汉家姑娘把丝绵叫作“长相思”。这四面系着的都是“结不解”。
呼韩邪 “结不解”?
王昭君 我们汉家姑娘把这四边上的花结叫作“结不解”。长相思,结不解。
呼韩邪 叫它拉不断,扯不开。
王昭君 (笑着)是啊,单于。您总是要出巡打猎的,让这床“合欢被”常陪
着您,让我们永远长相知!
呼韩邪 好极了,长相知啊,长相知!(接下合欢被,交给苦伶仃)
〔在这段对话中,远远汉家宫女唱着:
文采双鸳鸯,
裁为合欢被,
着以长相思,
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
谁能别离此。
〔呼韩邪望着年轻美丽的昭君阏氏,忽然沉醉在对她的情感中。
〔温敦从帐外进,看到单于与昭君,他愣了一下。犹豫了片刻,走上前。
温 敦 呼韩邪单于,昭君阏氏,小王子婴鹿在大公主帐里,等着拜见新母
亲。
呼韩邪 (点了点头,向昭君探问地)昭君阏氏??
王昭君 (欢悦地)单于,让我们去看他吧。
〔呼韩邪笑着和昭君走下。后跟盈盈与捧着合欢被的苦伶仃。
〔温敦望着走去的呼韩邪和王昭君。
〔休勒上。手里拿着一把利斧和毒药。
休 勒 听您的吩咐,毒药和斧子都准备好了。
温 敦 去吧。
〔休勒下。
温 敦 (阴森地)长相知,长相知,看你们相知到几时!
——幕落
第 四 幕
〔呼韩邪单于的帐外。前一幕的次日,黎明之前。
〔草原上升起一层白雾,迷迷茫茫,连玉人的纳幕也若有若无,掩埋在里面。
〔鸟云逐渐盖遍天空。
〔苦伶仔走出来。远处有胡人在帐幕里隐隐奏乐。
苦怜仃 (向远处的帐幕瞭望一下,拍起手中的揭鼓一边模仿着侯爷们的醉态,低声地唱)
月儿偏了西,
侯爷们醉如泥,
一碗两碗,一坛两坛,
你劝我来我劝你,
哎呀,侯爷们醉如泥!
一个是黄鼠狼,
一个是鬼狐狸,
你抱着我来我楼着你,
一碗两碗,一坛两坛,
谁对谁来,都不是真心的。
哎呀,哎呀,哎呀呀!
两个国舅散了席!
〔由黑暗里,温敦扶王龙上。
温 敦 (仿佛醉醺醺地)天子国舅,您喝多了,喝多了。走路当心。
王 龙 (显然是八九分醉意)没有,没有,离开长安,只有今夜跟你痛饮最乐。
温敦,我把我的心都交给你了。说完了,说尽了。
温 敦 唉,天子国舅,我的一家性命早已交给您的手里了。我们两个真是
像汉人说的话,相见恨晚哪!
王 龙 (拉着温敦的手,醉眼模糊地)对,对,我们俩,就是你们胡人说的:烈马
对烈马——
苦伶仃 (忍不住,插嘴)狗熊对狗熊。
王 龙 (对着眼前黑咕咙冬的东西,惊愕地)这挡路的是什么?
温 敦 (醉态矇眬,拔出刀,喝叫)挡路的是人是狗?
苦伶仃 (慢腾腾地)是老虎。
温 敦 左右!老虎:
苦伶仃 是个老掉了牙的老虎。(从黑暗中走出来)现在还不想吃你们呢。
王 龙 哦,伶仃啊!(左右跟随笑起来)
温 敦 (趁着酒兴)老鬼,你知道今天爷的肚子里(拍着肚子)满满地装的是什
么吗?
苦怜仃 (斜着眼)天子的长安美酒。
温 敦 (高兴地)对呀!(又连连拍着肚子),今天可真是对得起我这个肚子了。
苦伶仃 侯爷每天都对得起你这肚子,可是你这肚子每天都对不起你。
温 敦 怎么?
苦伶仃 好酒好肉,你天天都给了你这肚子,可是你这肚子没给你出过一次
好主意。(王龙笑起来)
温 敦 (志怒)拉下去,二十鞭!
〔左右正要动手。
王 龙 慢来!(走到伶仃面前)好啊,你说得可真是俏皮。左右,赏他一坛酒
喝,天子的长安美酒。温敦,记上帐,等他酒醒了,连我那二十鞭
一块儿打!怎么样,伶仃?
苦伶仃 我这一辈子,喝酒是解渴,挨打是便饭。
王 龙 (向温敦)你们的这个奴隶,说起话来倒有点派头。温敦国舅,小侯
告辞了。我定要到你的草地上打猎去的。
温 敦 温敦就要辞别单于转回我的草地,我在那里等候天子国舅。
王 龙 (一边走着)以后我准来!
温 敦 请!
王 龙 (回头)左右,带好了皮鞭。(向苦伶仃)伶汀老头,喝酒来吗?
苦伶仃 (豪壮地)喝!拿酒来!
〔苦伶仃大摇大摆地先走下,后面跟着两个拿皮鞭的卫士,王龙随下。
〔月色暗了,狼狗远远在嗥叫。玉人立像的帐幕已经埋在黑暗里。草原上的风吹过来,胡
前时而呜呜地吹着。
〔黑暗里休勒拿着一把斧头上。
休 勒 (低声)侯爷!
温 敦 (转身见休勒,立刻)毒药呢?
休 勒 已经放了。
温 敦 那么玉人的像呢?
休 勒 (把斧子一举)我就去办。
温 敦 (冷冷地望着休勒)不怕吗,
休 勒 (低沉地)石头的肠子,铁打的心,要保侯爷成天上的龙,我的儿子
都舍去了,还伯什么?
温 敦 (拍着休勒的肩膀)好朋友!土靠着土成墙,人靠着入成王。等到成了
功,你的功劳是忘不了的。
休 勒 (叹了口气,贪婪地盯着温敦)侯爷坐了龙廷,只要给我一个小小的右贤王,
给我右方一半草地,我就心满意足了!
温 敦 (暗吃一惊)右贤王!
休 勒 (全心期待着)嗯?
温 敦 (微笑着)你要的太少了!去吧!对你,我还有更大的赏赐。
休 勒 (猛然扑在地上,连连叩头)感谢至高无上的撑犁孤突单于!我的再生爹
娘,我的恩主!恩主!撑犁孤突单于!撑犁孤突!
温 敦 (惊吓)你,你,你怎么能现在就这样称呼我?你发疯了!
休 勒 (匍匐地上,连连吻他的衣襟,感激的泪水夺眶而出,几乎哭出声来)我的心里没有
别人,只有您,只有您,只有您,我的至高无上的撑犁孤突!
温 敦 (急忙闪开)还不快去,呼韩邪单于就要过来了。
〔休勒爬起来,摇晃着向黑暗里走去。
〔胡前沉郁地吹着。
温 敦 (望着隐入黑暗中的休勒,鄙夷地)哼,有这样一种奴才,献给我的,不过
是半个瘦羊腿,可向我要的却是一座金子堆成的山,这是个什么入
呢?哼!他的儿子死了,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可是为了他那看不见
的一座金山,他对我苦苦哀求,伤心地哭着,泪水打湿了我的靴子。
连我这石头一样的人都被他哭动了心,哭断了肠!(阴沉地)眼泪啊,
你不过是一滴咸水,可你的力量比毒药还厉害得多呢!泪水在女人
眼里是有用的,我看,在男人眼里会更有用。
〔阿婷洁轻轻走上来。
阿婷洁 温敦!
温 敦 你,你来干什么?
阿婷洁 夜深了,你该睡了。
温 敦 好,你去吧。(忽然)阿婷洁!
阿婷洁 温敦。
温 敦 (慢慢地)这些天我睡觉说不说梦话?
阿婷洁 说了。
温 敦 说什么?
阿婷洁 我没有记住。昨天夜里,你喝醉了,我一直守着你。你睡着睡着忽
然哭起来,流了很多的眼泪。我想你一定是做什么伤心的梦了。我
推你,你不醒,我用头巾把你的眼泪擦了??
温 敦 (望着阿婷洁)啊,我的温顺的女人,怪不得我的玉人姐姐那么喜欢你!
阿婷洁 (深情地)温敦,你——你还那么爱我么?
温 敦 (忽然热烈地拥抱她,充满了魁惑)我爱,我爱,我永远爱你!你真是龙廷
上的明珠!不像那个汉家的女人,她和我们不同心,我担心单于上
当呀!
阿婷洁 你说的是昭君吗?
温 敦 嗯,就是她!
阿婷洁 (实心地)不,我觉得她很好。她跟你一样,很爱我的哥哥。
温 敦 (冷冷地)是么?
阿婷洁 温敦,我也是有眼睛的。她性情好,也真诚,我跟她很谈得来。
温 敦 (温柔地摸一摸她的脸蛋)你这个小傻瓜!(突然阴狠地)她,她是个狐狸精!
你想想,她来了这么几天,就把你的心掏走了,我看你的心里都快
没我了,没你的这个丑丈夫了!
阿婷洁 (急煎煎地)不,不,我的温敦,我的丈夫,我的心是完全给了你的。
温 敦 (再逼一步)你是真的爱我吗?
阿婷洁 你叫我说什么?我的最可爱最忠诚的男人。
温 敦 那我告诉你。
阿婷洁 什么?
温 敦 汉朝和我们不是一家,就像草原上的狼和羊。他们对我们没有善心,
他们是想吃掉我们。
阿婷洁 是这样吗?我们的哥哥怎么不知道?
温 敦 汉朝的副使王龙这样说的。
阿婷洁 (惊讶)王龙告诉你的?
温 敦 不,是我套出来的。他看不起我们,说我们的毡房,我们的草地,
我们的牛马,都不过是汉朝皇帝脚下的一粒灰尘,他一跺脚就可以
把我们碾碎。
阿婷洁 (生气地)他这是胡说!
温 敦 他还看不起你的哥哥,我的恩主,匈奴人至高无上的单于。
阿婷洁 我的哥哥!
温 敦 对的,我的公主,他还看不起你呢!他说一百个匈奴公主,比不上
汉朝公主的一根汗毛。(满脸义愤)阿婷洁,你是我的妻子,我听了
这话,怎么能不气,不恨呢?
阿婷洁 温敦,我的温敦,不要听狗叫就发怒。我们的尊贵,单于是知道的。
温 敦 单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汉人要来打我们,可单于还在对他们笑呢。
阿婷洁 (惊)汉朝要打我们?会有这样的事?
温 敦 这也是王龙说漏了的。
阿婷洁 那你为什么不赶快告诉单于?
温 敦 我是想告诉他的,可是我怕他只相信那位汉家阔氏。
阿婷洁 我相信我哥哥会分得出善恶、真假。
温 敦 好吧,为了我们的单于,冤屈我,我也不怕。
阿婷洁 但是我的温敦,你可要谨慎,可不要由着性子胡来!
温 敦 你看,我不是很平静吗,你放心。——我和你说的话,你可不要对
别人讲!嗯?
阿婷洁 当然,我的丈夫。
温 敦 对昭君阏氏,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待她,不,要比原来更亲热。她和
你说些什么话,你都来告诉我,听见了吗?
阿婷洁 (迟疑地)好—一好。
〔月亮从乌云中露出。温敦忽然瞥见呼韩邪在玉人的绢帐里析祷,这时正站起身来。
温 敦 (突然对阿婶洁)你走吧。
阿婷洁 你还不去休息吗?
温 敦 (急躁地)你先走,我就来。(阿婶洁不解地望着他,迟疑地没有动。他转成温和
的日气,一面推着阿婷洁走)我马上就来,我的阿婷洁。
〔阿婷洁缓步走下。
温 敦 (立刻跪下,向玉人阀氏祷告)啊,单于,仁慈、聪明、多情的单于啊!怎
么,你又在玉人,我的姐姐面前祈祷了吗?让我也来向玉人祈祷
吧!
〔他跪在地上祷念着。在他虔诚的祷念声中,呼韩邪走上来。
温 敦 玉人,我的姐姐,我要走了。我离开你,我是多么难过啊。
呼韩邪 (旁白)哦,他在祈祷。
温 敦 (遥望着玉人的帐幕)你很孤单,因为你离开了人间,离开了你那神一般
的单于,你的多情的丈夫。
〔呼韩邪深沉而低声地长叹。
温 敦 可我比你更孤单,因为我在人间,却离开了龙廷,离开了我的主人
——我的像父亲一样的单于。
呼韩邪 哦,他是这样看我吗?
温 敦 (充满了热情)不,不,不,比父亲更亲热。因为父亲只给了我身体,
可是他——单于,我的姐夫,还有你,我的姐姐,———
呼韩邪 哦。(聆听着)
温 敦 在这个万恶的世界里,是你们的手牵领着我——你的最小的弟弟,
教给我正直,教给我忠诚,教给我智慧,教给我勇敢,教给我待人
宽厚,教给我爱正义,不爱权力。
呼韩邪 (低声)嗯,对,对。
温 敦 还教给我克服一切私心、偏见、邪恶的念头。
呼韩邪 哦,他是知道感恩的。
温 敦 我的玉人姐姐呀,我能成为今天的温敦,就是靠着至高无上的单于
一点一滴的赐予,一天一天的教诲呀。
呼韩邪 (旁白)啊,原来他有这样一副忠诚的心肠。
温 敦 (哀伤悲痛地)玉人姐姐,我要离开龙廷了。我把原来属于至高无上的
单于的兵马,还给至高无上的单于了。我的肩膀轻松了,可我的心
沉重了。以后谁来保护我的单于,我的主子,我的父亲,我的姐夫,
我们草地上独一无二的神鹰哪!
呼韩邪 哦。
温 敦 (沉痛地)玉人姐姐,你是有灵的,告诉我怎么办吧!(捶着自己的胸)
我痛苦,痛苦极了!(他匍在地上,默默祈祷)
呼韩邪 他这是祈祷,还是说给我听的?好听的话,听下去,真容易,可是
信了它,总是要吃亏的。难道我收回了他的兵权,他还能真的对我
这样依恋?不,不,我想的是什么呀?不要把人看得太好了。可也
不能把人看得太坏。(逐渐走近温敦)我要仔细地再看看他。(对温敦,
温和地)温敦,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温 敦 (转身,吃惊地)哦,单于,我的主子!
〔月光照着温敦眼眶里的泪水,呼韩邪望着他。
呼韩邪 (感动地扶起温敦)哦,温敦,你怎么满脸都是眼泪?
温 敦 我的恩人哪!(大痛)请单于多多珍重,臣温敦告别了。
(转身走下)
呼韩邪 (召唤)回来!站住!温敦,你怎么了?
温 敦 我但愿昭君阏氏晋封拜庙以后,龙廷太平,单于平安。
呼韩邪 (诧异)但愿?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温 敦 (吞吞吐吐)我一生侍卫单于,一旦离开,就像树叶离了根。单于,我
的心中悲痛,有话我也说不出来。
呼韩邪 不要难过,我会到草地来看你和我的妹妹阿婷洁公主的。
温 敦 不,不,单于,您千万不要到我的草地上来。
呼韩邪 为什么?
温 敦 (迟迟地)您千万不能离开龙廷。
呼韩邪 这是什么意思?
温 敦 说出来,怕单于生气。
呼韩邪 什么事这样严重?不要吞吞吐吐。
温 敦 我是不愿扰乱单于新婚的快乐。
呼韩邪 你怎么这样啰嗦?多少年来,我一直告诉你,要但日直率,为什么
现在学得这样躲躲藏藏?不像草原上的人。
温 敦 好,我说!单于,我说了您会怀疑我,但是我不怕,我要忠诚坦白。
呼韩邪 (点点头)哦!
温 敦 我想告诉单于,第一件,昭君阔氏是汉人,单于是匈奴人。
呼韩邪 (沉吟)嗯,说下去。
温 敦 第二件,(稍稍迟疑了一下,感到呼韩邪望了他一眼,立刻)第二件,就是昭君
阔氏很年轻,而单于您,是有些年纪了。
呼韩邪 就这点吗?这又有什么呢?
温 敦 我怕汉家派来的阔氏对单于不会有真心的。
呼韩邪 (立起)温敦,昭君阔氏和我,这关系非同寻常,关系着匈奴的命运,
任何人不可节外生枝。
温 敦 (义形于色)好,那我就不能不说了!正因为这是关系到汉和匈奴的大
事,我不能装聋作哑!
呼韩邪 你讲吧。
温 敦 昨天夜里,我为庆贺昭君阏氏受封晋庙,准备了酒宴,请王龙在我
帐里烤肉喝酒。
呼韩邪 噢。
温 敦 王龙喝醉了。酒后吐真言,他说:三个月前单于在长安求亲的时候,
长安朝廷原来是想扣押单于的。
呼韩邪 哦,是真的吗?
温 敦 王龙说当时关市被抢,长安朝廷疑心单于故意纵兵,抢劫关市。
呼韩邪 这件事长安天子对我说得很明白,毫不介意,你是听到的。
温 敦 长安天子的话怕是一时应付单于的。王龙说,朝廷上有人说单于表
面和亲,实际上是要探一探长安朝廷的虚实。放了单于,就是纵虎
归山,以后难制。
呼韩邪 长安朝廷大臣很多,哪有都说一样话的道理。这种糊涂人总是要有
一两个的。天子不是答应和亲,百姓同乐,说这是不可翻悔吗?
温 敦 可朝廷有人主张,将计就计,趁单于和亲,不作戒备,就在鸡鹿寨
内又驻扎一批大军,时机一到,就向我们发兵。
呼韩邪 (一挥手,仿佛拂去满天的疑虑,爽朗地)我看王龙这个少年新贵的话,不值
得深信,不要再想这无中生有的事了!请回帐吧。
温 敦 但是,单于,听说汉朝天子重病,急召萧正使他们回去。
呼韩邪 (回转身来)天子重病?这是谁说的?
温 敦 王龙说,是萧正使告诉他的。待昭君阏氏受封晋庙之后,他们即刻
就要返回长安。
呼韩邪 哦。
温 敦 天心难测!现在天子病重,万一有变故——(走近一步)单于,我不得
不说,从前汉朝帮我们打郅支,现在郅支死了,就剩下你了!
呼韩邪 郅支杀了朝廷使者,朝廷灭他,是对的。
〔马蹄嘚嘚,一个骑兵跑得满头大汗上。
骑 兵 单于,紧急密报。
呼韩邪 哪里来?
骑 兵 鸡鹿寨。
呼韩邪 讲吧。
骑 兵 我们的骑兵在鸡鹿寨外草地上,发现五百里外有汉军马粪多处,察
看迹象,像是又来了大批汉军,已经进入草地了。这是拾来的汉军
马粪。
呼韩邪 拿来!(掰开看)
骑 兵 (指点着)您看,里面有汉马吃的黑豆与谷米。
温 敦 (也拿一块马粪掰开)果然!我们的马是从来不喂黑豆和谷米的。呼韩邪
(沉吟)我没得到朝廷的任何旨令,忽然五百多里宽的草地又有了汉
军的马粪,这倒真是奇怪了。(对骑兵)你下去吧!等一下,这件事
不能和任何人讲,泄露了,要砍头!
〔骑兵施礼下。
温 敦 汉军到草地上来了!单于,他们在龙廷里是有奸细的。
呼韩邪 (猛回身)谁?
温 敦 汉家派来的阏氏。
呼韩邪 (呵斥)你在胡说什么!
温 敦 毒蛇也有美丽的皮。单于,您应该提防了!王龙告诉我,昭君阏氏
是知情的,她在注意着我们。
呼韩邪 这不会是真的!
温 敦 单于,我可以对天神起誓。(跪下)
呼韩邪 (并不理温敦)
温 敦 事情紧急了!中原朝廷一定是变了心,而我们龙廷里还放着一个
可以作奸细的阏氏,就像蝎子伴在身边。想想吧,单于,不是自己
厩里生下的马驹,一脚可以踢死主人!单于啊,她是汉,我们是胡!
〔苦伶仃喝得醉醺醺地,蹒跚走上。
苦怜仃 单于,单于,有人要害你。你不要听他的话,你要听我的。我是匈
奴最苦的人,我不用谎话装扮自己。
呼韩邪 你又喝醉了。
苦伶仃 我喝了酒了,挨了打了。
温 敦 快下去,你又喝多了。
苦伶仃 喝多了!我把阴山黑水,盐池草地,湖海苍天,都喝进去,(指温敦)
连你也喝在我肚子里。我的五脏六腑,塞满人间的不平气。张开嘴,
我的舌头赛钢刀,专杀世上的坏东西,无情义,好比你!(醉倒在树
下)
温 敦 放肆!
〔呼韩邪坐了下来,用手遮住了脸,默默地??
温 敦 (上前,轻声地)单于,您累了,歇一歇吧!我先回帐去了。
〔呼韩邪点了点头。温敦退下。
〔苦伶仃醉眼矇眬地望着单于,像是忽然麻木了。温敦的黑影仿佛还在白杨树下。
呼韩邪 (抬起头,端详着苦伶仃,悲哀地)伶仃啊,你怎么喝醉了呢?你怎么看着
我不说话了呢?我很痛苦。对谁能说出我的心思?只有对你,对你
啊,伶仃。(喃喃地)我像是做错了一件事情。知道吗?一个单于做
错了一件事情!三个月了,我看着我身边的那个汉家姑娘,慢慢地
我感到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我高兴,我的心就像迷迷惑惑地找到了
一个可靠的朋友,就像在沙漠里找到了解渴的清泉。我忽然年轻起
来。我爱她了,也相信她了。我正想把龙廷上调动军马的宝刀交给
她,替我保管,就像从前我交给玉人那样。可是,就在半刻前,我
忽然疑惑起来,我怕我看错了。我怕我身边的不是一个真心爱我们
胡人的阏氏,而是一个??啊,(痛楚地)我不愿意说出来。伶仃,
你怎么总望着我,你怎么不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呀?
〔苦伶仃忽然立起,弹着小弦琴,奏着一支欢乐无比的胡曲,一边歌唱着,旋舞着,一边
讥警地向四周巡视。
〔苦伶仃十分活泼,又十分幽默而俏皮地舞着、跑着、指着、唱着《小眼泪》
蹦嚓,蹦嚓!
蹦嚓,蹦嚓!
我骑着小马儿,快得像飞,
快得像飞!
我不告诉你,我是为着谁,
为着谁。
你是个机灵鬼!机灵鬼!
骑着快死的骆驼,你慢得像乌龟!
你还想探听我心里想着谁,
想着谁。
哼,你也配,
你也配!
我的马儿跑得快断了腿!
我就不告诉你她是谁,
你这个机灵鬼,
机灵鬼!
白云下面,黑眼睛在等着我,
她还淌着小眼泪,
淌着个小眼泪!
不是为我,还会为谁?
(笑嘻嘻地,神秘地)
喂,把耳朵伸过嘞!
啊,伸过嘞!
(低声,蜜语)
我那黑眼睛她,她就叫个“小眼泪”,“小眼泪”!
啊,她就在前面等着我。
(兴奋地)她是我的“小眼泪”!
(忽然,变了脸)
这,我可没有告诉你,
闭上你的嘴!
你这个机灵鬼!
讨厌的机灵鬼!
讨厌的机灵鬼!
〔白杨树下温敦的黑影不见了。苦伶仃突然停止歌唱,走到呼韩邪的身边。
苦伶仃 (低声)快乐的歌儿不能再唱了,我的单于,你身边有人要害你。
呼韩邪 (悲哀地)什么,谁呀?又是昭君吗?
苦伶仃 单于,你什么都能辨清,不论是风声,不论是鸟鸣,不论是蛇在咝
咝叫,快咬人。可是现在,你被什么塞住了耳朵,遮住了眼睛,我
的主人?谁对你忠心?难道是温敦侯爷?谁对你假意?难道是昭
君阏氏?主人,狼就在你身边,它已经露出了尖牙。等你睡着,就
要咬你了!
呼韩邪 (沉静地)谁会这样?你说的是谁,我的忠实的老奴?
苦伶仃 一个你宠爱的人!
呼韩邪 是谁?快讲!
苦伶仃 他以为我醉了,我没有醉,我时刻在竖着耳朵听着他,眯起眼睛看
着他。单于,我说的是你的内弟,温敦侯爷!
呼韩邪 你胡说!不,你凭什么这样说?
苦伶仃 难道你感觉不到他恨你吗?你给了他什么?
呼韩邪 我给了他一切。
苦伶仃 你拿了他什么?
呼韩邪 我仅仅拿回了宝刀。
苦伶仃 对呀!你看不出这样的人吗?给了他的,他永远不满足;拿了他的,
他永远怀恨在心。这个人我从小看到大:狐狸的嘴、蛇的心、狼一
样的贪狠、鬼一样的聪明!
呼韩邪 我知道他贪心、残忍,但是他不会害我的!不会!伶仃,你说呢?
苦伶仃 老奴不懂单于的心思。可我亲眼看见他喝醉了的时候,把战袍披到
草人身上,拿起尖刀,一边刺一边喊:“你呀!你呀!我怎么刺不
出你的血来呀!”
呼韩邪 哦!
苦伶仃 他在刺谁?单于!
呼韩邪 不,不会,他是玉人的弟弟。
苦伶仃 玉人阏氏同他,一个是女神,一个是魔鬼。
〔沉静的空气中,远处嗖嗖响着森然可怖的箭声。
苦伶仃 你听,单于!
呼韩邪 什么?
苦伶仃 响箭。温敦的人练响箭呢!一箭射出去,二十支跟着,他的仇人是
活不了的。
呼韩邪 他敢对我?
苦伶仃 单于呀,对你忠诚的是那十九岁的昭君公主,汉家送来的年轻的阏
氏。
呼韩邪 (思索地)嗯。
〔阿婷洁急匆匆上。
阿婷洁 (惊恐万状)哥哥,不好了,婴鹿死了!忽然死了!
呼韩邪 什么?
阿婷洁 吃了什么坏东西。
呼韩邪 吃了什么?
阿婷洁 奶母说没吃别的,就吃了昭君阏氏赐给的糖食。
苦伶仃 单于,我去看看他!
〔呼韩邪挥挥手,苦伶仃急下。阿婷洁跟下。
呼韩邪 吃了昭君的糖食,就死了。(忽然感到有些恍惚,悲恸万分)玉人,玉人,
我们的小婴鹿——你的亲骨肉??
〔呼韩邪突然发了病,晕倒下去,四面无声,雾越发浓了。
〔温敦疾步走上,看见倒在地上的呼韩邪,跑过去。
温 敦 (摸一摸他,低声,对着呼韩邪的耳朵)单于,我的单于!您怎么啦?(仔细
地看了一下),啊,他发了病了,他晕死过去了。(四面望一望)这是天
赐给我的机会,就只有我一个。
〔休勒悄悄走上。
休 勒 (阴沉地)还有我!
温 敦 还有人吗?
休 勒 没有别人了。只有侯爷、我和满天的大雾。
温 敦 (从怀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尖刀啊,你日夜想着仇人的血,那么,让
你真的尝一一下吧!(举起尖刀,对准呼韩邪)
〔忽然,远处雾里传来欢叫的声音。湖过上已见鱼肚色的晓光,无数星星点点的火把在雾
里闪耀着。
温 敦 (恐惧地)这是什么声音?
休 勒 怎么了?快!卫士就要来了!
温 敦 (拿着刀,远望着,紧张地)这是什么声音?什么声音?
休 勒 天快亮了,王昭君就要晋庙了!王公贵族都在向单于的帐幕欢呼呢!
温 敦 他们喊什么?
休 勒 他们喊:“单于和亲,干秋万岁!”
温 敦 又是这刺耳的声音。(恐惧地)仿佛草原上的每一根草都在呼喊着呼
韩邪这个人的名字!而我们就要他死,要他死!
休 勒 那么就快动手吧!不能再等了!
温 敦 (举着尖刀)我多么恨哪!我恨我不能扎下去!
休 勒 为什么,侯爷?
温 敦 (目光闪闪)翻天覆地的事情往往因为一个冲动而葬送了整个前程!现
在这个人死了,左贤王,他的弟弟,右贤王,他的儿子,所有的王
公贵族,甚至连我那个糊涂的父亲,都会立刻起兵讨伐我。现在这
个人死了,长安天子,汉朝的大军也会讨伐我。现在这个人死了,
我手中恰恰没有调动龙廷兵马的宝马!
休 勒 老虎睡着不杀,醒了早晚会吃了我们。现在一刀下去,龙廷就是你
的了!
温 敦 (内心斗争着)不,不成!这是不成的!只有撒下天大的网,才能打起
最大的鱼。要取得他的信任,要狠、要灵、要阴、要做得更忠诚。
我要叫长安疑心呼韩邪,呼韩邪疑心长安。只要这个人把宝刀从那
汉家女人手里拿来再交给我,只要他说出一句出兵、反汉,我就对
长安有话说,对王公贵族有话说!那个时候,把这个人的头割下来,
就像割草一样容易了!
〔这时休勒来回张望,看见温敦还在那里沉思默虑,突然
走到温敦面前,抢过温敦的尖刀——
休 勒 侯爷,您脸发白,您害怕了!让休勒替您担下这杀单于的大罪吧!
(对呼韩邪)神鹰呀,你的末日到了!(野兽似地冲上去)
温 敦 (仿佛从噩梦中突然惊醒,一步挡住休勒)放下!
〔休勒不顾,疯子似地又刺下去。
温 敦 (护着呼韩邪,对休勒)你疯了!(抢回尖刀,对准休勒的脸上狠狠打了一记)狗!
你醒了没有?
休 勒 (被打清醒)我,我醒了。
温 敦 (低声)卫士要到了,你走开。
〔休勒顺从地走下。
温 敦 (望着呼韩邪的脸,嫉妒地)多么英俊的一个单于啊!多么雄武的一个单
于啊!难怪我的姐姐要嫁给你了,难怪汉家的阏氏也爱上你了。而
我,这个丑东西,非要你死不可。你死了,我才能生;你活着,我
就是死了。我恨啊,我恨!这天神给我的机会,我只能放过去!(温
柔地)单于,醒醒吧!
温 敦 在救你呢。(解开呼韩邪的衣服,给他按摩,声音颤抖地)单于,我的恩人,
你怎么了?单于,我的父亲,你怎么了?醒醒吧,快醒醒吧!
呼韩邪 (呻吟一下)好闷哪!
温 敦 我的单于,我的父亲,醒醒吧!
呼韩邪 我怎么了?
温 敦 您发病了,晕倒了。
呼韩邪 哦,就只有你在我身边?
温 敦 就我一个。我的单于,您,您把我急坏了。(低下头)
呼韩邪 (站起来,整整衣服)你怎么了?抬起头来。
〔温敦抬起头来。
呼韩邪 (惊愕)你哭了?
温 敦 我怕,我怕万一您醒不过来??(禁不住地抽噎)
呼韩邪 (望着温敦,感动地)哦,是你,是你把我救活的!你!——我忠心的温
敦。
〔温敦不语,热情地望着呼韩邪。
呼韩邪 (忽然)伶仃!叫伶仃来!
温 敦 单于,您忘了,伶仃去救婴鹿了!
呼韩邪 (仿佛不记得)什么?
温 敦 刚才婴鹿不是吃了昭君阏氏的糖食,忽然死了吗?
呼韩邪 (恍然记起)哦,是的。我要去看看他!
〔阿婷洁上。
阿婷洁 (高兴地)哥哥,放心吧!幸亏伶仃去了。他说中的毒可以用羊血解,
给小婴鹿灌了羊血,已经活过来了。
呼韩邪 哦,好,好!(沉思地)那么放毒的人——
〔一个宫女慌慌张张上。
宫女 (急迫地)启奏阿婷洁公主,玉人阏氏的像,不知叫什么人打碎了!
阿婷洁 啊!
呼韩邪 是谁做出这样的事?
温 敦 谁这样恨我的姐姐?
阿婷洁 怎么,婴鹿刚救回来,玉人的像又碎了。
温 敦 昭君阏氏现在就要晋庙了。
呼韩邪 嗯。
阿婷洁 (仿佛起了一个可怕的联想)哦,会有这样可怕的事吗?
呼韩邪 不,不,不像。
温 敦 (庄严地)天神说,草原外面来的人会做出我们想不到的事情。
阿婷洁 刚才姜夫人和我说??
呼韩邪 说什么?
阿婷洁 昭君阏氏已经有了喜了。
〔远处连续喊:“接昭君阏氏!”
温 敦 她来了。(对呼韩邪,低声)让她晋庙吗?
〔呼韩邪紧闭嘴巴,沉默着。
〔喊声:“昭君阏氏圣驾到!”
〔优雅的汉、胡细乐。王昭君春风满面,盛装走出。姜夫人陪着她,后随盈盈、戚戚。
姜夫人 恭喜大单于,我们的昭君阏氏,她有喜了,单于殿下千岁,千千岁!
呼韩邪 感谢姜夫人你来报喜。
王昭君 昭君奉命晋庙,参拜祖先鬼神。单于千岁,千岁,千千岁。
呼韩邪 阏氏千岁,干千岁。
礼 官 (高声地)晋庙时间到!
温 敦 单于怎么吩咐?
呼韩邪 (沉默一下,对昭君)昭君阏氏,我刚才晕倒过去,——
王昭君 (吃惊,关切地)怎么了,我的单于?
呼韩邪 现在好多了,可是还是不大舒服。(有礼貌地)加封晋庙的大礼,是不
是可以延迟一下,昭君阏氏?
王昭君 (惊讶,立刻,顺从地)当然。谨奉命,单于殿下。
温 敦 (立刻大声传呼)单于有命,晋庙典礼暂停!奏乐停止!
〔乐声停住。空气突然冷落下来,所有的人都在惊愕之中。
呼韩邪 阏氏,我想独自去歇一歇。
王昭君 是,单于。
〔呼韩邪下。温敦与阿婷洁随下,众多随从默默下。
姜夫人 (低声)这是怎么回事?
王昭君 不要紧的。姑姑,您先去休息吧,都下去吧,盈盈留下。
〔姜夫人不安地退下。侍女们都随下。
盈 盈 (十分同情地)娘娘。
王昭君 你去请萧大人来!
盈 盈 是,娘娘。
〔盈盈下,台上只剩下王昭君。
王昭君 (痛苦地)
这是怎么回事?
我忽然感觉地覆天翻。
单于怎么忽然对我这样冷淡?
仅仅过了几个时辰,
他便露出这样的一面。
难道龙廷也像汉宫?
我真不知如何把这突然的变化扭转!
我真是迷惑呀!
我从来没有这样不安。
加封晋庙,我并不怎样看重;
但是龙廷中的事却使我看不透,摸不到,
变化万端!
天已经大亮了,
我的心却只觉得阴暗!
莫非是风暴来临?
我感觉到了,感觉到了!
我啊,
我该怎么办?
〔盈盈随萧育上。
萧 育 (庄严地向王昭君行礼)臣萧育参见昭君公主,千岁,千千岁!
王昭君 (仿佛见到自己的父亲一般)萧大人,萧大人,加封晋庙的事延期了,您
知道吗?(突然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急忙用帕子掩住)
萧 育 (劝慰她)昭君公主,不要这样难过。单于欠安,一时改期,也没有
什么。
王昭君 萧大人,我管不住,我实在难过。我感觉到事情不是那样简单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萧 育 公主殿下,臣萧育应该向您禀告,刚才龙廷发生了两件事。小王子
婴鹿突然中毒。
王昭君 (大吃一惊)哦!
萧 育 虽然救活了,玉人阏氏的雕像又被打碎了!
王昭君 哦!谁敢这样,萧大人?
萧 育 难以得知。臣以为是恶人中伤,要把罪名推在公主的身上。
王昭君 (仿佛被霹雷击中一般)难道单于都怀疑是我吗?
萧 育 公主,您不要这样想。
王昭君 (喃喃地)所以单于忽然对我那样冷淡??
萧 育 公主,你一定要把心胸放宽了。干这两件坏事的恶人不仅是要中伤
公主殿下。公主,老臣说一句放肆的话,您这样一位年轻公主,不
会引起这样大的仇恨。可是您身负着“汉匈一家”的重任,那就大
大地不同了。龙廷里的恶人中伤公主,正是要毁掉归顺汉朝的单
于,毁掉中原和匈奴的和好关系。
王昭君 萧大人,这是不能允许的。
萧 育 昭君公主,您说的极是。天子和朝廷一直是相信匈奴和呼韩邪单于
的。
王昭君 我知道。在长安时,我已经明白了。
萧 育 那就好了!公主,您要相信呼韩邪单于是忠于朝廷的,您必须信赖
他。如果有一时的不顺心之事,希望您有天一样宽大的胸怀,为了
国家的安宁,为了天下苍生、各族百姓的康乐,忍得住个人的委屈。
王昭君 萧大人,我感谢您的指教。昭君记住了。
萧 育 (跪下,盈盈随同跪下)昭君公主,您的责任是重大的,朝廷和汉匈两家
百姓都期望您,信任您。
王昭君 请起来,萧大人。(仰望苍天)昭君决不辜负朝廷和黎民百姓。
——幕落
第 五 幕
〔前一幕的次日下午。
〔龙廷后帐,王昭君的毡幕中。中间设着一张长几,一张胡床,旁有几个坐垫和方几。方
几上放着金银食器,盛着匈奴的奶点心,汉朝的糖食、水果,以及奶茶和马奶酒。帐幕地
下,满铺毡毯;四壁悬挂着美丽的织毯和汉、胡的各种乐器。在显著的地位挂着一只琵琶,
是孙美人赠给昭君的。
〔开幕时,霞蔚云蒸,向晚的草原十分安静。没有一丝风,羊牛不叫,鸡犬不鸣,夕阳照
着无边的草地。地平线上偶尔出现一缕乌黑的浓云。
〔随着戏的发展,天空逐渐阴沉。草原上微风吹过,草在颤抖,帐外的大纛的穗子被风吹
起。乌云从天际冉冉上升,地上听不见一丝风。仰望天空,暗黑的浓云如千军万马,迅速
掩袭过来。草原骤然不再宽阔了;周围暗下来。天空中仿佛有一只巨掌,伸向大地,要抓
起地面上的一切:山丘、湖水、岩石、牛羊、马群、穹庐、毡房和老少牧民,逐渐什么也
看不见了。
〔远处有牧民赶着牛羊入圈,牧马的骑兵呼啸着,鞭打着一群群的骏马。他们举起套马杆,
指挥着马儿,把一群群锦缎般美丽的战马赶进避风的山谷。
〔一时,牛羊不安,都在哞哞地恐惧地叫着,似乎大地都在摇动。天在发怒,湖水从深处
涌起波涛,像有什么神鱼由海一般深的湖中游出来,突然要飞上漆黑的天空。
〔胡笳与鼓声逐渐由缓至紧,从远处传来,它们在告警。
〔开幕时,一切是平静的。三名胡女和戚戚在帐中练习胡乐。
〔姜夫人带着两个侍女进帐,姑娘们站起来。
戚 戚
胡女等 姜夫人安好。
姜夫人 戚戚,昭君阏氏呢?
戚 戚 娘娘和苦伶仃、盈盈骑马出去了。
姜夫人 怎么还没有回来?我已经来了两次了,她又疯到哪儿去了。
戚 戚 我们不知道。
姜夫人 (对戚戚)我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走的时候,你不拦住她,也不告
诉我。你看你那样子,也不着急,真是块木头!
戚 戚 是,姜夫人。
姜夫人 是什么?
戚 戚 是木头。
姜夫人 (走来走去)真气死我了。(对胡女)走开,你们都走开。
〔胡女们下。
戚 戚 禀告姜夫人,我也走吧?
姜夫人 你别走,我说话,要人听。唉,我的话,你也听不懂。你坐着。
戚 戚 我不敢坐。
姜夫人 (气呼呼)叫你坐,你就坐。我要发脾气了!我要摔东西了!
〔戚戚听话地坐下。这时一群马快跑着的声音,由远而近。
戚 戚 (又站起)启禀姜夫人,大约昭君娘娘回来了。
姜夫人 (坐下)你去到帐外看看。
〔苦伶仃、盈盈和一群武装的匈奴侍女簇拥王昭君进来,后随牧民的儿子——十岁的小玛
纳。
〔戚戚和奏乐的侍女们迎上去接王昭君。
侍女们 迎接阏氏殿下。
姜夫人 (也只好立起行礼,但仍气鼓鼓地)参见公主娘娘。
王昭君 姜夫人请起。
〔王昭君戎装胡服,英气夺人,端庄美丽,神色时时像是思索着什么。
王昭君 (对待女们)你们可以去休息了。
侍女们 是,阏氏殿下。
〔侍女们退下,留下盈盈、戚戚、苦伶仃和小玛纳。玛纳睁大眼睛,四下望着,紧贴在苦
伶仃身边。
奏夫人 (不满地)昭君,你究竟想干什么?这是什么时候,还去骑马?
王昭君 我闷,出去走走。(转对小玛纳)小玛纳,饿了吧?
〔孩子点点头。
王昭君 (对盈盈)拿点心来。
〔盈盈、戚戚端上奶茶和点心。孩子害怕,不敢吃。
王昭君 (和蔼地)吃吧!孩子。
〔苦伶仃取食物递给小玛纳,他开始吃起来。王昭君望着
姜夫人 这孩子是谁?
苦怜仃 这孩子的命真不好。就在前天,他爹要去关市换东西,被温敦侯爷
一箭射死了。
盈 盈 娘娘骑马遇见这孩子,我们到他家帐幕去看了看。他妈妈见到娘娘,
满脸的眼泪,又怕又哭,??。
王昭君 (同情地)可怜的孩子!
玛 纳 (停住不吃了,咬着牙,落下了眼泪)我妈妈告诉我,(从身边抽出一支箭)这支
箭是温敦侯爷射在我爸爸背上的。我们作梦也得记住。
苦伶仃 (沉重地)老百姓有一句话:“头发像韭菜,割了还会长。脑袋像公
鸡,砍掉还打鸣。侯爷大人们不可怕。小民从来不可轻。”①
王昭君 (对姜夫人)姑姑,这孩子叫我想起我小的时候。(对苦伶仃)我从小也
是没爹没妈,是我这个姑姑姜夫人把我养大的。
姜夫人 (感动了,说哭就哭,眼泪汪汪地)那时候,你还没这孩子大呢,我的苦命
的儿。
王昭君 (对盈盈)拿一袋点心,让小玛纳带给他妈妈。再叫人牵二十只羊,
交给他带回家去。
盈 盈 是,娘娘。
〔盈盈下。
王昭君 (对玛纳)孩子,以后有什么为难的事,就找这位伶仃老从。
玛纳 (眼睛睁得大大的,低声问伶仃)苦爷爷,她是谁呀?仙女吗?
苦伶仃 傻孩子,这就是天子送来的新阏氏,还不磕头!
玛 纳 (跪下,吻着王昭君的衣裙,半哭着)阏氏,阏氏??
苦伶仃 回去吧,孩子,快回去吧!
〔盈盈上,手里拿着一个锦缎口袋,内装食品。
盈 盈 娘娘,按您的吩咐办了。
〔王昭君点点头,盈盈牵玛纳下。
苦怜仃 年轻的阏氏,你的心好,天神会保佑你的。
姜夫人 苦伶仃!我问你,哪儿你不能带昭君娘娘去,偏带她到什么??纳
的帐篷去?
王昭君 不关他的事,是我叫他领去的。
苦伶仃 我们匈奴人有一句话:“会飞的鸟,不能让人捆着。”
姜夫人 (怒)你放屁!将来出了事,我就找你!你们都出去!
苦伶仃 (笑嘻嘻地)是了,姜夫人。
〔苦伶仃与戚戚下。
姜夫人 (训斥)昭君,现在这里没人,姑姑可得要说你几句了。你也太不懂
事了!要是在汉宫,许你这样吗?怪不得天子国舅不高兴你。我看,
你把温敦侯爷也得罪了,看你日后在龙廷的日子怎么过?
王昭君 (长吁一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①
姜夫人 你说什么?
王昭君 屈原说的话。我的脾气就是这样。
姜夫人 又是这个老头儿屈原!昭君哪,你这么任性!现在龙廷上上下下都
在议论你,你知道不知道?小王子婴鹿虽然叫苦伶仃这个老家伙救
活了,玉人像又砸碎了,到现在还没有查出是谁干的。上上下下都
怀疑是你干的,你还不着急!我是一挨枕头就着的人,昨天一整夜
都睡不着。(低声)昭君,单于昨天晚上对你说点什么没有?
王昭君 (尽力自然地)他昨晚一夜没回来。
姜夫人 (吃惊地)怎么,到现在,你还没有见到单于的面吗?孩子,这可不
是闹着玩的事。你要得不到单于的欢心,你这一辈子就像掉在冰窖
里一样,没人会理睬你的!昭君,你一定得向单于辩白清楚。
王昭君 你叫我辩白什么?有什么可辩白的?我心里是亮堂堂的,“水清石
自见”。水清了,石头自然会露出来。
姜夫人 你这是废话!后宫的事,水总是浑的。我这一辈子看的事多了,汉
宫都这样,匈奴龙廷里就更不用说了。人家说:“草原的天气是孩
子的脸,说变就变。”我看皇帝的脸比草原的天气变得还快。单于
也是一样!你看,说好了昨天加封晋庙的,怎么三搞两搞又变了?
王昭君 (叹一口气)我也不明白呀,姑姑!
姜夫人 (伤心起来)昭君,我的苦命的孩子,我眼看就要走了。把你搁在这儿,
上不上,下不下,身边没有一个亲骨肉,单于又对你这样!你想想
看,我舍得了你吗?你舍得了你姑姑吗?(说着说着生起气来)哎,千不
该,万不该,你不该到这儿来!当初姑姑费了多少心思,走了多少
门路,才替你弄到了个“美人”的官,两千石米呀!当上了“美人”,
一见上皇帝,就前程无限了。
王昭君 (静静地)姑姑,您忘了孙美人了?
姜夫人 就算像孙美人,咱们娘儿俩,活活在一起,死也死在一块,总比到
这儿来吃羊肉、喝马奶,当这个受气阏氏强!
王昭君 (安详而坚定)我不是孙美人,我是王昭君。
姜夫人 什么?你是王昭君?你气死我了!我白养了你这么大,你没一点心肝肺。从此以后,你不想我,我也再不想你,咱们一刀两断,一刀
两断!(气得揉胸捶桌,上气不接下气)
王昭君 (抚慰地)别生气了,我的好姑姑,我是您的亲女儿,您走了以后,
我会永远想着您的,我的亲姑姑。
菱夫人 (又哭起来)哎,我怎么教出你这样一个倔孩子呀!
王昭君 姑姑,您喝口茶,平平气。(端茶给姜夫人)
姜夫人 (端茶到嘴边,一闻)这是奶茶,我不喝!
王昭君 (自己喝了一口,真诚地)喝着挺香的,是挺香的。
姜夫人 (勃然)告诉你,我不喝!
〔盈盈同苦伶仃上。
盈 盈 姜夫人,您还没说完哪!王龙王大人在龙廷上等了您好半天了。
姜夫人 (赶忙站起身)哎呀,天子国舅来了,你怎么不早禀告我?你这个糊涂
丫头,真是糊涂,真糊涂,真糊涂!
〔姜夫人慌忙整容,念念叨叨,急匆匆下。
苦伶仃 (幽默地)狗熊闻着蜂蜜,也不及这位老夫人跑得快。
盈 盈 老人家,您可说对哩。
〔姜夫人走后,王昭君坐下不语,呆呆地出神。
盈 盈 (窥见王昭君的神情)娘娘,怎么了,您又在发愣啦?
〔王昭君没听见她的话。
盈 盈 (哄慰她)您弹弹琵琶吧?
〔王昭君望望墙上挂的孙美人的琵琶,仍出神。
苦伶仃 (懂得王昭君的心情,喟然)在龙廷当阏氏,是不容易的。
〔王昭君仍默默不语,站起来,望着外面。架上的鹦鹉蓦地叫起来:“孙美人到!孙美人
到!”王昭君吃了一惊。鹦鹉又叫:“你年轻,你好看。”
苦伶仃 盈盈姑娘,这鹦鹉说的什么?
盈 盈 它说咱们娘娘又年轻又好看。
〔王昭君长叹一声。
盈 盈 (有心替昭君解愁)伶仃老人,您刚才不是说会看手相吗?您替我们娘
娘看一看吧!
苦伶仃 (会心地,笑着)要是阏氏愿意的话,我苦伶仃是想替您看看的。
王昭君 (领会伶仃和盈盈的好意,打起精神,微笑着)好吧,你就看一看吧!(伸出手
来)
苦伶仃 (半跪下,双手托着王昭君的手看)哎呀,阏氏的手又细又白,真是一位贵
人的手,注定您要当单于的阏氏的。
〔王昭君望了盈盈一眼。
盈 盈 (笑着)老人家,您不是长安街上算卦的,别尽拣好听的说,好不好?
王昭君 (忽然笑起来,对苦伶仃)我也会看手相。伶仃,你把手也给我看看。
苦伶仃 我这个苦老头子的手有什么可看的?(恭敬地把双手伸给王昭君看)
王昭君 (看苦伶仃的手)你的手又粗又硬,我看真是一双充满了匈奴人智慧的
手啊。
苦伶仃 哎,我一出世,“贫困”是我的母亲,没有奶水滋养我;“饥饿”
是我的父亲,逼着我走遍了沙漠。我这就是一双受苦人的手罢了。
阏氏,还是让我再给您看看吧。(细看王昭君手纹)昭君阏氏,请看。
这道手纹是少见的,它主您这人性格刚强,一定会办成一番大事业。
这道纹又长又清楚,它主您这人是聪明,是有志气的。嗯,这道纹
这样弯,它主您这辈子的路是不平坦的。(看王昭君一眼,忽然仿佛发现了
什么)哎呀,这道纹哪,可不大好,它主您身边有坏人要暗害您。
盈 盈 你说什么?
苦伶仃 (放开王昭君的手站起来,寓意深长)阏氏,您可要小心才好啊。
王昭君 (点头)我明白,苦伶仃。你说的是实话。
苦伶仃 阏氏,草原上不光有羊,也有咬人的狼啊。
盈 盈 (急忙忙地)老爷子,你说这坏人是谁?
苦伶仃 这个人在谋算着您——天子派来的阔氏。他就在龙廷,阅氏,您觉
不出来吗?
王昭君 (止住他)不要往下说。这一两天我明白了不少。可是我的苦伶仃,
我虽然是天子派来的汉家公主,我现在已经是匈奴的阏氏。我爱匈
奴,爱匈奴的人一也有你,苦伶仃。
苦伶仃 (感动地,半跪施礼)为了您这几句金子一样的话,我——一个匈奴最卑
贱的老奴,向您感谢又感谢,愿您长命百岁。
王昭君 (站起,避在一旁,谦虚地)我还是一个不懂事的汉家女子,需要有人指
点。
〔戚戚上。
戚 戚 启禀昭君娘娘,阿婷洁公主到!
〔苦伶仃出去迎接,王昭君向门口迎上一步。
〔苦伶仃引阿婷洁上,后随四名匈奴侍女。
阿婷洁 (向昭君深深施礼)昭君阏氏,愿您安好。。
王昭君 (回礼)大公主安好,您吉祥如意。
阿婷洁 (激动地)昭君阏氏,我的嫂嫂,我的亲嫂嫂!(忽然停住,对待女们)你们
退下。
〔侍女们退下。盈盈目视王昭君,王昭君点头示意,盈盈和戚戚也退下。
王昭君 (亲切地)大公主,您请坐。
阿婷洁 (满腔悔恨,突然流出眼泪)阏氏,我的亲嫂嫂,我向您请罪来了。
王昭君 (惊异)大公主,这是怎么说起?
阿婷洁 (坦率地)阏氏,我的公公乌禅幕老侯爷已经把那个用毒药害婴鹿的罪
入逮住了,打碎玉人阔氏的石像的,也是这个人。我??我??(迟
疑说不下去)
王昭君 大公主,你讲吧,对我,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阿婷洁 (鼓起勇气)我原来也疑惑过您,可我总觉得您不是这样的人。现在我
明白我错怪了您。我想了多次,我要向您请罪。您是清白的。
王昭君 (站起来,十分感动地)大公主,我的妹妹!我万分感谢,万分感谢你。
阿婷洁 阏氏,我的嫂嫂,您不生气,您原谅了我?
王昭君 天下还有比你这样坦率、诚恳更可宝贵的吗?“至诚能感天”,何
况我这样一个年轻的汉家女子。
阿婷洁 老侯爷还要面陈单于,说明这两件事的真相。
王昭君 感谢老侯爷,感谢你们全家。
阿婷洁 我还有一件事想对您讲,不过我有点伯。嫂嫂——
苦伶仃 阿婷洁公主,您讲吧。不要看昭君阏氏年轻,她的心跟匈奴人一样
跳,她的血也是红的。
阿婷洁 这件事有关送亲侯王龙王大人,我怕也关系我的丈夫温敦。
王昭君 (诚恳地)你放心,我不会叫温敦侯爷为难的。
阿婷洁 我听我丈夫说,送亲侯看不起我们匈奴。他说我们匈奴的一切不过
是天子脚底下的一粒灰尘,天子一跺脚,就可以把我们碾碎。
王昭君 (生气地)他居然敢这么狂妄!
阿婷洁 是的,王大人还看不起我的哥哥呼韩邪单于。他还说,朝廷、天子
准备打我们匈奴。这都是王大人说的,我想我的丈夫温敦不会说瞎
话。我很担心,我的嫂嫂,这些话万一传到单于耳朵里,是要伤单
于的心的。
王昭君 (对帐外)盈盈!
〔盈盈上。
王昭君 (对盈盈)去请送亲侯王龙到我这儿来!
盈 盈 是,娘娘。
〔盈盈下。
王昭君 (急切地对阿婷洁)大公主,你千万不要听送亲侯的胡言乱语,萧正使
早已责备过他。天子对于单于完全是以诚相待的,送亲侯这样说话
是不能允许的!
阿婷洁 嫂嫂,您不要太生气了。
〔帐外卫士们高声报:“呼韩邪单于驾到!”
〔后面的宫女们立刻出来列队迎接。
〔呼韩邪上,后随卫士长拔都和七、八名雄壮的卫士。
〔王昭君和阿婷洁跪接。
王昭君 昭君迎接单于殿下,千岁,千千岁!
阿婷洁 哥哥。
呼韩邪 (立刻扶起昭君)快请起来,昭君阏氏,妹妹请起。
〔回头对卫士长及卫士们)你们都退下。
拔 都 是,单于。
〔拔都率卫士们下。
呼韩邪 妹妹,你是来看望阏氏的?
阿婷洁 我来是为了告诉阏氏嫂嫂,那个罪人已经逮住了。
呼韩邪 (点头)我已经知道了,乌禅幕老侯爷正在审问。
阿婷洁 (看看呼韩邪和昭君,高兴地)哥哥,嫂嫂想必等您好久了,我告辞了。
王昭君 送大公主。
〔侍女们送阿婶洁下。毡幕中只留下呼韩邪和昭君二人。
呼韩邪 (走到昭君面前,深怀歉意,温和地)昨天我突然身体不舒服,加封晋庙的
事改了期。晚上我又没有回来看望你,恐怕引起了你的不安吧?
王昭君 (懂得了他的心意,明朗地)刚才大公主已经告诉了我,我完全明白。
呼韩邪 你不怪我吗?
王昭君 (微笑)你想想,我会怪你吗?
呼韩邪 (感动地)昭君!
王昭君 (轻轻地)嗳!
〔呼韩邪轻轻地握着王昭君的手,夫妻二人衷心欢悦,相视而笑。
呼韩邪 昭君,我的阏氏,我觉得又像在长安朝廷上第一次看见你。你还记
得你唱的那首歌吗?
王昭君 记得。
呼韩邪 只有你是配唱那支歌的。
王昭君 只有你听懂了。
呼韩邪 (拿出宝刀)昭君,这是龙廷调动军马的“经路”宝刀,过去我一向是
交给玉人阏氏保管的。现在我交给你,请你收下,昭君,我的阏氏。
王昭君 感谢单于,这样信任我。(半跪接过宝刀,转身珍重地放在案上)
〔盈盈在帐外高声禀报:“天子国舅送亲侯王龙王大人到!”
〔王龙不等传唤,就醉醺醺地步履蹒珊,手提马鞭闯进来,
盈盈随上。
呼韩邪 (高兴而诧异)哦,王大人,你来了。
王 龙 (酪酊大醉,勉强施礼)单于,怎么你也来了。
呼韩邪 (有礼貌地)王大人到这儿来,有什么紧要的事吗?
王 龙 咦?(一指昭君)是她叫我来的呀!(站立不稳,一屁股坐下了)
王昭君 (皱眉)送亲侯,你怎么又喝醉了?
王 龙 (摇头)我没喝醉!你叫我来,我就来了。
王昭君 (严厉地)你先回去,等清醒了再说!
王 龙 (口齿不清地)我没醉!我不走!
呼韩邪 (耐心地)王大人,你还是先请回去吧。
王 龙 (抬起醉眼,胡言乱语)你怎么管起我来了?你为什么老叫我王大人?你
知道不知道,我是送亲侯,我是天子国舅!你从来不这样称呼我,
你这是看不起我呀!
(一边说一边用手里的鞭梢对着呼韩邪指指点点)
呼韩邪 (耐不住)把你的鞭子放下!你来龙廷三个月了,你难道不知道、拿
鞭子进帐,是对主人的失礼吗?
王 龙 (不放鞭子,反而更嚣张起来)你说我失礼!你昨天才失礼呢。加封晋庙这
样一件大事,你说推迟就推迟,你这是眼里没有我,瞧不起我;瞧
不起我,也是瞧不起她(指昭君),就是瞧不起朝廷,——
王昭君 (大怒)王龙!你站起来!你胆敢对单于这样不敬!
〔王龙不动。
呼韩邪 左右,把他的鞭子拿出去!
王昭君 撤座!站起来!
〔力士们应声上,夺下王龙的鞭子,像提小鸡子似地把他架起来。
王 龙 (挣扎着大叫)好,呼韩邪!你敢这样对待我!你这是目无朝廷!目无
天子!你反汉!
呼韩邪 (震怒)什么?
王昭君 (又急又怒)你疯了!(对呼韩邪)单于,不要听他的昏话。
呼韩邪 (对王昭君)不,你等等。(对王龙)你说什么?
王 龙 我说你反汉!
呼韩邪 (压着自己的怒气,一字一句地)送亲侯,你知道这两个字的分量有多重吗?
“诺水之盟”,汉与匈奴永为一家,子子孙孙,决不改变。我是杀
了白马,喝了血酒,对天盟了誓的。天子相信我的忠诚,我接来了
昭君阏氏。你身为送亲侯,居然当着阏氏说我反汉!你有什么根据?
王 龙 (忽然感到事情严重)我说不过你,我走了。(想走)
王昭君 站住!现在你可不能走了,你必须对呼韩邪单于讲明白,你要认错。
王 龙 (又横起来)我认错?还不知该谁认错呢!好,咱们讲就讲。
呼韩邪 (冷静下面燃烧着怒火)很好,王大人请讲,我是很愿意听的。
王 龙 好,第一条,你预备那五万骑兵,是要干什么?
呼韩邪 (惊讶)哪里有五万骑兵?
王 龙 (愈说愈得意)哈哈,单于殿下,你自己都不能自圆其说了吧!第二条,
我都知道你的行动日期!
呼韩邪 什么日期?
王 龙 你打长安的日期啊!三个月内,把骑兵练好之后,你准备将这五万
骑兵向长安进攻!(咄咄逼人)有没有这事?
呼韩邪 (气得说不出话)哦?(对昭君冷笑)我居然有这样大的阴谋!
王 龙 (得意非凡)怎么样?事实俱在,无可抵赖。呼韩邪,我告诉你,我
是天子的耳朵和眼睛,我是朝廷的刑罚和鞭子。
王昭君 (怒不可遏)王龙,你对单于这样罗织罪名,无中生有!我问你,这些
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王 龙 (傲慢地)我不答复。
王昭君 那就是你捏造的!
王 龙 什么?我捏造?(忽然对呼韩邪)是你的左大将温敦亲口对我说的,那
还能有错吗?而且那些战马,温敦也指给我看了。
呼韩邪 (震惊,不能相信)温敦?他会这样陷害我?
王 龙 (得意地教训王昭君)你明白了吗?温敦才是真正忠于汉朝的。
〔温敦急慌慌上。他故作镇静,但眼神里露出严重的不安。
温 敦 温敦参见单于、阅氏。(没想到王龙也在此地)送亲侯,您也在这儿。
呼韩邪 (目视温敦)你来得正好。
温 敦 (观察呼韩邪的神色)我听说谋害小王子的罪犯已经抓到,是真的吗?
呼韩邪 (不答复温敦,转向王龙)王大人,你刚才说的话,请你再说一遍。
〔温敦惊讶地看王龙,王龙不作声。
呼韩邪 好,你不讲,我来替你讲。(对温敦)王大人说,你告诉他我反汉,
我还练了五万骑兵,预备在三个月内向长安进攻,你说过没有?
温 敦 (恶狠狠地瞪着王龙)我??我??(忽然义愤填膺地)王龙!你怎么敢血口
喷人?你居然这样陷害我!为了汉匈和好,我把你当成好朋友,亲
兄弟。你多次对我不礼貌,看不起我们匈奴人、对我胡说八道,我
都没跟你计较过。没想到你这条癞皮狗,不识好歹,反倒在单于面
前捏造我这么大的罪名!(转对呼韩邪)单于,这是他离间我们君臣,
这是个大阴谋!
王 龙 (瞪圆眼睛,气得结结巴巴)你骂我癞皮狗?是你赖还是我赖?你说过你
为了我,死十次都愿意。转过脸来,你就恶狼似地咬我一口呀!你
这个坏蛋!你这个胆小鬼!你背着他(指呼韩邪),什么都敢说;见了
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你说没说过呼韩邪反汉?说没说过请求长安
出兵?
温 敦 我,我没有!
王 龙 (更气急败坏)你说过!你明明说过!你还说过长安一出兵,你就杀了
呼韩邪,起来响应!
温 敦 (大叫)我没说过!(对呼韩邪,歇斯底里地)我不能忍受这样的冤枉!单
于,我的主人,为了让你看看我的心,我愿意死在你的面前,追随
我的玉人姐姐??
(拔刀,作自刺状)
呼韩邪 (厌恶地)放下刀!不要来这一套!
〔温敦一听呼韩邪的口气,立时泄了气,握刀的手垂了下来。
〔乌禅幕脸色像乌云,步伐沉重地上。
乌禅幕 单于,阏氏,我把罪人押来了,(对帐外)把他押进来见单于!
〔卫士押休勒上。休勒衣服破碎,头青脸肿,绳捆索绑,一下子被推在地上,匍匐在单于
脚下。
乌禅幕 (厉声对休勒)休勒、你向单于老实招供,小王子婴鹿是不是你毒的?
休 勒 (低声)是。
乌祥幕 王人阏氏的石像是不是你打的?
休 勒 是。
乌禅幕 (对呼韩邪)还有一件大事,汉军根本没有出兵,草地上的马粪是他假
造的。(问休勒)是不是?
休 勒 是。(一抬头,见温敦,突然嘶声喊叫)可是我冤枉啊,是他(指温敦)叫我—
—
(温敦不等休靴话落,抽刀一下向休勒扎:去,休勒惨叫一声倒下。
呼韩邪 (大孔一声)温敦!你这个阴险狠毒的东西!(像狮子一样狂怒地扑上去,猛
掐温敦的脖子),你,你??
温 敦 (窒息地)单于!单于——
呼韩邪 (气得浑身发抖,像甩条恶狗似地一下把他甩到帐门口)给我滚!
(温敦一跃而起,窜出帐外,立刻听见马蹄声急驰而去。
乌禅幕 (怒叫)你给我回来,我杀了你这畜生!
〔乌禅幕急追出帐。
呼韩邪 (暴怒地挥手)你们都走,都走!
〔王龙在一旁吓得面如土色,哆嗦得像筛糠一般,随卫士们下。
〔帐中只剩下呼韩邪和王昭君。呼韩邪像笼中的猛虎似地走来走去,王昭君在旁边十分同
情地看着他。
王昭君 (轻声地)单于,单于。
呼韩邪 (突然在胡床上坐下,疲惫地,像是瞬息间老了十年。对王昭君,又像是对自己)阏氏,
我不行了。我这个经过千百次战争的单于,看见过多少个毒蛇猛兽,
看透了多少虎豹一般的心肠,可是我却相信了他,相信了这样一个
凶神恶煞:我把我花一样的妹妹嫁给他,我把我的心也给了他。而
他,却日日夜夜地希望我立刻死去!偏这时候又来了这位汉家的王
龙,这个毫无知识、野心勃勃的花花公子。他们两个串通一气,要
杀了我,一个报功,一个领赏,把汉和匈奴百姓当成他们庆功宴上
的牛羊。
王昭君 (满腔同情)单于,是我们没有尽力,没有保护好你。
呼韩邪 不,不,汉家派来的阏氏,是我不曾好好地看重你。这一天,我真
老了。我看见过草原上的月亮,多少次圆了又缺。岁月像水一样流
过去。年龄和我滚烫的鲜血,好像黑河里的波涛,从我的手,我的
脚,流出去,流向大海,流得净光。我的气力,我的火性,几乎都
没有了!都忘了!(望着王昭君)孩子,年轻的昭君,我的孩子。你是
我的阏氏,又是我的孩子。在你面前,我已经衰老了。
王昭君 你不老,我的单于。“老”和“年轻”都怕你。你正是草原上飞驰
的骏马,你正是黑河里奔腾的波涛。你永远不会使中原父老失望。
你清得像我故乡“香溪”的泉水。我到了龙廷才懂得,草原的人们
对你为什么那样景仰。
呼韩邪 昭君阏氏啊,我老了。我和你岁月相差,如同父女。过去,我觉得,
你害怕我,恭敬我;过去,我觉得,你离我很远,很远。现在才知
道,你的心像水,像明月。我像是经过无边的沙漠,在酷热中,看
见一片清碧透绿的水,突然感到一片清凉。你是盐、是米、是绵絮,
是我们匈奴人最需要的。
王昭君 (伸出手给呼韩邪)单于,我离你很近,很近,我就在你的身边。
呼韩邪 (握着王昭君的手)我从前不大相信人是可靠的。可我想,如果人都不
可靠,活着岂不太孤单?因此,我觉得还是要相信人的心。而我,
还是受了欺骗!
王昭君 有的人,心和言语是一样的,也有的人,说话好听,仅仅是为了掩
饰他的恶毒的心。
呼韩邪 是啊,昭君。(十分痛苦)背信弃义是插在我背上的一把尖刀!而我回
过头来,拿刀的人,就是我亲手带大,又十分相信的温敦!
王昭君 (无限同情地)我明白,单于。不要太难过了,不要让这一片乌云挡住
了你心里的太阳吧!(抚慰地)单于,我看你太累了,你躺一躺吧。
呼韩邪 我是累了。我要躺一躺,我要你坐在我的身边。给我唱一支歌吧。
王昭君 我给你盖上我们的合欢被,你闭上眼睛,睡一睡吧。
〔呼韩邪在胡床上躺下。王昭君从墙上取下琵琶,坐在他床头,轻轻地弹拨,像个年轻的
母亲唱摇篮曲那样温柔地用另一种缓缓的曲调唱起来。隐约有音乐伴奏。
王昭君 (唱)
上邪!
我欲与君长相知,
长命毋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长相知呵,长相知。
〔呼韩邪睡着了,王晤君抚摩着他。
〔忽然,呼韩邪掀起合欢被,从胡床上一跃而起。
呼韩邪 (对王昭君)你听,远处有军马向我们来了。
王昭君 (一愣)哦?没有吧?
呼韩邪 (立刻匍匐在土地上,耳朵贴在地面,细听)有!有骑兵向这里奔来。
〔呼韩邪的卫士长拔都奔进帐来。
拔 都 单于,我们被包围了!
呼韩邪 多少人马?
拔 都 五百左右。离龙廷还有八、九里。
呼韩邪 什么人?
拔 都 还看不清。像是郅支的残部。
呼韩邪 (拿刀和弓箭)召集我的卫士们。
拔 都 早已成列。
呼韩邪 迎击。
王昭君 单于!你要保重!
呼韩邪 (安慰地)你放心,我就会回来!(向外)苦伶仔!
〔苦伶仃急上。
呼韩邪 保护阏氏!
苦伶仃 是。
〔呼韩邪转身出帐,拔都随下。听到马队飞奔而去。
〔黑夜降临了草地。
苦伶仃 阏氏,你不要怕。有我苦伶仃,就能保护你。
王昭君 我不怕。(对盈盈)叫我的侍女们挂好弓箭,备上马。
盈 盈 是,娘娘。
〔阿婶洁跑进来。
阿嫁洁 嫂嫂,听说有叛匪作乱。您不要离开帐幕,我来陪伴您,保护您。
王昭君 阿婷洁,单于不要紧吧?
阿婷洁 怜仃,你来!带我们祈祷!求天神保佑我们的主人呼韩邪单于。
苦伶仃 (庄严地)请阏氏和大公主跪下。
〔阿婷洁、王昭君跪下。苦伶仃跪在中间,手持带铜环的手鼓,用手拍打,开始唱着。节
奏由徐缓到急促,逐渐激越高亢。像是有无数乐器和呼喊的声音,伴随着苦伶仃的歌
〔苦伶仃低沉的男低音在帐幕的昏暗中振荡,使人感到恐惧与不安。
苦伶仃 (低沉有力地)
乌麻力,乌麻力,
乌麻力力,乌麻力!
黑力乌嘎乌麻力,
黑力乌嘎乌麻力。
乌麻力,乌麻力,
乌麻力力,乌麻力!
黑力乌嘎乌麻力,
黑力乌嘎乌麻力。
〔风摇动着帐幕,雷电忽暗忽明,闪映着三个跪着的蓝森
森的身影,苦伶订唱着,逐渐站起,舞动着。
〔风雨雷电一起来了。
苦伶仃 (唱)
轰隆隆,头顶上的雷!
那是天神发怒的拳头,
劈向大地,
草原上,滚动着一个个火球。
嘎啦啦,苍穹的闪电!
那是天神的眼睛,望着宇宙,
黑夜刺透!
黑夜刺透!
天神发怒了!发怒了!
狼不敢嗥,
虎不敢吼,
毒蛇深深地缩进草里,
牛羊胡乱地挤进马厩,
整个草原吓得发抖。
只有我,
苦难的伶仃,
在高声祈祷,
向天神伸出双手!
看哪!
暴雨把天地连成一片,
拔都和他的勇士们保卫着单于,
我们的主人!
勇士们高喊着:
“拔掉他们的胡子!”
“扭断他们的脖子!”
割头像割草,
人头滚滚,
马蹄踩着石头,火星飞迸!
叛匪们像恶狼一样吼着:
“呼韩邪在哪里?”
“我们要他那颗血淋淋的心!”
王昭君 天神哪!天神!求您保佑呼韩邪单于,我的夫君。
苦伶仃 (唱)
哎呀呀,一匹马失去了主人,
那马在狂奔!
一颗人头落了地,火辣辣地睁着眼睛。
王昭君 那是谁,难道是我的主人?
苦传仃 (唱)
不!不!
在高昂的神马上,立着单于,
他威武、高贵、沉静。
血在他的马蹄下流淌,
四面都是他的仇人。
仇人像毒蛇吐出舌头,
咝咝叫着,喷出刻毒仇恨。
王昭君 (忽然跳起来)我要去找他!
阿婷洁 (拦住王昭君)不行!你不能离开这个帐幕,你会丢了性命!
王昭君 放开我!我要找我在危难中的夫君。
〔一阵狂风掀起了帐幕,王昭君冲了出去。
阿婷洁 嫂嫂,昭君阏氏!(随着王昭君消失在草原上的黑暗中,马蹄声在风雨中远去)
〔急促的鼓声、号声、胡笳声,震撼着苍穹。在黑暗中,显出了战场,一片格斗厮杀的景
象。
〔苦伶仃的声音在战场上空飞扬。
苦伶仃 (唱)
战场上,天陷地沉,
厮杀的人马,像洪水滚滚。
但是啊,
真诚的人有真诚的心,
冲破黑夜,冲破刀兵,
向着她的主人。
〔王昭君出现在战场上,她的身后跟着匈奴的女兵。
王昭君 (呼喊)单于!我的呼韩邪单于!
〔匪徒们的狂喊压住了王昭君的声音。
匪徒们 呼韩邪!交出你的性命!
〔一道闪电,一声炸雷,呼韩邪出现在高高的岩石上。
呼韩邪 (向王昭君)你不要来!昭君!(向匪徒)叛匪!我在这儿!来吧!
〔拔都和英雄的卫士们齐声高喊:“叛匪!还不跪下!”
〔众匪徒彼呼韩邪和他的卫士们的威武所慑,纷纷跪下。
〔温敦出现在昏暗中。
温 敦 呼韩邪,看箭!
〔“嗖”,箭声划过。“当啷”,呼韩邪疾速隔开飞来的箭。
呼韩邪 (喝)温敦,你这个狼种!滚下马来!
〔温敦被震慑。就在这一瞬间,小玛纳冲上前来,挥起套马杆,一下把温敦套住。拔都和
他的勇士们一拥而上,持弓箭的牧民们也拥上,缚住了温敦。
〔王昭君向呼韩邪跑去,呼韩邪迎着她。
〔在英雄的战士们和武装的牧民们胜利的欢呼声中,暗转。
转。
〔苦伶仃愉快的歌声重起,喜悦和欢庆充溢了大地。光明从天际腾然升起,远处湿润的山
坡上镣绕着白云。在白云中隐约看见一座庄严的殿字,那是匈奴单于的祖庙。
〔草原的后方,搭起一个平坛,这是为了单于晋封阏氏的仪式准备的。坛上铺着锦绣的地
衣。开幕时坛上空着。
〔近处,金色的阳光洒满了草原,而后的水滴像珍珠似的在青草和花朵上闪闪发光。
苦伶仃 (欢乐地唱)
啊,光明终于战胜了黑暗,
呼韩邪 单于擒住了万恶的温敦。
小玛纳举起套马杆把温敦套住,
单于的英雄们,
一下子把那豺狼绑捆!
四下里突然一片安静,
海子边青蛙叫得正起劲,
它们也为单于的胜利欢庆!
哎呀,草原上的杜鹃也醒来,
一声又一声,
黄鸥滴溜溜地叫起了清晨。
金色的天空,
紫色的松林,
湖面上升起了薄雾轻轻。
听,草原上的姑娘们,
唱得多么高兴。
〔天色大明。在喜悦的气氛中,一群群美丽的少女欢笑着跑上。传来人们的欢呼声:“开
关市了,开关市了!”少女们有的弹奏着乐器,有的歌唱,有的舞蹈。
少女们 (急速而快乐地唱着舞着)
哎——开关市了,开关市了,开关市了。
领 唱 听!这是什么声音?
合 唱 这是远方传来的
一串串愉快的驼铃。
啊,那是商队的骆驼,
从中原送来了铜、铁、盐、茶,
养人的粮食,
美丽的丝锦。
领 唱 啊,我们又送去了什么?
合 唱 我们的商队出发了,
送去北方的异兽珍禽,
高大的骆驼,
神速的骏马,
和云朵似的羊群。
还有动人的音乐,
和汉胡一家的深情。
领 唱 还有什么喜事?
合 唱 还有更大的喜事,
还有更大的喜事,
普天欢庆,
普天欢庆!
汉家来的阏氏就要晋庙,
朝拜单于祖先的神灵。
领 唱 还有什么?
合 唱 单于还要晋封昭君,
给她最美好的名称,
最美好的名称。
领 唱 什么最美好的名称?
合 唱 (彼此问)
什么最美好的名称?
什么最美好的名称?
领 唱 (白)我还不知情。
合 唱 (白)我也不知情。
我也不知情。
同 唱 我们只好等,等,
等单于向我们宣告那最美好的名称。
〔呼韩邪和王昭君穿着晋庙的礼服,神态安详地走上,身后随着乌禅幕、萧育。
呼韩邪 温敦罪在不赦,他是应该明正典刑,处以死罪的。可他的姐姐玉人
间氏临终嘱咐我,要我好好管教温敦,而我没有把他管教好,我呼
韩邪的责任不轻!
王昭君 单于殿下,单于对温敦从来是管教很严,爱护备至。温敦不听单于
教诲,犯了叛逆的罪行,咎由自取。昭君认为,最好把温敦送往长
安,由天子陛下处理。天子陛下会考虑得十分周全,妥善处置。不
知单于以为如何?
呼韩邪 (十分佩服而又欣赏)好,这样处置十分适当。我决定,把他送往长安,
奏请天子发落。萧大人以为如何?
〔阿婷洁赶上,静静聆听。
萧 育 单于非常贤明,温敦固然有罪,王龙也罪过不轻,也应该禀奏长安
天子发落。萧育就将他们押送长安。(对乌禅幕)天子是圣明宽宏的,
只要他们知罪,天子是会法外施恩的。老侯爷放心。
乌禅幕 逆子温敦死有余辜。单于把他交给朝廷发落,是万分贤明。
阿婷洁 (赶上前来,泪如泉涌)哥哥,嫂嫂,我瞎了眼睛,我万万没想到温敦会
欺骗我,会谋害单于和阏氏!我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的!(跪下连
连叩头)
王昭君 (扶起阿婷洁)大公主请起。你对朝廷和单于的忠诚是谁都知道的。(热
烈地)大公主,我的亲妹妹。
阿婷洁 我的好嫂嫂,我说不出心里的感激,我是万分的感激!??哥哥,我
请求允许我随我那该死的丈夫同上长安,向朝廷请罪。
呼韩邪 也好,你去吧。
〔小玛纳穿一身漂亮的新衣跑上,苦伶仃紧跟在后面。
玛 纳 单于,单于,那个受灾的老头儿还在外面等着阏氏呢!
呼韩邪 他要干什么?不是阏氏已经送给了他粮食和衣服吗?
苦伶仃 他要求昭君阏氏自己给他一点赏赐。
王昭君 (沉吟)我自己的东西?我带来的东西都是汉宫的,如今这一切都是
匈奴的。(摇头微笑)这个阏氏自己是穷得什么都没有的。
玛 纳 他说你有,你有。
王昭君 (忽然想起来)哦,是,我是有,——可是我已经送给单于
呼韩邪 什么东西,我的阏氏?
王昭君 那床合欢被!那是我做女儿时在灯下一寸寸织成,一针针绣成的,
是我自己的。贤明的单于,您说该怎么办?
呼韩邪 (微笑着)那还是看贤明的阏氏吧。
王昭君 好。(对盈盈)盈盈,把合欢被拿来。
盈 盈 是,娘娘。
〔盈盈下。以下王昭君和呼韩邪的对白有音乐轻声伴奏。
盈 盈 立刻取来合欢被。
王昭君 单于啊,(抚摸着合欢被)
这床合欢被是我送给你的定情之物;
它
轻得没有声音,
像雪花落下,寸心暖,广字温。
呼韩邪 它,
轻轻遮盖,
像炉边火,却柳絮一样轻。
它朝夕相伴,我便处处艳阳春。
王昭君 它,
洁白似汉家女儿心,
清水鸟影,
不见灰尘。
呼韩邪 长相思啊,深深印,
白絮抽丝,绵绵不断,
这里面,藏着海样深情。
〔盈盈望着他们。
王昭君 送给他去吧。
〔盈盈微笑捧被下,小玛纳随下。
王昭君 单于啊,这是我们二人幸福的合欢被,但愿它也把温暖带给汉、胡
的千万家百姓。
呼韩邪 这才是万里中原的无限心。
乌禅幕 吉日良辰,是单于晋封阏氏的时候了。请单于和阏氏殿下升坛。奏
乐!
〔礼乐声起,呼韩邪领着王昭君缓步登坛。呼韩邪面向观众站立。
乌禅幕 请阏氏受封。
〔王昭君跪下,礼乐声止。
呼韩邪 (庄严地)我,匈奴第十四代单于,挛鞮、稽侯珊呼韩邪、若鞮撑犁
孤突,亲往长安求婚,承天子洪恩,赐婚昭君公主。上下臣民,欢
欣爱戴,塞内塞外,和悦安宁。今天晋庙祭告祖先,特册封昭君公
主为宁胡阏氏!(对昭君贺喜)宁胡阏氏千岁!千千岁!
王昭君 宁胡阏氏昭君谢恩,谢恩。
呼韩邪 宁胡阏氏请起。(扶王昭君起,二人并肩站立)
〔人群欢呼:“单于千岁!”“宁胡阏氏千岁!千千岁!”
〔小玛纳和盈盈急跑上。
玛 纳 (同时)宁胡阅氏,不得了啦!
苦伶仃 怎么了,小玛纳?
玛 纳 飞了!
苦伶仃 什么飞了?
玛 纳 那个老头儿接过合欢被,忽然刷地变成一只金色的大雁,点了点头,
腾地就朝那边飞了!
苦伶仃 胡扯!那合欢被呢?
盈 盈 那合欢被,一阵风把它吹起来,就忽悠忽悠地跟着那金色的大雁飞
走了!飞上天去了!——你们看!天上!天上!那不是?正在飞呢!
那不是大雁?那不是合欢被?
〔大雁在空中鸣唳。一片光明的彩云在蓝天里悠悠飞过。大家都惊奇地仰望。
王昭君 (对呼韩邪)我们的合欢被啊,真是神明!
呼韩邪 它变成了一床仙被轻轻。
王昭君 像天那样大,广无垠!
呼韩邪 覆盖四面八方,塞南塞北,无止境。
王昭君 祝愿普天之下没有受寒的人!
〔远处传来愉快的驼铃声和悠扬的歌声:
单于和亲啊,路边的杨柳青又青,
送来一个好姑娘啊,我们亲又亲。
汉胡一家呀,路边的杨柳青又青,
千秋万代永不分哪,我们亲又亲。
〔呼韩邪和王昭君向庙走去。
〔歌声中幕落。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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