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曲江新区田晨日用百货便利店移动版

主页 > 秦腔剧本 > 本戏剧本 >

田汉《丽人行》

  (二十一场话剧)
 
  人 物
  (以出场先后为序)
  报告员 刘母 一群工人 黄小姐
  刘金妹 友生 大姐 日本宪兵
  日兵甲、乙 章玉良 阿土 池田
  梁若英 刘大哥 黑眼镜 岛田
  王仲原 周凡 另一流氓 便衣丙
  丽英 俞芳子 又一群工人 茶房
  李新群 便衣甲、乙 小毛头 房东
  孟南 两个日宪兵小孩 高某
  贝贝 余达生 伪警
  
  第一场
  
  报告员:一九四四年春天的傍晚,在当时沦为孤岛的上海,某公园附近
  的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金妹低头走路,从对面来的两个日本兵跟她擦身走过后,他们交谈:
  日兵甲 雅马末多,可伊兹,尝打咧!(日语:“山本,这女人不错啊!”)
  日兵乙 那尼(日语:“什么”)?
  日兵甲 刚才那女人好漂亮!
  日兵乙 象个女工,可真棒。
  日兵甲 别放过她!
  日兵乙 走!
  〔两日兵回身追金妹下。
  〔金妹在幕后惨叫一声:“啊,救命啦!”
  报告员:我们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声悲惨的叫唤,我还不知道这个女人是
  谁,可是,我知道这一个突然的、虽则在当时是常有的袭击,
  将带给她多么严重的不幸。
  就在这公园的附近,住着一个姓王的银行家,他们夫妇正在
  温暖的火炉边听广播音乐。
  王仲原 颇为富丽的客厅的一角。
  〔王仲原正开收音机,他的美丽的太太——粱若英,正在热心地看报。
  梁若英(蹙眉)得了吧,听这个。
  王仲原(笑着,礼貌地)来,我们跳一个。
  〔太太转过头去。
  王仲原 跳一个嘛!
  梁若英 (指着报)这是什么时候?
  王仲原 (故意看表)三点二十五分。正是茶舞时间。
  梁若英 你真是——
  王仲原 “醉生梦死,全无心肝”,是不是?哼,一天二十四个钟头,
  你也只有在看报的时候记起这个世界。
  梁若英 (不屑地望望他)至少我在看报的时候是清醒的,你呢?
  王仲原 我,凭良心说,也清醒过的呀,太太。抗战初期,我跟大家一
  起搞救亡运动,不是吗?可是情况的发展太叫人泄气了。以
  前,只希望把战局稳定下来,拖出个胜利,哪怕是“惨胜”
  也好。如今呢,杀一阵,败一阵,都快被赶到喜马拉雅山了,
  每天看报叫人气破肚皮。因此,这几年,我不敢再清醒了。
  “但求欢喜,难得糊涂”这就是我的心境,也是我的养生妙
  诀。有什么法子呢?
  梁若英 可是,我们是中国人嘛,知识分子嘛。像你从前劝我的,大家
  还得关心点国家大事,不能因为怕气破肚皮就报也不看了。
  王仲原 哼!说得不错,真是“近朱者赤”,已经有几分李新群的味道了。
  梁若英 那不挺好吗?我就是还学不上她。
  王仲原 真能学上她,我们就呆不到一块儿了。我真有些怕你那位同学。
  梁若英 为什么怕她?她不是对你也挺不错的吗?
  王仲原 我知道你那位同学是在“争取”我。好吧,听你的话,关心一
  下时局吧。(开收音机)
  [收音饥里的广播:“各位同胞,抗战快七年了,敌人愈战愈
  弱,代军愈战愈强,虽然失去了一些土地,但是人心始终是
  我们的。古人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如今又有美、
  英各国参加我们的战线,我们的抗战已经和世界反法西斯战
  争合流了。只要我们大家一条心,最后胜利一定是升们的。??”
  梁若英 (惊喜地走过来)哎呀,又给我们收到了。可是,咳,老这一套!
  王仲原 哼,你也觉得有点儿空洞是不是?
  [他又收听南京广播:“各位听众,我们大东亚圣战已经进入决定阶段,
  日本皇军象秋风扫落叶似的进入了湘桂,重庆政权眼看就要崩溃了。??”
  [梁若英起身把收音机关了。
  王仲原 干什么?
  梁若英 听这个!
  王仲原 听过重庆的,怎么不该听听南京的呢?你知道我常常是公正的。
  梁若英 你那是高等华人的“公正”。你听得下去就听吧。
  王仲原 那么,听什么,我的好太太?
  梁若英 听麒麟童的《徽钦二帝》,好不好?
  王仲原 还不是时候。再说,我们俩对听戏的意见也有分歧。你爱听老
  生,我爱听青衣花旦。好,休息一会儿吧,这叫“耳不听为净”。(起身看
  书架,抽出《鲁迅全集》的一册,发现是空套)咦,怎么少了一本?
  梁若英 有人借去了。
  王仲原 谁?新群?
  梁若英 你猜对了。
  王仲原 准是她,别借给人家了,空着多难看哪。
  梁若英 空着谁知道?反正你不过摆摆架子,让人家说:“别瞧老王是
  个浑人,家里可还有《鲁迅全集》呢。”其实书里面内容跟你没有丝毫关系,
  还不如借给人家,化无用为有用。
  王仲原 瞧你又是一大篇。可惜你主观得很,怎么知道我不看呢?不看
  怎么知道书里面有你的情书呢?《鲁迅全集》里藏情书,这大约也是化无用
  为有用吧。
  梁若英 (惊)对哪,刚才一位朋友送一封信来,我没有来得及看,随
  手插在书里面。(急翻书)
  王仲原 慌什么呀,在这里哩。(把信给她)
  梁若英 (见已拆开,怒)谁给拆开的?
  王仲原 我!
  梁若英 还有信呢?
  王仲原 (示以留下的一张)这不是!
  梁若英 你怎么拆我的信?
  王仲原 我是你丈夫,我有这权利。
  梁若英 一个现代的丈夫是不许侵犯他妻子的通讯自由的,你知道么?
  王仲原 你忘了今天中国正在殖民地化,还没有现代化。
  梁若英 我们是知识分子呀,你该知道拆人家的信是犯罪的。
  王仲原 哼!现在拆人家的屋子还不犯罪哩。你不是看过果戈里的《钦
  差大臣》的么?我也不过跟那里面的邮政局长一样,“被好奇心所驱使”罢
  了。
  梁若英 把那一张还给我。
  王仲原 这一张我还得欣赏一下。
  梁若英 还给我!其实,我对你没有什么要秘密的。玉良是我从前的丈
  夫,贝贝是他的女儿,这你知道的。如今他打内地回来了,想见孩子一面,
  这有什么可秘密的呢?
  王仲原 对,那你着急什么呢?
  梁若英 我不是着急,我是保卫一个女人的权利。
  王仲原 我该尊重你的权利,你就该侵犯我的权利吗?我们是平等的,
  对不对?
  梁若英 什么时候我侵犯过你的权利了?
  王仲原 (严厉地)前天你为什么拆我的信?
  梁若英 我没有。
  王仲原 (出信)这是谁拆的?
  梁若英 哦,这是那无耻的女人的信。
  王仲原 哼,还不定谁“无耻”哩。
  梁若英 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同些什么人往来,你不是不知道的。我
  近来很担心你。你在孤岛上总算苦守了五六年了,别上她的当,栽大跟头吧。
 
  王仲原 我不是小孩,谁好谁坏,我心里有数。老实说,在我看起来,
  女人都是那么回事,半斤八两。
  梁若英 (怒)怎么?你把我比她?你侮辱我!
  王仲原 好,好。(走近她)别生这么大的气,太太。
  梁若英 走开!
  王仲原 这是我家,叫我走到哪儿去?
  梁若英 那么我走!
  王仲原 干嘛呀,今天贝贝要回来,得替她准备点吃的。快一个月不回
  家了,不该欢迎欢迎她吗?还有(出信)你从前的丈夫要你明天下午两点,
  带贝贝去看他一次,在东海路二十五号二楼。
  [梁若英抢信,王仲原 急收回。
  [小娘姨丽英上来。
  丽英 太太,李小姐来了。
  梁若英 请她进来。(坐着拭泪)
  [李新群,二十三四岁的女教师,风度俊美,手里提一个花网袋,匆匆进
  来,先与王仲原打招呼。
  李新群 王先生。
  王仲原 哦,新群来了,请坐。
  李新群 (见梁)若英,怎么了?(回望王仲原)
  王仲原 她生气,你来得正好,安慰安慰她吧。我有点事出去,今天贝
  贝要回来的,你就在我们这儿吃便饭。
  李新群 不,我还有事,一会儿就得走。
  王仲原 老朋友嘛,还客气什么?我走了,我太太就拜托你了。(匆匆
  着衣帽出去,又回来对梁)东海路二十五号二楼。别忘了,啊?(望她一眼,
  又匆匆出去)
  [汽车发动声,开走声。
  李新群 (默然有顷,又复推梁)若英,怎么啦?
  梁若英 (抬头,掠发擦眼,微笑)没有什么。(但忽又哭倒)
  李新群 跟他吵架?
  梁若英 他侮辱我!
  李新群 (低声)告诉我,怎么回事?
  梁若英 (低声)玉良给我来信了,仲原来了,我没来得及看,随手就
  插在《鲁迅全集》里面,不知怎么给他知道了,拆了我的信,还留下一页不
  给我。
  李新群 (细心地)信里面说了些什么?
  梁若英 谁知道!据他说,玉良约我明天下午带贝贝去看他去。
  李新群 你去不去?
  梁若英 怎么能不去?可是我怕。
  李新群 怕他跟去?
  梁若英 现在上海是什么世界,玉良这次来怕不是简单的旅行,倘使出
  了毛病??
  李新群 是啊。(停了一下)你觉得王先生近来怎么样?
  梁若英 近来他的朋友很乱,论调也变样儿了,你不觉得吗?
  李新群 唔,是有些不同了。(停)大姐,你还爱玉良?
  梁若英 新群!
  李新群 倘使你不爱他,你就干脆别去。
  梁若英 你知道我和玉良是多年的夫妻。他到内地去一连两年没消息,
  我还当他在路上牺牲了哩。后来,才知他整整吃了两年官司。我带贝贝在上
  海,孤苦伶仃地找不到工作,不得已才和仲原同居。我知道我错了,可是??
  李新群 大姐,你的事我大概是知道的。你老实说,还离得开仲原吗?
  梁若英 我跟仲原也同居四年了呀,不能说跟他没有感情。
  李新群 (微笑)那可怎么办?你跟仲原的事玉良他知道吗?
  梁若英 起先大概不知道,他到我们从前住的地方去过两趟。后来,他
  知道了,来信说他不怪我,对我也没有什么要求,只想见贝贝一面。
  李新群 哦,我想你应该满足他的要求。可能的话,让贝贝跟他去。
  梁若英 是的,他太可怜了。一到内地就被人挟嫌诬告。从牢里出来之
  后,他泥里水里不辞辛苦、做了好几年抗战工作,这次回到上海才发见他什
  么也没有了。(拭泪)
  李新群 (考虑)明天你不去也不好。可是东海路那儿不妥当。这么着
 
  吧,我替你先去看看他,把你的意思告诉他,约他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吧。
  梁若英 这很好,新群,就拜托你了。
  李新群 (望网袋)哦,我忘了。借你的书还给你。
  梁若英 忙什么呀,留在你那儿多看些时候吧。
  李新群 不,我看完了。
  [丽英匆匆上。
  丽英 太太,孟先生来了。
  李新群 孟南来了?
  梁若英 为什么不请他进来?
  丽英 还有一个女的。
  梁若英 女的?谁?
  丽英 不认识,没来过,哭哭啼啼的。
  李新群 是吗?请他们进来。
  [孟南入门,他是三十余岁的新闻记者,英俊,健实,而被工作累得颇为
  憔悴。
  孟南王太太。
  梁若英 哦,孟先生。(握手)
  李新群 怎么回事?你带谁来了?
  孟南刚才路过小花园,见一个女人在林子里寻短见,我把她给救下来了,
  可是她还非寻死不可。我把她领来了,请你们太太们劝劝她吧。
  梁若英 在哪儿?
  孟南在外头,她不肯进来。
  梁若英 怎么会寻短见的呢?
  孟南她经过那儿的时候,给鬼子兵拦住,糟蹋了。
  梁若英 我们看看去。(同出)
  [丽英进来摆椅子,若英领一女工打扮而容貌俏丽的女子哭着进来,新群
  从后面扶着。女工坐下来仍掩面啼哭。
  李新群 (抚她的头发)你贵姓?叫什么?
  刘金妹 (抽抽噎噎地)姓刘,叫金妹。
  李新群 别难过,金妹,这不怪你。多少中国的姐妹们碰上了这样的灾
  难。总有一天??
  梁若英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刘金妹 还有妈妈,丈夫。(哭)
  梁若英 (回头对丽英)拿我的梳子、镜子来。
  [丽英下。
  梁若英 金妹,别难过,歇息会儿,我们送你回去。
  [金妹哭。
  李新群 我们告诉你妈妈和你丈夫,这不是你不好,也不是你一个人的
  不幸。你住哪儿?
  刘金妹 杨树浦。(想起可怕的后果,她又哭了)
  李新群 金妹,别伤心了,我们可以劝你的丈夫,他一定不会怪你的。
  刘金妹 不,我丈夫他很在乎的。(大哭)
  梁若英 金妹,金妹!
  李新群 别哭了金妹。你丈夫他会原谅你的。
  刘金妹 我恨不得咬死那些鬼子。
  李新群 是的,我们要咬死他们,要把他们赶出去!
  [丽英送梳具上来。
  梁若英 来,我给你梳梳。(给金妹梳头,对丽英)去看看贝贝回来了
  没有。
  [丽英下。
  刘金妹 哦,王太太,我活着不忘你恩。我怕我丈夫,我活不了,我丈
  夫他不会饶我的。(哭)
  李新群 不,你丈夫倘使懂道理,就不会怪你。他是干什么的?
  刘金妹 我们是工人。我在永丰纱厂细纱间,他在同茂制铁厂。
  李新群 好,我们送你回去。
  刘金妹 谢谢你们,可是,我不能回去呀。(坐下,哭)
  李新群 (扶起她)不要紧的,金妹。
  [孟南入内打电话叫三轮车。
  孟南我们劝劝你丈夫,包管没有事。
  梁若英 (随便化化妆,披上黑绒大衣,出来)对哪,我们大家送你回
  去,你放心吧。
  孟南(出来)电话打不通,我们还是出去想办法吧!
  [丽英上。
  丽英 太太,小姐回来了。
  梁若英 哦,贝贝回来了,我不能走了。(她脱大衣)新群,老孟,你
  们俩送送她吧。
  李新群 好,我们送她。(握手)金妹,我们走吧。
  刘金妹 (起身对若英)谢谢,太太。(与若英握手)
  梁若英 金妹,你放心,他们会劝你丈夫的。
  孟南(与若英握手)再见。(下)
  [外面贝贝叫李阿姨的声音。
  [一个美丽活泼的小姑娘跳跃入门。
  梁若英 (叫)贝贝!(迎上去)
  贝贝妈!(投入她母亲的怀里)
  梁若英 孩子,想死我了,整整一个月没有回来。
  贝贝爸爸呢?爸爸不在家?
  梁若英 爸爸?你要见你爸爸?(捧着贝贝的脸)你爸爸他回来了。
  贝贝在哪儿呢?
  梁若英 他回上海来了。
  贝贝怎么“回上海来了”?他不是在上海么?
  梁若英 不,他是刚回上海的,他要见你,你爱爸爸么?
  贝贝爱爸爸。
  梁若英 那么好,明天带你见他去。
  贝贝干嘛不是今天?
  梁若英 今天?
  [王仲原 进来。
  王仲原 哦,贝贝回来了?贝贝!
  贝贝妈,你骗我,爸爸在这儿哩。(回过身去抱着王仲原 )
  王仲原 对,爸爸在这儿哩。(望了若英一眼。掏出一个玩具给贝贝)
  瞧,这是什么?
  贝贝(喜跃)嗳呀,小蛤蟆!还能跳!爸爸,谢谢您。
  〔若英黯然。
  ——暗转
  
  第 二 场
  
  报告员:遭受了敌人侮辱与损害的金妹现在由新群和孟南送她回家了。
  她母亲知道了,将会怎样地难过呢?她丈夫又会怎么样痛苦和愤怒呢?他能
  原谅她吗?
  〔汽车喇叭声。
  〔红绿灯的交换。
  〔转入杨树浦工人区木屋。
  孟南 就是这里么?
  刘金妹 是的。
  〔一位白发老婆婆迎出。
  刘母子 (看了这异样的情景)怎么啦,这是——?
  刘金妹 (哭)妈!
  刘母子 (望着新群)怎么回事,孩子?
  孟南您是金妹的娘么?
  刘母子 是的,先生,她是怎么回事了?
  孟南 我经过长安路小公园的时候,天快黑了。瞅见她在林子里寻短见,
  我把她给救下来了。她经过那儿的时候,被两个鬼子兵给糟蹋了。她不敢回
  家,我们再三劝她,才送她回来。
  刘母 怎么?真的?
  刘金妹 妈!(抱着她娘痛哭)
  李新群 老太太,这不能怪她,只怪国家不争气,我们都成了侵略者砧
  板上的肉,我们总有一天??
  刘母 (向金妹)要你到东新桥去,怎么跑到长安路去了呢?
  刘金妹 张家搬到长安路去了呀。
  刘母 钱借到了没有?
  刘金妹 借到了。(从钱袋里取出)
  刘母 (指床上)交给友生吧。
  刘金妹 (战战兢兢地交给床上的病人)钱借来了,友哥。
  〔床上的人霍然地爬起来,把接在手里的钱往地下一摔。
  友生 你干嘛不逃?
  刘金妹 逃了呀,逃不脱呀。
  友生 干嘛不打?
  刘金妹 我打不过他们呀。
  友生干嘛不咬?
  刘金妹 我咬了呀,他们捂住了我的嘴。
  友生 你干嘛不死?
  刘金妹 我就是要寻死,这位先生把我给救下来了呀。
  友生 你还有脸来见我,我可没有脸见别人了。娘,我走了!(他起身
  走出去,被金妹拖住,他回手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下)无耻的东西!
  刘金妹 打我吧,踢我吧,友哥,打死我吧!只要你能养活我娘。
  (俯地大哭)
  刘母 友生!(亦掩面哭)
  孟南 朋友,饶恕你的太太吧,这实在怪不得她,也不是她抵抗得了的。
  在这样的年头,女人们谁都有被敌人糟蹋的危险,饶不了的是侵略我们的野
  兽!我们是男人,有保护我们女人的责任。敌人侮辱她们,也就是侮辱我们,
  过分责备女人也就是饶恕了敌人。
  友生 先生,我是个粗人??我??
  孟南 她原是不肯回来的,我们再三劝她,她才敢回来。我们和你非亲非
  故,原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请你念在我们同是苦难的中国人的份上,原谅
  你太太吧。刘金妹友哥,你饶了我吧。
  友生 (低头,咬牙)我饶不了鬼子!(对孟南和新群)请坐,(转面
  对金妹)起来,起来!(翻身倒在床上痛哭)
  ——暗转
  
  第 三 场
  
  报告员:友生的话对的,我们饶不了鬼子,饶不了侵略我们的强盗!朋
  友们,这些强盗一天不赶走,我们就休想过一天安静的日子。正因为这样,
  无数的中国人,无数的中国知识青年参加了抗战,若英以前的丈夫章玉良就
  是其中的一个,他在内地工作了七年之后,回到上海来了,他去看他的老朋
  友刘大哥。
  〔章玉良在刘大哥的写字间跟他谈话。
  章玉良 在“孤岛”上的朋友们辛苦了。这几年的日子真亏你们过呀。
  刘大哥 太平洋战争以前,我们住在租界的还比较好一点,后来就更加
  困难了,斗争更直接、更尖锐化了。不过敌人的策略也有所改变。他们拼命
  想以亚洲人的立场来牢笼中国人,要我们跟他们一起跳,跟他们一起向英美
  作战。因此他们除了威迫之外又加上了利诱,加上了所谓心理作战。说起来
  我们也担心你们,抗战形势逆转以后,我们在孤岛的过得苦,你们在内地的
  也不太轻松愉快吧。
  章玉良 可不。抗战初期大家是一股子热气,虽则有矛盾,还不大显。
  可是越到后来,困难就越多。
  刘大哥 那是说民族内部的利害冲突,超过了对敌斗争了。这些情况我
  们这里也晓得一些。
  章玉良 大哥,照你看,抗战的发展会怎么样呢?
  刘大哥 我看,我们的矛盾固然不少,但是敌人更困难。目前欧洲方面
  进展得很顺利,苏联已经进入反攻阶段了。看起来我们的抗战不会拖得太久
  的,当然我们得加强主观努力呀。
  章玉良 内地的朋友们也是这样看法,我这次回来很希望能在你的须导
  下多做些事情。过香港的时候,听得老杨说:上海的工作还大有可为,只是
  有些同志面孔太熟了,失去作用。我多年不到上海来,他们觉得我比较适当,
  因此我就来了。再说我的老婆女儿都丢在上海,原也想来看看她们的。
  刘大哥 论理,你太太和女儿在上海,我们做朋友的应该帮忙得更有效
  些。可是,直率地说,你那位太太也颇难伺候。介绍她教中学吧,她的功课
  有点生疏;教小学吧,她又嫌地位低,不愿意。后来周建公费了九牛二虎之
  力介绍她到华盛银行当事务员,她又嫌每天得按时办公,不愿干下去。可就
  因为那两个月银行生活她认识了王仲原 ,王原是在行里当课长的,最近升
  了副行长。起先很靠拢我们,时常出席我们召集的座谈会,报告些经济问题,
  也颇有条理。后来他跟你太太的关系已经不平常了,我们曾经不止一次劝过
  你太太,要她慎重考虑。还有,李新群,你认识么?
  章玉良 (想了想)李新群?不记得了。
  刘大哥 是你太太在大学时候的同学,现在是我们一个有力的女干部。
  她对我们的书报杂志的出版发行是很有帮助的。
  章玉良 你是说李芸?
  刘大哥 以前叫什么我说不上,这几年提起李新群是很多人知道的。她
  也劝过你太太。你太太口头答应说:决不做对不起你的事。可是不久,她就
  由祥云里搬到了景星村,正式跟那姓王的同居了。
  章玉良 (感慨地)这次回来,我首先跑到祥云里故居,一直上楼,被
  娘姨给拦住了,我还当新的娘姨不认识我,我还生气哩。一间才知早已换了
  主人。我不死心,后来又到门外徘徊过几次,你知道院子里那棵碧桃是我跟
  若英结婚的时候我亲手栽的,于今长得那么粗了。
  [刘大哥无语。
  章玉良 (叹了一声)不过也好,也许她选择得对??
  刘大哥 物质上许过得好一点,精神上八成更痛苦吧。
  章玉良 为什么?
  刘大哥 干银行的人天天弄钞票,很自然地养成一种“唯钞票论”的人
  生观。在他们眼睛里,一切都是跟钞票走的,爱情也不例外,他会真看得起
  女人?听说他在外边还另外有一个情妇。
  章玉良 是吗?真糟糕,贝贝是个好孩子,别把她也给沾染坏了。你看
  见贝贝没有?该长大了些吧?
  刘大哥 见过,已经是个小大姑娘了。听说那王仲原 也挺喜欢她,这
  几年,贝贝就当他是爸爸了,这得好好地告诉她才成。
  章玉良 我写过两封信给若英,说我别无要求,只要见见贝贝,她还没
  有回信。你说她会不会让我见她?
  刘大哥 我想,她会的,她也不是不想你。不过,那姓王的是不肯轻易
  丢开你太太的。
  章玉良 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说什么我也得见见我的孩子。
  刘大哥 别着急,我给你想办法。
  章玉良 (他拂去不愉快的情绪,转移话头)你那报纸还销得不错吧?
  刘大哥 不错!已经突破两万份。
  章玉良 上海居然能出那样进步的报纸,真不错。
  刘大哥 利用帝国主义相互间的矛盾嘛。再说,上海人毕竟有革命传
  统,只要你能说出人家心里的话,人家都抢着要看,有了群众的支持,就有
  了本钱了。
  章玉良 《中国呼声》呢?
  刘大哥 那是孟南负责。他很有点冲劲儿,缺点是有时候也不免过于冲
  动。最近关于日本宪兵队的罪行,他一连几次猛烈攻击,效果是好的,但看
  样子是要出毛病的。
  章玉良 还是应该劝劝他,我们的工作既要尖锐,又要持久。
  刘大哥 对。可是事到其间,谁也会忍不住的,有些事会把你头发都气
  得竖起来。(想起一事)对,玉良,你到了上海还得弄一张市民证。
  章玉良 市民证?倒要见识见识。
  刘大哥 (掏出一张硬纸片)你瞧瞧这个。在上海住这是少不了的,你
  还得经常摆在身上,别弄丢了。
  章玉良 (看证)“商界”,有趣!
  刘大哥 明天也设法给你弄一张。你算什么“界”呢?“报界”?“学
  界”?哈哈哈!(他们笑了,听见外面有敲门声)进来。(向玉良)可能是
  新群来了。
  [但上来的是一个叫周凡的青年。
  周 凡 大哥,你叫我?
  刘大哥 对。昨晚志超他们上船还平安吗?
  周 凡 哦,没有错,你放心得了。船上我还托了老谢招呼,万无一失。
  刘大哥 别得意,小伙子。我就是怕这个万一。
  周 凡 是,以后加倍小心得了。没事了吧?(欲行)
  刘大哥 哦,给玉良同志预备一张市民证。小王交给你了吗?照片哪什
  么的?
  周 凡 都收到了。就办。(见章玉良,惊喜)哦呀,章先生!您什么
  时候回来的?太好了!想了您多少年了。
  章玉良 (面善)哦,你周——
  周 凡 周士祯。
  章玉良 对,周士祯,你是在尚志大学二年级的?
  周 凡 您记性真好。我没毕业就出来了。
  刘大哥 怎么?你们认识?
  周 凡 我是章先生的学生。
  刘大哥 那更好了。以后多照顾玉良同志。
  周 凡 一定的。大哥,我有点要紧的事,先走。章先生,回见。
  [他刚到门口遇见李新群上来。
  周 凡 哦,新群!几天没来这儿!(热情地握手,转过来报告刘)新
  群来了!
  刘大哥 快进来!
  [李新群上。
  李新群 (与刘握手)大哥。
  刘大哥 来,给你介绍,(指玉良)这是刚从内地回来的章玉良,(向
  玉良)这是李新群。
  李新群 啊,章先生。还是您跟若英结婚的时候认识您的。我是若英的
  同学,那时候我还小。十几年了,都有些恍惚了。
  章玉良 哦,是的。刚才刘大哥还谈起你来着。听说你这几年工作得非
  常好。
  李新群 年轻,不会办事。
  章玉良 别客气了。(笑)
  李新群 您写过一封信给若英,约她去东海路二十五号见面。是吗?
  章玉良 是的,她收到了?
  刘大哥 (对兴奋地望着新群的周凡)咦,你不是有事吗?
  周 凡 哦。(红了一下脸)对。我走了。(下去)
  李新群 若英收到您的信,她也想见见您。可是东海路二十五号不合
  适,想约您上另一个地方去,行吗?
  章玉良 (望刘)大哥,您看怎么样?
  刘大哥 (向新群)什么地方?
  李新群 就在我家里。(转向玉良)
  孟南也想见见您的。
  刘大哥 唔,好,可也要特别小心,我总觉得
  孟南有时候警惕不够。
  李新群 我知道,已经跟孟南谈过了。
  章玉良 (向新群)我能不能见见贝贝?
  李新群 贝贝也许会同来的。
  章玉良 那好极了,现在就去吗?
  李新群 是的,现在就去。
  刘大哥 那你们快去吧。别忘了后天来取市民证。再见。(与玉良握别)
  ——暗转
   
  第四场
   
  报告员:玉良带着沉重的心情,跟着新群走去,他想着他的妻子,不,
  他从前的妻子若英和他们的小女儿贝贝,他离开上海的时候,贝贝才五岁呀,
  现在过了七年了,他想不出他女儿现在是什么样子,但他多么想见见她呵!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着,走到一家电影院的门口。
  电影院前。
  李新群 章先生好久没有看电影吧?
  章玉良 不,在桂林也常看,(指广告画)这部片子在两年前就看过的。
  李新群 是的,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美国片子就不来了。日本片中国
  人又不爱看,这样就造成话剧和地方剧的繁荣。敌人也不能不承认江南人民
  喜欢他们自己的声音。
  章玉良 哪儿都一样,中国人该有自己的声音了。
  [他们边说边走,背后贝贝呼唤新群。
  贝贝李阿姨!
  李新群 (回头)谁?(贝贝)哦呀,你在这儿!来,你爸爸——(正
  要替她引见玉良)
  贝贝我爸爸领我来看电影的。
  李新群 妈妈呢,她也来了?
  贝贝没来,她看朋友去了。李阿姨,您也来看电影吗?
  李新群 不,我有事要家去,爸爸呢?
  贝贝爸爸在买水果哩。
  [王仲原 手提水果篮赶过来。
  王仲原 哦,新群,你来了。看看电影好不好?这张片子很不错。旧一
  点,可是主题很正确,现在反而不大看得见这样有内容的作品了,女主角陶
 
  洛西演得挺出色,你不也挺欢喜她吗?
  李新群 不,我今天不着,我有朋友。
  王仲原 (望望玉良)一道进去嘛,票子是没有了,老板认识我,我可
  以想办法,添座儿。
  李新群 谢谢,我改天看。若英她没来吗?
  王仲原 没有,(说得意味深长地)她今天另有约会。
  李新群 那再见了。(匆匆拉玉良走)
  [舞女俞芳子打扮得很妖娆地走出。
  俞芳子 仲原,来呀,都快开映啦,还磨磨蹭蹭地干嘛呀?
  王仲原 我给贝贝买水果。
  俞芳子 你就宝贝你那心肝女儿。
  王仲原 怎么,你不是也宝贝她吗?
  俞芳子 得了,我高攀不上。(走过来拉着贝贝的手)来吧,我一个人
  的大小姐。
  [他们拉着贝贝入内,暗转。
  [男女脚步声继续下去。
  [街上。
  章玉良 新群,刚才谁呀?
  李新群 怎么,你不认识?!
  章玉良 (摇头)不认识。
  李新群 你太太现在的丈夫呀。
  章玉良 王仲原?
  李新群 对。
  章玉良 那女孩子呢?那叫“李阿姨”的呢?
  李新群 咦,您没有看出来?贝贝呀!
  章玉良 怎么?她就是贝贝!
  李新群 对哪,赶下一趟一定领她来见您,这儿人多,走吧!(她轻拉
  玉良走下)
  [周凡远远跟着新群,一便衣侦探甲又远远跟着周凡,相继走下。
  ——暗转
  
  第五场
  
  报告员:从五岁起就没见过父亲的贝贝,怎么会认识玉良呢?由于嫉妒
  与邪恶的心理,王仲原不愿意贝贝跟她母亲去看她自己的父亲,便把她领到
  电影院看电影,还约了他的情妇俞芳子。玉良错过了和女儿见面的机会,跟
  着新群走。这时候,若英早在新群家里,等着她从前的丈夫。
  新群家书报杂志成堆,并有油印机之类。
  [梁若英穿着外出的漂亮服装,正和孟南说话。
  梁若英 (看表)怎么还不来呀?
  孟南快了!
  梁若英 别是新群太忙,把这事给忘了吧?
  孟南不会的,她总是把时间安排得挺准确的。
  梁若英 (起立,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报馆里的事忙吗?
  孟南唔,还好,反正晚上发稿,忙的也不一定是报馆里的事。那天金妹
  的新闻登出来了,你看见了吗?
  梁若英 看见了,写得真好,骂得好厉害。这样儿行么?日本人不说话?
  孟南来警告过,要更正,还没理他。
  梁若英 他们一定对中国文化人头痛吧。玉良常说:中国人在多么困难
  的情况下,总还是要发出自己的声音的。
  孟南也可怜得很,就这么一点点声音。不过,倘使连这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就太不成话了。
  梁若英 对。那天我原想跟你们一道去送金妹的,贝贝回来了,没有去
  成。你那篇文章说她丈夫起先要打金妹,你们再三劝他,他才原谅了金妹的,
  是吗?
  孟南(点头)她丈夫是个挺爽直可爱的人,一定要请我们吃饭。我们怕
  他太费事,要走,他非留我们不可,说不吃就是看不起他。我们没法子,只
  好领他的情。那顿饭吃得真香啊!
  梁若英 哪一天领我去看看他们去,好不好?
  孟南(笑)你要去也行,不过路远得很,工人区,房子又脏又小,对摩
  登太太们怕不大相宜吧。
  梁若英 你又来笑话我了。
  孟南你和玉良有几年不见了?
  梁若英 他是抗战开始那年离开上海的。那时候贝贝才五岁。今年她十
  二了。
  孟南七年了。玉良不是想见贝贝吗?怎么不带她来呢?
  梁若英 仲原太不应该了,吃过饭就把贝贝给带走了。我跟玉良约好了
  的,又不能不来。只好等下趟再带贝贝来。
  孟南(听)有人上楼梯,许是玉良来了。
  [新群推门进来。
  李新群 (见若英)哦,你来了。(回头向外)章先生,请进。
  [玉良入,与若英点点头,走到孟处。
  李新群 (介绍)这是孟南。
  章玉良 哦呀,久仰。
  孟南欢迎!欢迎!(他们热烈地握手)来了多少时候了?
  章玉良 不多几天。
  孟南在内地辛苦了。
  章玉良 你们在孤岛奋斗的同志们才辛苦了。
  孟南没有什么成绩,惭愧得很。请坐。(望若英)你们两位七年不见了,
  多谈谈,我们有点事,出去一下。
  章玉良 不,没有关系。
  梁若英 孟先生,你——
  李新群 (把他们俩拉在相近处坐下)我们一会儿就来,这里有茶,这
  是上海最好的香烟,孟南特为你们买的。
  梁若英 新群,你这是——
  [孟南新群夫妇俩出去,把门倒关起来。
  [玉良和若英默然相对了几分钟,玉良伸手,若英起身握手,由于激动,
  顺势投到玉良怀里,玉良轻轻抚了抚她,旋即避开,送烟给若英,若英接过。
  出打火机给他点烟。
  章玉良 (抽了几口,望望若英,慨然地)怎么样?还好么?
  [梁若英低头不语。
  章玉良 这几年没有生病?
  [梁若英以巾掩面而哭。
  章玉良 到了上海才晓得。这也不能怪你。有什么办法呢?七年来的抗
  战,吸引了我的全部精力。虽则也时常想念你们,可是回不来,顾不到呀。
  说句八股:“怪鬼子吧”。
  梁若英 (从眼泪里抬头)听说你一到内地就吃官司,受了很多苦吧?
  章玉良 哦,吃官司嘛,还会不受苦?一到上饶就被顾祝同把我给关起
  来了。
  梁若英 没有人营救你?
  章玉良 (摇头)在那儿谁也不认识我,认识我的就只在上海被我骂过
  的一个无聊的家伙,而他是顾的红人,这就该我倒霉了。
  梁若英 你不应该去的呀。
  章玉良 不,我应该去的。
  梁若英 你不应该去的,你去了,苦了我,苦了贝贝,也苦了你自己。
  (哭)
  章玉良 受苦对于我们是一种熬炼,就看谁禁得起熬炼。
  梁若英 我知道你会怪我的。(哭)
  章玉良 不,我刚才说过,这也不能怪你。
  梁若英 你走了之后,贝贝没有一天不思念爸爸。
  章玉良 (苦笑)可是,她现在已经不认识我这个爸爸了。
  梁若英 怎么,你见过她?
  章玉良 唔,刚才在路上碰见她,她同她现在的爸爸在一块儿看电影。
  梁若英 你没有叫她?
  章玉良 她正管别人叫爸爸,我怎么好叫她?再说,她长得那么高了,
  不是新群告诉我,我一点也认不出来了。
  梁若英 你离开我们的时候她太小了。
  章玉良 你没有向她提起过我?
  梁若英 (不敢望玉良)人家不许我对孩子提起你呀。
  章玉良 私下你也没有对孩子提过?
  梁若英 几次想提,没有敢提,孩子太聪明了,我怕伤她的心。
  章玉良 (苦笑)你不怕伤我的心?
  梁若英 你??你当时为什么要离开上海?
  章玉良 你问鬼子为什么要进攻中国吧。
  梁若英 我,我恨死你了!
  章玉良 你恨我?你现在不是过的挺幸福吗?
 
  梁若英 幸福?
  章玉良 至少在生活上。(望望她的服饰)
  梁若英 你一点也不想到我的痛苦!一点也不想到我的痛苦你也有责
  任。
  章玉良 不,我想到过。你该不否认吧,以前我们也度过一些幸福的日
  子,我把你当女王似的看待,尽管我是个穷作家,穷教授,我总是尽量地让
  你趁心如意。而你现在呢,物质享受当然好得多了,可是精神上毕竟有些欠
  缺,花晨月夕不免对过去的场景作幽凉的回忆,你的痛苦不过如是而已。可
  你看见那千千万万流离失所的难民没有?你曾想到那些在风里、雨里、炮火
  里、轰炸里流离颠沛的女人和小孩没有?想到他们,你的痛苦就成了一种奢
  侈了。
  梁若英 玉良,几年不见,你变得残忍了。
  章玉良 不,应该说,残酷的现实把我锻炼得更仁慈了,也更坚强了。
  我不是没有眼泪的人啊,为了你,为了贝贝,我不知流过多少眼泪,有过多
  少不眠的晚上。只不过我已经能够不单是想到自己的一身一家,而想得较为
  广大些罢了。
  梁若英 我为你也哭过不知多少次,特别是听到你在吃官司。玉良,你
  觉得我们还有前途吗?
  章玉良 怎么没有?抗战有前途,我们就有前途。
  梁若英 我是说,我们的爱。
  章玉良 爱?若英,别说小孩子话了,你现在不是王太太吗?
  梁若英 不,玉良,你不能这样看我,你真太残忍了!你为什么要这样
  说呢?(哭)
  章玉良 (避开)若英,别太兴奋了。我在信上说得很清楚,我只不过
  想见见贝贝罢了。你能设法让我多吻吻孩子,我就感谢你了。
  [外敲门。
  [便衣甲上。
  便衣甲孟先生在家吗?(望了望玉良们回头向外)进来!
  [便衣乙进来。
  便衣甲(向玉良、若英厉声地)把手举起来!站起来!(向便衣乙)搜
  他们。
  [便衣乙搜若英和玉良。
  梁若英 强盗!
  便衣甲哼,对!就是来捉你们这些强盗的。你们是抗日分子,对吗?抗
  日就是强盗。站过去!把脸转过去!不许动!
  梁若英 (不转脸,辩解)不,你们抓错人了。我不姓孟,我是王太太。
  我们找朋友来了。
  便衣甲少说废话,哪有抓错的?(向便衣乙)搜到东西了没有?
  便衣乙搜到了一些印刷品。
  便衣甲拣要紧的搬走。
  便衣乙是。
  [两个日本宪兵,从外面进来。
  便衣甲把他们给铐起来!
  [他们把玉良、若英铐在一块。
  章玉良 (苦笑)想不到咱们又在一块了,若英,这也是一种“奇缘”
  吧。
  梁若英 我恨你。
  章玉良 恨我有什么用?(严肃地)我们一道,再经受一次熬炼吧。
  梁若英 真倒霉!
  便衣甲走!
  [日宪兵押玉良、若英下。
  ——暗转
  
  第六场
    
  报告员:就这佯,玉良和若英被抓去了。这对于在内地已经坐过两年监
  狱的章玉良,虽然是残酷了一些,但是这位战士认为又是一次熬炼。而对于
  过惯了舒适生活的若英,会有一些什么影响呢?这还不能知道。我们且看看
  日本便衣今天要逮捕而没有逮捕到的孟南吧。
  刘大哥 家。
  李新群 (跺脚)真没有想到会这样,外面不知道的还当我们故意害他
  们的哩。
  刘大哥 我早说过,你们那儿得当心,可你们就是警惕不够。
  李新群 (低头)真该死,我太大意了,我以为暂时是不要紧的。
 
  刘大哥 日本人也早注意玉良了,瞧这个。(指日文报纸)他们对玉良
  回上海已经有报道了,这趟决不会轻易放过他的。玉良那样的身体够他受的
  了。凭什么也得把他给救出来,否则我们的责任太大了。
  孟南对,把这任务交给我吧。这主要是我的责任。
  刘大哥 不,看情形,你是非走不可了。老黄告诉我,日本人对你势在
  必得。
  孟南可是走到哪里去呢?
  刘大哥 到内地去。
  孟南那么这里的事谁管?杂志报纸一大堆。
  刘大哥 自然还得办下去,这你就别管吧。
  孟南我实在丢不下这些熟悉了的工作,同时(摇头)到内地去也渺茫得
  很。
  刘大哥 到处都有组织,服从组织,按照原则办事,有什么渺茫?(检
  信件)一切都给你预备好了,你先到武汉再转昆明,这里有几封介绍信。
  孟南可是——
  刘大哥 别三心两意的了。快去准备。
  [周凡上,他似乎有什么心事,不象以前活泼。
  刘大哥 士祯,船票买了吗?
  周 凡 买了。江新,房舱,晚九点上船。(交船票)
  刘大哥 (向孟南)船票交给你。
  孟南(见只一张)一张!那么新群呢?
  刘大哥 唔。你们愿意的话,同走也可以。
  孟南我看——
  刘大哥 那么小周,再去买一张。
  周 凡 (似乎有些勉强地)好,我去。
  李新群 慢点。(止住小周,向孟南)我留下吧。
  孟南你留下?
  李新群 对。估计我留下还可以做些事。大哥说得好,凭什么也得把玉
  良他们给救出来。他们是代替我们受罪的。尽管组织上会设法营救他们,倘
  若我们都扬长而去,人家要批评我们的。
  孟南真是。大哥,让我留下吧。那样我们于心才安。
  刘大哥 你留下不合适,这不是你心里安不安的问题,是怎样合理使用
  力量的问题。(考虑后)不过,新群要留下来我也不反对。她的工作一时还
  没有人能代替她。
  李新群 对,在这儿我可以照顾玉良,替他们奔走,我想去找池田老人,
  也许能起一些作用。还有大哥支持我搞一爿小学,房子也看好了。
  刘大哥 对,应该赶快把它建立起来,作为一个据点。
  孟南(痛苦地)唔,好。那你就留下吧。我想我们是会再见的。战争不
  会拖得太久,而且将以敌人的失败而结束,这是不用怀疑的。但是,人事变
  化很多,我们还年轻,我们的工作带很大的冒险性??
  李新群 (激动)得了,别说下去了。
  孟南,你放心,我不是若英,你不会失掉我的。不管命运多么残酷,它
  顶多能分开我们的身体,不能分开我们的心。
  孟南新群!(他激动地拥抱了她)我知道你是能照顾自己的。何况还有
  大哥。
  刘大哥 对,我会招扶她的。
  孟南(对刘)谢谢你,大哥!(紧紧握手)
  刘大哥 你放心吧。
  孟南(见周凡)哦,士祯,我也拜托你。
  周 凡 (握手)不用拜托,新群是我们的好同志。
  [孟南与新群再度握手,拥抱。
  刘大哥 (看看表)
  孟南,该走了。把分别的痛苦化为力量吧,同志。在上海,在内地,一
  样是为人民的自由解放做斗争,我的老婆不也是在西北吗?
  孟南是。
  [余达生进来。
  余达生大哥,你叫我?
  刘大哥 哦,你来了,请等一等。(转向孟南)那么孟南,走吧。(出
  一皮包)这是路费和文件。内地情形也很复杂,诸事留心,别再大意了。
  孟南(沉重地)是。那么,我走了。到武汉就给您来信。您也多多保重。
  再见了。
  李新群 (也起身作别)我送他一下。行吗?
  刘大哥 你甭送了。小周,招扶孟南上船。小心一点。船开了,马上告
  诉我。
  周 凡 是。
  刘大哥 (对孟南)这里你放心。祝你一路平安!(再紧紧拉手)
  [新群送孟南下去了。
  刘大哥 也送到外面,一会儿转来。
  刘大哥 (对由门口转来以巾拭泪的新群)新群,别难过。加紧筹备办
  学校,你说的那个地点,我去看过,很不错。(给她钱)把它租下来,买点
  家具。
  李新群 是。
  刘大哥 不过,这几天你太兴奋了,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别把身子累坏
  了。
  李新群 不要紧,我不累。我走了,大哥。(她辞了刘大哥,跟余达生
  点了点头,雄健地走出去了)
  [刘大哥目送过她的后影,回头望久候的余达生,以手示意,要他坐过来。
  余达生(坐到他的对面)关于杨树浦的情况我写了一个报告,您看到没
  有?
  刘大哥 看到了,写得很好。听说永丰要关厂了?
  余达生他们经不起帝国主义的压迫是一回事,借此向工人进攻是另一回
  事。现在我们正酝酿五厂联合罢工。
  刘大哥 对,一定得发动许多工厂来支援这个斗争。你那报告里的意
  见,我们部分同意。在这个年月,工人们过着灾难般的生活,我们一面要激
  起他们的愤怒,提高他们的觉悟,一面也要经常关心他们的生活,发动大家
  的力量,互相帮助,减轻工人的苦痛,减少一些可以避免的悲剧。来,我们
  仔细研究一下。
  ——暗转
  
  第七场
  
  报告员:其后的某一天,杨树浦工厂区一条巷子里也出了这样的事。
  [放工汽笛声。工厂区僻巷。
  [金妹追上另一个她叫“大姐”的女工。
  刘金妹 大姐,慢点走,我们谈谈。
  大 姐 你不是说要回去吗?
  刘金妹 是呀,妈有病。我得赶快找大夫去。我问你,你听谁说,我们
  厂要关门啦?
  大 姐 外边谁都知道。厂里孙先生也这么说。
  刘金妹 为什么?生意不好?
  大 姐 说是人家洋纱比咱们的便宜,老板赔不下去 了 。
  刘金妹 不反正是靠东洋人吗?
  大 姐 东洋人逼老板把厂全交给他们。老板不肯,总想留着点儿,东
  洋人就处处给他捣麻烦,银行也不肯通融,他还不是老办法,牺牲工人,减
  少损失。看样子厂是关定了的,刘大姐说:倘使关厂,至少得要求多发一个
  月工钱。
  刘金妹 咳,当真关了厂可怎么办?我妈又病了,就靠我丈夫一个人赚
  钱了。
  大 姐 当真关了厂,没有办法的就不止你一家了。
  刘金妹 可不。
  大姐,怎么你好象老有办法似的?
  大 姐 有什么办法?就靠招弟摆一个小摊儿,做点小生意贴补贴补。
  刘金妹 做什么小生意?
  大 姐 起先是卖大饼油条,后来才知道洋罐头比大饼油条还要便宜,
  我们就贩洋罐头了,倒还不错。
  刘金妹 咳,都象你们有本钱就好了。
  大 姐 咳,谁有本钱?谁还不都是吃在口里,穿在身上?没有法子,
  只好借印子钱做本,背大二分利呀。
  刘金妹 不管怎么说,人家总愿借给你呀,象我们,人家有钱也不愿借。
  大姐那也不见得。你真想做做小生意么?
  刘金妹 想试试看,不做点小生意贴补贴补,真过不下去。
  大 姐 好,我替你问问去。
  刘金妹 大姐,拜托拜托。
  [金妹与大姐分手,刚要转弯,一流氓型的男子走过,轻亵地,摸了金妹
  一把。
  刘金妹 (打回去)谁?
  阿 土 咦,我呀,连我都忘了,金妹?
  刘金妹 (怒)谁知道你是谁?
  阿 土 我呀,阿土哇!
  刘金妹 干嘛动手动脚的?
  阿 土 神气什么?东洋人动得,我动不得?
  刘金妹 赤佬!(瞪眼走下去)
  阿 土 他妈的!
  [戴黑眼镜的流氓和另一个流氓上。
  黑眼镜 阿土,你同谁生气?
  阿 土 这小娘们给东洋人动过了,还神气活现。
  黑眼镜 你说刘金妹?唔,这几天给报纸上一捧,抖起来啦!
  阿 土 大不了一个纱厂女工,抖的什么鸟?
  [友生走过,听到他们说话。
  友 生 怎么着?纱厂女工就该受欺负吗?
  阿 土 咦,这关你什么事?
  友 生 我是工人,你说工人就关我的事。
  黑眼镜 这女人偷东洋人,丢我们工人的脸,有什么说不得!
  友 生 你怎么知道她偷东洋人?
  黑眼镜 你他妈的怎么知道她不偷东洋人?
  友 生 鬼子兵横行霸道,糟蹋中国女人,中国的男人们不说公道话,
  不打抱不平,反而站在鬼子一边说中国女人不好。他妈的,难怪中国要亡,
  一定得人家强奸他奶奶,强奸他姐姐,他才算心满意足。
  黑眼镜 他妈的,国都亡了,多少女人被皇军给霸占了,个把女工有什
  么大不了的。你这小子不服气,想造反吗?
  友 生 你这小子,竟然满嘴“皇军”,不知羞耻,你还是中国人吗?
  另一流氓(指友生告黑眼镜)他就是刘金妹的丈夫。
  阿 土 (大笑)哈哈,闹了半天,原来是个“活忘八”!
  友 生 (一拳把阿土打倒在地)你这狗杂种,你说什么?
  黑眼镜 他妈的!
  [阿土、黑眼镜与友生打成一团。友生盛怒之下,愈斗愈勇。金妹闻声赶
  来。
  刘金妹 (叫喊)友哥,友哥!(回头)大家来啊,有人欺负友生。大
  家来呀??
  [在友生与阿土恶斗中,黑眼镜取石灰一包,抛向友生的眼睛。众工人涌
  上,三流氓狼狈逃走。
  众工人打,打,打死这些狗杂种。(几个工人继续追下)
  友生 (以手掩住双目,痛苦地)他妈的!我完了!
  刘金妹 (忙来扶住友生)友哥,不要紧吗?不要紧吗?
  友生 痛得厉害,别他妈的把我眼睛给搞瞎了。(他痛得用手去擦)
  [余达生走过来。
  余达生友生,快别擦了,那会更坏。我们陪你找大夫去。
  刘金妹 对。快找大夫去。(低声,踌躇)可是我们钱不够怎么办,老
  余?
  余达生不要紧,我有熟识的大夫,用些钱我们大家想办法。
  刘金妹 那太好了。帮帮忙吧。(扶住友生)
  众工人快去吧。
  友生 (十分痛苦和气愤地)没想到遭这样的毒手,他妈的!
  余达生我跟你说过的,这是残酷的斗争嘛。来,你扶着金妹走。
  刘金妹 扶着我吧,友哥。
  [工人拥友生下。
  ——暗转
  
  第八场
  
  报告员:余达生和金妹扶友生找大夫去了。我们但愿友生的眼睛有重见
  光明的希望。如今且说孟南走了以后,新群这位热情的女战士正在忘餐废寝
  胆大心细地干着刘大哥交给她的工作。一天她很警惕地在路上走着,周凡从
  后面叫她。
  周 凡 新群!(见新群不答,再叫新群!
  李新群 (回头惊望)谁?(见是周凡)哦,你,士祯。(四望无人,
  低声)以后叫我兰生,别叫新群了。大哥不是说过的吗?
  周 凡 对,以后改。上哪儿去?
  李新群 回去。
  周 凡 你怎么又去找王仲原呢?
  李新群 不是找王仲原,是找贝贝,约她同去看她爸爸。真倒霉,给王
  仲原训了一顿。
  周 凡 他怎么训你来着?
  李新群 他说章玉良被捕反正是迟早问题,不必说他,怎么把他的老婆
  也给陷进去了。要我还他的人。
  周 凡 这个无耻的家伙!
  李新群 可是我们的确也有错误。我真是难过,那样冒冒失失地把一位
  有力的同志陷在牢里,我永远不能饶恕自己。
  周 凡 你也别那么难过。那,那也不是你一个人要负责任的。
  李新群 你说还有谁?
  周 凡 (狼狈)我不过比方这么说。
  刘大哥 说过这事大家都有责任。
  李新群 (敏感)小周,我上王仲原那儿去,你怎么知道的?
  [周凡无语。
  李新群 你跟着我?你时常这样,对吗?
  周 凡 我、我,关心你,怕你出危险,你记得,孟南走的时候也托付
  过我的。
  李新群 对,大哥说孟南走的那晚上几乎被敌人给发觉了,是你把他掩
  护过去的,我真感激你;可是,周凡,我想问你一件事,我摆在心里好一些
  日了了,老没说。
  周 凡 (热情地)说吧。什么事?新——
  [有人打一个女小孩,问“小毛头,你、你怎么偷吃我们家东西?你还偷
  不偷?”
  [“我饿了呀。”“你饿了就该偷吃的?”女小孩挨打声,哭声。
  李新群 好,下次谈吧。我去看看去。
  周 凡 我也去看看。
  李新群 (握手)别??
  [女孩子哭得更厉害,新群健步地跑去了。
  周 凡 (兴奋地目送着她的后影,不由地低叫)新群!
  [暗中有人拍他的肩头,他转过头看,不认识。
  周 凡 你是谁?
  [暗中人是我们曾经见过的便衣甲。
  便衣甲(冷笑)怎么,跟你打了好几次交道了,还不认识我?
  周 凡 (起身)谁跟你打过交道?谁认识你?(要走)
  便衣甲(忽出手枪止住他)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啊。别忙,坐下来,
  咱们谈谈。
  周 凡 (不得已,坐下)有什么好谈的?
  便衣甲上海滩嘛,谈谈买卖。
  周 凡 我不懂买卖。
  便衣甲就谈你懂的买卖吧。(给香烟)对,上一批买卖你出了很大的力,
  还得谢谢你哩。
  周 凡 (呆然)我给你们出过什么力,奇怪!
  便衣甲怎么,你出了力还不知道?不是你领我们上山海关路,我怎么能
  破获那么大一个机关?后来知道抓的是章玉良,你的功劳就更大了。
  周 凡 (不寒而栗)怎么,你——?我怎么会领你们去的?
  便衣甲你跟着人家,我们跟着你。不是你领的是什么?“功成不居”,
  你真太伟大了。哈哈!
  周 凡 (怒)原来你是狗!
  便衣甲(又以手枪按住)别动换!咱们客客气气的。你动换,逃得出我,
  逃不出上海的天罗地网,懂吗?你也别着急,你那些反日的同志,我们暂时
  也不会动他们的。你也尽管在你们团体里照常忠实地工作。懂吗?认识你不
  错。你很有价值:你关系方面多,你是我们的眼睛,也是我们的好线索。我
  们很看重你。来,跟我上家里谈谈,你放心,别人是不会知道的,你的事只
 
  有我知道,懂吗?(见周凡不动)咦,怎么不走啊。
  周 凡 (想相机打倒敌人)你走吧。
  便衣甲(出枪冷笑)小伙子,你还嫩哩。照平常一样,你在头里走,我
  跟着你。到前面就上吉普车了。(周凡不得已,只好跟着走。
  ——暗转
  
  第九场
  
  报告员:新群那天晚上救回了那个因偷人剩饭而挨打的小毛头,这孩子
  成了她的学校的第一个学生。
  一个颇大的前楼现在成为弄堂小学的筹备处,也是现在新群的工作、生
  活的地方。
  [新群正在辛勤地写钢板,外面小孩踢球,一个小皮球从窗孔飞进来。新
  群拾起,走到窗口,叫声“小张接着”扔下去。但球从屋瓦上滚到另一条街
  上去了。
  李新群 哎呀,对不起滚到那边街上去了。
  [下面小孩声:“不要紧,我从后门去拾去。”小毛头送信上来。
  小毛头小姐,信。
  李新群 (接信)哦,谢谢你,小毛头姑娘。以后别叫我小姐,叫我先
  生,好吗?
  小毛头好,李先生。我走了。
  李新群 哦,你别到弄堂里去跟小孩们吵架。以后你是我的学生了。我
  教你每天识一个字,好吗?
  小毛头好。
  李新群 (举信封)瞧,这是“李”字。
  小毛头让我念,“李兰生先生亲收。”
  李新群 (大喜)怎么你识字!
  小毛头我上过小学二年级。
  李新群 那为什么不上了呢?
  小毛头爸爸给鬼子飞机炸死了,妈妈改嫁了,没人管我。在婶婶家里住,
  婶婶也没有办法,饭也吃不上??(哭)
  李新群 好,别哭了。你就算我的闺女吧。我教你读书,做事。
  小毛头那可好。以后我不叫您“先生”,叫您“娘”,成吗?
  李新群 那太好了。毛头,拿条毛巾来,让我擦擦手。
  小毛头是,娘!(敏捷地办了)
  李新群 (喜抚小毛头)真是我的好孩子,还真能办事。
  小毛头娘,您换下的衣裳,我也给您洗好了。
  李新群 是吗?晒了?
  小毛头晒了。都快干了。
  李新群 (抱她)你还真是我一个好帮手,孩子!
  [刘大哥上。
  刘大哥 新群!
  李新群 哦,大哥。
  刘大哥 孟南从昆明来的信。(给信)
  李新群 真的?(兴奋地看信)哦,他在昆明会见了好一些老朋友。他
  们都问候你。
  刘大哥 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李新群 (笑)唔,他还挺关心玉良的事。
  刘大哥 对,这几天你跑得怎么样?有些结果了吗?
  李新群 (点头)有些结果了。
  池 田 说:明天带贝贝去探望他们一下,是没有问题的了。
  刘大哥 唔,这也好,慢慢地来吧。今晚我再去托托人,找找关系。
  李新群 好。
  刘大哥 那张对敌传单,什么时候写好?
  李新群 今晚准赶完。
  刘大哥 快一点吧,这儿还有一张稿子,油印机拿来没有?
  李新群 还没有。用得急的话,我到原来的地方去印。
  刘大哥 也好,小心点吧。我走了。
  李新群 好。
  [忽然警笛声,枪声。
  李新群 (惊)什么事?
  刘大哥 八成又是抓爱国分子吧。
  李新群 别是来找我们的?
  刘大哥 也说不定,所以你这里得充分接受过去的教训,加倍提高警
  惕。倘使他们这个时候上来了,你看多危险!
  李新群 (她一面急速拾掇,藏起钢板、蜡纸、印刷品等等)是,我一
 
  定小心,大哥。可我也不害怕,反正做革命工作也没有一个完全保险的。
  刘大哥 你说得对。我信任你。可是别忘了,安全第一啊。
  李新群 是,大哥。(向小毛头)你下去。
  [小毛头走了。
  李新群 (郑重地问刘)大哥,您对周凡很信任吗?
  刘大哥 (注意)怎么样?你发现他有什么问题?
  李新群 还很难说。不过我得把我的看法说出来供您参考,要不然可太
  危险了。
  刘大哥 是吗?你说。
  李新群 您注意到吗?小周很长的时期在追我。
  刘大哥 追你?他对你表示过?
  李新群 没有。我发现他老跟着我,说是孟南托付过他的,很关心我的
  安全。可是在那以前我也发现过,特别是玉良被捕的那一次,我跟孟南从家
  里出来,看见后面一个人影儿很象他。
  刘大哥 怎么?那次就有他!你怎么不早说?
  李新群 因为我还不能确定是他。可能他不是恶意,可是我看敌人已经
  注意他了。
  刘大哥 唔。(想了一下)你提得很好,他对你有兴趣是确定的。我早
  已注意到了。
  孟南走的时候我曾经让他买两张船票,他向我提过意见,说应该把你留
  下。
  李新群 您是听他的话才把我留下的?
  刘大哥 不是。后来我另有考虑。不过,他显然是高兴这个决定的。
  李新群 哦,原来这样。(忽注意)刚才来了一封信,象是他写的。(急
  拆信)
  刘大哥 让我看看。(他们仔细看信)
  [外面警笛声。
  ——暗转
  
  第十场
  
  报告员:当时爱国分子不断遭受敌伪的催残迫害,而新群却一面做着爱
  国工作,一面冒着危险,勇敢热情地关怀别人的苦难,帮助别人减轻苦难。
  这时她正带着贝贝到各处为玉良和若英奔走。
  [新群拉着贝贝的手,在公共汽车站等车,手里提了些食物、衣服之类。
  贝贝李阿姨,干吗不早带我去看爸爸?
  李新群 打听出这条门路不容易啊,贝贝,费了多少事才让你去见这一
  面。
  贝贝李阿姨,你说那天在电影院门口碰见的就是我爸爸?
  李新群 是啊,你怎么一点也不认识你爸爸了?
  贝贝仿佛有那么点儿面熟似的,可是我怎么知道是爸爸回来了?
  李新群 王仲原看了你妈妈的信他怎么说?
  贝贝他说让他们在牢里团圆得了,找我干嘛?
  李新群 你看他会不会救你妈妈呢?
  贝贝听他给谁打电话来着,可是只提我妈,没提我爸爸。
  李新群 你爸爸是个可尊敬的人,贝贝。如果他只把你妈妈救出来,那
  你怎么办?你还跟妈妈住在王家?
  贝贝不,不,我再也不跟那姓王的住一道了。我跟爸爸去革命去。
  李新群 嗬!可是你爸爸还在牢里呀。
  贝贝我跟他一块儿坐牢。
  李新群 (拍拍她)真是好孩子,有骨头!哦呀,怎么半天还没有车子
  来,我们叫三轮吧,你冷不冷?
  贝贝有点儿冷。我不大在外面吹风的。
  李新群 我叫三轮去。(她走过一女摊贩旁)
  刘金妹 哦,你是不是李小姐?
  李新群 你谁?(细认)啊呀,金妹!你在这儿干嘛?
  刘金妹 (难为情地)做——做点儿小生意。
  李新群 怎么厂里不做了?
  刘金妹 厂里生意不好,关门了。
  李新群 你妈妈呢?她好吗?
  刘金妹 谢谢你,妈在家,老是病病歪歪的。
  李新群 你丈夫眼睛好些了没有?
  刘金妹 (黯然地摇头)还那样儿。幸亏余达生他们帮忙,在看大夫。
  李新群 那么,你家里就靠你一个人了?
  刘金妹 呃,就靠我一个人。(拭泪)
  李新群 (想了想)那你担子真不轻啊,好好儿干吧,金妹。别难过,
  大家会帮助你的。今天我有事,改天来看老伯母跟你丈夫。哦呀,车子来了。
  再见吧。(拉贝贝)
  贝贝,来!(向金妹点点头,匆下)
  [旁边一小孩也在摆地摊。忽瞥见伪警走来,小孩先收起货。
  小孩快,来了,来了。(急跑下)
  刘金妹 什么来了?
  [发现伪警来了,来不及收东西,只得抱了一部分货品逃走。但仍被伪警
  抓住。
  伪警妈的,叫你搬开,你又在这里摆!
  [用小孩丢下的网袋,把金妹的罐头都装了进去,拿起走。
  刘金妹 (追)先生,还给我,还给我,我到别处摆得了,还给我!
  伪警还给你?到行里去还你!
  刘金妹 (拖住他)先生,我是借印子钱贩来的呀。我家里妈病了,丈
  夫眼睛坏了,就指这个过日子的呀。
  伪警管不了那么许多,要还到行里去!
  刘金妹 (仍拖住他)先生,你拿去了,我们一家就活不成了。真的,
  都活不成了呀。我跟你磕头,先生,先生,我们都是中国人,可怜可怜我吧,
  帮帮忙吧!(她连连磕头)
  伪警哧,好罗嗦!说过了,到行里去还你。(甩开金妹,走下)
  刘金妹 先生,先生,天哪,我一家都活不成了。先生,先生。(追下)
  ——暗转
  
  第十一场
  
  报告员:金妹的东西,就这样给没收了,她一家怎么过日子呢?学一句
  老话“这且按下不表”。且说新群带着贝贝去找一位跟中国文化人有些交情
  的日本人池田老人,由这位老人领着贝贝去日本宪兵监牢里看她爸爸和妈
  妈。让我们先介绍她妈妈的情况吧。
  宪兵队里的女囚室,阴惨惨地,真象地狱一样。通过铁栏,可以看见另
  一囚室。
  [若英与另一姓黄的女囚在谈话。
  梁若英 真倒霉,这么点地方睡三个人,又只有两条破军毯,可把我给
  冻死了。
  黄小姐 这还算好的哩,前几天这屋子关了十八个女学生,也只有两条
  破军毯,你想想那个挤劲儿,就跟装沙汀鱼似的,叫人气也吐不过来。不知
  怎么,一晚上又全都解走了。(小声)她们这十几个女学生据说是一班的同
  学,参加了一个抗日组织,她们的领袖是一个十九岁的漂亮姑娘,还据说是
  个共产党员。一来就被宪兵队再三拷问,受了好几次电刑,这女学生不只是
  不招供,还骂他们是“侵略强盗”。鬼子气了,据说这十几个女学生都完了。
  梁若英 是吗?咳,多惨!这成什么世界!
  黄小姐· 你怎么来的?王太太,怎么你又是“孟李氏”呢?
  梁若英 我去看一个朋友,那位朋友不在,来了一群人,糊里糊涂地就
  把我给抓来了。把我当成“孟李氏”。你看多冤枉!
  黄小姐· 有什么冤枉不冤枉的,反正做了中国人就有罪。
  梁若英 怎么能糊里糊涂地乱抓人呢?难道不讲道理?
  黄小姐· (笑)讲道理鬼子就不来侵略中国了,王太太。
  梁若英 你是怎么来的,黄小姐?
  黄小姐· 我是上海话剧团的,我们演了一个戏叫《云霓》,是写明朝河
  南省天旱无雨,庄稼都枯死了,老百姓焚香求雨的故事。演了一个礼拜没有
 
  事,忽然一天来了许多日本宪兵把我们都给抓来了,说我们演反日戏,我们
  跟他辩,说这是一出历史戏,一点也没提到日本。他们说:剧词里头有“时
  日曷丧”的话,分明是骂日本的。又说戏名叫《云霓》,中国古话说:“如
  大旱之望云霓”。那分明是怨恨日本皇军,希望共产党来解救你们的。我们
  说:“怎见得呢?”他们说戏中农民盼望天上的云霓是朝着北方的,那不是
  望共产党是望什么?这真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当然这是有汉奸告密
  的。
  梁若英 是啊,没有人告密,八成他们搞不这么清楚。你们刚来也关在
  一道吗?
  黄小姐· 以前是关在一道的,这几天又把我们给分开了。
  梁若英 (打量)我也许看过你的戏,怪面熟的。
  黄小姐· 你也欢喜看话剧?
  梁若英 我是“话剧迷”,有戏必看。三年前,你是不是演过《复活》
  的?
  黄小姐· 对,我演过卡秋莎。
  梁若英 你看我记性怎么样?你骂辽夫略杜夫的那段长台词,我以前还
  背得几句。巧啦,在这里碰到你。(笑)也许你就不该演卡秋莎,那就是个
  写坐牢的戏。
  [远处皮鞋声。
  黄小姐· 嘘,低声点。
  梁若英 (走)哎呀,这日子叫我怎么过?瞧我这头发,简直弄得象鸡
  窝似的。你有梳子没有?
  黄小姐· 这儿哪有那些东西,都是用手梳的,跟女看守借梳子得花钱。
  梁若英 (摸摸身上)一进监什么也给他们收掉了,身上一个钱也没有,
  真倒霉!(看看手)瞧,这成了一双什么手啊!
  黄小姐· (笑)你该不想搽“寇丹”吧,我的王太太。
  梁若英 别开玩笑了,这里面还有寇丹?
  黄小姐· 不是开玩笑,这是问口供的一种苦刑!用绣花针刺我们的指甲
  缝儿,女牢里就叫“上寇丹”,血一沁出来,指甲不都红了?
  梁若英 哎呀,那不痛死人?
  黄小姐· “十指连心”嘛,还有个不痛的?粱若英天哪,听了我都发抖。
  凭什么也得离开这儿。
  [内哭叫声。
  黄小姐· (变色)哎呀,小俞又吃苦头了。粱若英哎呀,怎么办?小俞
  姑娘那样弱的身体??
  黄小姐· 小俞身体弱,性格倒是挺坚强的,从不胡乱供出别人,不管上
  什么刑。
  梁若英 小黄,你说这里除了“上寇丹”还有什么刑?
  黄小姐· 多得很,最普通的是灌荷兰水、抽橡皮鞭、坐老虎凳??
  [内有日宪兵脚步声。
  黄小姐· 快坐下来,鬼子宪兵来了。他们不让我们站着,得坐下来。还
  得这样跪着。(她做样子)
  [敌宪兵引池田老人、贝贝上。
  日本宪兵(朝内)章玉良!过来!
  [男囚室灯光渐亮。
  [章玉良着囚服从黑暗角落里出来。
  池 田 章先生,你的小姐来看你来了。
  日本宪兵允许你们父女会见五分钟。
  章玉良 (兴奋地攀着铁栅)怎么?我女儿来看我来了?
  贝贝(奔向铁栅,惨叫)爸爸!
  章玉良 (抓住贝贝的手)你是贝贝,你是贝贝,啊,孩子!
  贝贝是我,爸爸,你受苦了。
  章玉良 你现在认识爸爸了?
  贝贝我认识爸爸了。那天在电影院看到您,我不知道是您,妈妈告诉我
  “爸爸回上海了”,我不明白。我说:“爸爸不是在上海吗?”我还管那坏
 
  东西叫爸爸哩。爸爸,你原谅我吧。
  章玉良 孩子,我离开你太久了,这哪能怪你。你现在认识爸爸了就好。
  爸爸没有别的挂念,就是不放心你,想看看你,现在可看到你了,爸爸死也
  瞑目了。
  贝贝爸爸。(抱铁栅哭)
  章玉良 孩子你看了妈妈了么?
  贝贝还没有。
  章玉良 回去好好跟李阿姨读书,她会很好地照顾你的。
  贝贝我知道,爸爸,您多保重!
  章玉良 孩子,爸爸会保重自己的。他们可以摧残爸爸的身体,可动摇
  不了爸爸的灵魂。他们看不起中国的知识分子,可是我们用行动告诉他们:
  中国革命知识分子的骨头是硬的。
  日本宪兵走!
  贝贝爸爸保重,我以后再来看你。
  池 田 时候到了,小姑娘走吧!(拉贝贝走)
  章玉良 孩子,保重,好好读书。
  贝贝(走至门口,又奔向栅前)爸爸!
  [日本宪兵猛拉贝贝下。
  [男囚室灯光渐暗。
  [池田对日本宪兵耳语。
  日本宪兵孟李氏,你女儿来看你。
  [女囚室灯光渐亮。
  黄小姐· (向若英)有人看你。
  日本宪兵孟李氏!
  梁若英 有,有!
  池 田 你女儿贝贝来看你。
  [贝贝从黑暗里走上来抓住铁栅。
  贝贝妈妈!
  梁若英 哦,贝贝,(抱住贝贝大哭)你妈妈在受罪啊!
  [宪兵拉开贝贝。
  日本宪兵不许靠近!
  梁若英 贝贝,快去告诉“爸爸”,要他接我出去,说妈妈在这儿受苦,
  再不救我,妈就要死了。晓得么?孩子?
  贝贝唔,晓得了,可是我爸爸不是在这儿吗!那天你去找爸爸怎么不领
  我去呢,妈妈?粱若英幸亏没领你去,不然你也一道吃官司了。
  贝贝我宁愿跟爸爸妈妈一道吃官司。
  梁若英 傻孩子,你当官司是好吃的。妈再也受不了这个折磨劲儿了。
  好孩子听我的话,快去告诉“爸爸”要他来救我。
  贝贝可是他说,他不管您了。
  梁若英 你去求求他,好孩子,他会听你话的,他喜欢你。
  贝贝(失望)唔,好吧,给您带了点吃的东西,阿姨给买的,可是都被
  他们拿走了。粱若英啊,下次想办法再带些东西来。
  日本宪兵走,没有时间了。
  池 田 贝贝小姐,走吧。
  贝贝妈,我下次再来看你。
  梁若英 孩子,千万告诉“爸爸”,说我求他,要他拿出点良心来救救
  我。我在这里一刻也过不下去了。我要死了,要他千万救救我,听见了没有?
  这里甚么也没有,下次来给我带些日用的东西来,梳子、镜子、篦子、随身
  衣服,听见了没有?孩子,别忘了。
  贝贝(失望地)唔,晓得了。(随池田走下)
  梁若英 叫你“爸爸”千万来救我,妈在这里度日如年。听见了没有?
  孩子???
  黄小姐· 安静一下吧,王太太,你女儿已经走远了。粱若英啊,贝贝!
  ——暗转
  
  第十二场
  
  金妹家。
  [桌上残灯未灭,
  友生 睡床上,老母在缝衣。
  友生 (梦呓)狗杂种,叫你认识我!叫你认识我!
  刘母 友生,友生!(摇他)
  友生 啊!啊!
  刘母 (再摇)友生,醒醒,醒醒!
  友生 (醒了)哦,怎么还不睡?这么晚才回,干什么去了?
  刘母 是我!友生!
  友生 哦,岳母,你老人家还没睡?
  刘母 缝衣裳哩!
  友生 你有病,早点睡吧。老眼昏花地缝个什么?回头交给金妹得了。
  刘母 她有她的事,这是我从店子里领来的,他们见我针钱活不错才让
  我缝的,我算有了点活计了。
  友生 什么时候了,娘?
  刘母 刚才隔壁的钟敲过三点了。
  友生 (焦躁地)金妹还没有回来?
  刘母 没有。(停)真是的,她从没有这么晚不回来的呀。
  友生 咳,现在一家都靠她过日子了,她该变了。
  刘母 不会的,友生。她不是那样的孩子。今晚一定有什么事,出了什
  么乱子。这几天外面风声很紧,据说游击队要冲上海。
  友生 (捶床)咳,可惜我眼睛坏了。我早想当游击队去,家累重,走
  不动。若是早走了,眼睛也不会弄成这样。
  刘母 安心地养吧。你没听得老余说,花多少钱也得把你眼睛给治好。
  友生 (苦笑)老余他们是一番好心照顾穷朋友,可是他们自己也是卖
  气力的呀,怎么好老麻烦人家呢?再说,平民医院也没有什么太高明的大夫,
  他们枉自花了许多钱,我的眼睛还是看不见。
  刘母 耐烦点啊,友生,医院里大夫们也还是肯尽心的。要不又怎么办?
  友生 怎么办?死路一条!可我又不愿意死,我还年轻,我还有一颗火
  热的心。啊,我怎么好!(哭了)
  刘母 不,友生,别哭,那样眼睛只有更坏的。我看你这几天老是擦眼
  泪,那是不好的啊,孩子。
  友生 娘,你不知道多难受!
  刘母 怎么不知道?可是大夫说,要好就得静下来。
  友生 什么静下来,分明要我死了这颗心罢了。可是,要心死是多不容
  易啊,难道我真这样完了?娘?(哭)
  刘母 瞧,你又哭了,这怎么好哇!
  友生 你知道,我平常是不流眼泪的。多么苦的日子我也能熬
  友生 他妈的!你卖了什么?我问你,你卖了什么?你卖了人是不是?
  干脆你不回来得了,你当老子眼睛瞎了,是好欺负的!
  刘金妹 (哭更惨)哇??
  刘母 友生!
  友生 你晓不晓得我们一直瞪着眼睛等你到这个时候?
  刘金妹 我怎么不晓得。
  友生 晓得,怎么不回来?
  刘金妹 回不来呀。
  友生 为什么回不来?不好意思回来,没有人再送你回来,是不是?
  刘金妹 你怎么这样侮辱我!?
  友生 (以拳击床)谁侮辱谁了?我替你争面子,把眼睛都被狗杂种们
  搞瞎了。你如今当真叫我做活忘八,这是我侮辱了你,还是你侮辱了我?你
  说!
  刘金妹 (大哭)天哪!
  刘母 别哭!真要了我的老命了。孩子,你倒是说呀,怎么这样晚才回
  来?你上哪儿去了?有人欺侮你吗?
  刘金妹 今天我在大马路摆下了。起先生意还好,卖了四五罐。后来巡
  捕来赶我们来了,我来不及逃,货都给没收了。我求他把货还给我,我说“家
  里还有娘,有丈夫,都在生病,本钱又是借印子钱借来的”,我哀求他帮帮
  忙,“高抬贵手”,我还跟他磕头。那鬼巡捕只当没听见,没看见似的,没
  收了我的东西不算,还把我带到行里去,问也不问就把我给关起来了。我知
  道妈和友哥在等我,我心里着急,拼命地喊呀叫呀,三道头听到了,问了几
  句,摆摆手,才把我给放出来了。
  刘母 货呢?
  刘金妹 我再三向他们讨,他们不给,反用棒子打我。我几次跟他们拼
  命也没有用。怕你们着急,我只好回来了。时候太晚了,一路上巡捕问我要
  口令,我把情形告诉他们,才算让我通行。一回来,友哥不问情由就那样疑
  心我,把我不当人,我还活着干甚么呢?太没有意思了哇!(又痛哭)
  刘母 原来是这样儿,别哭了,孩子,是你不说呀,说出来大家不都明
  白了么?
  刘金妹 我也是人呀,也是个知道好歹、知道羞耻的人呀。我对友哥发
  过誓:一辈子做牛做马也伺候他,我还能存什么坏心眼儿吗?
  友生 (爬起来诚恳地)金妹,对不起,我错怪你了。我知道你的心,
  可是你从不曾这样晚回来的呀,外面又不安静,你又是个年轻女人,家里人
  能够不着急吗?以前我眼睛好,人家还欺负我们。如今被狗杂种们害成这样
  儿,得靠你赚钱养活我,换了别的女人要觉得挺冤的,我怎么能不多心呢?
  刘金妹 友哥,这是什么话!你眼睛为谁坏的,难道我会忘了?迟早我
  们要报这个仇的。你多年照顾我妈妈和我,你病了我不伺候你又谁伺候你呢?
  伺候你,养你,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光荣,我会觉得冤?你这样多心,
  我可以死在你面前。
  刘母 金儿,年纪轻轻的,别死啊活的了。时候太晚了,早点儿睡吧。
  友生 金妹,来!
  [金妹走过去,坐在床边。
  友生 (紧握住她的手,感极)原谅我。以后再也不错怪你了,家里这
  副担子够你挑的了。只望我眼睛有重见光明的一天,我一定让你过点好日子。
  刘金妹 (抱住他)啊,友哥,我们好苦命啊!(哭)
  [鸡叫。
  刘母 早点睡吧。快天亮了。
  友生 是呀,早点睡。
  刘金妹 是。(她起身关门,服侍娘睡,自己也脱衣,吹灯,上床)
  [鸡叫。
  刘金妹 (独自起身坐在床上)怎么办?天哪!怎么办?
  刘母 (也醒了)金儿,你还没有睡?
  刘金妹 没有哩,妈。
  刘母 累了一天,好好地睡一会儿吧。
  刘金妹 睡不着。
  刘母 谁睡得着呀?总得勉强睡一会儿。
  刘金妹 是。(有顷,自语地)明天可拿什么交利钱?货都没了,又卖
  什么?
  刘母 再找找石大姐吧。
  刘金妹 石大姐也可怜,自身难保。街上见不到大姑娘,一问才知道她
  累病了,躺了好几天了。
  刘母 想想别的法子吧。譬如去找找余达生。
  刘金妹 老余为友哥的眼睛花了不少钱了。非亲非故地好再去麻烦他?
  刘母 老余说过的,他是替大家伙儿办事。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去找
  他。可惜长安路张家搬回杭州去了。他们平日倒也是肯帮我们忙的。??哦,
  要不,你去找找那位李小姐怎么样?那天还承她老远地带了礼物来看你友哥
  和我。可惜你不在家,不然倒可以跟她多谈谈家里的事,想个什么长远的办
  法。
  刘金妹 我也是想找她商量一下的。可是她很忙,不容易找到她,再说,
  她也不是太宽裕的。
  刘母 那么,不管怎么样,有事明天再说吧。友哥醒了,知道你为难,
  他更要难过的。
  刘金妹 是,妈,你睡吧,我也睡了,(刚躺下,一会儿又爬起来)怎
  么办哪!
  ——暗转
  
  第十三场
  
  报告员:这是当时“孤岛”的深夜。在这凄凉的夜晚,隐藏着多少人民
  的辛酸。金妹母女面对着苦难的明天,不知道终于睡着了没有?这使我们想
  起监狱里的玉良和若英,他们又是怎么样度过这江南的寒夜的呢?但这里介
  绍的却是那位“银行家”王仲原和他的新的同居者俞芳子的生活断片。在那
  样的深夜里他们却刚由舞场回来。
  王仲原 的内室。
  [汽车喇叭声。
  王仲原 (把帽子一丢,躺在沙发上伸伸懒腰)哎呀,快天亮了吧?
  俞芳子 (从妆台上看看表)才三点四十五分,早得很哩。我还想跳几
  个曲子,你老催,老催的,真气人!
  王仲原 是呀,按舞场的习惯真不算晚,可是每晚三点四十五,真有点
  吃不消。
  俞芳子 怎么?你累了?真是“未老先衰”!比起“唐天亮”他们来,
  你差得太远了。
  王仲原 真比不上他们。(呵欠,脱外衣)快睡吧,明天还有事。
  俞芳子 你先睡,我还要淴个浴。(入浴室)
  王仲原 (换睡衣,偷偷端详了一下书架上若英母女的照片)哼!够你
  受的了吧。
  [俞芳子从浴室出来。
  俞芳子 (恼怒地)丽英,丽英!
  [丽英揉着眼睛上来。
  丽英 什么事?小姐?
  俞芳子 怎么水都凉了?不是叫你留水的吗?
  丽英 留了呀。太晚了,就凉了。
  俞芳子 那样凉的水叫人家怎么洗呀?
  丽英 (为难)烧火的都睡了。您明天洗好不好?
  俞芳子 瞧你,就不听我的话。把家里暖瓶的水都给拿来!
  丽英 暖瓶的水怎么够您洗的?
  王仲原 得了,芳,明天洗吧。(对丽英)
  丽英 , 你睡去。
  [丽英下。
  俞芳子 哼,你就那么宠她!都是你把她给惯坏了。
  王仲原 她是若英找来的,做了好几年了。人还干净。
  俞芳子 (紧靠着他)我就知你的心,还忘不了你那位宝贝“太太”,
  连“太太”找来的小大姐也不敢得罪。
  王仲原 现在找一个可靠的大姐真不容易啊。就是你们女人心眼儿小,
  专从“忌讳”的角度想事情。
  俞芳子 我冤枉了你了!你刚才对谁说“够你受的了”?呃。
  王仲原 哦,我说你每天回这么晚,“够你受的了”。
  俞芳子 得了。别撒谎了。(指架上)瞧你,又把那个女人的照片翻出
  来了。你想起她坐牢,同情她,对吗?
  王仲原 唔,凭你去瞎猜吧。
  俞芳子 什么叫“瞎猜”?我看透了你的心。瞧你脸红了不是?可惜梁
  若英女士她如今不是王太太了,她情愿跟她原来的丈夫一道吃官司,人家现
  在是“破镜重圆”,又是“牢狱鸳鸯”。你还在那儿藕断丝不断地害单相思,
  值得吗,我的王老先生?
  王仲原 我当时做得很漂亮,我让她去见她丈夫,可是,她自己鬼鬼祟
  祟地,约他在另一个地方相会,那地方八成是个反日机关,好,他们一到就
  给逮捕了,这不是活该?再说,这几年我总算对贝贝不错吧;我真当自己孩
  子一样的爱她,现在呢,小李居然不让贝贝来看我了。
  俞芳子 “小李”是谁?哦,你说李新群么?
  王仲原 对。
  俞芳子 哼,这些进步分子眼睛里头哪还有你?(她瞟了王仲原一下,
  吻他的头)别难过。我们王仲原同志从前可也是进步分子啊,只不过这几年
  落后点儿罢了,努一把子力,还赶得上的,不是吗?(望着照片)喂,今天
  贝贝打电话来,托您这位“爸爸”救她妈妈,好心的王老先生,你倒是救不
  救她啊?(见他沉默)说啊!
  王仲原 唔,救是救,可是有条件。
  俞芳子 (贴着他脸)什么条件?
  王仲原 她还得回到我这儿来。
  俞芳子 你不跟她离?
  王仲原 不离。我王仲原在上海还不愿把名声搞臭,说我夺来的“有夫
  之妇”如今又回到她的前夫那儿去了,那叫我王仲原的脸往哪儿搁?
  俞芳子 你不离婚,那她出来了又把我搁在哪儿呢,王老先生?
  王仲原 另外给你找一所房子,比这儿更漂亮,更舒服,行吗?
  俞芳子 她不吃醋?
  王仲原 她已经是有错的女人了。再回到我手里来,就得乖乖地听我
  的。
  俞芳子 哼,说得好象很有一手似的。可惜这是你的如意算盘。
  王仲原 怎见得?
  俞芳子 纵然她不吃醋,我可不答应。你别着急,我不打不闹,她今天
  出来,我明天滚蛋。够朋友吧?
  王仲原 那怎么成?达玲!你知道我没有你就活不下去的。
  俞芳子 好漂亮的词儿!要我不走也行,可也得依我一个条件。
  王仲原 什么条件?你快说!
  俞芳子 那以后,你也得乖乖地听我的。
  王仲原 O.K.(拥抱她)
  ——暗转
  
  第十四场
  
  报告员:王仲原当然也没有认真营救若英。狡猾的侵略者有它凶残狞恶
  的一面,也有它伪善阴险的一面,当王仲原幸灾乐祸的时候,敌人却主动地
  考虑玉良和若英的自由。
  牢中。
  [岛田少尉在讯问章玉良。
  岛 田 我们发现你不是孟南,你叫章玉良。
  章玉良 唔,你这个发现不错,可惜太迟了。
  岛田可你为什么一直承认是孟南呢?
  章玉良 中国有一句古话:“呼之为牛,应之为牛”。你们一定要说我
  是孟南,我想最好是满足你们的判断。
  岛 田 还有,你为什么承认那些文章也是你写的呢?
  章玉良 既然承认我是孟南,那么孟南写的文章当然也由我负责。
  岛 田 这样,你就吃了很多苦头了。你是想救你的朋友,是不是?
  章玉良 唔,这也随你判断。
  岛 田 是的,你救了你的朋友,他已经到了昆明了。
  章玉良 他到了昆明?
  岛 田 对,我们这里有情报。(指案上的信件)
  章玉良 那我的苦头算没有白吃。
  岛 田 但是,我们发现你不是孟南也没有什么便宜,因为章玉良更是
  我们想见见的。
  章玉良 那么,你现在见到他了。
  岛 田 不错,我们很意外地见到你。用你们中国的俗话说,这叫“踏
  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而且是在你刚要在上海开始抗日活动的
  时候见到你就更有意义。你在内地做过很多反对大东亚战争的工作,不是吗?
  章玉良 是的,我一贯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者奴役中国人民和东方人民的
  战争。因此,“八·一三”事件一爆发,我就转到内地去参加中国的神圣抗
  战。
  岛 田 哼,别跟你们抗战“贴金”了。你们国共合作才几天就闹翻了,
  因此你一到内地就被顾祝同给关起来了。你还有理由说什么“神圣抗战”吗?
  你不是知道你们内部彼此钩心斗角,自私自利,很不“神圣”吗?
  章玉良 中国是个古国,也是个大国,在她抵抗侵略者、创造新国家的
  过程中会暴露一些内部矛盾是毫不足怪,也是任何国家所不能免的。有的阶
  层对抗战不热心,有的还跟你们勾结在一起来破坏抗战。可是广大中国人民
  从抗战中自求解放的要求是神圣的,为此而付出的巨大努力和自我牺牲是神
  圣的。
  岛 田 唔,这倒不是夸张,你们的牺牲真是十分巨大的。可是这值得
  吗?你们分明受了英、美的骗,特别是美国人的骗。你们以为美国人真会帮
  助你们独立自由么?那都是骗人的话。看他们怎样对黑人吧,怎样对菲律宾
  吧,我们东方人在他们的眼睛里头都活该是他们压迫剥削的对象,因此,只
  有我们东方民族大家起来,在日本帝国领导之下,赶走美、英帝国主义,这
  才是“圣战”。
  章玉良 什么叫“圣战?”倘使反对美、英帝国主义压迫和剥削东方人
  民算是“圣战”,能够期待日本帝国主义不压迫剥削东方人民和她自己人民
  吗?日本帝国主义不是靠压迫剥削她本国人民和她的邻国人民起家的吗?
  岛 田 这??
  章玉良 应该承认中国民族是一个有经验的老民族。在近世史上她有过
  许多受骗的经验,可是,血淋淋的现实把他们教育得不再容易受骗了。我们
  既不信这个骗子的花言巧语,也能看透那个骗子的真肝实肺。
  岛 田 唔,你这话有点“过激”。当然,我们承认,这次战争是多少
  伤了中国人的感情的。但是,你们回头会发现,日本人还真是中国人的好朋
  友。
  章玉良 这我们明白,广大日本勤劳人民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因为他
  们也是受压迫、受剥削的,虽说也有些人跟着压迫者、剥削者一起乱跳,但
  这几年日本情况也渐渐不如理想了,好些人渐渐从虚妄的兴奋中清醒过来
  了。你不觉得吗?
  岛 田 哈哈。你说得太远了。的确,日本跟中国兵戎相见是很不幸的,
  可我们也是出于对中国人民的同情,就是想把中国人民从军阀官僚的压轧下
  “解放”出来。我知道中国的知识分子有许多是相信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
  这也是中国的官僚军阀逼成这样儿的,不怪你们。(他故意低声地、严肃地)
  可是,你们要知道,皇军这次“圣战”的真正的思想使命,就是要在我们天
  皇制度下,建立东亚的社会主义帝国。
  章玉良 哈哈,哈哈!
  岛 田 你笑什么?
  章玉良 你们知道中国人是实际的,对于白日做梦没有兴趣。
  岛 田 当然你们还不能了解帝国军人这个伟大的理想。可是,这是真
  的!我看,你们才是做梦哩,你们没有力量反抗帝国的军事压力,梦想美国
  人能替你们把日本赶走,让你们成为一个独立自由的国家,这真是一个可笑
  的痴人梦!你们会发现迎进来的不是一个知心朋友,而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
  的强盗!
  章玉良 谢谢您的提醒,我们没有做梦,中国人民没有比现在再清醒的
  了。我们感谢的也就是你们的炮弹很有效地惊醒了中国人民的百年残梦,让
  我们在具体事实上认清了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明确了什么是真正解放自己
  的道路。正因为这样,你们在中国碰上了无法克服的困难。你们的泥腿愈陷
  愈深了,你们越是想冒险闯祸来兴奋自己人民,越是把局面弄到不可收拾。
  这样也好,日本人民一定会从这次战争获得足够的教训,那对于日本人民的
  解放事业会是有益的。
  岛 田 唔,你说得很有趣,很有思想。可惜你还没有懂得我们大东亚
  “圣战”的深刻意义。大东亚“圣战”也是发展的呀,起先,的确比较单纯,
  可是,后来内外矛盾发展了,“圣战”的思想内容也就丰富起来了。你不是
  懂日本文的么?回头我介绍几本书给你看看,你抽烟么?
  章玉良 谢谢,我不抽烟。
  岛 田 没有关系,抽一支吧。(敬烟)其实战争总是要结束的。我刚
  从大学出来,我们都是知识分子,都应该为东亚永久和平共同努力,不是吗?
  老实说,皇军目下作战的目标主要的是英、美,对于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
  知识阶级,我们是十分尊重、爱护的,我们希望中国人民和我们共同努力,
  创造新的大东亚。这次章先生委屈了,他们把你当做一般的中国人,真是对
  不起。哈哈哈哈。我们准备无条件恢复你的自由。
  章玉良 恢复我的自由?
  岛 田 是的。决定释放章先生。当然,我们希望章先生对于大东亚战
  争有进一步的理解。我知道知识分子总是欢喜自由的,只要章先生出去不再
  公开发表反对日本人的言论我们就满足了。
  章玉良 唔,我从不一般地反对日本人民。
  岛 田 当然,倘使章先生再有所活动,我们会马上知道的。也许随时
  要请章先生来谈谈。
  章玉良 哈哈??
  岛 田 话就说到这里,现在可以谈谈别的事了。和章先生不是孟南一
  样,当然章太太也不是孟太太。
  章玉良 当然不是,可是——
  岛 田 可是,也不是章太太。(笑望玉良)
  章玉良 她原是我的太太,就因为你们的缘故,才使我们夫妇分开的。
  岛 田 这次不是又让你们结合在一块了么?哈哈哈。
  章玉良 你们把我们的手铐在一块,可是我们的心早已分开了。
  岛 田 那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为了表示对你们夫妻的歉意,我可以
  尽这么一点力。只要她承认是你太太,你可以领她出去,否则只好另案办理。
  (向日宪兵)把孟李氏请来。
  [日宪兵下。
  岛 田 你和你太太有过一位小姐?
  章玉良 是的。
  岛 田 我见过了。很活泼。小姐那么高了,你们结婚该十几年了吧。
  章玉良 十三年了。
  岛 田 小姐十二岁?
  章玉良 对。
  岛 田 怎么她不认识你了?
  章玉良 离开的时候她还小。我们父女是在这里才相认的。
  岛 田 你什么时候认识池田先生?
  章玉良 很久了,他是一个热心正派的老人。
  岛 田 唔,也是一个爱管闲事的老人。
  [日宪兵押若英上。
  岛 田 孟太太,你辛苦了。
  梁若英 我不是孟太太。
  岛 田 我知道你不是孟太太,你是章太太。
  梁若英 不,我是——
  岛 田 不用辩了。你丈夫都承认了。那天来的是你们的女儿?
  梁若英 可是,我们早就分开了。
  岛 田 我们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又跟章先生在一块儿呢?
  梁若英 那是——那是我听说他来上海了,我去看看他。我们不过是朋
  友关系。
  岛 田 (看看文件)那你为什么又问你们的爱有没有前途呢?
  [若英无语。
  岛 田 唔。这是你们的旧情未断,对吗?哈哈,你丈夫这次表现得很
  好,我们很佩服他,愿意成全你们,把你们夫妻关在一个地方,等战争结束
  了,再放你们出去,你看怎么样?
  梁若英 不,我不能呆在这样的地方,我得出去。我丈夫王仲原是华盛
  银行的副经理,你们去查一查得了。
  岛 田 我们查过了,他不承认你是他太太。粱若英哪有的事!
  章玉良 若英!
  [日宪兵持一名片上,岛田阅后下场。
  章玉良 若英,你暂时承认吧,他们会放你出去的。
  [岛田与池田上。
  岛 田 章先生,池田老人领令媛来接你们来了,你们今天可以出去。
  章先生,近来在我们皇军的兵营附近,时常发现日本文的反战传单,这使我
 
  们很头痛。章先生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吗?
  章玉良 (摇头)我不是刚回上海就到你们这儿来了吗?
  岛 田 (笑)对。真是委屈您了。章先生,希望因这次的事件反而增
  进日支两国相互间的认识。
  章玉良 是的,我们的确比以前更认识日本了。
  岛 田 (对若英)怎么样,章太太,你还是跟你丈夫章先生一道出去
  呢?还是回头等那位姓王的来保你呢?
  梁若英 ??我跟章先生出去。
  岛 田 那很好,祝你们夫妻幸福,章太太。
  章玉良 (向池田)池田先生,这次承你帮忙,谢谢。
  池 田 说哪儿的话。
  岛 田 你们可以出去了。再见。(伸手)
  [玉良没有握手,和若英向岛田一礼,下场。
  岛 田 (目送他们下场后,按铃,对上来的便衣丙)你认清楚了没有?
  便衣丙认清楚了。
  岛 田 跟着他们!
  ——暗转
  
  第十五场
  
  报告员:玉良真的自由了吗?大家是很明白的。若英能不能跟玉良破镜
  重圆呢?大家可以有不同的看法。现在让我交代一下金妹家里的事吧!
  金妹家。
  [金妹的母亲调莲子羹给友生吃。
  刘母 今天好了些吧?
  友生 精神好象比早几天好了些了。
  刘母 眼睛不痛了吗?
  友生 痛是不痛了。可是一点儿亮光也没有,怕是瞎定了。
  刘母 你不要老从绝路上去想,友生。
  友生 可不是一条绝路吗?我也不知多少次用各式各样的想法来安慰
  自己,可是我知道那都是靠不住的。
  刘母 一句老话“天无绝人之路”,不着金儿一个人也能支持一家吗?
  你眼睛刚坏的时候,我想这一家子可完了,迟早都得饿死了,谁知我们还是
  活到今天。
  友生 金妹真能干,她究竟想出了些什么办法呀?我一直就没有详细问
  过她。
  刘母 有什么办法?还不是靠朋友帮忙。一位李小姐待她很好。
  友生 李小姐?
  刘母 就是那一次雇车子送她回家的。
  友生 哦,我知道了,她叫李新群。
  刘母 上次印子钱的利息给不出,就是李小姐借钱给的,李小姐说印子
  钱是阎王债,借不得的。她还说要给金儿介绍工作,让金儿上夜学。金儿碰
  到这样一位好朋友,真叫“绝处逢生”啊。好,不用多烦心了,快吃了这碗
  莲子羹,早一点儿睡吧。
  友生 咳,这也叫享老婆的福。我眼睛好的时候还没有吃过这样好的东
  西哩。
  刘母 那不是应该的么?你平日对人好嘛。
  友生 还好咧,平日我对金妹老是粗言粗语地不体谅她,想起来真是后
  悔。金妹怎么还不回来呀?
  刘母 现在还早,还不到八点。
  友生 咳,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现在过的是好长好长的晚上,听到了厂
  里放第一声汽笛晓得是上工了;放第二声晓得是下工了。还有间壁那小学校
  每天都打钟的,怎么这两天听不见了?
  刘母 你真细心,那小学校前天给捕房封了。老张的小二姐不上学了,
  我才知道。
  友生 为什么封了呢?
  刘母 有人告密呀,说那是抗日机关。听说先生也给抓走了。
  友生 穷孩子们好容易有个开眼睛的地方,又给封了,真是什么世界!
  [开门,金妹入。
  刘金妹 妈!友哥!
  刘母 怎么,今天回得这么早?
  刘金妹 唔,(暧昧地)一会还要出去的。
  友生 就早一点睡吧!
  刘金妹 是,不过还得去看看李小姐。
  友生 明天再看她去不成吗?
  刘金妹 白天她不在家,我还得跟她借点儿钱。
  刘母 不是借过的吗?人家也是靠薪水过日子的,别老指着她呀。
  刘金妹 有什么办法呢?还了人家的债,还得有本钱进货才成哪。(拿
  出棉花蘸着药水)友哥,大夫说常洗这种药水,对眼睛会有益处的。有人告
  诉我,现在医学发达的国家,眼睛瞎了也能换。倘使战争结束了,我想不管
  怎么样,也要把你的眼睛给医好的。
  友生 那就看怎么结束了。若是中国亡在鬼子手里,我情愿做一辈子瞎
  子,也不愿再看见这个鬼世界!
  刘金妹 别那么说,友哥,中国也不会亡的,你眼睛也不会瞎的。来,
  我给你洗一洗。(替友生洗眼)是不是舒服点儿啦?
  友生 唔,痒痒地舒服点儿了!
  刘金妹 再擦点眼药。(擦过眼药,替他把被盖好)你好好地睡吧。
  友生 (忽抓住金妹的手)金妹,我问你,你怎么这样香?
  刘金妹 香?有什么香?(狼狈)
  友生 唔,很香啊。
  刘金妹 (低头)搽了点儿香水。
  友生 你从前不搽这个的呀。
  刘金妹 从前没有啊!
  友生 怎么现在倒有了?
  刘金妹 贩的货里面就有香水,我好玩地搽了点儿。
  友生 你过来,你过来。
  刘金妹 (只得过去)怎么啦,友哥!
  友生 (抚其头脸)金妹,你头上脸上也跟从前不一样啊!
  刘金妹 (避开)瞧,你这人专说怪话,有什么不一样的?
  友生 太不一样了。我眼睛看不见,心里可是明白的。
  刘金妹 友哥,你的女人太难做了。记得我以前马马虎虎,不爱打扮,
  有时候,头也不梳,你骂我“懒鬼”;后来,我勤快些了,薄薄地搽了点儿
  粉,你又骂我“不正经”。现在更难了,好玩搽了点儿香水,也要疑这样,
  疑那样,好象天下女人只有我搽香水似的。
  刘母 是啊,年轻女人总是爱打扮打扮的。别为这些小事又拌嘴了。
  刘金妹 再说,我到外面去找人家帮忙什么的,难道叫我披头散发去见
  人吗?
  友生 我不是叫你披头散发去见人,搽一点香水本来没有什么。我是要
  你知道女人真正的香不在她头上、脸上,是在她的为人,倘使不好好做人,
  把名声搞臭了,搽再多的香水也没有用的。
  刘金妹 你凭什么说我做人不好,辱没了你?好,我不好,我名声臭了,
  你骂吧,打吧!
  刘母 友生,你不是说过不怪她的么?
  友生 (觉得错了)是的,金妹,我毛病又犯了。我说过不再怪你的。
  你对我的好心,我难道不知道?因为我眼睛看不见,就不免分外地急躁,分
  外地多疑。你有你的苦处。现在一家的担子都搁在你一个人的肩头上了,我
  暂时也没有办法帮你,我只想慢慢儿地学会一点瞎子也能干的活,至少我能
  自己养活自己,你的担子,就会轻下来了。你就可以放手了。
  刘金妹 你说我可以放手了?友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友生 可不是么,你还年轻,有点儿漂亮,在工人区里,你太出色了。
  于今丈夫又成了个瞎子,还有不出名堂的?我们再这样下去,一来会耽误你
  的青春,二来我也实在不好受。只等我稍微有点办法,我想跟你分开住。
  刘母 友生!
  刘金妹 啊,友哥,你怎么这样想?
  友生 我近来前前后后都想过了,实在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我也是不
  能离开你的,可是,可是,我能这样耽误你么?
 
  刘金妹 (抱友生)友哥,别说了!啊!(大哭)
  刘母 你们这算什么呢!干脆要了我的老命吧。
  友生 (推开金)金妹,你不是要去找李小姐吗?要去就早点儿去吧。
  刘金妹 (瞧了瞧)不,我今晚不去了。
  ——暗转
  
  第十六场
  
  [咖啡馆,玉良、若英,带贝贝在进餐。
  贝贝(她十分亲热地望着玉良)爸爸您吃饱了吗?
  章玉良 吃饱啦,这几个月来今天第一次吃这么饱。
  贝贝爸,你手上怎么啦?
  章玉良 这是给他们用香烟头烧焦了的。
  贝贝啊——可怜的爸爸!(吻他的手)
  章玉良 不止手上,身上还有好几处伤哩。吃点儿苦头有好处,让我们
  认识半殖民地人民是怎么回事,帝国主义侵略者是怎么回事。瞧他们也没有
  饶过你妈妈。
  贝贝(跑向其母)妈,你也受了刑了?
  梁若英 妈的手指头也给他们上过“寇丹”了,妈痛得晕过去了。
  贝贝不来啦,我说过,我要跟你们一道去受苦的。
  章玉良 说蠢话!
  小孩子家受得了这个!长大了给爸爸妈妈报仇得了。
  梁若英 (对壁上镜子)哪儿来的这个丑婆子啊?连我自己也不认识自
  己了。贝贝,我要你给我送梳子、镜子来,你怎么不给送来呀?
  贝贝给你送去了呀,梳子、镜子、寇丹、口红,连你那套化装匣子,都
  给你送去了呀,没交给你吗?
  梁若英 一样也没有收到。
  章玉良 本来吗,(对贝贝)你送的太不是地方了,干嘛不给爸爸送个
  象牙烟斗来呢?哈哈。
  贝贝妈自家儿要的呀。
  梁若英 怎么能不要?几个月来,就用五个指头梳头,跟那些脏女人共
  一个盆子洗脸,从没有见过肥皂,想起来真是要吐。
  章玉良 (反感)“脏女人”?谁是“脏女人”?跟你同监的都是些了
  不起的同志。她们脸上可能脏些,灵魂是十分干净的!
  梁若英 (感到有些惭愧)这我知道。
  章玉良 (叫茶房)堂倌!
  [茶居上来。
  茶 房 你要什么?
  章玉良 咖啡快一点。(向若英)你不是要红茶吗?
  梁若英 对,给我一杯红茶。(望望座位)怎么生意这么清淡呵?
  茶 房 还早呢,再过两个钟头就挤不开了。(下)
  梁若英 (送烟给玉良)现在咱们可以痛痛快快地抽一支了。
  [章玉良接烟,贝贝为父母点火。
  章玉良 可不,在里面抽半截香烟头就算不错的了。现在才知道“饭后
  一支烟”是多么不容易啊。
  梁若英 (抽了几口之后)玉良,咱们总算出来了,你不可以把你的生
  活安定下来吗?(热情地望着他)
  章玉良 “安定”下来?能吗?(谨慎地)别当我们真自由了,若英。
  民族苦难一天没有解除,个人的安定是不会有的。我们随时得做最坏的准备。
  梁若英 (有顷)这几年你吃的苦头实在是不少了。老这样苦下去,值
  得吗?
  章玉良 革命还能不吃苦?倘使我们的牺牲能换得来民族的独立、自
  由,还有什么不值得的?
  梁若英 你不感到有些疲倦吗?不想休息一下吗?跟你一道被捕的那
  天,虽则很意外,可是也感到你说的“奇缘”。真是“奇缘”啊,我们已经
  分开了的手又给锁在一块了。我心里想,将来莫非还能跟你生活在一道?这
  次出来,我也想过,倘使你能听我的话,安定下来,(意味深长地)我也有
  一种想法的。
  章玉良 唔,什么想法?
  梁若英 你能不能就在上海待下来?另外找点什么比较安全的工作做
  做,比方译点什么书?你的身体也不比从前了,我一定能好好地照顾你,不
  让你再累着了。瞧,
  贝贝也大了,该让她好好地读几年书了。(拉贝贝,搂着她)她老盼爸
  爸,如今可盼到了。你不该尽尽做爸爸的责任吗?
  章玉良 唔,(微笑地望着若英)该的。
  梁若英 那么,好,我给你找一间舒适的公寓,让你在那儿休养一个时
  候再说。
  章玉良 (依然微笑地)你以为我有钱租公寓吗?
  梁若英 别着急,我都想过了。仲原他们负责给华英书局编一部东方文
  化丛书,找有地位的作家写稿,稿费很高,我可以要他先支一笔款子。
  章玉良 (微笑才消失)唔,??
  梁若英 我知道,你是不高兴跟仲原合作的。丛书的编辑主任还有陈文
  叔先生,你以前认识的呀,我跟他说一下没有不成功的。你看好不好,玉良?
  章玉良 (握着她的手)若英,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怎么说好呢?抗
  战使我们分开,敌人又把我们的手结合在一道。跟你一样,我也有过一些想
  法的。可是不能不承认我们的心毕竟有了距离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也合不到
  一块儿了。
  梁若英 玉良!
  章玉良 我们还是实事求是地各人走自己认为适当的道路吧。我一会儿
  搬到一个朋友家里去。
  梁若英 (有顷)那么,贝贝呢?(拖着贝贝)
  贝贝我跟爸爸走,我讨厌那个家,讨厌那个姓王的。
  粱若英贝贝!
  章玉良 我想,征求你的同意把贝贝送到新群那儿去,行吗?(向贝贝)
  贝贝,我把你送到李阿姨那儿去,你愿意吗?你不是挺喜欢李阿姨的吗?李
  阿姨教你读书多好。
  贝贝好,爸爸,我去。(父女亲热地抱着)
  章玉良 说啊,暂时交给新群去教育,行吗?
  梁若英 既然孩子答应了,就别问我了吧。(起身走向窗前)
  [茶房送咖啡上,玉良暗示贝贝,要她请妈妈来吃咖啡。
  贝贝妈妈,咖啡来啦。
  [若英闷闷不理。
  贝贝(跑到她母亲身边)妈妈,咖啡要凉啦!
  [若英转身走回原位。
  贝贝(见妈不愉快)妈,你怎么啦?(发现虱子)哎呀,妈,你有虱子?
  粱若英(不耐)虱子?
  章玉良 贝贝别闹,待会儿给茶房知道了,要赶我们的。
  贝贝(跑近其父)爸爸,你也有,一个、两个、三!好多好多,糟糕!
  章玉良 没关系,在监牢里的人谁都会生虱子的。人家说它们是“囚犯
  的情人”。等会儿洗洗澡,换换衣裳就好啦。
  梁若英 (引起了她身上的不舒服,下了个决心似的起身,拿起电话筒
  拨号码)喂,王公馆吗?你谁?丽英?我,我呀!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
  来了?老爷在家吗?请他听电话,对??(有顷)仲原?猜我是谁?对!“怎
  么出来的”?你很意外吗?希望我一辈子不出来,对不对?贝贝也在这儿呢,
  玉良吗?(她望望玉良,小心地)唔,也出来了,好,我代你致意他。(她
  掩着话筒,对玉良)仲原问你好。(见玉良苦笑不答,她说下去)唔?(有
  怒意)唔,谢谢你,你不是否认我跟你的关系吗?赖什么?岛田说的。没有
  这事?那还可以原谅,唔,唔,玉良上他朋友那儿去。是啊,真得好好地谈
  一下。有些事我也得请你原谅,好,那你快来接我吧,“小巴黎”,从前我
  们来过的。喂,来的时候,给我带一件大衣来,要那件旧的,我有点冷,一
 
  身脏得没法儿忍耐。要丽英预备水,非洗它个痛快不可。(忽想到一事)哦,
  你说老实话,我回来方便吗?我不在家的时候家里有人吗?就只有丽英?
  好,别说笑话了,赶快放车子来。我等着你。
  贝贝(突然拉住她妈妈的手)妈,别上姓王的那儿去了,他骗你,我要
  你跟爸爸一道嘛。
  梁若英 (痛苦地)贝贝!
  ——暗转
  
  第十七场
  
  报告员:若英又跑回王仲原那儿去了。王仲原已经和一个舞女打得火
  热,若英还能不能跟他平静地生活下去呢?我们主观的希望,曾经有一定觉
  悟、又刚受过残酷的监狱锻炼的若英是应该跳出并不大舒适的笼子,抛弃虚
  伪的生活,跟新群一道去工作的。现在不是连贝贝都对那“姓王的”家里深
  恶痛绝而走到“新群”的身边去了吗?
  当然,新群的生活是艰苦的,繁忙的,也是十分危险的。她忙着教导孩
  子们,也忙着做秘密的对敌工作。小凳、桌、床、箱子、衣架、油印机和必
  要的书画刊物。
  [小毛头在读书。
  小毛头“人生两个宝,双手与大脑,??”
  [外面敲门,房东老太太上。
  房东 小毛头,先生不在家?
  小毛头还没回来哩。老太太,您有事吗?
  房 东 有事,有一封信,想请她看看。
  小毛头你给我看看。
  房 东 你能看吗,你这小毛丫头?(摸她的头)
  小毛头(笑)试试看嘛。(她接信念)“妈妈,我到了金华,原想去江
  西、湖南的,因战事发生,中途折回,现在在宁波。路费用光,请速寄万元,
  儿秉成。”
  房 东 啊,小毛头,真看不出!你才读了几个月书就念得这么顺溜,
  我看了半天,才认得“西”啊,“南”啊,“中”啊,“发”啊
  小毛头那一定是您打麻将的时候学来的,对吗?
  [她们大笑。
  [新群带贝贝回来。
  李新群 (招呼老房东)哦,老太太。
  房 东 李小姐回来了。
  李新群 回来了,老太太您请坐!
  房 东 不客气。
  李新群 哦,对哪,还欠了您一个月房钱。“房钱都交不出,还办什么
  学校?”您一定笑我们年轻人荒唐吧。
  房 东 哪有的事。大家都说您是一位能干的小姐,说话一是一、二是
  二的。谁也有一个困难的时候,何况又是在这个年头。本来不要紧的,没想
  到我儿子从宁波来信,又要我火速给他寄钱去。要不是您交了两个月房钱,
  我真要打背躬了。
  李新群 (惊异,但镇静)怎么,您已经收到了吗?
  房 东 昨天晚边收到的。一位年轻的先生交给我的。还挺客气地说:
  李小姐托他交的,“迟了几天对不起”,其实他还多付了一个月,真是谢谢
  你。李小姐,你的教育真好,小毛头才读了几个月书,识字就比我多的多。
  李新群 是吗?这孩子不笨,她原先在家里有点底子的。您坐一会儿
  吧。
  房 东 哦,不,今晚有几个朋友来打小牌,我得买菜去。(转身下楼)
  李新群 您走好。(向小毛头)小毛头,有人来过吗?
  小毛头 没有,娘。
  李新群 昨天晚边有人来过吗?
  小毛头 有人来过,我说“娘不在”,他跟老太太说了几句就走了。
  李新群 怎么不告诉我?以后有什么人找我,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得告诉
  我。别让人家随便进我屋子,知道吗?
  小毛头 知道了。娘,贝贝来了,也不许进屋子吗?
  李新群 (笑)哦,贝贝例外。可是她就要走了。来来,贝贝,我给你
  收拾东西。(拿起一个精致的小皮箱)
  贝 贝 李阿姨,我就跟那位陈太太走吗?
  李新群 对。
  贝 贝 爸爸干嘛不走呢?
  李新群 日本便衣监视着你爸爸,不让他离开上海。再说他还有自己的
  工作。
  贝 贝 那我就跟着爸爸。
  李新群 不是跟你说过的吗?不行,你跟着他很不方便。
  贝 贝 我不愿意一个人到昆明去嘛。
  李新群 有陈太太呀,她为人挺好的,又喜欢你。
  贝 贝 怪陌生的。
  李新群 慢慢不就熟了吗?再说,你们到了昆明,
  孟 南 叔叔就会接你来的。
  贝 贝 那我就跟着孟南叔叔了。
  李新群 对,暂时跟着他,他会给你找一个好学校。瞧,这一包东西是
  我给孟南叔叔带去的,放在这个箱子里。
  贝 贝 好。
  李新群 别忘了。
  贝 贝 不会忘,孟南叔叔要是知道这是李阿姨带给他的,他会喜欢得
  脸都发红的。
  李新群 瞧你这个小调皮鬼!这洋娃娃还要吗?
  贝 贝 要,这是妈给我的。
  李新群 你舍得你妈?
  贝 贝 舍不得。
  李新群 你不是批评她吗?
  贝 贝 我批评她,可是舍不得她。
  李新群 对。那是两码事。我也常常批评你妈妈,可还是尽量帮助她的。
  (停)你想你妈再跟爸爸一道吗?
  贝 贝 想的。可是妈还离不开那姓王的。我知道妈吃官司的时候,姓
  王的跟那个坏女人一直住在一块儿的。不定哪一天他们会把我妈给害死的。
  李阿姨,我不走了。(她哭得很伤心)
  李新群 (抚她)别着急,贝贝。我们会随时照顾你妈妈的,决不让她
  出什么事。而且,我相信她会回到你爸爸那儿的。
  贝 贝 (抬头)那就好了。你多给我去信,把我妈跟爸爸的情形告诉
  我。好吗,李阿姨。
  李新群 你放心,我一定随时给你去信。可是你也别忘了多给阿姨来
  信,告诉昆明和各地方的情形,告诉你读书的进步。
  贝 贝 还告诉孟南叔叔怎样辛苦工作,他身体好不好。
  李新群 对,你真聪明!(发现一支玩具手枪)啊,这东西你不能带,
  要是在路上给检查的兵看见了说不定要引起误会的。
  贝贝,这个留下吧!
  贝 贝 好,送给小毛头。
  李新群 小毛头,贝贝送给你一样武器,(做开枪状)你拿去好好儿玩
  吧。
  小毛头 谢谢,贝贝。你真好。(欢跃接枪)
  贝 贝 小毛头,我真要走了。
  小毛头 娘,为什么让姐姐走呢?我们住在一块不好吗?贝贝,别走,
  别走嘛。
  贝 贝 我也不想走的,阿姨说非得走。
  [两个孩子都要哭了。
  李新群 别难过,孩子们,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祖国。可是,目前在
  上海,爱国是犯法的,我们随时有被日本便衣抓去的危险,为着免除后顾之
  忧,我们要把贝贝送到内地去进学校。你们年纪小,又是女孩子,应该知道
  中国女人受着双重的苦难。像我这一辈和我们的长辈,都是吃尽了苦头,受
  尽了罪的,就希望你们这一代不要像我们这样吃苦受罪而能过些好日子。小
  毛头要不是那天在街上碰到我,也许就倒在垃圾桶旁边饿死了。贝贝原过得
  比小毛头好,可是这些日子也开始尝到些人生的苦味儿了。你们很快地成了
  好朋友真不是偶然的。别难过,只要抗战胜利了,鬼子赶跑了,中国站起来
 
  了,贝贝就会回来的,你们又会玩在一起的,懂吗?
  贝 贝 懂!
  小毛头
  [敲门,玉良随即进来。小毛头下。
  李新群 啊,玉良。(握手)
  贝 贝 (跑过去抱她父亲)爸爸,你来了。
  章玉良 来了,给你送行来了。
  贝 贝 爸爸,我要踉你在一块儿。
  章玉良 不行的,孩子。听爸爸和阿姨的话。
  贝 贝 有什么不行呢?
  章玉良 爸爸有事。你跟着爸爸不方便。知道吗?
  贝 贝 那么爸爸跟我一道走。
  章玉良 不行,日本便衣不会让我离开上海的。并且我不是刚从内地来
  的吗?(向新群)新群,陈绮云答应带贝贝经安南回昆明,说定了吗?
  李新群 没有问题。
  章玉良 她带贝贝去我是放心的。就要动身么?
  李新群 唔,明天就走。
  贝 贝 爸爸!(要哭了)
  章玉良 (压制自己)好孩子,勇敢一点,孟南叔叔在那儿,他照顾你
  一定比爸爸还要好。到了那儿,要听孟南叔叔的话,这是爸爸送给你的礼物。
  一件毛衣,一枝金笔,一个小本儿,还有一面小铜旗。
  贝 贝 谢谢爸爸,哎呀,这小铜旗可太好了。哪儿买的?
  章玉良 这不是买的,这是爸爸在牢里用铜板磨成功的。
  李新群 (接着)磨得这样精致。花了好些工夫吧?
  章玉良 反正牢里没事,拿这消磨光阴的。
  李新群 这真是几样好礼物,贝贝,都给你装在这个箱子里了。
  章玉良 (看看箱子)这是给贝贝带走的吗?
  李新群 对。
  章玉良 真是感激你。新群,你给她准备得太周到了。
  李新群 别说这些个了。
  [门启,刘大哥上。
  刘大哥 新群,哦,玉良也在这里。太好了。
  贝 贝 走准备好了吗?
  李新群 都准备好了。
  刘大哥 玉良,你的《文艺论文集》已经再版了。这是书店给的版税。
  小说也销得不错,在学生、小市民,甚至工人中间也很有影响。我看你就趁
  这工夫多写些作品,唤起人民的革命感情,指出中国人解放自己的正确道路,
  倒是很有好处。
  章玉良 哈哈,对。(接过《文集》加以爱抚)这太好了。可知道人民
  还没有忘记我,这给我的鼓励太大了。
  李新群 (也走过来看)我看作家对自己的书真象爱自己的孩子一样。
  贝 贝 哼!我爸爸就爱自己的书。
  李新群 听!贝贝吃味儿了。这小东西!
  [大家笑了。
  章玉良 来,这是爸爸给你的旅费和上学的学费。(把版税交给她)
  贝 贝 不,爸爸留着自己用。我不要嘛!(争执得几乎哭出来)
  刘大哥 贝贝,收下。有刘伯伯和李阿姨在这儿,你爸爸饿不死的。
  贝 贝 (只得转笑收下)谢谢爸爸。
  李新群 阿姨替你保存起来,回头交给你。这一下什么都全了。安心了
  吧。
  贝 贝 安心了。阿姨!(抱着新群笑)
  刘大哥 (出皮夹向新群)新群,不是没交房钱吗?
  李新群 (起身)房钱给了。现在催得最急的是仁泰家具店的二十五万。
  大哥,我正要问你,昨天晚边的钱不是你给的吗?
  刘大哥 昨天晚边?
  李新群 对。房东太太说:昨天晚边,一位年轻的先生用我的名义已经
  给了她两个月房钱了。
  刘大哥 “年轻的先生”?那是谁?
  李新群 我疑心是小周。
  刘大哥 我问过周凡一次,他没有说什么,可是他哭了。从那之后,他
  就不再上我那儿来了。我看他问题很大。
  章玉良 你是说周士祯?按我的印象说,这位青年还是好的,有毛病,
  但是热情,真诚。
  刘大哥 也很能干,勇敢,因此过去我很信任他。倘使他有问题那就牵
  涉很广,我们这里也得搬家。我已经要小王做好准备了。真是糟糕,我老警
  告你们别大意,如今在自己很信任的人中间出这么大问题!
  [门启, 小毛头上来急步走近新群。
  小毛头 娘,昨天晚边那个年轻先生来了。一定要上来见您。拦也拦不
  住他。
  [说,着周凡就进来了。大家一震。
  周 凡 大哥,章先生,新群!
  刘大哥 你来干什么?
  周 凡 别着急,大哥,我还不是坏人。我是来告诉你们的,门外面情
  形不好,好几个面生的人在门口张望,看样子是要进来搜查的。
  刘大哥 (厉声)这些人是不是你领来的?你还要来卖好!
  周 凡 大哥,相信我,我还没有那样坏。没有时间了,你们快做准备。
  能搬开的就搬开,能销毁的就销毁。
  刘大哥 好。让我来检查一下。(查出油印机)这个摆在这儿不好。
  章玉良 对。鬼子对我们的对敌宣传很头痛,我出狱那天岛田还提起来
  着。这油印机还是搬开的好。
  李新群 不要紧,学校是可以有油印机的。
  刘大哥 (在油印机内发现了一张蜡纸)新群,这是什么?怎么不销毁
  掉?
  李新群 (伸舌头)我大意了。这几天累得昏头昏脑的。
  刘大哥 快烧掉吧。
  [房东太太在下叫:“李小姐,局里来查户口来了。”
  [便衣的声音:“不许动”!
  李新群 大哥,你快走!(她敏捷地把油印蜡纸藏起来了)
  刘大哥 走不出去了。
  李新群 还来得及,走吧。
  [刘走到门口,碰上日本宪兵和便衣乙。
  便衣乙 不许动!
  [日宪兵用枪瞄准大家。
  便衣乙 这儿是育英小学吗?
  李新群 是的。
  便衣乙 你就是校长?
  李新群 是的。
  便衣乙 立过案了吗?
  李新群 还没有。
  便衣乙 怎么不立案?
  李新群 正在筹备,就要申请了。
  便衣乙 (向刘)你是这学校里的吗?
  刘大哥 不是。我是来要账的。
  李新群 今天没有钱,你把账单拿去吧。
  [刘大哥欲接账单。
  便衣乙 不许动!(上前拿过账单)你要什么账?(看账单)
  刘大哥 买家具的账。
  便衣乙 多少?
  刘大哥 二十五万。
  便衣乙 (对账单数目相符)唔,什么家具店的?
  刘大哥 仁泰。
  便衣乙 有良民证吗?
  刘大哥 有。
  便衣乙 拿来。这上面没有填“家具店”呀。
  刘大哥 没有。因为我是给好几家店子跑街的,所以就填了一个“商
  界”。
  便衣乙 (对玉良)你叫什么名字?
  章玉良 (递出一张名片)章玉良。
  便衣乙 (接了名片,颇有所获)唔,好,好极了。
  [章玉良不语。
  便衣乙 你来干什么的?
  章玉良 我来看我的女儿来了。她在这儿上学。
  便衣乙 学校还没有开学,她上的什么学?
  章玉良 她是一直跟着李先生的。
  便衣乙 谁是你女儿?(指贝贝)是这孩子吗?
  章玉良 (点头)对。
  便衣乙 (对贝贝)你叫什么?
  贝 贝 叫贝贝。
  便衣乙 几岁了?
  贝 贝 十二。
  便衣乙 (指玉良)他是你什么人?
  贝 贝 是我爸爸。
  便衣乙 唔,(看小毛头)这孩子呢?
  李新群 她叫小毛头,也是我学生。
  便衣乙 怎么你有手枪?(从小毛头手里抢过来,见是玩具,望地下一
  甩)呸!对不起,我们要检查一下。
  [先检查书籍,继续检查挂着的大衣,口袋。发现油印机。
  便衣乙 私藏油印机,印反动传单,是不是?
  李新群 这是学校里印讲义用的。
  便衣乙 还没有开学,印什么讲义?
  李新群 总要印的。筹备期间,印招生广告什么的。
  [便衣乙打开皮箱检查。首先发现洋娃娃。
  贝 贝 那是我的洋娃娃!
  日宪兵 不许动!
  [贝贝只得站着。
  [便衣乙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抖乱了。
  便衣乙 (向日宪)查不到什么,(指玉良)把这个人带走吧?(出名
  片)
  日宪兵 刚放出来的,不必了。
  便衣乙 那么??把这个拿走!(提起油印机)
  李新群 拿走了。叫我们用什么呢?
  便衣乙 今天不带人便宜了你们,晓得吗?走!
  日宪兵 是!
  [日宪兵和便衣乙下。
  小毛头 (拾起摔断的手枪)瞧,他们把枪给摔坏了!(哭)
  李新群 别哭, 小毛头,回头给你买一支新的。下去玩去吧。
  刘大哥 新群,那张蜡纸呢?
  李新群 在这儿哩。(从皮鞋底下取出)
  章玉良 好危险!
  [李新群取洋火把蜡纸点燃了。
  刘大哥 周凡,昨天晚边的钱是你给的吗?
  [周凡不语。
  刘大哥 你哪来那么些钱?发了财吗?这学校的房钱是该我们给的,
  (取款)还给你吧。
  [周凡不接。
  [小毛头又上来。
  小毛头 娘,有人找周先生。谁是周先生?
  刘大哥 (厉声问周)你又带谁来了?
  周 凡 没有啊。
  [抓周凡的便衣甲走上来。
  便衣甲 是我。没有什么,今天也跟往常一样,他在头里走,我从后面
  跟来的。(有礼貌地进来,见大家)哦呀,济济一堂!好啊,小周,跟我们
  介绍介绍吧。(见周凡不语)不介绍也成,大部分的先生们我是认识的。(指
  玉良)您是章玉良先生,对不对?是我请你们夫妇到宪兵队去的呀。这位是
  李新群小姐, 孟南先生的夫人,不错,挺有才干的,我们很佩服。(向刘)
  您,刘先生,闻名已久没见过面,今天才有识荆的机会。??
  周 凡 (走近便衣甲)张先生,这事该怎么办呢?
  便衣甲 不要紧。刘先生,章先生,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肯跟皇军合
  作,是什么事也没有的。
  周 凡 是啊, 刘大哥要我跟您谈谈“合作”的条件。
  [刘、玉良等眼睛里怒出火来。
  便衣甲 (走近窗边)好,咱们谈谈吧。
  [周凡猛然向便衣甲的头上一击,抱住这个特务从窗口滚下楼
  去。
  便衣甲 “啊”的叫了一声,从屋瓦上一直滚,滚到另一街口,跌到街
  心,两人都死了。
  刘大哥 ( 呆然对此,听得那一声巨响之后,对新群)我们赶快转移!
  ——暗转
  
  第十八场
  
  报告员:敌人的不断迫害对于战士们也正是一种磨炼,磨炼越多我们越
  坚强。但在残酷的斗争中不是没有悲剧的。
  现在,让我们看看在生活的磨炼下,那个不幸的女工金妹又是怎样挣扎
  的吧。
  金妹家。
  [金妹的老母在缝衣,和床上的友生谈话。
 
  友 生 妈,甚么时候啦?天又该黑了吧?
  刘 母 唔,又一天过去了。
  友 生 金妹该回来了吧?成天让她在外面做事,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
  反而躺在家里。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了结啊?
  刘 母 瞧,你又心烦了。这是你有病啊!病好了不就苦尽甘来了吗?
  友 生 娘,你说我这样的人,到底还有用没有用?
  刘 母 怎么没有用?金儿前天还说哩。据说外国就有一个又聋、又
  哑、又瞎、手脚又残废的人,但他心不灰,意不懒,不分寒暑,勤学苦练,
  学成了一身本事,后来成了一个很有名的人。你还不过是眼睛看不见,有啥
  赶不上人家的?
  友 生 娘,你说得好,金妹也和我谈起过这个人来着。人家是“百炼
  成钢”,莫非我就是一点儿经不起敲打的土坯不成?我一定得勤学苦练,学
  好瞎子也能会的本事,让金妹的担子轻一点才好。
  刘 母 你别难过, 友生, 余达生告诉我,他问过好些医生,说你的
  眼睛还有救。要我告诉你:一切放心,千万别再流眼泪,医院的开销都由他
  们负担。
  友 生 咳,怎么好再麻烦朋友们呢?
  刘 母 不,达生说这是大伙儿的意思。还有,他说永丰厂又要开工了。
  他们也正向老板提出要求,一定要让原来的工人先复工,那样一来,金儿也
  可以回厂了,不用做小生意了。
  友 生 对啊,金妹要是能复工就好了,我们也免得替她操许多心了。
  下趟老余来,我想问问他有没有我能做的事。
  刘 母 对。
  [流氓高某进来张望。
  刘 母 什么事呀?你找谁呀?
  [高某不理又出去。
  刘 母 这个人真奇怪,到人家家里瞎闯。
  友 生 天下就有这些不讲道理的家伙。
  刘 母 哦,老余说他本想多来看你的。因为最近厂里又罢下来了,他
  的事忙,就不能多照顾咱们了。他给咱们又留下了一点钱。
  友 生 真是,他那样忙,还想到我这个病人。倘使我眼睛有好的一天,
  一定要做他的好帮手。咳,就是不知能不能好。
  刘 母 别那么着急了。老余说是能好的,万一暂时不容易复原,他们
  打算送你进盲人习艺所。
  [高又进来。
  高 某 喂,你们这儿是罗家吗?
  刘 母 是,是,你找谁?
  高 某 (四望)找一个女的。
  友 生 (注意)你找什么女的?
  高 某 什么女的?你们这儿还有很多女的吗?
  友 生 (怒)你这人讲话怎么这样不客气?
  高 某 哼,客气?对你们有什么客气?
  友 生 (站起)你是干什么的?
  刘 母 友生,你别管,(按他坐下,对闯入者)你到底找谁?有什么
  事?
  高 某 我找刘金妹,不是你们家的吗?
  刘 母 哦, 刘金妹,你找她有什么事?
  高 某 我找她算账来了。
  友 生 你找她算什么账?
  刘 母 她借了你的钱吗?
  高 某 她拿了我的钱,老子今天在这里等她。(坐下)
  友 生 金妹怎么会借他的钱?
  刘 母 我也不知道呀。
  [金妹恰在这个时候进来。
  刘金妹 哦,你?(转身想跑)
  高 某 咦,跑什么?今天你逃不了啦,老子找上门来了。
  刘金妹 高先生,高先生!
  高 某 高先生,矮先生也不成。
  刘金妹 高先生,你做做好事吧,你别??
  高 某 他妈的,昨晚约好的,你不来,害得老子等你,你把老子当洋
  盘!
  刘金妹 不,高先生,不是骗你,实在是家里有事。
 
  高 某 妈的,你还不是骗我?气得老子一整晚没有睡好。
  刘金妹 高先生,我用了你的钱还有什么说的?实在是家里有事。
  高 某 你家里还有什么事?莫非你这婊子拿了我的钱又同别的男
  人??
  刘金妹 (急止住他)哦,高先生,我求你,你别嚷,我实在是没有法
  子。我妈,我丈夫都病了——
  高 某 我知道,所以老子好心好意先付给你钱。可是老子今晚非要不
  可。
  刘金妹 求求你,高先生,我不能。你做做好事吧。借你的钱,凭什么
  也想办法还你,你救救我一家子吧。
  高 某 要老子花钱做好事,救你们一家子?别说废话了,跟我走!
  刘金妹 高先生我求你,我实在不能,改天——改天我??
  高 某 老子管不了这许多,老子今天非要你——
  刘金妹 高先生我家里都晓得了,我反正逃不了啦,可是,今天??
  高 某 既然晓得逃不开我,就识相点,跟我走。
  刘金妹 高先生!
  高 某 走!
  友 生 (气得快炸了)走,走,走!都给我滚!
  高 某 咦,你是谁?要你“狗抓耗子多管闲事”?
  友 生 她是我老婆。
  高 某 她是你老婆?她是个婊子!
  刘 母 (也气晕了)金儿,你怎么啦!你不是说李小姐介绍你工作吗?
  怎么都瞒着我呢?
  高 某 哼,老实告诉你们,不是老子给她钱,她能穿上这些好衣裳?
  不是老子保护她,她能在上海滩混这碗饭吃?
  友 生 你是哪来的狗杂种,就敢到我家里撒野来了!
  高 某 哈哈哈,大不了一个瞎眼王八,老子就来欺负你,你敢怎么样?
  [他伸手打友生, 友生抓住他的手。
  刘 母 哎呀!友生!
  刘金妹 友哥!
  [友生狠狠地打高。
  高 某 好,你这活王八敢打老子!
  [高举凳打友生,金妹大叫,但又被友生接住,两人拼死格斗。
  刘 母 别打,别打!
  刘金妹 友哥!
  [高拖出棍棒打友生,被金妹枪住,高甩开金妹,向友生照头一棒, 友
  生偏过,打着肩头,他接过捧把高向怀里一带,高倒过来, 友生抓住他痛打。
  适警报起。
  高 某 (从地上挣扎起来)好,瞎眼王八!你等着!
  友 生 (朝着说话的方向猛力一棒)狗杂种!
  [高狼狈逃去。
  [警报继续拉。
  [金妹上去扶住盛怒的友生。
  刘金妹 友哥,我对不住你!(哭倒)
  友 生 怎么鬼子欺负我,这些狗杂种欺负我,你也来骗我!(打了金
  妹一巴掌)快给我滚出去!别脏了我的屋子!
  刘金妹 (叫)友哥啊,娘,我走了你们可怎么过啊?
  友 生 无耻的家伙,你当我们是能够吃脏饭活下去的吗?快滚,滚,
  滚出去!
  [金妹绝望地冲出去。
  刘 母 (追出去)金儿,金儿!
  ——暗转
   
  第十九场
  
  报告员:可怜的金妹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这里想告诉亲爱的观众,徘徊
  瞻顾的若英是怎样终于离开那“鸟笼子”的。
  [王仲原在他和俞芳子的新居。
  王仲原 (抱着跳进来的艳装的俞芳子)等了你好一会儿了,怎么回迟
  了?
  俞芳子 回迟了,你生气了?人家跟你办事嘛。
  王仲原 跟我办事?
  俞芳子 可不。瞧,这是什么?(出信)
  王仲原 (接看)哦呀,居然把陈先生的亲笔信给要来了。这行长一定
 
  高兴。
  俞芳子 我是他干女儿,我知道他一定会答应我的。他本想找你去谈
  谈,因为山根大将找他上南京去,抽不出工夫,说改一天一定让你上他家吃
  便饭去。
  王仲原 是吗?你真了不起,芳!
  俞芳子 不过,陈先生说,你还得跟那些左翼先生们接近些才好,完全
  成了我们的人,你就没有什么作用了。我的王老先生,你懂吗?比方章玉良
  就是陈先生看中的,听说你那位宝贝太太要你帮他找译书的工作,你怎么不
  答应她呢?
  王仲原 我怎么好帮助我太太的丈夫?
  俞芳子 你不愿戴好看的帽子是不是?可是陈先生说,该戴的时候你就
  得戴。
  王仲原 不过,译书的事只是若英的“一相情愿”, 章玉良压根儿就
  不干,出多高的稿费也不干。
  俞芳子 想办法吧。总是有办法对付的,因为人总是有弱点的,他不爱
  这样,说不定就会爱那样,得多转念头,懂吗?
  王仲原 懂。你好象挺老练,挺有经验似的,我的小宝贝,我不知道该
  怎么爱你才好。你看这所房子还合意吗?
  俞芳子 真不错。淴浴间也交关好。
  王仲原 那么我伺候你去淴浴吧。
  俞芳子 得了,你去伺候那位宝贝太太吧。她在家里等着你哩。
  王仲原 还谈她干嘛,她对我已经没有现实意义了。
  俞芳子 那你那天为什么又恭恭敬敬地把她给接回来呢?
  王仲原 不是说过吗?我不要,可也不许别人要。
  俞芳子 你不要成吗?别吹牛了,你那膝头,见了人家就软了。
  王仲原 不,芳!我这膝头已经属于你了。(跪下去)
  [梁若英忽由屏后转出。
  梁若英 跪吧!向无耻的女人屈膝吧,向鬼子和汪精卫屈膝吧!几天不
  见你,还当你真有更要紧的公事,原来躲在这个无耻的女人家里!好呀,你
  现在连什么廉耻也不要了,把一丝丝进步的面孔也撕掉了。你还对得起你自
  己吗?
  [王仲原以极大的愤怒,注视若英。
  王仲原 怎么,你藏在这里?!你偷听我们的话?!你,你,你是怎么
  来的?!
  梁若英 我找了你们好几天了,我盘问丽英她不说,今天才给我发现
  了。你想瞒我一辈子是办不到的。
  王仲原 (怒火炎炎地对进来的女仆)
  阿梅!你、你们怎么搞的?你怎么让这个女人进屋了里来不告诉我?你,
  你疯了吗?你死了吗?
  阿 梅 老爷,我,我不知道啊。
  梁若英 别怪人家,人家不知道,是我藏在这里,想看看你同这无耻的
  女人怎么过日子的。
  王仲原 (抓住梁若英的手)你,你才是“无耻的女人”!你有什么资
  格来管我的事,你有什么脸来盘问我住的地方?你要去找你前夫,我不见责
  你,我容忍你,你吃官司我好意接你回来,可你这鬼东西还不安分,居然找
  到这里来了!你,你还想怎么佯?呢?你还想怎么样?
  梁若英 (哭)仲原,你对不起我是一回事,我担心你把路走错了,要
  悔不转来的。刚才听你们的话,你竟跟那姓陈的汉奸来往,终有一天你要被
  人民唾弃的,你不想一想吗?
  王仲原 呸!你才坐了几天牢也谈起政治来了,你看得见几尺远?你晓
  得什么汉忠汉奸!
  梁若英 仲原,听我的话,别跟这女人走吧,别把你的政治生活全丢光
  了吧。
  俞芳子 对,王先生,跟你的太太回去吧,我可要睡觉了。
  王仲原 你这鬼女人看你不出,连吃醋也披上政治外衣。滚吧!滚回去
  吧!你那位革命的丈夫也不要你了,这里也不是你来的地方,你唯一一条路,
  就是安分地呆在家里。懂吗?只要你安分,我王仲原虽穷,还能让你吃一碗
  太平饭,你若是不安分,瞧我把你送回牢里去,滚吧!(他把若英从门里推
  出去)
  梁若英 (在外)仲原!仲原!
  王仲原 ( 向门外)阿邦!把这个女人拖出去,把大门关好。
  [外答“喳”。
  [芳子和仲原大笑。
  俞芳子 真 不识相!
  ——暗转
  
  第二十场
  
  报告员:杜甫的诗:“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这一天虽
  不是三月三日,可是由于中国飞机访问“孤岛”,上海黄浦江边也来了好几
  位丽人。
  [警报声未断。
  [新群和苦英从容地走过来。
  梁若英 从慕尔鸣路走出来,我不知往哪里跑好。回那个“家”安分守
  己地吃那碗“太平饭”吗?死吗?我的确转过死的念头,可是我舍不得贝贝;
  再说,为了王仲原自杀,连我也知道那是一点价值也没有的、可羞耻的。同
  时我决心不吃那碗“太平饭”了,我才决心找你来了。可是你又搬了家,要
  不是你来找我,我真不知怎么办。你为什么刚办那个小学没几天又不要了呢?
  李新群 附近出了事,跌死了两个人,你不知道?
  梁若英 对,在报纸上看见,真惨!
  李新群 得分开看,那两个人有的惨,有的不惨,我的好姐姐。你说得
  对,不吃那碗“太平饭”了!其实他们那碗“太平饭”也吃不了几天了。世
  界要变了。
  梁若英 真的,也该变了。新群,你看我还有希望吗?还跟得上去吗?
  李新群 怎么没有希望,瞧, 贝贝是怎样希望她妈妈的吧。这是她最
  近从昆明寄来的信。(掏信给她)
  梁若英 (接信,兴奋地看了)这孩子进步得真快,说话象大人似的。
  (微笑)她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要我回到她爸爸那儿去。
  李新群 那么,你呢?
  梁若英 我现在还有什么说的,可是八成他爸爸不要我这样的太太了
  吧。
  李新群 我知道玉良始终是爱你的。可是战士的太太自己也得是一个战
  士。
  梁若英 我知道。我从不敢想我能成为一个女战士。鼓不起这个勇气,
  真象笼子里的金丝雀似的有点害怕自由。现在好了,算是被人家从笼子里给
  赶出来了。
  李新群 这次的事我真得跟你道喜。
  梁若英 可不是。我真难过,我就会这样的不长进,这样的堕落!人算
  白活了,官司算白吃了。
  李新群 (安慰她)只要你真后悔了,真把事情看清楚了,一切就好办,
  跟玉良的那个便衣,这些日子追玉良追得好紧。我约玉良到这里来商量一件
  事,回头你也好好地跟玉良谈谈吧。
  [忽内渔民喧闹声。
  渔民甲快来,快来,一个女人投水了!
  渔民乙喂,快用篙子搭住她的衣裳!
  渔民丙好了,好了,搭住了。小心一点!好,好!
  李新群 有女人投水?让我看看去。(走下)
  [内声:“啊,金妹,你!”
  ——暗转
  
  第二十一场
  
  报告员:黄浦江滔滔的水波,正在引诱苦难的金妹的时候,却被渔民给
  救上来了。并且意外地又碰上了李新群和梁若英这两位曾经救过她的女性。
  [她们忙着给金妹换衣裳。
  [若英把大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李新群 金妹,我们这是第二次救你了。你怎么老是朝绝望的方面想
  呢?
  刘金妹 哦,李小姐,王太太,谢谢你们,可是你们还是让我死吧。我
  丈夫是再不会原谅我的了。
  李新群 你母亲年纪老了,你丈夫眼睛坏了,你要是死了,谁照顾他们
  呢?让他们饿死吗?
  刘金妹 是啊,就是不愿让他们饿死,才糟蹋我自己的呀。人家走上门
  来了,让娘和丈夫把我的丑事都知道了。我除了寻死还有什么路好走呢?
  李新群 不,路还宽得很,金妹。你想得太窄了。我们一定能熬过这苦
  难的日子的。
  刘金妹 我一个女人怎么熬啊,太难了,太难了。
  李新群 是啊,靠一个女人的力量当然是难于熬出来的,必须靠大伙儿
  的力量。正要告诉你,纱厂复工斗争已经胜利了,你可以回到细纱间工作了。
  这不是大伙儿的力量吗?再说,鬼子开始走下坡路了,我们离天亮也不远了。
  只要天亮了就什么都有了。
  刘金妹 李小姐,真的中国快天亮了吗?
  李新群 真的快天亮了。
  刘金妹 只要中国胜利了,鬼子和外国人就不敢再欺侮我们中国女人了
  吗?
  李新群 对,就不敢了。
  刘金妹 摆个地摊什么的,再不会有人来干涉咱们了吗?
  李新群 不会干涉咱们了。
  刘金妹 那些欺负我们、糟蹋我们的坏人都会一个个抓起来严办,是吗?
  李新群 会严办的。
  刘金妹 我丈夫的眼睛公家会给医治好吗?
  李新群 会的。
  刘金妹 我还能让我妈妈快快活活地过几年好日子吗?
  李新群 能的。
  刘金妹 咱们不是在说梦话?
  李新群 现在还是一个梦,但这梦一定会实现的。
  梁若英 (正在新群和金妹谈话的时候,她象捉蝴蝶似的捉了一张天空
  掉下的传单)啊呀!快来看,敌人投降了!
  李新群 怎么?敌人投降了?真的?
  梁若英 你看!因为苏联出兵消灭了关东军,美国也在广岛长崎投下了
  原子弹,日本政府已经通过中立国向我们接洽投降了。
  李新群 (与金妹相抱)哎呀,这可太好了!
  [三人在欢喜之际, 便衣丙走出。
  便衣丙站住!
  李新群 怎么了?
  便衣丙你们在这儿开会,是不是?
  李新群 我们三个女人开什么会呀?
  便衣丙“三人成众”,知道吗?敌机凌空,你们一定是在这儿打信号——
  梁若英 呸!我们什么也没有,打什么信号?
  李新群 你们的主子投降了。你还敢在这儿仗势欺人吗?(把传单给他看)
  便衣丙 (接过传单,看了一下。转笑脸)哦,我是跟你们开玩笑的。
  我刚才在那边拾了一面小镜子,我想准是你们哪一位小姐的。(拿出来)
  梁若英 (看小镜)哦,是我掉的,我不要了,送给你去照照自己的嘴脸吧。
  便衣丙 (奸笑)是是,对不起。(自语)咦, 章玉良怎么不在这儿?
  也许他又溜回家里去了。(急下)
  梁若英 (望着下去的便衣丙)什么时候这些鬼东西才不敢横行了呢?
  刘金妹 啊呀,好多好多,都飞下来了。(她也拾了几张)瞧,王太太,
  都是一样的吗?
  梁若英 唔,都差不多。哦,金妹,以后别叫我“王太太”了,叫我梁
  若英。
  刘金妹 啊,梁先生,我们真胜利了?(喜极而泣)这太好了!我去告
  诉我妈妈我丈夫去。
  李新群 去吧,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欢喜欢喜吧。
  [金妹下。
  梁若英 瞧,又掉下来这么许多!
  李新群 (也拾了几张)
  大 姐 ,别太兴奋了。真正的胜利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看,残酷的
  斗争还在前面呢。
  梁若英 是吗?
  [金妹又走回来。
  李新群 金妹,怎么又回来了?
  刘金妹 我不能去,我丈夫他不会原谅我的。我没有脸见他。
  李新群 现在胜利了,大家高兴,他不会生你的气了。
  刘金妹 可是,我丈夫打过那姓高的。那鬼东西是个流氓头,一定会来
  报复我们的。
  梁若英 是啊,尽管鬼子投降了。这些家伙还是会骑在老百姓头上的。
  李新群 他们的靠山倒了,究竟好得多了。金妹不要紧,回头我找老余
  商量个办法,你一定可以复工,也不怕那鬼东西来报复你。
  [远处有人:“新群!新群!”
  李新群 瞧,你妈妈,你丈夫,他们都来了。还有老余。
  刘金妹 (望)是吗?啊呀,真的!
  梁若英 (望远处)啊,还有——
  李新群 还有谁?
  梁若英 还有玉良!
  李新群 (眺望)对,是他!
  梁若英 新 群,我太高兴了。我一定要向玉良赔不是,你看他还要我吗?
  李新群 我说过,只要你也成为一个战士,玉良还是你的!
  [金妹要去接他们,前面来的声音:“别走,我们来了。”
  李新群 老 余,慢一点,你扶住友生。(又向远处招手)玉良,快来!
  这太好了!
  [她们三个女人,在美丽的夕阳中紧紧袍在一起,迎接新的斗争生活。
  
  ——剧终
  
  (1947 年3 月由抗战演剧九队首演于无锡,1957 年发表于《剧本》月刊
  5 月号。)
(责任编辑:田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