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剧本
时间:2023-01-30 22:20 来源:转载 作者:佚名 点击:次
我们的小镇泊普卡还不如乡下。
镇上住着几个老人,却很少去死,
小气巴拉的,让人不耐烦。这儿也没什么战争,也没有天晓得是什么的瘟疫。
这一切都像是在跟我作对,在这儿他们就像杂草一样攥着小命不放。
简而言之,对于我这样造棺材的来说,生意可不妙。
假如我是在城里造棺材的话,人家都已经管我叫老爷了;可在这儿,在泊普卡,只有贫困的生活,
一个房间的旧小屋,我,老太婆,炉子,
床,几口棺材。
你们永远都不会对自己说:这儿的这个女人就要出什么事了。
老太婆,你在那儿喘什么哪!
你安安静静服侍了五十年,突然间,嗬嗬嗬,嗬嗬嗬,
把我耳朵都吵聋了。
老太婆,你怎么了?
——喘气费劲。
——你着凉了,会过去的。
摇摇晃晃的,抬不动腿。
你着凉了,流感。
一整天都在喝水。
可是你早晨照常生了炉子。
生了。
——你连水都打了。
——打了。
会过去的。
尽量别喘,这影响我算账。
你喘得厉害。
怎么办……费劲……
唉,这些亏损啊:我们的警察局长重病了两年,
病危了,却突然跑到省城皮组兹去看病,
嘿,他就死了埋在那儿了。
的的确确就从我眼皮子底下溜了,一场大难哪!……
他们肯定会给他订一个上好的棺材的啊!……溜到别处挺尸去了,
让我痛心刻骨啊!……看看,整整一个月,我们损失了……一百块。
要是我算一年的帐……
那就是……一千两百块!
一千两百块!!
怎么回事!!
我一年亏了一千两百块!
要是我把这亏损的一千两百块存在银行里,那就又是四十块。
不管你看哪儿,都只是亏损,亏损!
老公,我要死了。
我的脸因为发烧而火红,但它曾经光彩照人,充满喜悦。
你看惯了它总是苍白、恐惧、可怜的样子,
现在谖颐媲安恢搿O匀晃胰肥狄懒耍?nbsp;
而且很高兴终于将逃往永恒的世界,
离开这个小屋,离开这些棺材,离开你……
我盯着天花板,嚅动我的嘴唇,
我脸上的表情是喜悦的,
似乎我看见死亡就像看见了救赎天使一般,看哪,我正跟他低声细语。
我渴……水……
不知为什么,我想起来我们一生在一起,
我却从没抚摸过你。甚至一次都没有怜爱过你。
我们在一起五十二年,漫长的岁月,
看看,怎么在所有这些时间里,
我甚至一次都没想到过你,没注意过你,
你就像是一只狗或者一只猫。
一天接一天你生炉子,烹煮烧烤,
打水,劈柴,睡在我的床上;
我醉醺醺回家的时候,你带着何等的敬重叠我的裤子;
而我呢,从没冒出过一个念头要给你买一块手绢,或者给你带回些糖果。
因为昂贵的生活费用,
甚至连茶我都禁止你喝。
而你就谦卑地满足于喝开水。
现在我明白了你的脸为什么这样奇怪,
充满了这样多的喜悦,恐惧笼罩着我。
我给你泡茶,老太婆。
茶会有用的。
来,老太婆,我们到哈鲁普卡去看卫生员。
又是一笔开支。
我们站在路口,等待夜行马车。
远方是豺狼的吼声,沼泽里是青蛙的鸣叫,还有蛐蛐——
一切都在郑重地告诉我们:“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在这儿生活照旧继续!”
哎,你说点什么。
——什么……
——知道我们去哪儿吗?
知道……去爸爸妈妈那儿。
——什么爸爸妈妈?!……
——我的。
你的爸爸妈妈,愿他们安息吧,
躺在坟墓里已经三年了。
我们去看哈鲁普卡的卫生员,他会治好你的。
——嗯?
——什么?
——知道我们去哪儿吗?
知道……去爸爸妈妈那儿。
老太婆,你怎么了……你行行好,老太婆……
马车一会儿就来了,我们就上车,我们去……
爸爸妈妈那儿。
为什么不呢?最终,爸爸妈妈也会在那儿的。
然后我们听见了车轮的隆隆声,轮轴的嘎嘎声;
细碎的马蹄声走近了。
这是从皮组兹到示促兹的车吗?
这是,你们是去示促兹吗?
不是,车夫先生,不去那么远。
我们是这儿的人,是泊普卡镇的,
我们去看哈鲁普卡的卫生员。老太婆生病了。
上车。
我就喜欢干完那事儿以后吃咸鱼,怎么着?
——要是这以后又来那事儿呢?
——那就又来那事儿,怎么着?
就臭着呗!我又不是该吃斋的。压根卖的就不是嘴,
卖的是那玩意儿。让他把这玩意儿放进那玩意儿里,然后说声谢谢。
不想要,不强求。他用衣服夹子堵上鼻子好了。
嘿嘿,快乐的女士们……
在巴黎可没有这种事儿,不管你怎么说,你得透着股子香水味儿,
嘴里也一样,这是买卖的一部分。
在咱们皮组兹,什么都不注意,
对人不尊重。东方整个儿没落了,
可是在发展中的西方,如今都是最时髦的艺术……
咱们干嘛把咱这把疲累的骨头搬到示促兹去——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听说示促兹倒更像巴黎。
但愿吧。新生活。
也许最后会碰上那个百万富翁,
冷番茄汤?德—布罗。要是他现在正好在算计
从巴黎到上海去或者从上海到巴黎去,
那么他必然要经过皮组兹和示促兹。
可我呢……一个星期前我儿子死了。
怎么这会儿突然跟你儿子一块跳出来了?
一个礼拜以前死了。突然就病了。
是了,这儿每个人都病了。
在巴黎也是一样,不过要少一点。这多半是因为卫生情况。
当然,干完那事儿,我都要洗洗那玩意儿。
——你用水洗呀?
——那又怎么了,我用什么洗呀?
得用消毒液,傻瓜。
噢,再过一会儿你该说“在巴黎都用消毒液”了。
他们用大量消毒液,不然怎么办?
你能说多少“在巴黎,在巴黎……”,你到底去过巴黎没有?
——我看书看来的。
——你没看书。
——我翻书来着。
——在哪儿翻书来着?你这辈子就没买过杂志。
有一回我买咸鱼,包咸鱼的是一页法国杂志,
我把那页展平了,上面是个法国巴黎美人的照片。
那有什么?那傻瓜又能捞到什么?
她把香水喷了又喷,最后
还不是跟咸鱼一块完蛋了?!
可我儿子一个礼拜以前死了,我唯一的儿子……
最后跟咸鱼一块完蛋了!
快乐的女士们哪!……这是什么生活啊!
瞧,我们到哈鲁普卡了。
我们站在哈鲁普卡镇卫生员小屋的门口,
看起来真跟我们在泊普卡的小屋差不多,
只是没有棺材,有几个瓶子;
没有老太婆,有一只山羊。
别难过,老太婆,我们只是来看卫生员;
相反,我们可以高兴,因为听说这个老卫生员
虽然是个多年的酒鬼,有时候还打病人,
可是要说治病,他比大医生懂得还多呢。
您好,大夫先生……
您好,大夫先生……您好,大夫先生!……
什么大夫?……
比大夫还大夫……您好,向您致敬。
原谅我为了我们的一点小事来打扰您。
您的眼睛已经看见了我病倒的妻子,
我年轻时就已结发的多年老妻,就像人家说的,您贵人多包涵……
嗯……对……啊……对……流感,也许是疟疾,
现在城里正流行伤寒。
伤寒?我们不知道。
对……嗯,怎么了?……这位老太太长寿啊,
感谢上帝……她高寿?
还不到七十岁!六十九!
六十九岁,哼,
你们还想怎么样?老太太已经抽过枝发过芽了,现在瓜熟蒂落时候到了。
千真万确,大夫先生……比大夫还大夫的先生……
您的评估是正确的……就是说,压根……
谢谢您的耐心和接待我们的热情,
可是您明白,蝼蚁尚且贪生啊。
那就贪生吧,又能怎么样?
给她头上放上冷绷带,
这些药粉每天给她两次。晚安。
——饭前还是饭后?
——无所谓。晚安。
从他脸上的表情我看出来这事儿——这事儿不妙,
什么药粉和冷绷带都不会有用的。
现在我绝对清楚了,我的老太婆马上就要死了,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也许,大夫先生,值得放血。
没空儿,亲爱的,没空儿,队长着呢。
带上你的老太婆再见吧,晚安。
发发慈悲吧。尊敬的先生您知道:
这要是胃疼或者内脏疼或者肠子疼这类的事儿呢,嗯,
那药粉和药水就是合适的;可这是感冒的事儿,
那最明智的就是——放血。
走开,走开,别这么烦人。
至少给几条蚂蟥吧!我一辈子都为你的平安祈祷!
唉,你还站在这儿啰嗦啊!
木头脑子!
来,我们回家去。
在哈鲁普卡他们吝惜几条蚂蟥。
清晨,我们站在哈鲁普卡的路口,
等着旅行马车回家。这是一个美妙的春天的清晨,让人陶醉。
鸟儿们奔放地引吭高歌。
整个大自然仿佛是在扑向新的一天,
让人有一种一切都意味深长的感觉,
哪怕你不知道那是什么。
好起来呀,老太婆,好起来呀。六十九年了你都身体健康,
没理由不健康下去呀。
嗨,怎么样,老大爷,管用吗?
不管用。可她自己会好起来的。
我儿子一个礼拜以前死了,
我也带他去了医院……
走啊,快走啊,别在这儿站一天哪。
就走,先生,就走。
她们两个都是一股子咸鱼臭……吓人!
我那个不停地讲个叫什么
冷番茄汤或者生肉片?德—布罗的家伙。
可是在示促兹我们能指望什么呢?
听说皮组兹的娘儿们,这么说吧,更……
皮组兹有好娘儿们吗?
哎,快乐的朋友啊!……嘿嘿……
示促兹有,皮组兹有,哪儿没有呢?
可是上档次的呢?上档次的呢?
别臭气熏人的,老天在上!我这儿是欲火中烧,
可是也有个最起码的要求吧!不能太贵!还得迷人。
皮组兹有迷人的吗?也不能敲竹杠。
我不喜欢敲竹杠的娘们。我喜欢慷慨大方的。
好像不是为了钱干这事,而是打心眼儿里愿意。
相反,我还得捞点儿白给的,比如今天正好是生日啦
独立日啦奉献日啦或者别的什么的。
她们得住大房子,自个儿住。
她们的房门口
得挂一块大牌子,写着“妓让”。
你肯定要问什么是“妓让”!
我干吗要问,我,我儿子……
你肯定想:这大概是一种性传染病或者是哪个有名强盗的名字吧。
嘿嘿……快乐的先生们……
那你干嘛不问问她们房门口挂的那个“妓让”是什么?
……什么是“妓让”?
就是“妓女日夜让干”的缩写。
“妓让”干嘛呀?得是“妓让过过”! “妓女日夜让干
过安息日也让过节也让”!
“妓让过过全”! “妓女日夜让干
“妓女日夜让干过安息日也让过节也让
全部免费”!
“妓让过过全还”!——“妓女日夜让干
过安息日也让过节也让全部免费还给找头”!
在“妓让过过全还”行星上,
我的小肉块儿我抖动……
泊普卡到了。
我们到家走进小屋时,我站了大概十分钟,
靠在炉子上。我觉得好像要是我躺下,
你就又会开始谈论亏损,
骂我偷懒不肯干活。
而我呆呆地地注视着你,
想起来明天是节日,后天是节日,
然后是安息日,一连三天禁止工作,而你显然要在这几天里死去,
在这几天里死去,也就是说,你的棺材我必须今天做。
然后我拿起尺子量你。
给我老婆的,棺材——两……半
支出还是收入?
我静静地躺到晚上,两眼紧闭。
天黑的时候,我突然高叫:
我的丈夫,你还记得吗?还记得五十年前
上帝曾给过我们一个女儿吗?她出生时有着那样漂亮的卷发!
我们俩曾坐在河岸上,
在那棵柳树下给她唱歌!
那女孩一个礼拜以后就死了!
女孩?柳树?……你在梦见什么样的幻觉啊!
从此我就把脸转向墙壁,背对这个世界。
别离开我呀!……
在我死前的一刻,我睡着了。
很奇怪一个人会在长眠前
小睡一会儿,但事情就是这样。
我睡了片刻,做了一个梦:
我们在家里,下午。我妈妈和爸爸
在为什么事情笑,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我知道:
时机正好,我的父母这一刻忘记了事情有多糟,
我急忙加入了他们的笑声。笑得真好。
我在下面用孩子的眼睛看着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笑,却比他们笑得还厉害。
然后,他们的笑声在一瞬间停住了,
我试图再继续一会儿,
我想要那笑声继续,再继续。
我知道只要在笑就好,就不会挨打,
就不会挨饿,就不会发愁。
我的女儿,我的小宝贝,
别哭泣,别哭泣
这儿是月亮和星星
这儿是白兔,这儿是猫咪
还有你喜爱的布娃娃
这儿是我们还有你
我的女儿,我的小宝贝,
别哭泣,别哭泣
但是他们笑完了。
试了几次以后,我也停止了笑。
房子里一片沉寂。黑下来了。
天黑下来了,也许我也黑下来了……
这是天,天黑下来了,
你一点都没黑。
也还可以继续笑。
可以跟着我们笑啊,笑啊。
要我们胳肢你吗?
胳肢胳肢胳肢?
她的肉体对胳肢已经没反应了。
想哭吗?
你哪儿挨打了?
让我们看看。
哪儿挨打了?我们吻吻你,你就不疼了。
是这儿……不是,那儿……那儿挨打了……不是,这儿……
从做梦的那场小睡,我来到这场长眠,
我来到这场长眠,对这场长眠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从小墓地出来的时候,
我没有回家,而是听凭我的脚步带着我,
走向草地。那儿有些孩子。然后,在小镇的边上
有一条河,乌鸦尖叫着飞过,鸭群戏水。
阳光强烈地照耀,水面闪耀着
亮得刺眼的光芒。
我沿着河岸走着,孩子们在我身后叫道: “造棺材的!”而我继续走着……
看,我走向那棵树干已空的古老的柳树……
我的记忆中惊人地浮现出了一个活生生的
漂亮头发的女孩,和那时候的柳树,
这就是你讲述的那些,是的,这就是那棵柳树,绿油油的,
静悄悄的,悲哀的——你变得这么老了!……
而我感到惊讶,不解,
怎么在我后来这五十年间
连一次都没来过这个河岸呢;
在小屋外边,在那些棺材外边,
只要透过窗户,就是广大壮丽的世界,
而我却不知道……瞧,这是一条像样的河,
不是一条不算什么的小溪……本来可以在这儿建一个捕鱼场的,
可以在河岸上卖鱼,
在我给游客们开的饭馆里卖鱼,
利润可以存在银行里拿利息……
比做棺材强啊……还可以捉些鹅来,
养肥了再宰掉,羽毛可以沿河送到
大城市的商店里去做羽绒枕头,
要是这些都加起来,
又有棺材,又有鱼,又有鹅,又有枕头
就积累成一大笔财富了……损失惨重啊……错失良机啊……
现在一生就过去了,没赚钱,没有乐趣,
就失去了,留在我身后的只有损失,如此可怕的损失,
可怕得让我发抖……
为什么砍掉了对岸的树林?为什么草地里没有羊群?
为什么我一生连一次都没怜爱过我的娇妻?
您好。
去示促兹,路还多吗?
我从附近的镇子德洛夫卡来。我要带我的小孩去示促兹的医院。
路很远,你得搭车。
我没有钱。
他沉默是因为他睡了。
她把一桶开水浇在他身上,因为她为遗产的事情跟我生气。
我们当时在洗衣房里,我在洗衣服,他躺着,看着天花板。
半岁的婴儿。她拿起一桶开水
浇在他身上。就这样。他哭叫了大概一个钟头,
然后就睡着了。她拿起一桶开水
浇下去。现在他睡了。为什么我叫恍阉。?br /> 你来不及走到示促兹去。
哈鲁普卡有一个卫生员。
这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还不到十七岁。
整整一天我走啊走啊,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什么也没想,只是让我的脚走。
这样很好,走。走着的时候想着会好的。
当我眼神黯淡时
请将我死去的眼睛
收进你睁开的双眼,
并将我失落的目光收进你的胸膛
请给我腾个地方,因为天冷
因为我深深留恋你的温暖,
现在离你远去了,
现在这都结束了
不会再来,
只有我死去的眼睛在你注视的双眼中,
在你活着的双眼里是我死去的眼睛
再活上片刻,只要
你也还活着,只要你会记得,只要。
当我眼神黯淡时
请将我死去的眼睛
收进你睁开的双眼,
并将我失落的目光收进你的胸膛
请给我腾个地方,因为天冷
因为我深深留恋你的温暖,
现在离你远去了,
现在这都结束了
不会再来,
天黑前我到了哈鲁普卡镇
卫生员的小屋。
您好。
向您问好,卫生员先生。
我从德洛夫卡镇来。我带我的孩子来这儿。
她把一桶开水浇在了他身上。我们当时在洗衣房里,
我在洗衣服,他躺着,看着天花板。
半岁的婴儿。她拿起一桶开水
浇在他身上。开始他哭叫了
大概一个钟头,然后就睡着了。
然后他就一直睡着,卫生员先生,
我叫不醒他。这儿,您看看,我叫不醒。
是……
我为什么叫不醒他呢?他不饿吗?
他总是每三四个小时就醒一次要吸奶的,可现在……
是……
让他活过来吧,先生。
只要让他活过来。
你祷告吧。
我在祷告……我一整天都在祷告……
这是我的独生子,第一个也是唯一的……
为什么要把开水浇在一个半岁的婴儿身上啊,
一个躺着对着天花板笑的婴儿……
喏,用这些冷绷带把他包上,
到那边等着吧,那堵墙边。
要我给你讲个故事吗?
从前有个孩子。他是一个王子,
可是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这件事。
真可悲呀,世界上所有的公主都从他窗前经过却不停留。
他躺在床上不想吃饭。
他一天天瘦下去。最后他病得很重。
他不能动弹,只能睁眼躺着等待着。
一天夜里,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一位美丽的公主终于走过,
她停在窗前朝里看。
从结霜的水汽、尘埃、污垢之间,
从她自己的影子里,她看见了他。
他没力气说话,
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下来。
要我戴上帽子讲这个故事吗?
从前有个孩子。他是一个王子,
可是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这件事。
真可悲呀,
世界上所有的公主都从他窗前经过却不停留。
他躺在床上不想吃饭。
他一天天瘦下去。最后他病得很重。
他不能动弹,
只能睁眼躺着等待着。
一天夜里,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
一位美丽的公主终于走过,她停在窗前
朝里看。从结霜的水汽、尘埃、污垢之间,
从她自己的影子里,她看见了他。
他没力气说话,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下来。
要我戴上两顶帽子讲这个故事吗?
从前有一个王子。
从前……他停止呼吸了。
——这是故事里的吗?
——这是另一个故事里的。
我匆忙走回来,
甚至在路上丢了我的头巾,
我望着天,想:
我孩子的灵魂现在在哪儿呢?
它是跟在我身后,还是高高在上,
在星辰之间,已经不再思念我了?
夜里的荒郊是何等的孤独,
在大自然的歌声里,
在那不停顿的快乐欢呼之间,
此时的我却既不能歌唱也不能快乐,
此时月亮从天上照耀,月亮也孤独,
而对它都一样,无论现在是春天还是冬天,
无论人是活着还是死亡……
向你问好。
您好。
你回来了。
他死了。
这么小。我们的孩子更小就……
又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死了。
你带着他去哪儿呢?
埋在这儿吧,在河岸上,这棵柳树下。
我给他做个棺材。
我没有钱。
如今的人都没钱,
谁都没有,就这样……我是木匠,做棺材。
我就这样埋葬他,埋在土里……
这用不了半米的木头……
这东西不算什么,比鞋盒子稍微大一点儿。
不,我就这样埋葬他。和自然一体,没有分隔。
我还要给你泡一杯茶,
你会暖和起来的。
您是圣人吗?
不是,我是泊普卡人。
当然是个圣人。
我算什么圣人……
至少我帮助你埋葬……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你是无声无息的,你还小,还不能因为你的疼痛出声,
只是在你活着的时候哭泣了几次,
你饿的时候哭一会儿,看天的时候哭一会儿,
明白你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你还爆出过一次长长的大声哭叫,
那是他们把开水浇在你身上的时候,
那是你内心的某种东西明白了:这短短的、悲惨的一生,结束了。
要是你急需一个圣人,那我就是圣人,说吧。
他们对你不公平吗?
是的,先生。
你呢?对那个把开水浇在他身上的人,你干过什么吗?
什么都没干,先生。
在这之前也什么都没干吗?
没有,先生。
那你这一生干过什么呢,孩子?
就这些,洗衣服,扫地……
可是更大一点儿的事情呢?做过吗?
没做过,先生。
你是个人,你有头脑,你自己的愿望,
你怎么对待这些呢?
我活着,先生。
你从没有站在哪个十字路口吗?
没有,先生。
你从来没说过:喏,我要走这儿,不要走那儿?
没有,先生。生活带着我走,我就走。
这是什么生活呀,孩子!……
跟所有人的生活一样,先生。我站在长长的队里
领我那一小把糖,队很长,
我没排到。
所有这些年里,我们都没看到有条河,
有棵柳树,和我们曾经生过的那个头发漂亮的女孩儿……
现在你跪在我的面前,伸出你的脸来,让我抚摸你安慰你。
可你哪儿知道我跟你一样悲惨,
我双手的触摸里没有祝福也没有安慰。
你明白什么就做什么吧,先生。
喏,我抚摸了你,好让你能哭出一点来。
要是你哭出来,你会轻松些。
要是我哭出来,先生,这世界就会轻松些。
他们就会说:“是有不公,可是也有解脱。”
我不要哭。要是他们问我:
“你从没有站在哪个十字路口吗?”
我就回答说:“我站了。在一个黄昏,我站在我孩子的墓前,
我可以哭泣也可以沉默,我做了选择。”
那……就这样吧。这样就是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看吧,我闭上眼睛,
看见了灌木和树叶,看看,它们色彩缤纷,
开满了花朵,然后我说:看这些树叶,鲜活的,到处都在开花,
而在树叶之间是我的爸爸和妈妈,
叔叔和婶婶,那儿也藏着你,那儿是你!
我的孩子,你在那儿,你活着,谁说幻觉是谎言,
我们的生活才是谎言,这个世界才是谎言,
真实的世界是闭上眼睛的时候创造出来的,
当你不能再向世界睁眼的时候,真实才在那里。
你们怎么说呢,天使们,是睁开眼睛,还是继续闭着?
睁开。
也继续闭着。
眼帘也不要。
用一个帘子代替。
帘子会卷起。
帘子后面是光明。
能看见一切。
也会照花眼。
帘子后面是个钟。
钟会高声轰鸣。
很多听见钟声的人……
压根就听不见。
够了,不能一整天都笑……
为什么不?你们笑吧,我的孩子也曾经笑过。
他躺着,看见天花板上的苍蝇,
突然就开心大笑,好像在心里说:
“那是什么呀?这苍蝇,有这样的东西太可笑了……”
现在我从他那儿,你的孩子那儿,收到一张小明信片。
他还不会写也不会说,
不过我们翻译了。
妈妈,我睡得好香
没有做梦。
昨天我睡着了,
再没起来。
为什么是我?
脱离了恐惧,
不安和疼痛,
而我的笑容,静静地,
随着年月
只会扩展。
我的女儿,你埋在哪儿了?
你在哪儿,我那漂亮卷发的女儿?……
后来我睁开了眼睛。夜深了。
远处的星星一眨一眨。
没有人来。我站起来,离开了那里。
后来我就感到有点口干,头发烧,
两腿沉重。
我又站在了跟老太婆一块儿等车的地方等着。
暮色降临了,然后夜色降临了。
然后听见了车轮的隆隆声和轮轴的嘎嘎声。
这就是它,同一辆马车,同一个车夫。
——去示促兹吗?
——去哈鲁普卡的卫生员那儿。
一个礼拜前我跟老太婆坐过你的车。
谁会记得呢?
现在我也病了。
在我那儿两个礼拜以前,我的儿子……
现在我自己去看哈鲁普卡的卫生员。
不过听说在皮组兹臭得要好一点,更上档次一点。
我们刚从皮组兹出来!
对不起,我说的是示促兹。
去皮组兹以前我们也去过示促兹了。
我们先在示促兹,然后去了皮组兹,现在又回示促兹去!
在那儿,那些娘儿们也是不停地叨叨一个叫什么冷番茄汤或者生肉片?德—布罗的家伙,
他们跟这个德—布罗有什么关系?——可是那股子臭味儿!……
这是所有这种地方的问题,
见不得人,又那么吸引人
总是让人憋气,气味难闻,出汗。就是那些法国女人也一样。
啊,你跟你的那些法国女人?你有过法国女人?
我也体验过法国女人,哥们儿,我什么都体验过。
她们都臭得厉害,最后也都死了,是不是?
不是怎么的?人们都想:
看,法国宫殿里的华丽的椭圆形餐厅,
里边有精美的家具和用品,
一个非凡的法国女郎坐在桌子头上,
他们觉得:就是这样,这是自然的,开天辟地以来就这样,
真正的现实必然性。而你看,要是你炸掉了
所有的法国女郎啦家具啦椭圆餐厅啦
整个宫殿啦,你就看见只剩下虚空,
任何法国女郎都没有任何必然性。
坐在桌子头上
就好像她是永恒的,可最终被炸掉了!……
快乐的人啊!……世界为他自己转!……
等她们被炸掉消失的时候,
所有的人都会吃惊地说:“啊!”……
他们说:“啊!”……“啊!”……
也许你体验过法国女人,
可是你的思想观念很平庸,
而且也不那么深刻。
我儿子两个礼拜以前死了。突然就病倒了……
什么?那位朋友你怎么了?遭祸了?灾难发生过,将来也总会发生……
可是我两个礼拜以前刚……
两个礼拜以前怎么了?
我有……死了……
什么?
无所谓。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走出欲望去退休呢?
最好是当一个养着一只猫的英国老太婆。
哈鲁普卡到了。
他身体原来不错,是个车夫,我唯一的儿子,可突然……
我病了。
是。
伟大的上帝啊,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可以让我在他面前说说我的痛苦么?……
两个礼拜以前
我儿子是如何死的,他如何是我唯一的儿子,
他如何曾经是我全部的生活,他是如何突然去世的,他被埋葬了,不在了……
又是我,记得吗?
我上哪儿记得去?
我跟我老妻几天前来过…… 那以后这儿来过很多人。
喘得很厉害,两腿移动困难,
总是很渴。
嗯……对……啊……对……流感,也许是疟疾,
现在城里正流行伤寒。
你跟她说的也是这一套。
放上冷绷带,
这药粉每天吃两次。
你给她的也是这玩意儿。结果她死了。
嗯……对……高寿啊?
还不到七十四。
每天吃两次,晚安。
从他的面部表情我再次意识到事情——事情不妙,
任何药粉和冷绷带都不会管用;
现在我绝对清楚了,很快我也就要死了。
我把脸凑近你的脸,近距离眼睛对着眼睛,
但这次我不是要求你放血。
那是什么?别的什么?
一个问题。怎么会?大夫,
我怎么会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
而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们从来没发出过一句没有料到的话,
发自内心的东西……
是……发自内心的东西是另外一个问题。
发自内心的东西,眼角的泪珠
这需要条件,这是特权,不属于我们。
回家去吧,我的朋友,队很长的。祝你晚安。
在路口,等着马车
把我从哈鲁普卡送回泊普卡去,
我沉浸在思考中,算了一笔账,
发现从死亡中我得到的只会是不错的收益:
不用吃饭,不用喝水,
不缴税,不会冒犯别人。
因为人躺在坟墓里不只是一年的事情,
而是成百上千年,
所以可以知道从死亡中我可望得到丰厚的利润。
生命等于损失,而死亡等于利润。
虽然这想法是正确的,可是无论如何这还是很坏的,痛苦的:
为什么引导这个世界的是这么一个规则,
生命只给人一次,两手空空地就过去了。
——回泊普卡去。
——是的。
你说,我们在示促兹碰上的
这两个淫棍,不正好就是
我们以前在皮组兹碰到的那两个吗?
就是那俩。
伟大的上帝啊!……臭死了!没钱……
没文化……
那玩意儿也不怎么样。
以前,曾经有过不一样的人
冷番茄汤?德—布罗
冷番茄汤?德—布罗在哪儿呢?!过去的日子过去了!
以前,曾经有过求爱,浪漫,香槟,如今呢,
直接就是脱裤子跟——那玩意儿!
我们世界天空上的一颗新星——那玩意儿先生!
过去的日子过去了。
你们知道世界上还有其它东西,先生们,
有“心”玩意儿,有“头脑”玩意儿,“人性”玩意儿,
“文化”玩意儿,“艺术”玩意儿,甚至还有“戏剧”玩意儿,
里边站着“演员”玩意儿跟“聚光灯”玩意儿,
抛出些个“独白”玩意儿……
唉,你唠叨什么呀,
就是“演员”玩意儿,在“独白”玩意儿时,
想的也只是这玩意儿里的那玩意儿。
啊,那玩意儿,
不会永远在这玩意儿里玩耍,
有一天你会感觉“虚弱”玩意儿,
会有“不适”玩意儿,
医生会甩给你“指检”玩意儿,
那上面会发现“肿瘤”玩意儿,
情况是“致命”玩意儿,
然后是“绝望”玩意儿,
吻一个“分手”玩意儿,
拥抱一下“永别”玩意儿,
哎呦——
说完了“废话”玩意儿。
还在笑……
让她们笑吧。她们还不知道:
在我们的世界里笑的意思就是还没哭。
只要……
泊普卡到了。
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痛苦离去了一会儿,
又在这样的失望中回来撞击我的心灵,
让我觉得我将不能忍受这些了。
从儿子死去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
而我还没跟任何一个人正经谈谈他死的事情。
你知道我必须跟个什么人仔仔细细地,安安静静地说说这事儿,
我得说说他怎么突然病倒,
怎么难受,死前说了些什么,最后是怎么死的。
我必须说说葬礼的事情,有很多话要说,
我的听众要点头叹息,
甚至也许该哭……最好是跟一个女人说,
那些笨笨的,但是会像样地大哭的女人……
在泊普卡和哈鲁普卡之间,或者是在哈鲁普卡和德鲁普卡之间
的某个无名土路边上,或者要是你愿意的话,
是在皮组兹到示促兹之间的大道边上,
或者要是你愿意的话,是在想象出的巴黎到上海交通线的某个小地点上,
我停下马车让马休息一下,喂点吃的。
你随意嚼吧,我的朋友,嚼吧,有什么嚼什么,
要是钱不够买大麦的,
你就得满足于草料,没钱,没办法,
我老了,我儿子本来该在这儿代替我的……
你看,你有两只大耳朵,有很大的耐心,
你倾听我的话,你知道,你明白,
你站着,嚼着,用明白这么多事情的棕色温和的眼睛看着这世界……
我儿子死了,他的生命被剥夺了……想象一下你有一个孩子,
小马驹,小马,你爱它,
他是你全部的生命,可突然……
唉,我的朋友,我的心灵安慰,
我的儿子死了……独生子……还不成年……
突然就病了死了……不会回来了……
我爱他……我的全部生活现在都空虚了……
帮帮我,我的朋友……教教我,我的马,
教教我从现在起如何生活!……如何生活!……
你们从来也不会对自己说:
站在这儿的这个人就要出什么事儿了。
整整那一夜,在我眼前闪烁的都是
女婴的形象,柳树,鱼,被屠宰的鹅,
而我的老妻像一只鸟儿,
脸色苍白悲惨,还有各种人脸
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轻声细语着那些亏损,
而我就在床上不停地翻来覆去……
只是在最终死亡前睡了一会儿,梦见……
我坐在桌子前算账,
我的老太婆在我身边服侍着,操劳着。
我从桌前起来。
跟我一块儿坐下吧,太太。
坐下吧,咱们一块儿吃饭。咱们说说话。
你躲着谁啊?
我是你丈夫,我想跟你坐在一块儿,
在烛光前轻声细语,
让时光愉快地逝去。
而当我伸手想拥抱你或做点别的什么的时候……
为什么?我不会打你的。我从来不打人。
你怕得毫无道理。我想要你别怕,
我想要你的内心激动一次……就一次……
而与此同时我心中总是有着
另一番景象,这景象本来可以是现实,可我们毁坏了它
要是一切都不一样,
要是我们从最开始就过不同的生活……这个家就一定会沉浸在幸福里,
你就会爱,最主要的是,你就不会害怕,我就会让你的嘴唇浮起笑容……
我就会捏住你的双下巴,
就像我儿时捏住我妈妈的双下巴一样 ……
让我捏捏,有什么关系,让我捏捏……噢,
我想再多说一点关于
我妈妈的双下巴的事情……这乳头是单独的一回事儿,
可是后来就有了这双下巴,
这双下巴,它对我非常重要,
我想要世界多了解一点儿我妈妈的双下巴,
我是怎样摸弄了又摸弄,以为这会永远继续下去……
看这有多神奇,我妈妈的双下巴
是个甜甜的面包,我从那上面揪一块下来,吃着,满足着,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
我揪着吃着,她又重新长出来……
想想看,我这一生给自己节省了多少面包 ……
七十年乘三百六十五……
伟大的上帝啊,多了不起的妈妈呀!
可是这幅景象消失了,它没有力量,
另一个可怕的景象回来了,无法逃避……
后来我说:这个梦是为了什么呢?
折磨够了,我们的一生都是这么过的,
为什么现在又提醒我,好像我心灵混乱了一般 ……
可我的内心有一股力量,一股轻蔑的,无情的力量,不让我安宁,
好像碰到一颗疼痛的病牙,我后退了,
她朝我站起来了……
而我再次伸出手去,你却再次恐惧地躲闪退缩 ……
我说了:苦海无边啊……
然而我们这面对面的动作
立刻就变得无力起来,
就像两个破布娃娃的舞蹈……
这景象失去了色彩,灰暗起来。布满了浑浊的斑点,看,它消失了……
这下边出现了什么东西……可那是什么呢?……那是……
那是什么呀?
是面条呀?……
是蘑菇呀?……
是新鲜奶油呀?……
是蘑菇呀?……
那是什么呀?……
那是同一件事情呀……对此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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