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早晨开始下。一直下个不停。
塬就一直淋在雨里,在雨里漫漫地走。
塬感觉到在雨里天和地没有尽头。雨淋湿了他无边无际的哀愁,带给他无限冰凉的感受。让他的伤痛慢慢地减轻。
塬非常清醒地行走在纷纷的细雨之中。忍受着心里深深的悲痛。
妈妈走了。塬最亲爱的妈妈因病无钱医治死在西安的一家医院里。憔悴的父亲仅带回一盒骨灰和塬一起把她埋葬在村外的公墓里。
塬从此变得忧郁,如一朵欲雨的云,整天象飘在风里。伙伴们吓得在他那里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惹得他痛哭失声。
大人们也站得远远地,望见他心就酸得如一颗青杏,也不知对他说什么好。
塬常避开小伙伴,也躲开大人,悄悄地去妈妈坟头上,先是呆站一会儿,然后跪下,磕一个头,开始给新坟上添土,一把一把,轻轻地。
这时候塬眼睛就象山里那口最深最深的泉。目光定定的,象雨中幽幽的小巷。
终于有一天,塬跑了好远的路,从老虎嘴山涧里挖来一棵迎春花,种在了妈妈的坟头上。
塬多么希望那一串串喷着黄粉的迎春花儿,能把他对妈妈的思念,带给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妈妈。
果然,栽种下迎春花儿的那夜,塬梦见妈妈了。妈妈还是他记忆中那样慈祥、端庄。妈妈望着他微笑,眼神甜甜的。塬心里也甜甜的。他欢欣地向妈妈跑去,发出一声小鸟般快乐的呼喊……
他醒了,并没有妈妈的影子。偌大的窑洞里,正回荡着妹妹的呓语:“妈妈,妈妈……”
塬不由得哭了。他趴在被窝里,撕肝裂肺地痛哭了一场。
还有一次是五岁的小妹,问他:“咱妈妈去的地方远吗?”
他很吃惊,几乎没法回答。看着小妹天真的眼睛里晶晶的泪花,塬说:“妈妈去的地方远极了!”
“那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妹妹仰着小脸又问。
塬思索了很久,说:“等你长大了。” 他想小妹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
这时候能让小妹不伤心最好。 又有一次,小妹收藏了几个鸡蛋拿着,请求哥哥带她去看妈妈。塬怎么劝说也不见效果。急得他满头大汗,幸亏大娘来了,才领着小妹走了。
塬常常一个人,爬到村头那座高高的山上砍柴,和伙伴们一起眺望远处的世界。每天从山上下来塬都要给小妹带些礼物,有次为了摘一串长在崖畔上的红酸枣,塬把手臂挂伤了,血流了一片,小伙伴们慌得满沟找剌介草揉汁给他止血,塬却就地抓一把干尘土捂在伤口上。一面笑着指挥大家分食他摘来的果子。
塬总是想不通,老天爷为什么要让妈妈去那个世界呢?永远永远,塬都不想没有妈妈啊!
然而这显然是塬没有办法的事,没有了妈妈就是没有了妈妈!尽管别人都有妈妈。
于是塬更加疼爱妹妹。妹妹比他还小,妹妹比他更可怜。这世界上现在就只有他们俩是一根藤上长着的两个苦瓜。风吹雨淋,他们兄妹是没有妈妈这颗太阳照耀的禾苗。把自己长成庄稼或一棵树今后就全靠自己了。
塬也常常领着妹妹,去村外的地里挖野菜,或是趴在热乎乎的土炕上,用手支撑着下巴,给妹妹讲妈妈讲给他的故事。塬常常为了读一本课外书,跑很远很远的路,甚至去给书的主人干活。所以有人夸塬长大肯定能有出息,有人叹息庄稼行里怕是守不住这样好的苗。但是不论持哪种看法的人,对塬都很好。他们喜欢塬的骨气和志气。
塬讲故事,妹妹是最忠实的听众。塬在村里,是小伙伴公认的头儿。塬从上学起,每学年都要拿回一个又一个奖状。妈妈在世的时候都贴在屋里墙上,现在则被塬全部压在炕席底下。
因为塬上学总领奖状,村上大人们格外赞赏他。也让那些总是领不到奖状的小伙伴们眼红服气,一大群跟着他下河摸螃蟹,上山摘毛杏。到处都有他们稚嫩的笑声。塬高兴起来,伙伴们就很快乐。他们就象那黄土塬上一群充满朝气的小鸟,整天飞到村外又飞回村里。
如果回想起来,塬最喜欢听妈妈呼唤他时那种暖洋洋的声音。塬为此常沉浸在回忆里。任天上的太阳晒着,或者任风吹着,塬毫不在意。
塬总是想起妈妈教他读书识字的那一连串温馨的冬夜,怀念那一盏照亮了他最初的人生的煤油灯。可这一切如今都远远的离开了他。
傍晚放学回来,蛋蛋妈拖长声音呼唤蛋蛋的情景,让塬想起妈妈在世的日子,那温暖的傍晚,那窑院里烟筒冒出的炊烟。一切都随着妈妈的离开而消逝。就象今晚,依然没有人呼唤,一村子都有炊烟飘荡,塬的家里却没有。暮色之中只有沉郁的冰冷和苍凉。
从村头的皂桷树下经过的时候,不知谁家来的客人,悄悄地指着塬小声嘀咕:“这娃没他妈,他妈死了。” 塬不敢抬头,他知道那几个中年女人肯定在拿怜悯的眼光看他。塬最无力承受的就是那种眼光。因此他非常愤恨这些说三道四的人。我又不吃你们喝你们的,你们管得着吗你们!塬恨恨地想着,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夏天的时候,人们在大皂桷树下弯弯曲曲隆起来的老根上,围坐一团,一边乘凉休息,一边说着闲话。见塬和妹妹在一边站着,都纷纷叫他们坐到跟前来。
老辈子人都夸塬书读得好。夸塬有志气。大伯伤感地对塬说:“娃呀,要好好争一口气呢!不要让你大你妈白来世上一趟。” 塬懂事地点了点头。
秋天来了。学校里开始取消了星期天。天天列队去沟里不是开荒地就是收秋。塬和伙伴们一个个累得浑身困疼。
八月十五中秋节,大娘让四哥送来蒸好的月饼、枣糕,香喷喷地很好吃。但是父亲还在地里劳作,很晚才回来。
八月十五其实不是农村人的节日。这段时间农村正值秋收秋种的季节,确实忙碌得几乎顾不上过节。
但是学校在八月十五放了三天假,这让塬很高兴。晚上和妹妹坐在窑院里石板上看月亮,月亮很亮,银盘似的紧贴着屋后的山顶,好象挂在玉米地头的一个月饼,洁白洁白的诱人。
后半夜妹妹睡了。塬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潮气升上来了,月亮有点儿湿。天高星稀,月亮似乎变小了,高高地挂在天上。不仔细看犹如一个巨大明亮的鸟巢静静地悬挂在山顶的树梢上。起风了,月光显得迷离,冰凉。父亲赶着黄牛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塬赶紧端了热水给父亲洗脸,然后把热好的饭端上来。
妈妈死后,父亲变得十分的沉郁。常常很少说话,没年没月地泡在庄稼地里干活,仍然还不上给妈妈看病时欠下的外债。因此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快过春节的时候二娘病了,整天发烧说胡话。二伯不理不管,一直拖了半个月。病好后人就一直神智不清,塬每次去他家二娘都要笑着和塬说话。问寒问暖,尽管罗嗦还是让塬心底里挺感动。
冬天每次去找四哥玩耍,大娘都要把塬的鞋脱了,让塬坐在炕头上用热被窝把塬的小脚暖热。一面把馍拿给塬让塬吃。如果是快要吃饭或正吃饭时,大娘都要把塬扶到炕上,给塬盛好热腾腾的饭菜,让塬吃饱。大娘家比塬家境好,大娘知道塬家吃的少。
大伯是一个体格魁梧的庄稼汉子。非常能吃苦。塬印象中最冷的天在街上都会碰到大伯出去打柴或者打柴回来的身影。大伯干活不惜力气。大伯挑水总是去最远的水最甜的西坡泉子上挑。来回多走几里路大伯不再乎。大伯挑回的两个柴捆一般小伙子一次背一个都很吃力。
大伯平时很严肃,不苟言笑。整天板着个脸。伙伴们都怕他。塬感觉不到怕。塬心里觉到大伯其实很爱自己。这一方面是大伯也同情塬,另一方面大伯觉着塬争气。觉着塬能给整个家族争光争气。
大伯每次在自己家里见到塬的时候,先叫着塬的名字和塬打个招呼,立即就问塬的大娘:“给娃做的吃了么?” 就催塬的大娘赶紧做饭。然后对着塬笑一笑就又出去忙活路了。
塬因此感到人世上还是有亲情有温暖呢。
妈妈这颗温暖的太阳落了。还有一群亲情的太阳仍然照耀着塬。塬渐渐地觉出自己在人世上并不是最孤单。
这一年的夏天,六婆忽然生病了。腿肿得又粗又壮,吃不下去饭。家里太穷了,无钱求医,这样严重的病就靠六爷去村医处一块两块买来的去痛片之类的药物来冶疗,后果可想而知。六婆就这样眼睁睁被病痛折磨死了。
六婆和塬是邻居。住的近不亲也亲。塬的妈妈还在世的时候,和六婆一家相处的关糸很好。塬的妈妈去世后六婆更是对塬呵护备止。所以六婆悲惨地去世的情景让塬伤心欲绝。却又爱莫能助。
六婆去世的那几天塬在常宁参加北片乡举行的学习竞赛,没在村上。那夜月光很亮,雪一般洁白地洒了一地。塬睡到半夜就看见六婆悲伤地走了进来,叫塬的名字。塬惊醒了,看见一地的月光并不见六婆的踪影。塬心突突地跳,一时间心中充满了悲伤。眼泪就止不住地泉涌而出。
这一夜塬再也没有睡着。整个人莫名其妙地被悲伤包围着,哭得十分地伤心,眼泪雨一样淌到天明。
回到村上才知道六婆果真死了。
六婆死后没寿衣没棺材,家里仅剩十六斤麸子,灵前连一张纸都烧不起。塬跪在地上大声大声地痛哭了一场。小小的塬,小小的少年,面对这种现实,他除过哭还能怎么样呢?!
塬是夜一直徘徊在泾河岸上,听泾河里涛声如泣如诉地歌唱,塬听出了涛声里那一种不屈服于命运的力量所发出的吼声,感到了心弦上产生的震撼。天刚亮,塬就看见了在高高的山顶上振翅飞翔的鹰,它是那样地激昂,那样地坚定。它迎着风,它甚至淋着雨,在没有路的天空飞翔,飞翔。
塬从此开始了一个普通山民的生活。领着一群踢踢腾腾走路的羊们,早出晚归,涉山过涧,爬沟上坡。羊跑的时候塬手握短鞭跟在后边。回家时背一小捆柴禾,也气昂昂的样子。偶尔也和大人们说笑几句。
所不同的是塬这个放羊娃身上还背着一个黄挎包,里边装着纸和铅笔。塬把自己每天看到的和想到的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及话语全写下来,天天坚持。已经养成习惯了。他虽然还不知道这样做的结果会怎样,但他坚信这样做没错。
但是村上一些人认为他这样做错了。
老师整天看着几乎手把手地教导,也好多年咱这穷得困龙出鳖的地方没出一个人才,就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在自己家里一边劳动一边读几本破书就能成才?真是异想天开,不知天高地厚!
黄土塬上,冬天的确单调乏味得很。满川满坡光秃秃一片黄土,干枯的野草刷刷啦啦地被狂躁的西北风刮动,所有的空间都弥漫着一片片尘土,所有的一切都被一层厚厚的黄土覆盖着。
冬天的羊们很瘦弱。常常聚集在阳婆下慢慢吃草,一边疲倦地晒着太阳,很安静的样子。
塬在高处找一个背风的地方,坐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管着羊群。一边从挎包里取出书来读。
这天的阳光很暖和。塬静静地躺在阳婆里。望见沟对面山背阴处的坡上的积雪,被风荡了一层黄土,脏兮兮地十分难看。崖畔上有一群拖着长尾巴美丽的野鸡,每只都在身下刨了一个小窝,静静地卧在那里。享受冬日的悠闲。
远处的天空里,有一只勇猛的飞鹰,舒展着大翅在空中飞翔,有时候久久地定势在空中一动不动,突然疾速地如一枝利箭,飞射下来,在山洼里或山坡上抓住一只野免或山鸡,又急速地飞走了。
山鹰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吃光了猎物的血肉。便会安静地蹲卧在某一处悬崖或山岗的高处,,十分冷静地休息。不受惊它一般不会飞走。
只有饿着肚子的鹰才会不停地盘旋着从这个山飞到那座山,这种鹰一般飞的都非常低,飞翔的速度也相当慢。常常是猎物在地面上惊慌失措地逃跑,山鹰在天空中游刃有余地追去,这场生存和死亡的战斗常常需要几个小时才能结束。
梦一般飞翔在天空最高处,伸展着大翅直刺云霄的那是老鹰。只有饱经沧桑壮志凌云的老鹰才具备这样傲视云天的气概。
黄昏的时候,西北风刮得带了哨儿,呜儿呜儿地锐叫。塬背着柴捆走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时候风吹得塬轻飘飘地向前一溜小跑,有时候塬又被风吹得向后倒退着好远才立住身。从沟口出来上塬顶的时候,得猛跑几步,才能冲过风和沟和冷织成的防线。但是塬上更空旷,风更大。塬和羊们走的就更艰难。
这期间宁老师来看过他两次。问寒问暖。还送了一大堆书籍和一摞订得很好的本子。
每逢艳阳高照的星期天,伙伴们总是和塬结伴去沟里割柴禾。大家就在沟里玩耍,有时候过溪爬涧地钻山洞去探险,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踢蹬得黄土满山飞扬。鸟儿惊得嗄嗄地叫着乱飞。他们就一群人齐声站在沟里和崖娃娃(回声)大声地争吵或对话,有人笑得从草坡上滚下去,掉在渠底,又一身尘土草屑地爬上来。因此周未是塬最高兴的时候。
这天宁老师托人给塬捎来一封信,里边装着县文化馆《山花烂漫》的征稿通知和一本油印的《山花烂漫》刊物。塬高兴地收下了。
冬天终于过去了。
春天终于来了!
山坡上的干枯草从根部开始变绿。柳树的老芽在冬天已经被冻干了,如今经春风一吹,又重新变绿变软开始发芽了,吐絮了。特别是田野里,人一下子就多了,锄地的,往庄稼地里送肥的都是大人。老太太和小女孩们则云集于苜蓿地里,跪着或蹲着用手掐那嫩绿着并且胖乎乎的苜蓿芽。偶尔苜蓿地的主人来了,大家互相传递着消息飞快地跑到一边的硷坎底下躲一会儿见苜蓿地的主人走了,又都悄悄地回到地里。
苜蓿芽在初春的日子里那的确太香太香了!山地上的庄稼人都知道这是每年初春的第一道美味。所以看苜蓿的人也不似苜蓿长高时那样认真。所以苜蓿地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塬这时候可忙。羊儿们这时候一到沟里满鼻子都闻到香喷喷的青草味,用嘴啃湿了黄土还是吃不到一棵嫩草,急得一窝蜂似的满山跑。冬天刚出生的小羊羔跟不上队伍或架在半山腰上上不去下不来,哞哞地乱叫,塬还得爬上山腰把小羊羔抱下来。
好不容易熬到满山遍野的草都长上来了,羊们安静地吃着,塬可以在阳婆里晒晒暖融融的太阳,读读书或伸个懒腰,望见沟对面塬畔地里有人用一架木犁,劈开一片湿漉漉的泥土,小鸟儿赶紧过来,跟在犁后边蹦蹦跳跳地吃新鲜的泥土里爬动的新鲜的虫子。扶犁人悠然地甩着响鞭,唱起一板抑扬柔缓的秦腔,在阳光里流淌过来,有如远古的天赖之音那样摧人心肝。再看对面明净的阳光里新翻出的地和那有两个黄牛拉动的木犁,以及挥动短鞭的扶犁人的身影,依着青山绿水的大背景组合成了一幅美丽图画。塬久久地望着目不转晴,最后泪流满面。
清明节,塬把羊放到山沟里,又回家领着妹妹去妈妈坟上烧纸,妈妈坟头的迎春花已开了,黄色的花在风中散发出扑鼻的香味。烧过纸。塬和妹妹在妈妈的坟头跪了很久,才起身离去。
塬又回到羊们身边。
羊们全都聚集在山泉旁边痛快地喝水。渺渺地从塬顶下来一个牵着毛驴来驮水的老人,塬等到他近了,赶紧从老人手里接过水桶舀了泉水帮老人往驴背上驮着的木潲里灌水。
这几天塬试着写了一些东西,悄悄地寄到了县文化馆。并且塬还找了方圆几个村子里的老人搜集整理了不少民间故事。抄好后也一同寄出去了。
由于缺纸,塬每页纸都是先用铅笔写两面,再用钢笔写两面,再用毛笔在上面写最后一遍两面。塬的草稿基本上都是这样写的。塬也没有字典。其实有塬也不会查。而且塬上学的时候没学过拼音,所以塬的自学是原始而笨拙的。好在塬始终有顽强的耐心和坚持的恒心。所以一切困难似乎都能克服。
塬学习的固执而刻苦。在挑担或走路的途中,偶尔想起什么句子就掏出口袋里的圆珠笔,记在胳膊或者腿上,回去抄完了再擦掉。塬的胳膊和腿的一部分就成了他的作业练习本。人们都善意地和他开玩笑。
日子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又过去了一年。
突然有一天下午,村小学的老师送来一封信,拆开一看,原来是两本《故事会》。塬写的文章在上边刊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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