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秦腔现代剧《西京故事》全剧本（下）
时间:2023-01-27 22:05 来源:转载 作者:陈彦 点击:次
大型秦腔现代剧《西京故事》全剧本（下）
第四场
[一年后。
[夜色中的大学校园湖畔。
[罗甲秀提着行李徘徊着。
罗甲秀 （唱）大学毕业情未了，即将离校热泪抛。绕树三匝恋枝鸟， 一朝飞去哪是巢？
[罗天福提了些千层饼上。
罗天福 甲秀，爹不是说了，来帮你拿行李么，咋自己都背出来了。
罗甲秀 爹，我能背动。
[罗天福欲挑行李，突感腰痛地闪了一下。
罗甲秀 爹，快放下。（给爹捶腰）爹，我咋听说……你到一个工地推销千层饼，让人家……打了！
罗天福（故意轻描淡写地）噢，人家那工地连住丢东西，爹不知道，进去让人家误抓了，人家已经赔礼道歉了。
罗甲秀 打得重不？（掀起衣服看脊背,惊异地）啊！
罗天福 没事，都快好了。可不敢叫你弟知道，那犟脾气，知道了惹事呢。
罗甲秀 （难过地）爹！我回来帮你。
罗天福 娃呀，你能找下好工作，还是要努力找工作哇！
罗甲秀 我一边帮你一边找。
罗天福 噢，也好。你看我弄了个新包装，既卫生又好提，就叫天福牌千层饼，帮村里来的人都推销推销。我想你们学校大灶人多，能不能……
罗甲秀 爹，我去试试。
罗天福 该不伤我娃面子吧？这事我也想了好久，就是怕……
罗甲秀 这有啥？爹你先回去吧，我去试试。
罗天福 噢，好。（艰难地挑起行李下）
[甲秀正欲走，金锁从树后窜出。衣服被划乱，手上脸上都是伤。
金 锁 姐！
罗甲秀 你咋在这儿？你又打架了？
金 锁 噢，没有。你不是今天毕业离校吗，我是来帮忙的。看，我买了辆跑车，专门
来接你呢。（将车钥匙扔给罗甲秀）给，喜欢了就是你的。
罗甲秀 嘿嘿，你真是太孩子气了。（将钥匙还给金锁）谢谢你了，我的东西已经拿走了。
金 锁 我都看见了，让岳父抢了头功。
罗甲秀（顿生恼意地）你才多大个人，咋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呢？
金 锁 我都十八了，马上就过生日呀。姐，你看我给你逮了个啥。
（从怀里掏出一只蝉）哦嗬，捂死了。
罗甲秀 金蝉？
金 锁 我看你老爱听树上的蝉叫，说可像回家乡的感觉，我就给你逮了一只。
罗甲秀 你是上树把身上划烂的？
金 锁 嘿嘿，没事。
罗甲秀（心疼地给金锁整理衣服伤口）金锁你呀！你应该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今年没考上大学，明年继续努力嘛。
金 锁 我还努力啥呢，姐，你觉得我还缺啥吗？
罗甲秀 呵呵，知识也不缺吗？
金 锁 要那谝哪，我看把钱能数清就行。咱院子看树的老头该有知识吧，到头来就看了一棵树，我想我老了天天有钱数，总比他混的强吧。
罗甲秀（无奈地摇摇头）金锁，你整天尽和一些街道闲人卷在一起，怎么老是不长进呢？
金 锁 我哪里不长进了，去年没车，今年有了，还没长进？姐，我可爱你了。
罗甲秀 再别瞎说了，快回去吧，我还有事。（欲走）
金锁姐，我知道你这一毕业，还没工作呢，放心吧，有我呢，咱家不差钱。
罗甲秀（无可奈何地）嘿嘿，我会找到工作的，你快走吧！
金 锁 姐！（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枝玫瑰花，学西方求爱礼节地单腿跪地，煞有介事地唱） 这枝玫瑰不搀假，是鲜红鲜红的玫瑰花。求你能把它收下，爱你是我真心的表达。
罗甲秀 （唱）你快站起别犯傻，小心花刺把手扎。我也心疼小弟你，那是一杯清纯的茶。
金 锁 （唱）你毕业不用把工打，我端直把你接回家。爸妈要是不同意，我一把火将房烧垮塌。
罗甲秀 （唱）求你莫再说混话，赶快离开别磨牙。倘若我弟看见了，又是雷电劈彩霞。
金 锁 （唱）他那几下我不怕，转眼还得赔伤疤。你若不把我接纳，我……我就跳进湖里喂王八。
罗甲秀 你……（气恼异常地转身就走，金锁阻挡，纠缠不休）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金 锁（失控地）我爱你，我就喜欢你这种村姑型的，城里女娃都假得很，我……我就爱你……（强行拥抱罗甲秀）
[罗甲秀终于忍无可忍地狠狠将金锁掀翻在地，然后哭着跑下。
[金锁傻愣在那里。
金 锁（活动活动胳膊腿，对着湖面怒吼地）野蛮女友！（然后无处发泄地狠狠踢翻一个垃圾桶，又掀翻一个座椅，再拔起一棵小树后离去）
[罗甲成上。
罗甲成 （唱）晚霞如酒红胜火，湖光似烧漾金波。爱上校园人一个，心中红日欲喷薄。十年寒窗风雪裹，一朝出头要放歌。一切机遇绝不舍，人上人也是凡身肉胎猿猴科。
[罗甲成心情大好地扶起被金锁掀翻的垃圾桶和座椅，并栽植着被金锁拔起的小树，一边神情迷离地向远处张望着。
[童薇薇上。
童薇薇 （唱）甲成盛邀难藏躲，言说有诗需雕琢。举止怪异闪又躲，到底相约树哪棵。
[罗甲成从树后闪出。
罗甲成 （唱）就是相思树西侧，
童薇薇 （唱）像是抗战把敌磨。
罗甲成（唱）晚霞如虹撩心魄，
童薇薇 （唱）今夜恐要起风波。
罗甲成（唱）湖岸相携一对鹅，
童薇薇 （唱）让我惊飞各回窝。
罗甲成（唱）千万别把它恫吓，
童薇薇 （唱）你要谈诗何不说？
罗甲成（唱）满目尽诗你不唱和，
童薇薇 （唱）我是能动专业吟诗拙。
罗甲成（唱）校花一朵你才情绝，
童薇薇 （唱）这样的夸奖像戏说。
罗甲成 对不起，我……我让你弄得没词了。薇薇，你……你难道就感觉不到我……我的……
童薇薇 你的什么？
罗甲成 我对你的……那点意思吗？
童薇薇 什么意思？
罗甲成 噢，你对我的，我全感觉到了。学生会选举，你推荐我做候选人，并且还动员那么多同学支持我。
童薇薇 这是因为我觉得你能代表一个方面。
罗甲成 恐怕还有其它……更加温暖的含意吧。
童薇薇 什么温暖的含意呀？
罗甲成 你对我的……关爱……
童薇薇 是呀，同学嘛，应该的。
罗甲成 可这里面……分明有更深的……意味（用英语单词说）……
童薇薇 关爱就是关爱，还有什么意味呀？
罗甲成 那是……是一种特殊的感情……
童薇薇 你想偏了吧？
罗甲成（有点茫然地）薇薇，难道你……你平常对我的那些感情都……
童薇薇 罗甲成同学！
（唱）爸爸始终教育我，要关爱弱者把雨露播。你姐弟的故事如青果，苦涩的经历让我把泪落。默默为你发光又添热，只是想帮你走出困顿的生活。
罗甲成 （深感遭侮辱地）童薇薇，你瞧不起我？
童薇薇 没有，你的学习成绩比我好，我很敬佩你呀！
罗甲成 可你在骨子里瞧不起我。我一直以为你待我很平等，原来你早已把自己放在了拯救者的位置上，你凭什么帮助我，我家是贫困户吗？我向你们申请过救助吗？
童薇薇 对不起，我是在执行学生会的“一路同行”计划，这个计划之所以秘密进行，就是害怕伤害你们的自尊。我偷偷跟随过你一次，看见过你爹娘打饼的身影……对不起，你太敏感，心理太脆弱，我的帮助也只好遮遮掩掩，让你误会太深了……今天既然说破了也好，关爱和爱情是有本质区别的，如果关爱伤害了你，我们马上撤销对你的行动计划。罗甲成同学，再次深深向你道歉，对不起！（深深鞠躬）另外，我还想告诉你，你的学生会主席团候选人资格被取消了。
罗甲成 （大惊）为什么？
童薇薇 还需要我告诉你吗？你在网上强力攻击你的竞争对手，同学们都认为你求成心切，有失风范，全部倒戈。对不起！（下）
[罗甲成被彻底击倒在草坪上。
[天空隐约滚过雷声，闪电。
罗甲成 （唱）一席话灵肉刺痛天地倒错，赤裸裸尊严失尽面皮全剥。我本想爱情事业双双结果，谁料想西西弗斯巨石推上又滑落。原以为走出大山天就辽阔，挣断肠跳过龙门命越龟缩。告别了沟壑，告别不了我的穷窝。走进了城郭，走不平等我的人格。一心想催生花朵，不曾想招来恶魔。我还上的什么学，弄巧成拙的污点怎涤濯？我第一次深刻认识我，再努力还是一个登不上台面、进不了场面、遭人边缘的山里哥。满目诗意全凋落，湖光黯淡尽混浊。找一个无人知我根底的处所，过一种没有侧目而过、同情施舍、人格平等的生活。
[愤然将自己刚刚扶起的垃圾桶和座椅又掀翻在地，正欲放浪而去。
[罗天福挑着一担用塑料布包裹着的千层饼上。
罗天福 甲成，你姐给你们学校大灶联系了一下，人家立马让先送一百个千层饼过来试试。这个路子要能开通，村里新来的这一拨人吃饭问题就解决了。
罗甲成（愤怒异常地）让千层饼见鬼去吧！
罗天福 我娃咋了？要是嫌丢人，爹挑回去就是了。
罗甲成 （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爹，我们放弃吧！
罗天福 放弃什么？
罗甲成 放弃你的西京梦，放弃一切。什么奋斗都是徒劳的。
（愤然踢飞垃圾桶）
罗天福 娃你咋说这话呢？这……这都是你干的？
（指着被破坏的设施）
罗甲成 爹，在你眼中，我和姐姐是龙，是凤，你以为我们上了大学，就能成龙成凤，改变命运，可实际上，我们掏空家底，搭上老命，仍然是城里人眼中的下三赖。姐今天毕业，还不知啥时才能就业，再别给自己编织虚幻的梦想了，你和娘赶快回去吧，在乡下还能像人一样地活着，在这儿，你就是污水，是“牛皮癣”，是贼……
罗天福 你……你咋……
罗甲成 爹，靠打饼实现不了你的西京梦，你们赶快回家养老去吧！去你的，千层饼！
（狠狠踢飞饼担子跑下）
罗天福 甲成——！
（唱）炸雷击顶梦重创，天塌地陷抽脊梁。十几年好学上进的读书郎，进城变成了秉性顽劣的走火枪。是什么让他心迷惘？是什么将他变乖张？日渐孤愤心志丧， 挫败了为父殷殷期望苦心浇灌望子成龙血一腔。 我是个失败的教书匠，把儿子教成了叛逆郎。 我是个失败的领路爹，西京梦将夭折深感悲凉。
[罗天福慢慢扶起被罗甲成毁坏的一切，人动景移，罗天福挑着千层饼行进在雨夜中。跌倒。真想蜷缩进家乡的热炕，真想醉卧在故乡的荷塘。守着我那花开如火的紫薇树，望着我那读书朗朗的小学堂。
（慢慢爬起）
腰杆已背不动日子的细账，精神已撑不住岁月的漏光。日子不是苦尽甘来节节向上，生活不是付出回报两相抵偿。日子是天天激战无战况，生活是年年拼命少华章。我真想一卧不起退下场，我真想一病不治皆了亡。可老伴浑身病痛谁将养，女儿她毕业尚无落脚方。最愁儿子变态像，一旦生恶必疯狂。不能为社会造栋梁，也不能给人间养毒疮。好乡亲也指望我把路趟，这信任把我卑微的生命照亮堂。一切都不能往下放，老罗的担子还得老罗咬紧牙关往前扛。
[西门锁家院落出现。
罗甲秀 爹，甲成他……
罗天福 他怎么了？
罗甲秀 他离家出走了！
[罗天福大惊。
[院子所有人都为罗家忙活起来。
旺春嫂 罗村长，莫急呀。
房客甲 我们都在帮忙找着哩。
房客乙 这娃会走远吗？
房客丙 恐怕不会近。
房客丁 啥事能气成这样？
房客戊 我看娃不想活的心思都有哇！
房客己 东方老人问过他一句。
房客庚 他回答得可噌了。
房客辛 他说：不想再见天日！
罗天福 啊！（扔下担子）甲成——！（追下）
[黑头的咏唱凄厉而至：
我大，我爷，我老爷，我老老爷就是这一唱， 慷慨激昂，还有点苍凉。
[暗转。
第五场
[西门锁家院落。
[东方雨老人依然在古槐下拉着如泣如诉的板胡。
[童薇薇、罗甲秀和母亲淑惠在向远处瞭望。
[众房客围上。
旺春嫂 姨，还没消息？
淑 惠 没有。
罗甲秀 他就在网上留了一句话，说别找他，他到很远的地方打工去了。
旺春嫂 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罗村长去找娃也走十几天了。唉！
房客甲 姨，我帮你打听了，我们那一片工地，没人听说甲成去过。
淑 惠 唉，都麻烦你们了。
众 （议论）会到哪儿去呢？
[贺春梅上。
众 贺主任！政府那边有消息吗？
贺春梅 （摇摇头）还没有，不过全市派出所都备案了。
淑 惠 谢谢大家惦记了，谢谢！谢谢！
众 姨，你还要保重身体！人一定会回来的。
童薇薇 罗阿姨，别着急，我们都在找他，相信他会回来的。
淑 惠 噢，谢谢！谢谢贺主任！谢谢同学们！
（罗甲秀搀扶母亲进房）
[童薇薇下。
阳 乔 男人这个动物不是，至少目前我还没看出来。
房客乙 你是太轻闲了。
房客丙 脑子容易搁事。
阳 乔 你们农民工懂什么，吃饱了，穿暖了，有活干了，工钱拿到了，就睡得跟猪一样。可我们有精神生活哇，你们哪懂得精神痛苦有多痛苦哇！
房客丁 你睡着的那个鼾声可不比我们美妙。
房客戊 三层楼都震动呢。
房客己（悄声地）能跟驴PK。
房客庚 你是筋懒得痛苦。
房客辛 不是精神痛苦。
阳 乔 去去去，我的精神真的痛苦得很哪，贺主任哪！
贺春梅 （无奈地）你的确很痛苦，我都为你感到痛苦哇！
阳 乔 这下我跟政府总算坐到一条板凳上了！
（挤到一条板凳上坐着）
贺春梅 （愤然站起）都是钱烧的来。
（板凳翘空，阳乔一屁股蹾在地上）
[一房客跑上。
房 客 不好了，金锁在街上醉酒飙车，把人……人卷到车轮下边了！
阳 乔 啊，天哪！都是你这个低级动物养的好货呀！
（揪着西门锁急下）
贺春梅 唉！钱少了不好过，钱多了也过不好哇！
[众议论着散去。东方雨老人仍在给唐槐挂吊瓶。
罗天福（内唱）恨甲成不懂事一逃千里——
[罗天福拉着罗甲成上。
（接唱）投黑矿下煤窑犟得出奇。
罗甲成 （唱）我甘愿不见天沉到井底，
再不想在世上被人看低。
罗天福 先回家再说。
罗甲成 爹，我说过了，你就是把我弄回来，我还是要走的，反正我不上学了。
罗天福 你……
[院中房客闻讯围上。
房客甲 娃呀，你终于回来了！
房客乙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房客丙 太不懂事了！
房客丁 你爹娘撸你几棍都应该。
[罗甲成恼羞成怒地再次夺路欲走。
[罗甲秀与母亲急上。
淑 惠 甲成！（上前悲喜交加地狠狠打了罗家成几拳，声泪俱下）
房客戊 你真是太不争气了，孩子。
房客己 你都快把你娘逼疯了，还不快回去。
房客庚 东方老伯，你有知识有文化，劝劝这孩子吧。
众 劝劝这孩子吧！
罗甲秀 甲成！（暗示让他搀扶母亲，罗家成上前搀住母亲，极不
情愿地慢慢向房中走去）
[罗甲秀被东方雨老人叫到了一旁。
[舞台变换。
[罗家租房内。
[罗天福一关上门，即顺手操起锅盖，向罗甲成打去。罗甲成一动不动，淑惠急忙抢锅盖。
淑 惠 他爹，你干啥呢？甲成，还不给你爹跪下。
[罗甲成不屈服地扭扭脑袋。
[淑惠将罗甲成压跪在地，罗甲成又站了起来。淑惠无奈，紧紧用背顶住锅盖，无意间挨了好几锅盖。
淑 惠 你个犟牛瘟哪，你就给你爹认个错吧！你爹是为你们付出太多了，把你们都想得太好了，你这样……他咋受得了哇，娃呀！
（唱）自你出走那一天，一家人心上把刀悬。你爹三日未进米和面，夜夜找到五更寒。不懂事还不听劝，娘咋养下你这抗硬性子倔巴男。
[罗天福深感绝望地扔下锅盖，拿起灶台上一瓶酒，仰脖灌下，老泪纵横。淑惠又急忙起身抢酒瓶。
淑 惠 他爹，别再折腾自己了。
[罗天福突然失声痛哭，踉跄走进布帘隔出的内室。
淑 惠 甲成，看把你爹气的，你这一塌火，算是把你爹的筋骨抽了哇！你觉得咱家不行了，没指望了，可我跟你爹几十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哇，再遇见沟呀坎呀的，你爹都能撑得住，扛得下，迈得过去呀！
罗甲成（嘟囔地）也活得太窝囊了。
淑 惠 你说啥？你爹活得窝囊？
罗甲成 还不窝囊？还想我们跟他那样活一辈子？无尊严，毋宁死！
淑 惠 你说啥？
罗甲成 你看看他一辈子，教民办十几年，该转正了，让人家一脚给踢了，村长当得好好的，又让人家踹了，吭都不吭一声，还要咋窝囊？
淑 惠 (生怕罗天福听见)你悄声些。娃呀，既然说到这事，你也想想你爹是咋样为人处事的。他本来再熬两年多，民办教师就够转正年限了，可上边派来了大学生……我以为你爹彻底给打趴下了，谁知新来的老师，竟然是他去山外接回来的。一村人都说他傻，可他说，人家娃是师范大学毕业的，比咱强，人得服人哩，你瞧你爹这做人……
罗甲成 哼，上边要统一给村长发工资了，他窝囊得就让人家撵了。
淑 惠 你说人家要年轻化，你爹五六十岁的人了，腰又不好使，能赖着不让？
罗甲成 哼哼，他高尚，他伟大，可我不想这样活了，太累了，压力太大了，你们放我走吧！
（唱）一切希望看不见，还扳的什么舵，撑的什么船？富有的咱几代难以往上赶，尊贵的咱永远不能去比肩。毕了业即失业投入万金随风散，播龙种收跳蚤待到那时更觉冤。既无果又何必挣挣巴巴去强赚，服了输认了命浑浑噩噩也安闲。能过了糊里糊涂过几天，不过了登高一跳皆了然。
淑 惠（惊呆）甲成哪！爹娘费这大的气力，把你供养出来，难道就想听你这句丧气话吗？娃呀！
（唱）娘一辈子不信神，单信你爹这个人。只要你爹心在跳，咱家就能往前奔。莫嫌你爹不富贵，你爹寸心值万金。莫说你痛苦压力重， 看看你爹的脊梁就懂得他的痛苦压力有几重。
[罗甲秀上。
[母亲双手颤抖地从一个包袱里拿出医院拍的一厚摞罗天福的脊椎片，让孩子们看。
淑 惠 （唱）这脊梁驮着你们爬山岭，
罗甲秀 （唱）这脊梁挑着我们求学进县城。
淑 惠 （唱）这脊梁几次折损几次接拢，
罗甲秀 （唱）这脊梁就是我们的银行我们的天空。
罗甲成（唱）眼望父亲的脊梁心情更加沉重，脊梁为我们弯曲回报的路径空濛。我必须下狠心把父亲的痴梦警醒，宁愿死绝不重复这样煎熬的人生。
（再次欲走）
[罗天福掀开布帘，出现在门口。
[罗天福扑通跪倒在儿子面前。
罗天福 你活着吧，你好好活着吧，我投降了，彻底给你投降了，给天、给地、给世事投降了。我啥也不守了，回去先把那两棵紫薇树一卖，都交给你，让你一夜改变一切，只要钱能把这一切都改变了。我投降了，罗天福给儿子投降了！
（以头叩地）
[一家人乱成一团，急忙搀扶罗天福。
罗天福 我一辈子不窝囊，养个儿子把我养窝囊了。我一辈子教育人，到头来让儿子把我给教育了。我后悔不该没卖了那两棵紫薇树，让你拿着几十万来西京城风风光光地上大学哇！
淑 惠 他爹！
罗天福 大炼钢铁那年，你爷为保这两棵树，活活吊死在上面，今天看来真是不值得呀！他为啥能用命去护树，是这两棵树保过他父亲一家的命哪，那年发山洪，半个村子都滑走了，罗家就是因为有这两棵树，才固住了老房庄子，这两棵树于老罗家有恩情哪！罗家世世代代都是烧香供着敬着的呀！现在什么不能卖？什么不能挖？什么不能毁呀？我真后悔当村长时，有人要买村里的那片紫薇林，提了半麻袋钱来贿赂我，我竟 然一口回绝，没给你把钱收下，让你好体体面面地活人哪，我真窝囊啊！苍天哪，罗天福守不住了，罗天福要放弃了——！罗天福要把一切都放弃了——！（长跪不起）
淑 惠 快，快扶你爹，你爹这脊梁一垮，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罗甲秀 爹！（扑跪）
[淑惠暗示罗甲成跪，罗甲成仍不愿，淑惠扑通跪地，罗甲成无奈跪下。
罗天福（唱）呼啦啦一家人全跪倒，好像是祭坛把魂招。
我不守了一切都轻飘。我也会投机取巧把鬼捣，我也能靠山吃山把钱捞。何必要丁是丁来卯是卯，天底下不单是聚沙成塔路一条。恍惚间我已脊梁断裂形枯槁——
[黑头唱声出现在画外：我大，我爷，我老爷，我老老爷就是这一唱，慷慨激昂，还有点苍凉。不管日子过得顺当还是恓惶，这一股气力从来就没塌过腔。
罗天福 （唱）抬眼望突感一家之长不可先折腰，再锈的铁锁也得往开撬。这盘棋谁都能走，我这个家长不能逃。孩子呀！我理解你生活的苦恼，我懂得你成才的煎熬。 城市让人生活更美好， 城市也让人活得一团糟。
眼花缭乱就会心性浮躁，好高骛远最易根底脱锚。心态失衡看事自然颠倒，急于求成精神愈发浮飘。我喜欢你追求上进渴慕美好，我欣赏你读书用功总领风骚。我失望你过于自尊，偏执孤藐，缺少定力，微波惊涛， 我痛心你志气输掉，半途折夭，懦夫溃逃，责任全抛。有些事你改变不了，我也改变不了，可命运的缰绳全靠自己挽紧套牢。如能平心静气点点丰茂，城市的大舞台定会让你台阶隆起步步走高。可惜你放任自流心生奇巧，家再贫贫不过你人心锈蚀精神枯凋。我不是富爸爸难以让你尊贵显耀，也没觉得打饼谋生就下贱害臊。不择手段得富贵我宁可穷困潦倒，凭劳动获取回报最是立得稳、靠得住、扎得牢。我的孩子呀，
罗家只有这一个传家宝，不新鲜，不时髦，遭人讥，惹人笑，可它是千秋的根基万万不敢乱动摇。
罗甲秀 甲成，东方老爷爷给我们算了一笔账，他让我念给你听听……
[院中大槐树下，出现东方雨老人拉板胡的身影，声音慷慨悲凉。
[母亲和父亲开始打饼。
罗甲秀（喃喃地念出声来，后逐渐转化成一个老者的画外音）孩子，这是我计算的一个方程式，你们自己也来解一解，你爹娘自住进这个院落，三年中，据不完全统计，共打饼一百零八万个，平均每天一千个，一个饼需要近三十个手工动作，
三年中，他们为生计共劳作了三千二百四十余万次，刨掉面粉、油、芝麻、大料、木炭、房租、水电等一应成本，每个饼平均利润三分钱，三年中，共收入三万零八百元，全部用于你们的学习生活支出……三年中，你爹娘一共穿过两件新衣服，而你们平均一年三套，你爹娘穿的都是你们退下来的旧衣服……我给你们计算这个，不是想给你们忆苦思甜，只是想让你们关注你们父辈脚踏实地、诚实劳作的身影。我父亲是个铁匠，我从小就计算着他打成一件铁器的工作量，这在我以后的成长中很管用。你们的起点已经被他们用肩膀托得高过了他们许多，孩子，知道羔羊是怎么吮吸母亲乳汁的吗？那种双腿跪地的感恩接纳，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动人的图画……
罗甲成 爹，娘——！
[罗甲成终于扑跪在正打饼的罗天福和母亲面前。
[一家人喜泪交加。全家人起《打饼舞》。
罗天福（唱）不求你们成龙成凤，不求你们显贵尊荣。
淑 惠 （唱）只盼你们爱惜生命，
罗天福（唱）只盼你们大道正行。
淑 惠 （唱）别怕我们起点低矮家境欠丰，
罗天福 （唱）有指望，有信心，不放弃，不害人，我们就是最富有的人家最贵气的门庭。
[黑头演唱声再次悲欣交集飘至。
[暗转。
第六场
[两年后。
[西门锁家院落。
[东方雨老人背着喷药桶上，明显体衰，走路不支，跌跤。
贺春梅 （急忙搀扶）东方老伯，我来吧！
[东方雨老人坚强地登上梯子喷药。
贺春梅 你几次写的关于西京千年大树保护思路，被政府采纳了，这一块就要建文化广场呢，以唐槐为中心，把孔庙，碑廊，藏书阁，全都整合起来了。
[东方雨老人十分欣慰地点点头。
贺春梅 你写的关于农民工应享受市民同等教育、文化、医疗待遇的报告，我已送到市长办公桌上了，他们说你是市政府年龄最大也是最尽职的参事。
[贺春梅与东方雨老人边说边喷药下。
[罗甲成、童薇薇上。
罗甲成 就这棵树，老头已守了三十多年。
童薇薇 （仰望着树）太让人感动了。
罗甲成 听说老头是陶行知的弟子，上世纪九十年代还在国外学术刊物发表论文呢。后来就一直守着这棵树。你看看这个记事本，老头每天都在上面记录着这棵树和这个院子所发生的一切。
[罗甲成从树下拿起东方雨的记事本。两人虔敬地翻阅起来。
童薇薇 （念）经大量史料考证和植物学家探测，这棵树是唐朝贞观年间所植。
罗甲成 （念）有十七次雷劈记载……
童薇薇 （接着念）先后三次火灾，两次地震，造成主干东北倾斜一百零四度，生命支撑力与耐受力为世所罕见……
[罗甲秀上。
罗甲秀 你们在看什么呢，这么津津有味的？
罗甲成 东方老人的手记。你看：（念记事本）在城市化进程中，成千上万农民工蜂拥而来，他们不仅干了这个城市由丑变美的一切脏活累活，同时还输送了以诚实劳动安身立命的人格精神……
罗甲秀 他是这个城市的大知识分子，在学术界地位很高，但他的良知始终与大地密切相连。
童薇薇 这是我们西京城最深刻动人的故事。我想给老人敬个礼。
[东方老人不知啥时忙碌上来，在童薇薇敬礼时，又忙碌下去了。
[罗天福与夫人淑惠上。
[罗天福浑身挂满了儿童玩具。
罗甲秀 爹，你这是干啥呢？
罗天福 嘿嘿，接村里的娃们。你们想，我们回到村上，一沟的娃们都喊叫罗老师、罗师娘回来了，我们还能空脚吊手的嘛。
罗甲秀 爹，说走就走哇？
罗天福 你办了公司，把千层饼的生意真的给做大了。甲成大学毕业，考上了硕士博士连读，爹和娘的任务完成了，该回去了。我说过，只供你们上完大学，下来的路全由你们自己去走。看，我还弄了个啥？
（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绿皮本本）
众 啥？
罗天福 《省级特种大树保护证》。是东方老人帮我办下的。我也回去看树哇！城里的大树有人经管，乡里的大树也得有人看守哇！
[大院突然有人喊：“失火了，电线着火了！”
[大火骤起，迅速铺天盖地。
[一院子人慌忙搬抢着东西。
[贺春梅急忙组织救火。
[东方雨老人在用水枪喷水救人救树。
[合唱：老房子着火呼啦啦，眼看柱倾梁垮塌。早上财神还理事，转眼供桌焚如渣。
阳 乔 天哪！咋烧得这快呀！快，快，我的私房钱哪！
贺春梅 救人是第一位的，里面还有人没有？
阳 乔 不，是文物，求你们帮我抢救文物，在大立柜后面夹层木板里呀！
[金锁返身向火中跑去。
阳 乔 儿子，你不能去呀！
[金锁已冲进火海。
[一根大梁垮下。
[房客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冲进去救金锁。
[罗甲成给头上浇下一桶水后，也冲进了火海。
[大火越烧越凶，人们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罗天福一家人和西门锁一家人几近绝望地向火中扑去，贺春梅与众人奋力阻拦。
[终于，罗甲成和一群农民工们托着金锁从火海中逃了出来。
[金锁头顶举着一个袋子。袋子开裂，里面是一摞摞人民币和金银珠宝首饰，还有一个金佛爷。
西门锁 天哪，你还攒了这多私房。
贺春梅 要不是罗甲成和这些农民工，你儿子差点把命都搭上了。
阳 乔 谢谢甲成，谢谢各位农民工大哥！
[阳乔拿着大把的钱塞给救火的人，无一人接受。
[唐槐烧焦一枝，东方雨老人在拭泪凭吊。众人都随着老人向大树鞠躬。
[这时，准备离开大院的罗天福，突然从包袱中拿出一双皮拖鞋。
罗天福（对阳乔）娃她姨，我们要走了，这是我和你嫂子特意给你买的，意大利真皮
的，两千多块，就算是我们住了一场，给你留个念想吧。
阳 乔 （大惊）
[东方老人突然把眼光慢慢移了过来。
阳 乔 （极度尴尬）这……这是……
淑 惠 你就拿上吧。
阳 乔 不明……不白的，我都没给你准备啥……咋好意思呢。
罗天福 那我就说明了吧。三年前的十月二十八号中午，你在院子丢了一双皮拖鞋，真不是我老罗拾了。可三年多来，它一直像一座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呀。我今天就回去了，不想把这个难过带回家去。我和你嫂子跑了几条街，给你买了一双，不知颜色对不对，你就收下吧。
[阳乔突然感到了背后那双犀利的眼睛。回头与东方雨老人目光相遇。
[阳乔向室内跑去。阳乔从家中拿出了那双被烧残的皮拖鞋。
阳 乔（扑通跪在地上）罗大哥，原谅我吧，鞋我早找到了，可没告诉你。原谅我吧！
农民工兄弟们，原谅我们吧！过去有不周到的地方，都请原谅我们吧！
（继而给所有救火人磕头谢恩）
罗天福 （无限欣慰地）噢。
（唱）三年心底负重驮，今日石出水终落。我想喊，我想歌，洗清白了比皇帝老子都快乐。
恨你爱你的西京城，四年的收成比半生多。包容是你连天接地的气魄，文明是你千载绵延的品格。老罗走了，舍不得这西京的壮阔，走了老罗，从此乡眠中多了西京城梦一样的生活。
[一群群农民工扛着各种行李，走进院落。
[众新来的农民工重唱： 我能把饼擀得薄如缎，我能把面揉得筋似砖。我能把大料调得香十里，我能把叫卖声喊得穿过三架山。
[一个新的农民工家庭，扛着与罗天福四年前上场时一模一样的家具上。父亲与母亲的化妆也酷似罗天福和淑惠，儿女酷似罗家成、罗甲秀。
父 亲 罗村长，你终于完成大业了。我女子儿子也考上大学了，我一家也来西京寻梦了。我专门要租你住过的这间房，就是为了图个吉利呀！
罗天福（紧紧握住新来父亲的手，百感交集地）好，图个吉利！
[国槐下，东方雨老人又一次拿起板胡，拉起了慷慨激越的音调。
[黑头咏唱声至，后景区渐变。全场人唱起：
我大，我爷，我老爷，我老老爷就是这一唱，
慷慨激昂，还有点苍凉。
不管日子过得顺当还是恓惶，
这一股气力从来就没塌过腔。
[咏唱中，以唐槐为中心的文化广场出现。
[人影渐成沧桑浮世绘雕塑。
剧终。
(责任编辑：田高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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