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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与刽子手 【话剧剧本】

  秀才与刽子手 【话剧剧本】
  
  时 间:清光绪三十一年,即公元1905年。
  地 点:湖广某府城里。
  人 物:
  徐秀才——屡试不第的穷秀才。
  马快刀——府衙里的刽子手。
  栀子花——马快刀的老婆。
  木偶舞队。
  
  第一幕
 
  【空空如也的舞台,台后部摆了一条长凳。
  【突然传来一阵古旧拙朴的音乐。灯光下一队木偶上场。这是一种大木偶,其高约与人等,除头部与传统木偶相类之外,身躯多少是有些变形的。木偶操纵者们一律深色面纱遮脸,着黑色紧身练功服,与木偶如影随形,却绝不要掩饰自己的操纵———他们甚至是在夸耀着自己的操纵。
  众木偶:(唱)花有重开日,
  人无再少年。
  舞一堂傀儡,
  把一出胡编乱造的戏来搬演。
  老木偶:(唱)说的是光绪乙巳年,
  天下纷纷乱如烟。
  老佛爷金銮殿上急了眼,
  老少朝臣忙把主意献。
  木偶甲:励精图治,施行新政。
  众木偶:什么新政?
  木偶甲:先来废除酷刑,改革律法。
  众木偶:说什么呢?我们不懂。
  木偶甲:犯了法要判死罪,你们懂不懂?
  众木偶:死罪?
  木偶甲:犯了死罪,一声破锣响,两朵纸花摇,押到法场,就有凌迟、腰斩、绞杀、剥皮、剖腹、钉颅。听说去年一个人被腰斩了,上半截身子还爬了一丈远,用血在地下写出一个“冤”字……
  众木偶:(掩目惊呼)哎哟别说了快别说了,吓死人了!
  木偶甲:怕不怕?
  众木偶:怕!
  木偶甲:所以嘛,就要废除酷刑,今后如果你们犯了死罪,就只是斩首!咔嚓一声,了事!
  【所有木偶尖声惊叫,一齐捂住自己的脖子。
  木偶甲:这可是皇上的恩典。还有,听说要废除科举……
  【一阵高声吟哦传来,徐秀才手捧一本书上。
  徐秀才:……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哦咿呼嗨……
  众木偶:嘘———小声点儿!徐秀才来了,废了科举,他怎么活啊?
  【众木偶蹑手蹑足走到舞台后部,在一张长条凳上坐下。
  【徐秀才三旬出头,长得牛高马大,铁塔一般,鸠衣破氅,好些地方露出肉来。他走到台前,正冠,甩袖。
  徐秀才:某,秀才徐圣喻也,六岁发蒙,十五岁就考上了县学生员,才学推为本府第一。可是自古文章无凭据,唯有朱衣暗点头哇。我时运不济,到如今连考十余次,每次都考得淋漓尽致,每次都是名落孙山。嘿,弄得我孤零零家徒四壁,一个人过活。想我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不坠青云之志,谨守圣人之言。诸位,每次落榜我心里都不服,就想着下一次要做得花团锦簇,一点儿毛病都没有。一个人活着就要考试,不考试就等于白活。所以我一年比一年考得好,一年比一年考得有滋味,想起考试,就睡不着觉,就吃不下……哦,就更能吃饭。考了又考———考试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了。我喜欢考试,我盼望考试。眼看着今年考期将近,我不一定要中什么举人,夺魁也没什么好,只要一走进贡院里,坐到考桌面前,我就浑身舒坦,血脉贲张;一看考题,我就双眼发亮,如登仙境———哈哈,考考考,试试试,真好啊真好……(说得兴奋,不禁手舞足蹈,满面红光,隐去)
  【灯光照亮木偶队。
  女木偶:(站起来)不对。不是演傀儡戏吗?他不是傀儡!
  老木偶:(站起来)咄,这世间谁不是傀儡?就算你活得有声有色,也是阎王爷手中的傀儡。他这号嘛,叫做肉傀儡。
  众木偶:哦,肉傀儡!
  女木偶:看那边,又来了两个肉傀儡。
  木偶甲:哎哟,那是马快刀和他娘子栀子花。栀子花嘛,又骚又俏的样子,最喜欢给人做媒,多看她两眼无妨。只是马快刀让人害怕,他是我们这一府两县最好的刽子手,最擅长剐人———上次江洋大盗张皮雀服法,他剐了张皮雀一千三百八十四刀……
  女木偶:我的天,煞气太重了,我们还是避开些。
  【众木偶一边说一边走到后排长凳上坐下。
  【刽子手马快刀与其妻栀子花一路吵着上场。马快刀精瘦矮小,一身黑炭似的。栀子花又精明又泼辣,鬓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俏俏的样子。
  栀子花:……你给我站住!
  马快刀:干什么?
  栀子花:(怒)生得贱!他徐秀才饭桶一个,连老婆都娶不上,还把架子端到天上去了,你老往他那里跑干什么?
  马快刀:这你就不对了———他不是饭桶,是好人!
  栀子花:不娶老婆的人,不是饭桶又是什么?
  马快刀:他真是好人哪!一身肉长得结实,两个肩膀又宽又厚,胸脯坚实厚重,两臂上下通顺,一块块的腱子肉,该大的大,该小的小,该上的上,该下的下。对了,还有大腿———一个人大腿长得好,就好办了。好人首先得大腿好,你没看过他的大腿吧……
  栀子花:(大怒)放屁!我看他的大腿干什么?
  【后边长凳上一个男木偶发出一声响亮的浪笑,可是看到所有的人都责备而沉默地瞅着他,不禁大为窘迫,嗫嚅着低下了头。
  马快刀:哦是是是,没看没看。不过他那双大腿,一根骨头笔直的,周围都是肉,毛又少,筋腱分明,血脉旺盛,皮肤光溜溜的———好啊好啊,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好的人……
  栀子花:呸,缺德!你看谁有一身肉,就说他是好人!
  马快刀:不对!街口王胖子二百多斤,那肉松松垮垮,就不是好人。我从来没说过他是好人。再说,我今天去找徐相公,是要请他替我写一封家书。
  栀子花:(叹气)马如龙啊,你也是这一府两县鼎鼎有名的人物,干什么要钻山打洞想方设法去讨好这么一个穷酸饿醋啊?我一见到他就忍不住数落一顿,你倒好,在他面前做小伏低……
  马快刀:别别别,娘子娘子,千万不要数落他,他是好人哪。我一会儿就回来一会儿就回来,你先回去吧。
  【栀子花叹气摇头,不快地数落着下。
  【马快刀和栀子花说话间,两个木偶检场,搬上一桌一椅。
  【马快刀上前敲门,木偶队作嘭嘭门响之声。
  【徐秀才持书上。
  徐秀才:谁呀? (做开门状)哎呀马快刀,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马快刀:(满脸堆笑)嘿嘿,徐相公,老街坊老邻居,时常来看看嘛,这也是应该的应该的……
  徐秀才:哎哟,我早就说过,君子远庖厨,况刽子手乎?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交,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你还是打道回府吧。
  马快刀:徐相公啊,我虽然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但就是喜欢听你说话,喉结一上一下地移动,位置长得真好……
  徐秀才:(怒)咄,什么胡说八道?快走快走,我要读书,没功夫与你啰嗦! (说着便要拂袖转身)
  马快刀:别别别,徐相公徐相公……
  【音乐轻轻地起来,灯光再次照亮后边长凳上的木偶队。他们以手轻轻拍击,唱了起来———
  众木偶:(唱)徐相公,
  你是一个好人,
  老街坊,门对门,
  远亲不如近邻。
  我送四个馒头,
  外加一碗馄饨,
  求你写一封家信。
  【徐秀才瞅着马快刀,有些犹豫。此时他肚子里却咕噜噜响了起来,他咽下一口唾沫。舞台上响彻了这种声音。
  马快刀:待会儿就让我家娘子把馒头、馄饨给你送来。
  徐秀才:那……那好吧。
  【马快刀进门。
  徐秀才:怎么又要写信?前两天不是给你哥哥写过信了吗?
  马快刀:这回我又想他了,放心不下,还是写封信去问问。
  徐秀才:也没看到过你这号人。听说他就住在东门外二里牌,你一年到头也不去看他,倒要来写信问寒问暖,什么事嘛……(一边说一边铺开了纸,笔走龙蛇,边写边念)“……自前次与兄相别,弟登舟渡口,仁兄折柳相送,情谊殷殷,深于桃花潭水矣……”
  马快刀:这次写的……跟上次好像又有些不同,越加的深奥了,有文才啊!
  徐秀才:(有些得意了起来)我这二十多年苦读,十余次考试,难道都是吃白饭的?每隔几天就替你写一封信,每一次文采、典故、风骨、笔意、气韵、对仗、承接、照应、铺垫、跌宕都不一样,杂花生树,各有风流。不过,这比起考试来,又是小巫见大巫了。知道吗?
  马快刀:(肃然)知道了。
  徐秀才:这一封信呢,是说上次你与你哥哥分手,你哥哥送你到渡口,青山绿水,你要上船了,你哥哥折一枝杨柳送你,其兄弟之情,比当年汪伦送李白也不差……
  马快刀:嘻嘻……
  徐秀才:(怒)有什么好笑的?
  马快刀:相公啊,写得好是好,不过我哥哥原是个瓦匠,跌伤了腰,瘫在床上已经三年了,到渡口折柳枝,这一辈子怕是做梦哩。
  【后排凳上的木偶们发出一阵嘻嘻的笑声。
  徐秀才:(不高兴)嘿,真煞风景!这是一种比喻,神游,你懂不懂?《李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他也没去过天姥山,但是他梦里边去过了,一样。梦与醒着,谁是真谁是假,也还难说。我梦里边就中过两次探花,两次的考题都记得清清楚楚,报喜的都到了家门口。你说,梦能有这么真吗?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何谓之蝶之梦何谓之庄周之梦,是耶非耶?唉,反正跟你这号人也说不明白。
  马快刀:明白,我明白。
  徐秀才:(哂笑)明白?你能明白什么?
  马快刀:有时候我杀人,就像人家的肉来迎合我的刀似的,刀还没怎么动,肉就丝丝地片下来了。到底是他的肉来就刀子,还是刀子割他的肉……
  徐秀才:(怒喝)放肆!你怎么敢拿这等血腥晦气的事,来比圣人的典故?不写了!出去,快从这里走出去!
  马快刀:别别别别,我再不说了再不说了。远亲不如近邻,好徐先生啊,馄饨与馒头立马就送来好不好?
  徐秀才:不写!孔夫子在陈绝粮……(话未说完,肚子里又咕咕叫了起来)
  【咕咕声再次响彻舞台。
  马快刀:我认错认错,再不说了再不说了。就这么写,这么写再好不过了。我哥哥瘫在床上,但是神游到了河边……
  徐秀才:(气哼哼,又无可奈何地写起来)“……弟了脱俗务,即以玉趾来印苍苔……”
  马快刀:好好好好好好!
  徐秀才:你连折柳相送都不懂,玉趾来印苍苔的典故,就更不用说了。你叫什么好好好好好?
  马快刀:(由衷地)相公,我没说什么玉趾,我只是看你握笔的手指———你这手长得实在是好,皮是皮,肉是肉,皮有皮相,肉有肉理,起开皮就是肉,起开肉就是筋络,起开筋络就是骨头,骨头里边的骨髓一定还不少……
  徐秀才:(大怒)你胡说八道什么?啊?你把我的手当什么人的手了?哎呀,说得我手心手背都麻了起来!太可恶了,不写了不写了……
  马快刀:别别别别,我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
  【突然一声锣响,木偶队里,那个老木偶拿起一顶瓜皮小帽戴到头上,手执一面铜锣,敲着进了徐秀才的家门。
  徐秀才:王保正,你干什么?
  老木偶:哎哟,正好你们二位都在,我是送官府榜文来的! (说着便展开一张榜文)
  【徐秀才看着榜文,如雷击一般瞪大了眼。
  马快刀:什么事?又要交税吗?
  【徐秀才还在发呆。
  老木偶:马爷,榜文上说的是废除酷刑,取消科举!
  【咣当一声锣响,木偶们一齐立起。
  众木偶:(唱)没有了凌迟、火焚,
  没有了腰斩、绞刑,
  没有了秀才、举人,
  没有了进士、翰林,
  老天爷,这是什么世道?
  我们还怎么活?
  这成什么体统?
  【徐秀才发出一声凄厉的狂嗥,抱着头呜呜痛哭起来。
  马快刀:(跳了起来,指天划地狂骂)混蛋!他奶奶的熊!又不能剐人家的肉又不能绞人家的脖子又不能弄断人家的腰,那还是什么刽子手?这是狗日的谁下的令?真是丧心病狂,黑白颠倒、无法无天啊!人家死刑犯也不干啊,他长一身肉、长一条脖子、长一段腰身是干什么的?混蛋……
  老木偶:(慌了)喂喂喂,你小声点儿!这可是犯上的呀!
  马快刀:(大吼)犯就犯,老子剐人都不能剐了,还管他娘的什么犯上?这活儿没法干了!
  徐秀才:(双手抱头,呜呜哭诉)老天呀,你没长眼睛啊!呜呜呜呜,我今年还等着考试啊!所有的考题,我都做了三遍。《十三经》,我没有一个字没考证过。墨也准备好了,笔也准备好了,端砚洗得干干净净,怎么就废了这千年科举啊!这跟拦路抢劫一样,活生生就不让人考试了,丧尽天良啊!这是什么世道!那贡院里几百间考房,活生生就不让人坐进去做卷子了,这还叫什么朝廷?
  马快刀:是啊,这还叫什么朝廷?
  老木偶:二位二位,这跟我都没有干系。我只是个地保,上头发来了榜文,我告知你二位一声。你们二位嘴里都收留点儿,小心惹下祸来啊!走了走了,我不陪二位了,我堂客还在等我买刨木花水梳头哩。(说着便一溜烟走了)
  【马快刀与徐秀才面面相觑地站着。
  【一阵悲凉的歌声悠悠响起。
  众木偶:(唱)这是什么世道啊,
  怎不把天地来埋怨!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
  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作天!
  徐秀才:(突然大吼)老子要杀人!杀人!
  马快刀:(也突然大吼)老子不杀人了!不杀了!
  【两人同时听到了对方的话,都吃了一惊,停下来。
  马快刀:你……说什么?
  徐秀才:你说什么来着?你怎么能不杀人?
  马快刀:你怎么能杀人?
  【两人你瞅着我我瞅着你,突然觉得这情形、这命运、这世界很是古怪,禁不住一齐嘿嘿笑了起来,先是苦笑,接着变成狂笑,接着那狂笑又变成哭一样的声音,再接着就像受伤的狼一样长嗥。
  【所有的木偶也一齐长嗥,舞台仿佛变成了野兽的世界。
  马快刀:(突然将桌子一拍)心里乱,不写信了。走,我请你一起吃酒去!
  徐秀才:(也将桌子一拍)吃就吃。反正什么都没了,喝他个醉生梦死!
  【两人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灯暗。
 
  第二幕
 
  【灯光亮起。
  【木偶们仍旧坐在台后区的长凳上,其中最左边一个木偶手捧硬纸板做的银白弯月。大家一齐拍手唱歌。
  众木偶:(唱)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高楼饮美酒,
  几家流落在街头……
  【舞台上勾肩搭背、歪七倒八走来了徐秀才和马快刀。两人都已醉了个七八分,一路说着酒话而来。
  徐秀才:嘻嘻嘻,杀头……我不如你,考试,你不如……我,喝、喝酒,你也不如……如我。还是我……我行! (嘬着嘴,斜斜地软瘫在地上)
  马快刀:嘿……胡说,你……才喝了多少?……喂!你看……看月亮,像不像……一把弯刀……(从胸前摸出一个陶瓶,想要再往嘴里倒酒,却倒不准,也歪歪地坐到地上)
  【灯光暗了下去。
  【悠悠的音乐起来,一束光打亮徐秀才。他做起了醉梦。
  徐秀才:……嘿嘿,这回我试帖诗也做得好,策论也做得花团锦簇,哈哈,考得过瘾考得过瘾!
  【突然一声锣响,老木偶扛着一面旗,打着锣急跑而上。
  老木偶:报报报!皇恩浩荡,吉星高照!湖广潭州府生员徐圣喻高中今科一甲第一名状元!一甲第一名状元哪!
  【乐声大作,众木偶欢歌狂舞一拥而上。
  众木偶:(唱)好你个徐秀才呀,
  原来你是文曲星!
  十年窗下无人问,
  一举成名天下惊。
  天下有志皆读书,
  世间无水不朝东。
  你是有志好男儿,
  鲤鱼腾身化为龙……
  【又是一声锣响,有人大喊:“知府大人到———”
  【木偶丁戴官帽,扮作知府,向徐秀才作揖。众木偶大声欢呼。
  木偶丁:徐状元啊,你是国家之栋梁,本府之光荣。快,坐上本官的大轿,戴上红花彩绸,敲起得胜锣鼓,到十字街头夸官游街……
  【许多木偶跑上来高喊着抓住徐秀才。
  木偶甲:状元哪,我有个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又会唱小曲儿,情愿倒贴嫁奁,嫁与你为妻!
  木偶乙:状元哪,我有两个女儿,都长得肥肥白白,一并把与你为妻,成吗?
  徐秀才:(摆脱众木偶,向木偶丁施了一礼)老父母,晚生有一事动问。
  木偶丁:何事?
  徐秀才:这考中了状元,便又如何?
  木偶丁:(哈哈大笑)好你个徐相公,考成了呆子是不是?中了状元,点翰林,做官,荣华富贵呀!
  徐秀才:就是说,不再考试了?
  木偶丁:咄,一发地痴人说梦了。中了状元就是考到头了,还考什么?
  【徐秀才呆呆地站住,突然发出一阵奇怪而疯狂的笑,笑到后来又变成嚎哭,哭了又笑。
  【所有木偶装扮的人都大惊失色。
  众木偶:他是乐极生悲?还是悲极生乐?
  徐秀才:哈哈,呜呜呜呜,我中了,中了!我是状元,中了状元!哈哈呜呜……我不要中状元,我恨状元!我恨状元!
  木偶丁:(大惊)胡说!状元是皇上钦定,圣上恩泽,是国之栋梁,你怎么说出这样糊涂的话?
  徐秀才:我要考试!中了状元就不能再考试了。我要考试,我喜欢考试———不考试那还叫人过的日子吗?我要退还这状元! (匆匆而下)
  【众木偶大叫着追去。
  【又一阵粗豪的音乐传来,另一束光照亮了舞台上的另一处地方———醉卧于此的马快刀也做起梦来。
  【锣声大作,法号呜呜乱吹。几个木偶装扮的死囚脖子上插着处斩的标子,次第跪到台前。
  【老木偶戴一顶衙役的帽子,走上前。
  老木偶:(厉声)哪怕你人心似铁,怎敌我官法如炉!你们这些十恶不赦的凶徒,犯下了滔天大罪,天理难容。如今午时三刻已到,立马要开刀问斩,你们下辈子好好做人吧!
  木偶甲:总爷,谁来执刀行刑?
  老木偶:混账东西!你们横竖是死,还管谁来动刀子?
  木偶乙:我们要马快刀马爷来杀。他杀得一手好头,又快又舒服!
  众木偶:(七嘴八舌)对对对,我们要马爷来杀!……咔嚓一声,又不痛,血又冲得高……兴许能冲到旗杆上,那就好玩了!……奶奶的,娶老婆一辈子也许有几次,杀头可只有一回,你们不能这样敷衍我们,你们不能草菅人命!……我们要马爷!马爷!马爷!(高伸双臂,狂呼乱喊)马爷!马爷!马快刀!马爷!马爷!马快刀!
 
  【马快刀一骨碌坐起。
  马快刀:谁?谁叫我?
  众木偶:(大声欢呼)马爷!马爷您在这里?
  马快刀:干什么?
  众木偶:马爷,快来杀我们!盼星星盼月亮,我们就盼着您哪!快来快来……(冲上来,将马快刀一把抬起放到肩上———当然是木偶操纵者的肩上了,欢呼雀跃,绕场游行,还将自己的头摘下来,提在手里耍着,欢乐地踏歌而舞)咔嚓,咔嚓,吱啦,嗖嗖!砍头,砍头!剐肉,剐肉!啊!马爷刀光闪,我们鲜血流。皮是皮,肉是肉,脚是脚,手是手,分割清楚我们的人生归宿!山自青青水自流,二十年后再出头!
  【木偶甲拿来鬼头大刀递到马快刀手里。马快刀大为得意,接受着死囚们的敬拜与拥抱。
  【突然一声响锣,一切都消逝无踪。马快刀与徐秀才仍然醉卧于地,只有冷冷的月光照着他们。
  【栀子花急急冲了上来。
  栀子花:(惊叫)我的天,深更半夜你们睡在这冰凉潮湿的石板街上……哎哟,酒气熏天,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喝得这么稀醉烂醉,不要命啊!
  徐秀才:(矇眬中抓住栀子花的手)啊呀,这么多美貌女子!我说了不要当状元,你们都往我怀里乱钻什么……
  栀子花:(大怒,猛地踹了徐秀才一脚)放屁!你胡说八道,混账!
  徐秀才:哎哟……(有点儿醒了,懵懂地看着栀子花)你踹我?
  栀子花:踹你怎么啦?
  徐秀才:我记得你娘家是打铁的,你从小就跟着打铁,所以踹起来很重。很重嘛,当然就痛了。
  栀子花:我踹得还是轻的!徐圣喻,你长得跟做种的牛一样,假装不要老婆,其实一肚子坏水啊!你勾着我男人吃酒烂醉,又还勾着他去花街柳巷干那下流事情,是不是?你这丧天良的,可恶啊! (又是一脚踹去)
  徐秀才:(被踹醒了酒,就地十八滚,慌忙躲开)别别别,什么花街柳巷啊?是你男人请我吃酒啊!
  马快刀:(听到动静,也醒了过来)娘子!你不要错怪好人,是我拉他吃酒!
  栀子花:你也混账!没事在家磨刀也好啊,请他这么一个废物灌黄汤干什么?是不是一起干坏事去了?
  马快刀:没有啊。什么坏事?
  栀子花:马如龙,你想瞒我是瞒不住的。你快快老实招来,他刚才说什么美貌女子钻到怀里,一定是去了青楼!
  马快刀:冤枉啊!什么青楼红楼,我如今想哭都没地方哭啊!今天朝廷发下告示,从今以后不许剐人绞人腰斩,我……唉,我今后怎么活啊?借酒浇愁愁上愁啊!
  栀子花:我不信!你倒了大霉,他跟着喝什么酒?
  马快刀:他也倒了大霉———朝廷说了,从今以后科举考试也没有了。
  徐秀才:(抚膺长叹,将一阵苍凉的哭喊之声送入夜空)“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啊),行路难……”
  栀子花:(怒)嚎什么?野猫子一样,叫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巡夜的来了,还以为是谋反呢!
  徐秀才:苦啊……
  栀子花:(凑近徐秀才,嘻嘻地冷笑)现世报啊,徐秀才!你读了两句书,自以为了不起。我要替你做媒,你两眼向天,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转身就走!奇耻大辱啊,徐圣喻!我栀子花替人做媒,到如今做了七百五十八对,生下的小孩有两千多,不管是瞎子还是麻脸,没有我撮合不成的!可是你、你竟敢当面拒绝我,让我丢尽了脸面,让人笑掉了大牙……
  徐秀才:(叫起来)我要考试!我不要娶妻!
  栀子花:考你个鬼呀!就是这考试害了你!
  徐秀才:不对,考试就是大比———比志气,比学问,比道德文章。此乃世间第一要务是也……
  栀子花:哄谁呢?你嘴里说什么道德文章,梦里边却有美貌女子钻入怀中!
 
  徐秀才:那是她来钻我,不是我去惹她!
  栀子花:喂,你油嘴滑舌死不认账干什么?那是你的梦,你的梦就是你自己这么想来着……
  【徐秀才一惊,发起呆来。
  马快刀:(急)哎呀我这里走投无路火烧眉毛了,你还数落他干什么?
  栀子花:烧什么眉毛?你不是还可以杀头吗?
  马快刀:杀什么头,光杀头有什么意思?跟切萝卜有什么两样?老子不想干了,老子明天就去辞工。
  栀子花:(急)别别,辞了工你干什么呀?啊?
  马快刀:辞工,不干了,我就是要辞工……(愤愤而去)
  栀子花:(急急追去)喂,你别这样别这样,再好好合计合计行不……(下)
  【徐秀才呆呆地站在那里。
  【灯光渐渐照亮舞台后区。长凳上最左边的木偶将手中的硬纸板月亮轻轻递给下一个木偶,那木偶又递给下一个木偶。余者拍手轻唱。
  众木偶:(唱)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高楼饮美酒,
  几家流落在街头……
  【弯月已从最左边递到了最右边,传来一声晨鸡的鸣叫。
  【徐秀才仍呆然而立。
  【灯暗。
  
  第三幕
 
  【灯光亮起。一个木偶在台口插上一块牌子,上书“府衙刑房”。其余木偶们头戴衙役的帽子,站的站坐的坐。中间是老木偶,戴的帽子略略不同,这便是刑房典史了。
  【马快刀上,向老木偶施礼。
  马快刀:李爷。
  老木偶:哎呀马如龙,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正好有两个江洋大盗一个革命党,刚刚判下了斩立决。快快快,拿刀,穿法衣,到法场上把他们“咔嚓”了!
  马快刀:李爷,我不想杀人了,我是来辞工的。
  老木偶:(忽地站了起来)什么?
  马快刀:我不想杀人了,我是来辞工的。
  众木偶:怎么啦怎么啦?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你不想杀人?
  老木偶:你怎么能不杀人?不杀人你能过日子吗?别说胡话了,快快快,去把那三个人一刀一个,都“咔嚓”了。唉,算你赶上好日子啦,如今这世道,嘿嘿嘿,挨刀的是越来越多啊!
  众木偶:(兴奋地)好日子,好日子啊!……咔嚓咔嚓,割韭菜一样,割了又长,挨刀的越来越多!
  (唱)谋财害命,
  杀人越货,
  谋害亲夫,
  掘坟盗墓,
  犯上作乱,
  忤逆十恶,
  月黑杀人,
  风高放火,
  拐卖妇女,
  通奸犯科,
  乱乱乱,多多多,
  杀杀杀,剁剁剁!
  (兴奋至极,各操鬼头刀欢乐舞蹈)
  老木偶:马如龙,拿刀,走啊!
  马快刀:不不,我不去了,我要辞工。
  老木偶:(生气)究竟为什么?你天生喜欢杀人,不杀人你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头昏脑涨。你辞工不是要了自己的命吗?
  马快刀:我不是喜欢杀人,我是喜欢杀!人没意思,杀有意思。懂吗?
  众木偶:什么人没意思,杀有意思?你没发烧吧?
  马快刀:哎呀跟你们也说不清楚。明说了吧,如今不许剐人不许吊死不许腰斩,只许杀头,杀起来还有什么味道,还有什么杀的精妙?杀是世界上最有讲究的事情,现在只许砍头———砍头跟切萝卜又有什么不一样?没劲,我不干了!
  众木偶:砍头好啊!砍头有什么不好?……你只看他脑袋怎么掉下来快,怎么就快点儿死掉,这里边还有什么精妙,还有什么讲究?……胡说八道哩,你!
  老木偶:你个傻子,剐人有什么好,绞死人有什么好?腰斩有什么好?麻烦死了,累死人了!砍头多好,“噗”,脑袋飞起,犯人一命归阴,你洗手走人,拿花红赏银———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众木偶:我们喜欢砍头,我们喜欢砍头!
  木偶甲:我们不会剐人,太复杂了,不会不会。
  木偶乙:砍头好,又顺溜又快当。
  木偶丙:最好是刀还没举起,犯人的头就自动掉到地下,我们就拿银子走人。
  马快刀:(长叹一声)你们是赚钱吃饭,我是乐在其中,是人一生的追求和寄托。所以不许这么那么杀了,就没味道了。我不干了! (说着转身便要离开)
  老木偶:马如龙!
  【马快刀站住。
  老木偶:你……你真要走吗?
  【马快刀点头。
  老木偶:(叹气)唉,都是那个什么徐秀才作的孽啊!平日里你老是去他面前说话,你想想,他一个读书的,又不会杀头,他懂什么道理?知道什么世道人心、五谷杂粮?都是他那一套害了你啊……
  马快刀:(急)你不要说他!他没有害我,他是一个好人!
  老木偶:你看看,你看看,你还说他没害你———你说起话来,牌子腔甩甩的,说什么“寄托”,还说什么“追求”,这不明明是他们读书人的那一套吗?你回来,不要走,咱们一起杀头!
  马快刀:不,我不喜欢的事我不做。我走了,各位,保重! (下)
  众木偶:马如龙,你回来———
  【灯暗。
  
  第四幕
 
  【一阵强烈的音乐响起,灯光再亮。舞台正中摆着一桌一椅,桌面上剁着一把鬼头刀,刀柄上还扎着一把红色绸子。桌前挂着一张傩神菩萨的像,地上供着香烛之类。
  【舞台后区的长凳上,几个木偶扮成的巫师身挂铃铛,手拿木剑、法铃、拂尘之类,正在怪模怪样跳神驱邪。
  【马快刀赤着上身,胸前黑毛蓬蓬,头上缠一条手巾,额上贴一个太阳膏药,穿一条裤衩,瘫坐在椅上,口中哼哼唧唧。栀子花在一边扶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
  众木偶:(唱)回来呀,
  回来,三魂七魄,
  七魄三魂!
  快回来啊,回来,
  你不要去东方,
  东方有毒虫;
  你不要去西方,
  西方有恶人;
  你不要去南方,
  南方有大蟒;
  你不要去北方,
  回家来回家来!
  快回来吧,
  三魂七魄,
  七魄三魂!
  【歌声渐歇,灯光渐变,众木偶隐去。
  马快刀:哎哟,我头痛啊!哎哟,骨头都要散了,浑身不对劲啊,不对劲……
  栀子花:哎,来来来,快把药吃了,吃了就会好。唉,符也画了,法事也做了,打鬼也打了,驱邪也驱了,怎么就不见好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哪?(呜咽)
  马快刀:别别,快别哭别哭。我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手里没有一把刀砍来砍去,像丢了魂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栀子花:我叫你不要辞工,你偏偏要辞,还跟那刑房李典史吵了一架!你要是不辞工,哪来这么多麻烦?
  马快刀:(突然站了起来,一副坚强不屈的样子)不,我就是不干,不干!不能剐人不能剁人的腰,我宁死也不干!
  栀子花:唉,你这人就是死脑筋!好好当个刽子手,拿把刀将就着砍吧。用你自已的话来说,这年头儿,大部分人是越来越瘦,皮包骨头,小部分人是越来越胖,一身肥肉虚啦吧唧的,要剐也没什么好剐,要剁也没什么好剁的,还那么讲究干什么?
  【马快刀长叹一声。
  【静场。
  【灯光将舞台后区照亮,显出长条凳上的木偶舞队。
  众木偶:(轻唱)恨又恨不成,怨又说不清;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宁。
  【栀子花边想边自言自语,马快刀一旁听着。
  栀子花:我看不如这样,把房子前边临街的墙拆了,开一家肉铺。你每天拿把刀又剁又剐的,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难受。
  马快刀:那有什么好剁好剐的?一片猪肉,它又不会苦苦哀求,又不会倒抽冷气狂喊救命。再说啦,没有铜锣敲着,又没有纸花和标子,没劲!
  栀子花:总比一天到晚不砍不剁的好吧?你还别说,这年头儿人长得不怎么样,猪倒是越长越好,肉厚膘肥,有红有白。就这么定了,开肉铺!
  【他们说话间,徐秀才悄然走了上来。若干时日不见,他的样子更惨了,一条辫子半散不散,衣服更破,更多地方露出肉来。他来到马快刀门前,举手敲门。
  栀子花:谁呀? (虚拟开门)是你?
  马快刀:徐相公!好些日子不见了,你……你还好吧?
  徐秀才:马……马师傅,你……好久没有写家书了,你……要不要写信? (说这话时,肚子里咕咕之声又响了起来)
  栀子花:(倒笑了起来)徐秀才啊,原来我男人苦苦求你代笔,你还爱写不写;现如今你倒找上门来———我看啊,八成是饿的吧?
  徐秀才:不是不是。我不是八成饿的,是饿到十二成了。
  栀子花:你这人,有时说话酸溜溜的,有时说话又有些味道。你怎么到了这步田地?
  徐秀才:本来……府学里还发一点儿柴米银。虽然吃不饱,但也不至于饿死。科举取消了,就……就没有了。
  栀子花:那你就饿着,不会找点儿事情来做?
  【马快刀不声不响已拿来一碗粥塞到徐秀才手里。徐秀才忙不迭地朝嘴里稀里呼哧倒了进去,又将碗底舔了一遍。
  栀子花:哎,你慢点儿啊!小心烫着。
  徐秀才:拿纸笔来,我替你们写信。
  栀子花:写什么信?我家哪有那么多信要写?你还是找点儿长久事情去做吧!
  徐秀才:我……我不会。
  栀子花:挑水担柴总会吧?舂米推车总会吧?
  徐秀才:我……我没有气力。
  栀子花:什么?你这么牛高马大,又没找老婆,怎么会没气力?
  马快刀:娘子娘子,挑水肩头的肉就硬了,推车手上的皮就粗了,他怎么能做皮粗肉硬之人?不能不能,不能去做那些事情。
  栀子花:哎呀他如今快饿死了,还管什么皮粗肉硬?是命要紧还是皮肉要紧?
  徐秀才:可是,孔圣人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栀子花:(叫了起来)我的天,又来了!你一碗粥到了肚里,酸溜溜的那一套又来了!如今不考试了,你总得为自己谋一口饭吃啊!就连一只麻雀,它也会飞来飞去找谷子吃。连一口饭都谋不上,只好活活饿死,比一只麻雀都不如,那算是什么读书明理?算什么君子之道?
  【一声锣响。
  【舞台后区木偶们议论纷纷。
  众木偶:就是就是,饭都吃不上,读书又有什么用?……还是做点儿事,活命要紧哪……
  栀子花:喂,你这么死死地盯着我干什么?难道有什么非分之想?
  徐秀才:不是不是,不敢不敢。
  栀子花:哎,什么不是不敢?盯了就是盯了。是男人就得想女人,是女人就得想男人。你心里就是想老婆!早先要替你做媒,你又不答应。如今你柴米银都没了,还有哪个女人看得上你?
  徐秀才:(大急)非也非也!我没有想老婆,我是觉得……觉得你讲得有些道理。
  马快刀:嘿,徐相公啊,你找个私塾先生做做?那事情又体面又斯文,你学问又好,再合适不过了。
  徐秀才:私塾先生?
  马快刀:当然啦。你读那么多书,身材骨架都长得好,难道连个私塾先生都做不下来吗?
  【徐秀才呆呆地立在当地。
  【一阵喧哗之声响起,后排的木偶们都扮成读书人模样,乱哄哄地走上前来。
  众木偶:(七嘴八舌)我是饱学的秀才,有谁要请我当私塾先生?……我最会讲《大学》和《中庸》,谁请我谁请我?……有教无类,良师出高徒……我天生就是做先生的好材料,教出的学生个个成材!……请先生的快快这边来啊!
 
  【徐秀才一脸茫然地走入这群人中。马快刀与栀子花渐渐隐去。
  【商人模样的木偶戊走过来。
  木偶戊:喂,秀才!
  【其余木偶渐次下埸。
  徐秀才:叫我?
  木偶戊:你不是要当私塾先生吗?我是福盛当铺的丁朝奉,家里有一位夫人三位小夫人,都很会生孩子,生了十几个,正要找一位秀才去看管他们。
  徐秀才:塾师……不是看管,是传道、授业、解惑,还要考试……
  木偶戊:什么惑不惑的,一样!私塾就是看孩子的!我每月给你一钱银子,还管你的饭。怎么样?
  徐秀才:管饭?……那好吧……
  木偶戊:(领着徐秀才走去,一边职业性地高叫)好咧!有久试不第潦倒落魄秀才徐圣喻一名,蓬头垢面,破衣挡寒,脸如菜色,两眼无光,肚中饥饿,心里惶惶,颜色破旧,货品低档,鼠咬虫蛀,手艺勉强,当银六钱,半年为期,不赎死当,永无反悔!
  徐秀才:(站住,怒)什么鼠咬虫蛀、两眼无光?你把我看成什么啦?不去了!
  木偶戊:(笑了起来)哦,对不住对不住,习惯了习惯了!每有生意来,我们都是这样喊叫的。你不知道,从我爷爷手上起,我家里就开当铺。所以从懂事起,我就天天听这样的声音。这声音好啊!一时半刻听不到这种声音,我心里就发毛;不喊出这样的声音,我喉咙就发痒———所以嘛,就喊了出来。唉,不过,你看看你这样子,我也没有喊错啊!
  【徐秀才悲凉地站在那里,看了看自己周身,叹一口气,发愣。
  木偶戊:秀才啊,你可要想清楚呀!你没看见满城二百多个生员秀才都跑来跑去,到处寻着要当私塾先生?如今先生都臭了街了,你不愿干,别人还抢着干呢!
  徐秀才:(自言自语)……秋天的桂花香气飘来,大家领了考卷,坐在自己的号舍里,把题纸铺开,细细地想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笔走龙蛇,物我两忘……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木偶戊:行了行了,念念叨叨干什么呢?跟我走吧! (说着拍拍徐秀才的肩,半推着他缓缓而去)
  【灯暗。
  
  第五幕
 
  【灯光再亮。一个木偶检场人将一块布幡做的招子插到台前,上书“快刀肉铺”;另两个木偶抬上一条肉案,上边放着屠行送来的猪肉。
  【一阵喧闹,许多木偶装扮的男女老少相跟着走上,甚至还有女木偶怀中抱着小木偶。
  木偶甲:快快快,快走,过一会儿就看不上了……
  木偶乙:嘿嘿,这马快刀切肉,倒成了我们城里的一道景观!
  木偶丙:什么城里?我是从三十里路以外的东乡赶来的……
  【众木偶穿场而过,走到舞台后区,站到长凳上,一个个如同被提着脖子的鸭子,伸头朝台前区看着。
  【一声锣响,众木偶立即哄动起来。
  众木偶:来了来了,他来了!
  【一束灯光照着马快刀。但见他赤着上身,斜披一块红布,头上插一朵红花,如抱婴儿般怀抱鬼头刀,雄纠纠昂然而来。
  众木偶:(暴雷般地喝彩)好!
  【马快刀站到肉案前,气定神闲,须臾,很神圣地将刀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
  木偶甲:他念什么?
  女木偶:我听见了。
  众木偶:什么?
  女木偶:他说,相好的,吃罢长休饭,喝罢永别酒,就是你的时辰到了。你一路走好,明年今日便是你周年……还有就听不清了。
  众木偶:哎哟,怎么跟法场上一样啊……
  【众木偶话音未落,马快刀大喝一声,舞了一个刀花,但闻隐隐有风雷之声,刀影共血雾一色,皮肉与骨头齐飞。一束红光照着肉案,烟雾掩过来,什么都看不见了。突然风雷之声顿歇,烟雾散去,红光收敛,不过一眨眼功夫,案板上齐整整摆了一堆瘦肉,一堆五花肉,一堆肥肉,半张猪皮,还有一堆骨头。马快刀前弓后箭马步站于案前,轻轻将鬼头刀抱入怀中,立定,长呼出丹田气息。
  【全场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下都能听见。
  【突然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声响起,众木偶一齐鼓起掌来。
  【马快刀抬起头来,目光扫过站在长凳上围观的众木偶。众木偶像被弓矢射中一般,哎哎呀呀地惊叫着,好几个从长凳上掉了下来。
  木偶甲:哎呀我的妈呀,他那双眼睛寒光闪闪哪! (也从长凳上掉了下去)
  【栀子花笑盈盈从屋里走了出来。
  栀子花:各位乡亲,肉已剖完,请大家买肉。
  【众木偶回过神来,纷纷拥上来买肉。
  众木偶:(唱)买肉买肉,
  买肥肉就没有一星儿瘦肉,
  买瘦肉就没有一星儿肥肉。
  切莫买他家的排骨,
  就像沙漠里风化了的骨架,
  任你煮八个时辰,
  也没有一星星油……
  【正在这时,突然人丛外发一声喊,但见徐秀才破衣飘飘,鼻子被抹得红红的,奔窜而来。那自称丁朝奉的木偶戊在他后面紧追不舍。
  木偶戊:(喊)徐秀才徐秀才,你回转来,当铺是世上最好的地方,你怎么就走了?
  徐秀才:(悲哀地)我……饿,饿得受不了了。反正是饿死,倒不如死在家里。
  木偶戊:(一把拉住徐秀才)我每天再给你加一碗饭,行不?
  徐秀才:(长叹)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想我徐圣喻,跟一条野狗跟一只野猫有什么不同?
  栀子花:喂喂丁朝奉,你硬拖着人家干什么?
  木偶戊:哎哟快刀娘子,他在我家当坐馆先生,好差事啊———你想想,他坐的椅子,都是前明苏造紫檀木的呀,是死了当的,随便他一天坐几个时辰都行;他使的砚,是蕉叶白的端砚,比府衙里师爷的砚都好———他却突然不干了。你说他是不是昏了头啊?
  【众木偶议论纷纷。
  栀子花:什么好差事?你丁朝奉是全城出了名的小气之人,你一定是刻薄他,他才不干了。
  木偶戊:哎哟这是说哪里话?
  马快刀:你明明是刻薄他。光有什么好椅子坐好砚池使,那有什么用?又不能吃!你看他脖子也细了,腿也瘦了,肩膀也削了,肚子也瘪下去了———丧天良啊丁朝奉,他这么一个好人,你把他折磨成这样子!
  栀子花:哎哟徐相公,你这鼻子是怎么啦?啊?
  徐秀才:我……唉……
  众木偶:可怜啊!真是可怜……
  木偶戊:什么可怜?那是他自己,每天都要考试,结果没考好……
  徐秀才:(突然怒了)什么没考好?我每餐只有一碗红米饭,半块酱豆腐,饿得腿发软头发昏。今天考试,我撑不住,昏昏沉沉就睡过去了。你家孩子盖世的顽皮盖世的没规矩,把你家女眷染手指甲的凤仙花汁,搽到我鼻子上,弄得我鼻子红通通,肿得老大,洗都洗不掉……
  马快刀:(大怒)朝奉,他那么好一只鼻子,你家里人把它弄成这样,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木偶戊:(急了)哎呀我是好人啊,又大方又开通!徐秀才你跟我回去,我再加一碗饭;还有,当铺里还有一只过了期别人赎不回去的铜夜壶,又大又好,我一并送给你好不好?走走,回去!
  栀子花:凭什么?你家饿跑气跑的先生已经有七八个了,你欺他老实,还想蒙他骗他是不是?
  木偶戊:胡说!什么蒙他骗他?他这种人,不去我那里又去哪里?谁会要他?
  马快刀:我要他。徐相公,你就到我肉铺里当个学徒,饱饭是有得吃的,再也不要到他那里挨饿受气!
  木偶戊:(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跟你当学徒?你是什么人?车船牙脚杀,不砍也该剐。你这种最下等的行当,也要让一个秀才当学徒,老爷我开了四十年当铺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屠行肉铺让秀才做学徒,哈哈哈哈哈,他徐秀才也不会答应啊……
  【马快刀怒极,两眼射出寒光,直盯着木偶戊。
  木偶戊:哎哟,你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马快刀目光如刀,只是盯着木偶戊。天地间渐渐变得一片通红,风雷之声隐隐又起。
  木偶戊:(变声变调)哎哟哎哟,你他娘的这么看着我,你那两只眼睛,好怕人!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我我……魂都吓走了!你你……哎哟你看我脖子干什么……哎哟你看我左手干什么……别别别,我求你别看了,哎哟哎哟你又看我这只手……我的腿,我的腿……(随着惊惨的叫喊,头突然离开脖子,左臂与右臂也先后离开了身躯,最终在马快刀的目光下肢解了,变成一些零碎,拿在操纵者手中,但还叫着)哎哟哎哟,求求你别看我了行不行? (好不容易又将头与手,还有腿,都装回了原位)
  徐秀才:你走吧,我就在马师傅肉铺里做徒弟。
  木偶戊:你?你说的是真话?
  徐秀才:是。我说的是真话。
  木偶戊:你才干了二十天,可是已经拿了我一钱银子,还吃了这么多饭,不行……哎哟马快刀,你又看我,哎哟……(咣当一声,头再一次掉了下来,掉到地上,杀猪般叫着,从地下摸起了头,哀求着)好好好,我不要他回去了,你别再看我,这总行了吧? (说着安好了头,匆匆逃下)
  【众木偶哄笑。
  马快刀:来,徐先生,先吃饱饭,接下来开始干活儿。也别说是什么学徒,就做个帮忙的伙计。好吗?
  徐秀才:我……你……不不,你不要当真。
  栀子花:(惊怒)好啊,原来你拿我们做幌子?
  徐秀才:对不住对不住,我……只是想让丁朝奉死了心。
  马快刀:娘子娘子,你别逼他了。他是读书人,不做也就算了……
  栀子花:胡说,开肉铺怎么啦?你也觉得这是下贱行当吗?
  徐秀才:对……对不住,我我……不能……
  栀子花:不能什么?你这种人就是可恨!你看不起我们,你从来就没看得起过我们!
  徐秀才:哎呀我没有哇……
  栀子花:什么没有?你不说出来我也明白,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不行,今天当着这么许多人,你已经答应了的事,你必须得做。不做,就是把我们放到脚底下踩!
  马快刀:哎呀你别逼他了,他不愿……
  栀子花:住嘴!你还护着他,其实他跟丁朝奉一样。丁朝奉是嘴里作践我们,他是心里作践我们。徐秀才,我早就说过,你不是好人! (一边说一边拉着马快刀往屋里走)走!我再也不要看到他了!
  【所有的木偶也对徐秀才鄙夷不已,纷纷转身而去。
  众木偶:就是就是!……人家一片好心,他怎么能这样?……过河拆桥哇!……还是读书人呢,信义都没有……
  徐秀才:(呆呆地站在那里,矛盾而痛苦)我……我……唉,至圣先师啊,我怎么办啊?我读了这么多圣贤之书,却要做这种刀头下血肉模糊的事情,我对不住您啊!我有辱斯文,小人穷斯滥矣。可是,我要不去肉铺做学徒,又于信义有亏!人家好心帮我,我却出尔反尔,那也是违背您的圣训啊!不不不,卑贱是人人所厌恶的,但是,没有好办法避开它时,作为一个君子,就应该坦然去承受。我不能违背信义,我不要被别人看不起,不要被别人骂,我……我要去做学徒! (艰难举步,向马快刀的肉铺走去)
  【灯暗。
  
  第六幕
 
  【灯光亮。还是“快刀肉铺”门前,肉案横陈。
  【栀子花手提两挂肉走了出来,看看肉案,皱了皱眉。
  栀子花:(向内喊)秀才呀,你来一下。
  【徐秀才从里边走出来,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穿的还是那件破长衫,不过拽起半边挂在腰间。
  栀子花:秀才呀,既然已经在这里做了伙计,就要勤快,见事做事。你看这肉案,很脏,你用抹布好生将它抹干净。人家来买肉,看了也心里舒服。你说是不是?
  徐秀才:是。
  栀子花:你好好抹,我再去拿肉来。(转身进去)
  徐秀才:(左看右看,见到肉案边挂着一块抹布,于是远远伸出五指,将其拈起,隔得远远地悬着手臂在肉案上划拉,弄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嘿,这抹布跟一枝大号湖笔也差不多,不错。假若这布用来写字,必然另有一番新意。(在肉案上用抹布作势写字,渐渐沉醉其中,不禁手舞足蹈,哼哼唱唱起来)眼观手,手观心,悬腕挽千斤。遥想怀素之帖,心存魏碑之形。力透纸背,入化出神,龙腾虎跑,雷电风云……
  【栀子花气吁吁又提了两片肉出来,见状吃了一惊。
  栀子花:干什么呢?
  徐秀才:(大吃一惊,抹布掉到地下)没没……没干什么。
  栀子花:这是你抹的案板啊?我的天,画花啊?
  徐秀才:对不住对不住……
  栀子花:(叹气)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让你洗碗,就把碗打烂;让你挑水,就把水桶掉到井里。你……唉,要不你还是回家去吧。
  徐秀才:别别,我学着做还不行吗?
  栀子花:你是一言既出,难以收回,不得已才来的。你心里仍然认定,这是下等人做的事情。我如今也不怪你了,你不自在,就回去吧。
  徐秀才:不不,你们是好人,至少我在你们家能吃饱饭。是我不会做事,对不住你们。
  栀子花:(久久地看着徐秀才,长叹一声)唉,要你说一声好人,不容易啊!
  【徐秀才不知说什么好,讪讪地站着。
  栀子花:把你的长衫脱下来,我给你补一补。
  徐秀才:(大窘)不不不,不用不用。
  栀子花:什么不用?我给你新做的衣服,还要几天才能完工。来来来,现在先把这件补一补。破成这样子,也不知道你这些年日子是怎么过的。幸亏没给你说上老婆,要不人家不苦死了?
  徐秀才:不不,我里边……不不……
  栀子花:(嗔怪地)啰嗦什么?怎么跟你做事这么费劲? (说着伸手把徐秀才腰间布带一扯,就把徐秀才的衣服扯了下来———只见破长衫里边空空如也,竟是一个赤膊)
  徐秀才:(惊叫一声,双臂紧抱,哀求不已)别别……快还给我,求你,快还给我……
  栀子花:(哈哈大笑)哎呀吵什么!你也是个大老爷们,光膀子怕什么?一边去,我马上就替你补好!
  徐秀才:我我……如此不雅,有悖礼仪。请你还给我……
  栀子花:胡说八道!一身破衣,跟叫花子一样,反倒雅致,反倒合乎礼仪吗? (拿着衣服进了屋里)
  【徐秀才无可奈何,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缩在一边。
  【抱小木偶的女木偶走来。
  女木偶:徐相公,我剁二两瘦肉,炒老姜给孩子吃。
  徐秀才:(大窘,双手环抱于胸前,十分狼狈)哦……这个……嘿……我……
  【女木偶怀里的小木偶突然咯咯一笑,指着徐秀才。徐秀才不知所措。
  小木偶:肉肉……肉肉……
  女木偶:(盯着徐秀才彪悍的身躯,不禁因其男性的魅力而心有所动)秀才啊……嘻嘻……你这么好的身膀,怎么不娶一房秀才娘子啊?
  徐秀才:(长这么大,从未被女子这么盯着自己赤裸的上身,十分羞愧,恨不得地下有个洞钻进去,躲闪着)我我……我……唉哟……这怎么是好……
  【一声锣响。灯光变幻,一队女木偶走了上来。众
  女木偶:(唱)好身膀哟,
  细腰身,
  宽肩膀,
  两条手臂长又长,
  鼓鼓肌肉,
  宽阔胸膛,
  身躯好昂扬,
  看得人心里痒痒!
  似青藤,
  如细草,
  好多向往,
  悄悄生长。(一边唱,一边倾慕地盯着徐秀才,围绕着他看)
  徐秀才:(双手在身上乱挡,惊惶地绕着肉案乱躲)哎哟不要这么看我……求求你们,不要这么看我……有什么好看的嘛!身体发肤,都是得自父母。百体皆血肉之躯,君子以守身为大。这是礼仪,不可唐突。哎呀哎呀……怎么是好啊……(躲来躲去,最后终被女木偶们围在正中,无处可遁)
  【女木偶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歌声柔如流水,撩人心田。徐秀才发了呆,再也不逃,两眼定定看着她们。
  【一声竹笛悠悠,女木偶们随着烟气氤氲而去,灯光依旧。舞台上只余下徐秀才与女木偶四目相对。两人都痴痴呆呆地,像醉了酒一样。
  徐秀才:(细声地)对……对不住……
  女木偶:(也细声地)说……哪里话……
  徐秀才:十分不雅,好难为情……
  女木偶:你这样子很好,很自然,很健壮。真的,这条街上,就数你……长得最……那个了……
  徐秀才:你……过奖了……
  女木偶:为什么不讨一房娘子,一家一室,好好过日子呢?
  徐秀才:没……没想过……
  女木偶:(莞尔一笑)你又不是七老八十,现在想,不也成吗?什么事,想就能成的。(一双妙目定定地看着徐秀才)
  徐秀才:想吗……这个也……想。不过我……没本事……养不活……
  女木偶:你不是在肉铺做伙计吗,有什么不能养家糊口的?
  【正在此时,一阵喊声传来,扮作李典史的老木偶急跑而上。
  老木偶:女儿呀,锅都烧热了,就等着你买回肉下锅呀……哎哟,你你你……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这叫什么样子嘛!怎么干出这等事来?
  女木偶:(怒)什么样子?我干了什么事?
  老木偶:(也怒)还没干什么?你,一个守寡的女子,他,一个打光棍的秀才,你们在此面露笑容,光着身子,亲亲热热地说话,痴痴呆呆地看着———光棍看寡妇,还能看出什么好来?徐秀才呀,你怎么就这样没规矩?
  徐秀才:(慌了)我我……我没有没有……
  老木偶:什么没有?你读了那么多书,什么坏事干不出来?你那么盯着看,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你害了马如龙,又想来害我呀?
  徐秀才:不是不是,我没有害……
  【马快刀与栀子花跑了出来。
  栀子花:李爷李爷,凭白无故,你发什么火?
  马快刀:李爷,什么事嘛,怎么得罪了你老人家啊?
  老木偶:你们没看见吗?你们家这个伙计,光着身子,跟我女儿在这里调戏,做出丑事来。还有王法没有?
  女木偶:爹爹,你说什么?干什么要把脏水泼到你自己女儿身上?
  栀子花:哎呀李爷呀,光天化日当街对市,有什么丑事?别说得那么难听!走走走,我请你吃茶。
  马快刀:李爷李爷,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徐秀才是个好人,不会的不会的。我送一副排骨给你,你消消气消消气。
  老木偶:我不要排骨!我要肥肉!
  马快刀:好好好好,肥肉就肥肉。
  【马快刀夫妇将老木偶连拉带劝弄进屋里。
  【徐秀才与女木偶面面相觑。一阵悠悠的音乐传来,忐忑而悲凉。
  【女木偶抱着的小木偶突然又指着徐秀才。徐秀才愈发无地自容。
 
  小木偶:嘻嘻……肉肉……肉肉!
  【灯暗。
  
  第七幕
  【灯光再亮。
  【舞台上一桌两椅,桌上有一盏油灯,这便是马快刀的家了。
  【栀子花坐着,马快刀站在桌后,徐秀才站在另一边。
  栀子花:(怨怒)徐秀才呀,当初要替你做媒,你抬着个架子不答应。到如今憋不住了吧?做出事来了吧?我说嘛,是疮就得流脓,是男人就得想女人!
  徐秀才:(冤屈)流什么脓啊?我没有憋不住,什么都没干啊!
  栀子花:没干?人家李爷的女儿是个寡妇,你光着个身子,露出牙齿对人家笑什么鬼?笑也就算了,你又死死地盯着她看什么?
  马快刀:娘子,你不能乱怪他。
  栀子花:(怒)我怎么乱怪他了?一条街上都议论纷纷。人家李爷说他有伤风化,要告到衙门里去呢!
  马快刀:什么有伤风化?是李爷的女儿看他徐相公嘛!我早说过徐相公是好人,肩膀好,脖子好,手好,大腿好,谁都喜欢看他。喂徐相公,你把大腿让李爷的女儿看了没有?你应该让她看看。她看了,保准会更喜欢……
  徐秀才:哎呀你乱说什么啊?看什么大腿!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男女大防,怎么能看大腿?
  马快刀:不对,你就应该把大腿给她看看。这样,她一定还会看上两个时辰的。不过现在也行。李爷的女儿行,有眼光,看了你的上身,就知道你是好人……
  徐秀才:哎呀这样的话吓死人了,求求你不要说了好不好?
  马快刀:为什么?好人就是好人,为什么不能看?看犯了哪条王法?好人就是应当多看。徐相公你是一个单身的好人,李爷女儿是看中了好人的单身女人,你们一起多看看有什么不好?这个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对不对?
  徐秀才:(吃惊)哎哟,这话你怎么知道的?
  马快刀:你说过的啊———你说过的话,我都用心记着呢。
  【徐秀才有些震动,默默地看着马快刀,长出了一口气。
  栀子花:(叹气)唉,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怎么也说不清了。喂,秀才,你真喜欢李爷的女儿吗?
  徐秀才:我……不不……这个这个……
  栀子花:(怒)你看都看了,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徐秀才:不,我……我不知道……说不清楚……
  栀子花:你读的什么书,怎么这都说不清楚?我来问你,你是不是看她的时候,心里有种悠悠的、魂魄都要飘走的感觉?
  徐秀才:(嗫嚅地)这个……好像……
  栀子花:(怒喝)你吞吞吐吐干什么?老实说啊!
  徐秀才:是……是有一点儿。
  栀子花:是不是半边身子发抖,另半边身子发麻?
  徐秀才:还有点儿忽冷忽热……
  栀子花:哈哈!是不是还有点儿晕乎乎的,眼睛里只有她,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徐秀才:是。好像到了贡院考场里一样。
  栀子花:(大为兴奋,拍手)这就对了!我说你长得像头种牛一样,哪有不喜欢女子的道理?你这就是喜欢她!喜欢,就是有根看不见的红线牵在你俩手腕子上。牵着牵着,就把你俩牵到一起来了,谁也离不了谁。这就叫姻缘,是前世就订下了的。懂了吗?
  徐秀才:好像有点儿懂了。
  栀子花:既然是姻缘,我就替你去保媒,以成百年之好。怎么样?
  徐秀才:这个……
  栀子花:(又怒了起来)怎么?又想假装清高,做出圣人样子啊?徐秀才,你前次吃了亏,怎么就不长记性?啊?
  徐秀才:不是不是,她……她是孀居之人……
  栀子花:是啊,她是寡女,你是孤男———孤男寡女,正好配对。
  徐秀才:可是名节……
  栀子花:呸!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干什么?她要守节,她就守;她要嫁人,她就嫁。我私下早就探过她的口风了。她愿意。你管她名节干什么?
  徐秀才:这……
  栀子花:(心头火起)到底要不要做媒?不要的话,今天就从我这里滚出去!
  马快刀:哎呀娘子,可不能这么说话!
  栀子花:拿上你的破衣,滚!
  徐秀才:别别,我依你还不行吗?
  【灯急灭。
  
  第八幕
 
  【一束光照亮舞台的一角。老木偶坐在椅子上,女木偶正给他端茶。
  【栀子花手提两包东西上,做敲门状。内作嘭嘭之声。
  女木偶:(做开门状,惊喜)花姐!你来啦!
  栀子花:(示意女木偶别说话,笑盈盈快步上前)李爷!
  老木偶:哦,你怎么来了?
  栀子花:李爷,一来呢,我来看望您老人家;二来呢,有件好事想与您老人家商量。
  老木偶:什么事?
  栀子花:李爷,您有个好女儿哟,那么孝顺……
  老木偶:(发作)哼!还孝顺呢,气死我了!跟人家你看我我看你,出乖露丑!跟一个好人家看也行啊,偏偏要跟他徐秀才看来看去———他是什么人哪……
  女木偶:(生气)爹爹,为什么你总要……
  【栀子花连忙止住女木偶,并示意她下去。女木偶下。
  栀子花:李爷李爷,这徐秀才如今不读书了,人也好多了!
  老木偶:是吗?
  栀子花:昨天他还跟我当家的说您好,在您手底下做事最舒心了。他劝我当家的回您手下来杀头。
  老木偶:(欢喜)是吗?那好那好。什么时候回来?
  栀子花:这个嘛,我当家的说,让他再想想。我要跟您商量的呢,是另外一件事。您看您女儿才二十几岁,夫家那边又没人了,不如再给她找个人,也别让她再苦下去呀!
  老木偶:唉,我也这么想来着,可是没有合适的人啊……
  栀子花:有啊有啊,徐秀才就合适得很……
  老木偶:(猛地跳了起来,指着栀子花)你!你!栀子花呀,我是跟你有仇还是怎么地,你要这样来害我,把我女儿往火坑里推呀!
  栀子花:(不高兴)您这话就不对了。徐秀才他怎么啦?同住在一条街上这么多年,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徐秀才除了读书读迂腐了之外,从没做过什么坏事呀!
  老木偶:他和我女儿看来看去……
  栀子花:那是您女儿好看、耐看!一个女人,要是别的男人看都不看你一眼,那活着还有什么劲?好女千家求,好女人人看。您年轻时,不也喜欢看好看的女子吗?
  老木偶:(语塞)那……这……可是……
  栀子花:(越加舌绽莲花)什么那呀这的?如今全城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说您女儿与徐秀才彼此看来看去,两人看出火来;说那个看才叫看哩———看得风不动云也不飘,看得鸟也不叫花也低头,看得流水无声,看得高山翠绿,看穿了前世今生,看到了幽幽心曲。如今还有好些人到我肉铺前边来等着,说您女儿什么时候再来找徐秀才买肉,大家要亲眼目睹一番……
  老木偶:都是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
  栀子花:有什么不好?我刚才说的,好女人人看,丑女无人瞅。这是好事啊!反正已经是人人知道了的事,如今正好就汤下面,就着坡儿下毛驴,就着当面锣打对面鼓,就着花生吃臭豆腐,水到渠成,天作之合。瞧,徐秀才还特意托我孝敬您老人家一条好腊肉,一条好腊鱼。(将提来的两包东西放到了老木偶面前)
  【老木偶被说得晕了,呆呆地看着栀子花。
  栀子花:放心,您看我做成的这七百多对媒,有哪一家不过得乐乐呵呵的?哪一家不生下一堆白胖娃娃?您女儿要不是当年许下的娃娃亲,让我来替她做媒,哪里会落到今天守寡的地步?不过这一回包在我身上了,您女儿的生庚八字我已经问过了,与徐秀才的八字正好相合。保您顺风顺水平安和睦生出许多外孙来。徐秀才呢,他也说了,一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
 
  老木偶:(怀疑地)慢着!媒人都是吹破天,不赔钱。他徐秀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莫说替我养老,他能养活我女儿吗?
  栀子花:能能能,太能了!他如今割肉,比我当家的还割得好!人人个个都喜欢来买他割的肉,我家生意因此大好起来……
  【灯光渐暗。舞台另一角的一束灯光亮了起来,照出马快刀家肉案。
  【徐秀才站在肉案前,犹豫了一下,脱下那件已补好的外衣,下定了决心,赤膊站到肉案边。
  【众木偶围了上来。
  木偶丙:嘻嘻,秀才呀,今天你当家啊?好好好,来来来,给我来上一只前肘。
  徐秀才:(认真地)不叫前肘,那叫彘肩。
  木偶丙:前肘就是前肘,你来了怎么就是一套新搞法,叫什么彘肩?
  徐秀才:非也。此物的确名彘肩。当年项羽请刘邦赴鸿门宴时,赐给樊哙的就是此物。书上写的就是彘肩! (笨手笨脚地拿起刀,用手指先在猪肉上比量过,又像木匠弹墨线一般,弯下腰,闭一只眼,瞄了半天)
  众木偶:快点儿啊,还要等多久啊?
  徐秀才:别急别急。子曰:割不正不食……(七上八下忙手忙脚切割起来,好半天才弄下来一块,提给了买肉的木偶丙)
  木偶丙:(接过来瞧了一眼,不禁惊叫起来)我的天!我要的是前肘,你说了半天彘肩彘肩,倒怎么给了我一只臀?
  【徐秀才大吃一惊,当啷一声,刀掉在了地下。
  众木偶:(哄堂大笑,一齐围上来,在徐秀才健壮的赤膊上指指点点,唱)这里是前肘,这里是后臀尖,这里是寸金骨,这里是里脊片,这里是五花肉,这里是排骨段。哪里有什么彘肩?哪里有什么彘肩?
  徐秀才:哎哎哎,别别别……
  【突然一声喝,马快刀和栀子花走了出来。
  栀子花:干什么?你们欺生是不是?他再怎么错了,也轮不到你们作弄他呀!
  马快刀:(森然地)他身上的肉,也是给你们指指点点的吗? (目光冷冷,扫向众木偶)
  众木偶:哎哟,别别别,我们错了错了,你别这么看我们别这么看我们……(惊惶叫喊,一哄而散)
  栀子花:(走上前)我的天!我刚刚在李爷那里把你吹得天花乱坠,说你割肉比我当家的都割得好,养家糊口不在话下。可是你……唉,你真能养得起家小吗?
  徐秀才:唉,我……怎么会这么没用呢?我……其实也想认认真真做好啊……唉,李爷的女儿会怎么看我?
  栀子花:是啊,你一点儿事都不会做,就算李爷的女儿不在意,李爷也不答应啊!他本来就不喜欢你,你这么个样子,不更加麻烦了吗?
  【一时很安静,隐约有悠悠的音乐传来。
  【徐秀才悲哀地蹲了下去。
  马快刀:不不,徐相公,你不是没用,你只是不熟悉。做熟了,你就会了。你那么聪明的人,读了那么多书,一想就想通了,想通了就会做得很好。
  徐秀才:(怔怔地看着马快刀)你说我能做得很好?
  栀子花:你必须做好!要不然就娶不上李爷的女儿,娶上了你也养不活她!
  马快刀:(拿起一把刀,问徐秀才)你说这是什么?
  徐秀才:刀。
  马快刀:错了,这是你的精气神。一块肉,其实并不是一块肉,它的肉与骨头之间,肉与经络之间,肉与皮之间,那里边宽阔得很哩。你的精气神都在刀尖上,引领着刀尖进入到这样一个世界里边,就像自己的眼睛长在刀尖上一样,这样,便可以在骨头和肉之间游走。走啊走啊,慢慢地你就有了一种唱歌跳舞的节拍,感觉自己化成了一只鸟,在天上自在地飞;又觉得自己成了泉水,从石头缝里流过……
  徐秀才:(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哎哟,你说的这东西,跟做文章考试一样!我考试,拿起笔来,精气神都在笔尖上,慢慢就走入到文章的字、词、句、上联下联,对仗工整,上承下接。有些时候我也感觉自己化成了一只鸟,在天上自在地飞;又觉得自己成了泉水,从石头缝里流下去……
  马快刀:对对对,就是这意思,就是这意思!来来来,咱们先练一练。第一桩,先练眼神。眼神到了,功夫跟着也就到了!(顺手将一块猪臀立在肉案上)咱们先来看它。你看,它是什么?
  徐秀才:现在我知道了,它是猪后臀。
  马快刀:不对,你要把它看作是押上法场的犯人。他这一生一世走到了尽头,心中只有害怕与绝望;他眼光呆呆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他身上在发抖,尿都出来了———人走到这一步,是最可怜的了!让他好死快死就是行善。知道了吗?
  徐秀才:知道了。
  马快刀:那好,就用这种心境去看它。(目光射向猪臀)
  【隐隐间风雷声又起,舞台上泛起一片红光。片刻后马快刀收回目光,风雷声与红光渐逝。
  马快刀:好,你来试试!
  【徐秀才向猪臀看去,使劲瞪大眼睛。
  【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光也没泛起。
  栀子花:(大笑)看什么呢?你以为这是李爷的女儿啊?
  马快刀:哎呀你别说他。徐相公,是这样的,你看它,把它看作是临刑犯人,你就要眼里感觉与心里感觉相随,这叫眼观心心观眼。你去看它,就要寻找阴阳虚实,拿捏分寸毫厘。就是一丝丝肉,它也有它的纹理走向,它也有它的张弛厚薄。它也跟人一样,有高兴与不高兴的时候,有它紧张与不紧张的地方。你一边看一边心里琢磨,从哪里下刀,刀子从哪里弯,从哪里切下哪一块儿来,从哪里剔下骨头来,谁前谁后,谁宽谁窄……
  徐秀才:我明白了。我要把它看作是贡院考场里发下的试题。你不知道,每次发下试题,你都要仔细地盯着它,眼里感觉与心里感觉相随。要眼观心心观眼,要在字里行间寻找考官出题时心里的意思———他们也有高兴与不高兴的时候,有人受了妻妾的气,出的考题就古怪而挖苦;有人得了升官的消息,试题就出得喜气洋洋。只有参透了他们的心思,才能破题迅捷,然后立意精妙,然后心与神合,神游乎其间,虚实表里,起承转合……哈哈哈哈,哪怕是一个字,都自有它的音、形、义。它放在哪里,与什么字搭配,读起来就好听看起来就顺眼,这都是水磨功夫,做起来十分有意思有意思……
  马快刀:对对对对对。你就把这块猪后臀看作是考场里的试题,你仔细端详它,拿它去做水磨功夫。来来来,你再试试再试试。
  【徐秀才再次向那块猪臀看去。一束柔和的蓝光渐渐照亮了猪臀,隐隐传来吟读之声,渐有木偶舞队轻吟而出。
  众木偶:(唱)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仄平仄平,平仄平仄。
  仄仄仄仄仄,
  平平平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随着木偶舞队的轻歌曼舞,徐秀才、马快刀、栀子花各举砍刀、猪臀或抹布,加入到舞队中和而歌之,踏而舞之,一派沉浸其中自得自乐的样子。
  【灯光渐暗。
  
  第九幕
 
  【灯光亮起,仍然是“快刀肉铺”的肉案前。
  【许多木偶络绎而来。
  木偶甲:哎快快快!如今哪,徐秀才割肉,也是我们城里的一道景观啊!走慢了就看不上了。
  木偶乙:听说他比马快刀还割得好。
  木偶丙:那是他得了马快刀的真传。
  木偶丁:马快刀也得了他的真传……
  木偶戊:听说李爷见徐秀才割肉割得好,还想请他去当刽子手呢……
  【众木偶一边说一边聚拢到肉案前。
  【一阵美妙的音乐起。一束蓝光照亮了肉案。
  【徐秀才从屋里走了出来。如今的徐秀才与往日已判若两人,但见他蓄了一部络腮胡,光着上身,胸前也长出了一蓬黑毛,看去竟有点儿像李逵了。他呼地一下将半扇猪扔到案上,然后气定神闲站到案边,默默念了起来。
  木偶甲:他念的什么?
  木偶乙:好像是念什么……“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木偶丙:他念的跟马快刀又有些不同。不过他念得好听,跟读书一样……
  徐秀才:(哈哈一笑,将手一招———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已多了一把小刀,接下来如拈毫作画,又如信笔书文)妙哉!(手舞足蹈起来)
  【众木偶炸雷也似叫一声好
  【五彩灯光变幻,音乐徐徐响起,一阵烟雾将肉案遮往。
  徐秀才:(踏歌)肉里乾坤大,
  刀头日月长。
  说什么青灯黄卷,
  贡院考场,
  将年华付与了西风白杨,剩得一身凄惶。
  到如今,
  放下纸笔拿起屠刀。
  啷里格啷,哐仓仓,
  书案怎如肉案?
  刀光影里荡气回肠!
  杀杀杀,砍砍砍,
  瘦肉瘦 肥肉肥,
  骨头白茫茫!(歌声慷慨激越,舞姿雄壮昂扬)
  【栀子花带着抱小木偶的女木偶上。女木偶痴情地注视着李逵般的徐秀才,徐秀才也与她四目相对,深情而舞。
  【众木偶围绕着徐秀才欢歌起舞。
  【马快刀上。他已戴上一副眼镜,一边走一边入神地看一本唱本。
  马快刀:(高声吟哦)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众木偶:(念)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舞一堂傀儡,把一出胡编乱造的戏搬演……
  【有木偶在舞台后区长凳上扯一条横布,众木偶在其上演起木偶戏来。
  木偶丙:某,秀才屠夫徐圣喻也,砍得一手好肉,与李爷的女儿你看我我看你,看出火来,于是……
  木偶丁:我马快刀教会了徐相公割肉之法,使他成家立业,有了吃饭的本领。
  木偶戊:我马快刀娘子栀子花说动李爷,把女儿许给了徐秀才。如今洞房花烛,请他们拜堂成亲……
  【众木偶的表演极其夸张可笑。
  【徐秀才与马快刀、栀子花看得不好意思,偷偷溜走。
  众木偶:(狂欢乱唱)买肉买肉———买肥肉,
  就没有一星儿瘦肉;
  买瘦肉,就没有一星儿肥肉。
  切莫买他家的排骨,
  任你煮八个时辰,
  也没有一星星油。
  【灯暗。
  
  ———剧 终
  
  【作者简介】黄维若,男,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作品有歌剧《苍原》、《沧海》、《我心飞翔》,话剧《眉间尺》、《秦始皇》、《思凡之后》等。作品曾获文华编剧奖、五个一工程奖、曹禺戏剧文学奖、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优秀剧本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田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