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独幕剧)
时间:2023-01-30 22:11 来源:转载 作者:尤金·奥尼尔 点击:次
网(独幕剧) 【美國】尤金·奥尼尔著
人物:
罗斯·托马斯
史蒂夫——一个皮条客
蒂姆·莫兰——一个撬窃犯
一个警察
两个便衣
[场景:纽约下东区某小公寓顶层的一个肮脏的卧室。墙纸又脏又破,有许多处露出了石灰墙底。后部开有一扇窗子,可以望见防火道——那里搁有一瓶牛奶。右侧是一扇通往楼道的门。盥洗台上放着碗和壶,还散落着几件女人用的化妆品。盥洗台上方,一面带有裂纹的镜子用钉子挂在墙上。卧室中间摆着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和一把椅子。靠近窗子的左墙角有一张床,床上睡着一个婴儿。镜子旁的一盏煤气灯是这房间里的唯一光亮。]
[观众看到罗斯·托马斯——一个年轻的黑发女子,看上去已经三十,但实际上却只有二十二岁——坐在椅子上,抽着廉价的弗吉尼亚香烟。旁边桌上放着一只空的啤酒瓶和一个脏杯子。她的帽子,那种带有干巴巴的假羽毛的、俗气的便宜货,也放在桌子上。罗斯的衣着是极为入时的俗艳,她戴着耳缀,两手都戴有手镯,还有许多戒指——不过没有一件是真货。她的容貌显示出病症晚期造成的极度消耗——脸色是死一样的苍白,眼窝深陷,眼神狂躁、焦灼。她的神态极度的抑郁、沮丧。然而,当她把目光投向床上的婴儿时,她的表情便呈现出母性的温柔。她不时地咳嗽着——那刺耳的干咳使她浑身颤抖。在这样一阵咒语般的咳嗽之后,她拿起手帕拭着嘴唇,然后满怀恐惧地盯着它。]
[时间是一个夏天雨夜的早些时候。观众可以听到雨水打在楼下天井石板地面发出的声响。]
罗斯:(听着雨声——疲惫地把烟扔在桌上)上帝啊!多么可怕的一晚!(苦涩地笑着)我这是遭的什么罪啊!(她突然地咳嗽起来;然后她站起身走到床边俯下身来,温柔地亲吻着熟睡中的孩子的额头。她抽泣着背过身去,喃喃地说道)命苦啊,可怜的孩子!(她走到镜子前,开始化起妆来。效果糟透了:她的眼影涂得过了火,两颊的脂粉反而加深了她可怕的病容。化完妆后,她在镜子前戴上帽子。)
[就在这时,门被踹开了。史蒂夫跌跌撞撞地进来,并在身后插上了门。显然他已经喝醉了。从外表上看,他是一个典型的皮条客:衣着花里胡哨,贼眉鼠眼,嘴唇单薄,矮小猥琐,脸上一副沉迷于酒精和毒品的样子。]
罗斯:(慌忙摘下帽子放在盥洗台上;有些害怕地)你好,史蒂夫。
史蒂夫:(带着一丝嘲笑,上上下下地看她)你可真是个靓妞儿!(他走过去坐在椅子上)你看上去就象死人一样。再搽点儿粉,高兴着点儿!你站在那儿象个鬼魂似的,直让我觉得发毛!
罗斯:(冲到镜子前又多搽了些胭脂,然后转过身来)瞧,史蒂夫,这样是不是要好些?
史蒂夫:好些?没有,不过就这样吧。(看到空的啤酒瓶)给我弄点儿喝的!
罗斯:你知道这儿没有什么喝的。那个瓶子是你昨天晚上带上来的。
史蒂夫:(暴怒)你撒谎!我敢打赌,你在这里什么地方藏了些个酒。你总是瞒着我。你还打算洗手不干了,是吗?
罗斯:我从来没有瞒着你什么,你知道的。这就是我得到的全部报答吗?(生气地)要是我象贝茜对待你的朋友杰克那样对待你,你会怎么样?到那时候,才有的是你可抱怨的呢。贝茜真够聪明的,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离开杰克;而杰克也知道,所以就象胶一样地粘住了她。你没有注意到,杰克追逐他所看到的每一个姑娘,就和我认识的某些人一样。杰克害怕丢了贝茜——而你却满不在乎。
史蒂夫:(受到奉承——用一种安抚的口吻)噢,得了。你提起那头蠢牛,就让我恶心。谁说我追逐每一个姑娘来着?(随后恶狠狠地)我不大确定,杰克是不是知道贝茜在瞒着他;不过我会告诉他的;要是他还蒙在鼓里,贝茜可真该挨一顿暴揍。
罗斯:噢,别那样做!贝茜碍着什么事儿了?她可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不是吗?
史蒂夫:那倒是。不过说到底,还是应该给她点儿教训。她应该老老实实听杰克的话才对。我们这些人必须站在一条线上。要是你们这些娘们儿全都串通一气,我们可怎么办?
罗斯:(沮丧地)别来问我,我不知道。总是这种拙劣的把戏。(一阵剧烈的咳嗽。)
史蒂夫:(吓得神经一激灵)他妈的!别嚎了!真让我闹心。为什么你不吃点儿药呢?
罗斯:(用手帕拭着嘴唇)我吃过药了,可是不管用。
史蒂夫:那就再换一种药。几个月以前我就跟你说过去看医生,你去了吗?
罗斯:(紧张地,片刻停顿)没有。
史蒂夫:你瞧,这就怪不得我了,是你自作自受。
罗斯:(几乎流出泪来,气愤而哀求地说)听我说,史蒂夫!今晚让我留在家里或是去看医生吧。我病了。(指着胸口)我这里疼得厉害,里面就象火烧的一样。我常常感到头晕,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不管怎么说,今天下雨了,而且我的鞋也都是窟窿。今天晚上不会有人出门的;即使有,他们听见我这样咳嗽也不敢搭上我的。给我几块钱,让我去看医生,再开点儿药。求求你,史蒂夫,看在上帝的份上。等我好些以后,我会补偿你的。那时我就可以挣好多钱,全都归你。(说着一阵咳嗽发作)我病得不轻啊!
史蒂夫:(恼火而惊异地)想要几个子儿?!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印钞票的吗?
罗斯:可是今天早上你拿走很多钱了。我不是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了吗?
史蒂夫:(阴沉沉地)可你瞧现在没有了,明白吗?我刚去托尼那儿赌了一局,他们简直象打劫的一样,我一个子儿都不剩了。(暴怒)就是有钱我也不会给你。你以为我是白痴吗?我给你提供保护,免得雷子把你给关进去,可你只会待在家里装死。如果你想要钱,就到街上自己挣去。这就是我给你的答复。
罗斯:(愤怒地)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是吗?那好,在这儿我也跟你说说明白。我把自己的钱全都给了你,得到的回报却是除了责骂以外一无所有。这会儿你喝得半醉,还抽了大烟——从你那眼神儿我就能看得出来。你以为我会为你这样一个成天醉醺醺的家伙卖命吗?当然你才不会这样想呢!我能找到的人多着呢。
史蒂夫:(他眯起眼睛,声音渐高地威胁着)别再唠叨了,听见没有?要是你敢甩掉我——小心着点儿,我会整治你的。
罗斯:(狂乱地)整治我?我怕什么?你以为对于这样的生活,我还恋恋不舍吗?杀死我好了!我又在乎什么?
史蒂夫:(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伸手好象要打她的样子。他嚷道)看在基督的份上,闭嘴!(婴儿被争吵声惊醒,开始哭了起来。)
罗斯:(怒气立即消失)嘘!瞧,我们吵醒她了。消停会儿吧,史蒂夫。我这就出去,你不用担心。只是别再大吵大闹的,这就行了。(她走到床边,抱了抱她的孩子。婴儿很快再次睡去。她开始咳嗽起来;为避开孩子,她转过脸去,并且站起身来从床边走开。)
史蒂夫:(他一直以一种恶意讥诮的眼神注视着她)你必须把这孩子从床上抱走。我想睡会觉了。
罗斯:可是,史蒂夫,我能把她安置到哪里去呢?这儿再没有别的地方了。
史蒂夫:放在地板上,随便什么地方。我管你把她放在哪儿呢?
罗斯:(恳求地)噢,求求你,史蒂夫!发发善心吧。她根本不会打扰你的。她差不多已经睡着了。床上还有四分之三的地方可供你躺呢。就让她留在那里吧。
史蒂夫:不成!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那就赶紧,把她从这儿弄走。
罗斯:(克制着愤怒)我不会那样做的。
史蒂夫:你不会,是吗?那让我来。(他向床边走去。)
罗斯:(毅然决然地站在他和床之间,语调缓慢地威胁道)对你我已经受够了。如果你胆敢碰她一下,我就要——
史蒂夫:(咆哮着,但是因为本性中的怯懦而有些动摇)你想要怎么样?你可别唬我。现在我们讨论的是孩子,我要告诉你的是,这孩子必须弄走。她成天地哭哭啼啼,我已经够容忍的了。你必须把她弄走,就是这样。把她送到婴儿收容所去。他们会好好照顾她的。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因为我自己就是从那里长大的。(讥诮地)带着一个孩子,你还想怎么样?(罗斯退缩了。)你是一个好母亲,而这个塞满了的垃圾堆也正好可以建立一个家庭。
罗斯:求求你,史蒂夫,凭着对上帝的爱,就让我留下她吧!她是我生活的全部。要是你把她带走了,我就会死,我就会杀死我自己的。
史蒂夫:(蔑视地)她们全都这样说。但是这孩子必须弄走。现在你的时间全都花费在照顾孩子上了,每隔十分钟就要回来看看她是不是饿了或是别的什么。我已经忍耐得够久的了。
罗斯:(哭泣着跪下)求求你,史蒂夫,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留下她把!
史蒂夫:(冷酷地)别跟我这儿哭丧。说什么也没用。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如果你再不把那个野种弄走,别怪我不客气。
罗斯:你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怎么样?
史蒂夫:我会叫人把你抓起来关进监狱,到那时候就把孩子从你身边夺走。
罗斯:(生气地)你只是在威胁我,对吗,史蒂夫?他们不会那样做的,对吗?
史蒂夫:你很快就可以知道,他们会不会那样做。
罗斯:但是你不会让我被人抓起来的,对吗,史蒂夫?你该不会把我作践成那副样子的?
史蒂夫:我不会,呃?你等着瞧!
罗斯:噢,史蒂夫,我一直对你都很好。
史蒂夫:把那个孩子弄走,要不然我就把你送进象地狱一样的牢房里去。
罗斯:(疯狂地伸出手臂冲向他)你这条肮脏的狗!
[两人扭打时,桌子被掀翻。最后史蒂夫抽出身来,用拳头揍她的脸,把她打倒在地。就在这时,通往楼道的门被强行打开,蒂姆·莫兰闯了进来。他的身材矮胖结实,脑袋圆溜溜的,一头黑发剪得很短,脖颈短粗,两只小小的蓝眼睛长得很近。尽管他的长相一望便知是个典型的罪犯,但是一副男子汉气概弥补了这一缺陷。他穿着一件不大合身的黑色外衣,手中的左轮手枪直指着史蒂夫。]
蒂姆:(指着门,以冷冷的嘲讽口吻对史蒂夫说)滚出去,你这个令人恶心的卑鄙小人,滚到外面去!(当史蒂夫的手伸向后裤兜时)把手拿开,别碰你的枪,否则我把你打成筛子。(史蒂夫怯懦地服从了。)现在滚吧,别再回来。要是你再来骚扰这个姑娘,我就要好好修理修理你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史蒂夫:(一边咆哮着,一边向门口退缩)你就这样顶撞了我,还自以为很潇洒,对吗,呃?这可不关你的事,她是我的妞儿。
蒂姆:你以为我会站在一边眼看着你打这个姑娘,只因为她想要留下她的孩子?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低贱,你这个肮脏的笨蛋?在我弄死你之前,从这里滚蛋!
史蒂夫:(站在门口回头看着)这会儿我让着你,不过我会报复的,你等着瞧。(对罗斯)你也一样。(他出去了,观众可以听见他下楼的声音。)
[罗斯连忙走过去想锁上门,可是锁已经被撞坏了,她就拿过椅子了倚住门。然后她走到床边,争吵过程中未被注意的婴儿已经哭了起来,罗斯哄着她再次入睡。蒂姆不知所措地从旁看着,把枪揣进兜里,又把桌子重新支好,并且靠坐在桌子边上。在床边的罗斯抬眼看了看他,见他还留在这里,不免有些疑惑。然后不禁失声恸哭起来。]
蒂姆:(苯嘴拙舌地安慰她)好了,好了,孩子,别哭了。他不会再来打扰你了。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他们骨子里是胆小怕事的懦夫,他们所有的能耐就是会打女人。不过他不会再伤害你了——只要有我在。
罗斯:你不了解他。当他喝醉了酒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不在乎他怎样对待我。有时候我倒宁愿死掉。可是孩子,我必须得养活她。还有,(她感激地望着他)我不希望你为了我的缘故牵扯到这件事里面来。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蒂姆:(连忙地)别胡说什么值不值的!
罗斯:(微笑着)谢谢你。当你在那个当口闯进来的时候,我真是高兴极了。天知道要是没有你拦着他,他会对我和孩子做出什么事来。
蒂姆:你不必担心我牵扯到这件事里面来。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罗斯:那个时候你怎么会碰巧闯进来的?这么晚了,通常不会有人到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来。
蒂姆:我就在隔壁。我听见了你们之间所说的每一句话,自从我上星期来到这里以后,每天晚上都是如此。我知道他是怎样对待你的。只是因为我不想搀和到别人的事情里去,所以没有更早地插手。可是今天晚上,他要对付这孩子,我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我只想给他一个警告,让他知道点儿厉害。可你为什么要容忍他呢?为什么不带上孩子离开他呢?
罗斯:(失望地)说起来容易:“为什么我没有离开?”我没办法呀。
蒂姆: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
罗斯:我从来没有挣到足够的钱,离开这个城市,和这种生活一刀两断。他拿走了我的一切。就算我躲到这个城市的另一个地方,他也会找到我、杀死我的。即使他不会杀死我,也会把我送进监狱,到那时候孩子可怎么办?(黯然地)无论我躲到哪里他都会找到我的,都会的。
蒂姆:这我就不明白了。如果你没有犯事儿,他怎么能够让人把你抓起来呢?
罗斯:噢,他有关系。他买通了警察,这样我在街上拉客的时候他们就不会找我的麻烦。他那种人所做的勾当,你应该知道的。如果他让警察停止对我的保护,在我找到另外的人以前,他们就会把我抓起来的。那样的话,等着我的就是监狱。
蒂姆:那你为什么不摆脱这种生活,实实在在地过日子呢?为什么你不到什么地方找个工作?那样他就不能缠住你不放了。
罗斯:(轻蔑地)噢,他不能吗?你以为人们要是知道我干过这个,还肯收留我吗?你以为他不会想方设法地让人们知道吗?你不理解我要应付的是一场什么样的游戏。(苦涩地)我曾经试过找个工作。我找到了一个正经活儿,可还是又挨饿了。在刚来这个城市一年以后,我洗手不干了,并且试着过一种实在的生活。我找到一个干家务活儿的工作——一天十二个小时,每月二十五块钱。我象一条狗一样地卖力;而且从来不敢离开那户人家,因为我非常害怕看到认识我的人。可那又有什么用?一天晚上他们请了一个人来吃饭,那个人曾经在城里别的地方看见过我。他告诉了女主人——他说那是他的责任所在——完后她就把我辞退了。我也曾经这样争取过很多次,但是总会有人把我拽了回来。于是,我放弃了。因为无论怎样争取,看来都没有用。他们——当然都是正人君子——他们碰见我干什么行当,就认定我一直干那行当。改变?我根本没有机会去赢得一次改变。他们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我身上。这就是上帝的旨意。
蒂姆:还是可以再争取一次的。你还没有碰上好运气,这一次你应该坚持。
罗斯:(疲惫地)说起来简单。你不知道你自己说的是什么。我能得到什么工作?我适合干什么?家务活儿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就连这个我也懂得不多。除此以外我还能靠什么过活?我们这些姑娘都有这样的问题。我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愿意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就是因为这个。我们不能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因为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工作,因为没有人教过我们。(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她浑身颤抖;她用手帕拭着嘴唇,露出令人怜爱的笑容。)我这副样子,咳得又这么厉害,你认为谁会愿意自找麻烦给我工作?何况我还带着个孩子。(带着嘲讽的口吻)你大概不知道,人们不敢雇用带着孩子的姑娘——特别是未婚的姑娘。
蒂姆:不过你可以把孩子送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呀。
罗斯:(激烈地)不。她是我的全部。我不会放弃她的。(她又咳嗽起来。)
蒂姆:(温柔地)你咳得很厉害,孩子。刚才我听见你对他说,你没有去看医生。(把手伸进衣兜。)我可以帮助你,这样你就能够马上到附近去找个医生看看了。
罗斯:虽然我一样地要感谢你,但是那没有用。我对史蒂夫说了谎。一个多月以前我去看过医生了。他说我得了“肺痨”,而且病得很重。(惨然自嘲)他说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搬到乡下去住,在清新的空气中好好休息,还要吃很多很多有营养的食物。也许他应该告诉我,我还会升入天堂——我就是这样对他说的。后来他说我可以去找一个不用付钱的收容所;但是他说,那样的话我就必须离开我的孩子。我告诉他,我宁肯死也不会那样做的;然后他又说,那我必须要非常小心,不然的话孩子会有可能从我这里感染的。是的,我一直都非常小心。(她抽泣起来。)甚至我都再没有吻过她。
蒂姆:的确,你的遭遇很不幸,孩子。(显然他被深深地感动了。)唉,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够惨的了,可是你让我无地自容啊。
罗斯:(感兴趣地)怎么会呢?你看起来不错呀。
蒂姆:听我说!你说到你曾经努力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却不能够——是啊,我也有着相同的遭遇。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送进了教养院,因为偷东西,但那并不是我的错。我混在一群比我大的孩子里头,而且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就把我当成了替罪羊。在教养院里,他们把我教养成了一个小偷。当我出来的时候,我也曾经努力要找一份工作,去过一种正常的生活;可是人们一旦知道我曾经进过教养院,他们就象对待你那样解雇了我。所以我又开始偷窃——那是为了不至于挨饿。他们逮住了我,这一次我被关了五年监狱。后来我放弃了。我看再怎么争取也是没用。当我再一次出来的时候,我和一帮撬窃犯混在一起,学会了怎样溜门撬锁——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干这行。我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监狱里度过的,可是现在自由了。
罗斯:你打算做什么呢?
蒂姆:(激烈地)我打算做什么?是他们把我教养成一个罪犯的!那就让他们留点儿神吧。
罗斯: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蒂姆:(疑心地)这关你什么事?(立即反悔自己这样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一个好孩子,也许你还能帮助我呢。
罗斯:我真地很愿意。
蒂姆:那你听着!(专注地看着她)你要发誓不会揭发我,呃?
罗斯:我不会的,上帝作证。
蒂姆:那好,我叫蒂姆·莫兰,两个星期以前我刚刚越狱出来。
罗斯:(万分惊愕地盯视着他)你!蒂姆·莫兰!上个星期抢劫银行的那个人!他们正在追捕的那个逃犯!
蒂姆:嘘!在这个地方很难说不会有人在偷听。
罗斯:(压低她的声音)我是从通缉令上知道你的。(她用一副很害怕的样子看着他。)
蒂姆:你不怕我的,对吗?我并不是史蒂夫那样的坏蛋,你知道的。
罗斯:(冷静下来)是的,我不怕你,蒂姆。但是我害怕在这儿他们会发现你,把你又一次抓走。(焦虑地)你觉得史蒂夫会认出你来吗?如果他认出你来,肯定会去告密的——为了得到那笔悬赏的奖金。
蒂姆:不会,通过他的眼神来判断,他并没有认出我来。
罗斯:你在这里有多长时间了?
蒂姆:一个星期——从那以后我就忙于奔命。我想等这阵风声过去再说。我几乎没有离开过房间;除非必须出去弄点儿吃的,而且我一次就要弄到足够几天的吃的东西。可是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在楼梯拐角处看见一个家伙,他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我。我打算在他们接到报信之前离开这里。
罗斯:你觉得他是警察吗?
蒂姆:没错,我有这个直觉。他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罗斯:(不解地)明知道他有可能在盯你的梢儿,刚才你还要进来!你甚至根本不认识我,却来帮助我。(猛然走过去拉住他刚想抽回的手)瞧,你是个好人,真的。
蒂姆:(心绪极为混乱)噢,这没有什么。无论谁都会那样做的。
罗斯:处在你的位置,没有人会那样做。(过道传来轻微的嘈杂声。罗斯警觉地四下望望,几乎耳语一样急促地说)你觉得那个家伙是警察吗?他认出你来了?那你怎么脱身呢?我能不能帮你离开这里?能不能为你做些什么?
蒂姆:(指着窗户)那是一个防火道,对吗?
罗斯:是的。
蒂姆:它通向哪儿呢?
罗斯:往下面去通到天井,往上面去就是房顶。
蒂姆:下到天井去就是地狱。万一被发现了,我就得想法儿从房顶出去。我会一直留在你这里。要是他们来了,我也好迅速脱身。你告诉他们,对我你一无所知,明白吗?要是有可能的话,就给他们胡搅蛮缠。尽量拖住他们,这样我就能够走人了。
罗斯:(坚决地)我会尽可能拖住他们的,你不用担心。我就告诉他们,我看见你一个小时以前下楼去了。
蒂姆:好孩子!(他们站在房间中间,背朝向窗户。)
[史蒂夫的脸出现在窗户旁边,他蹲伏在外面的防火道上左右张望着;当他看到房间里的两个人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仇恨。罗斯开始咳嗽起来;因为害怕吵醒孩子,她连忙用手帕捂嘴。]
蒂姆:嘘!可怜的孩子!(他转向她,低声而急促地说)喏,孩子。(他从兜里拿出一大卷钞票,并把它强塞进她手里——在她想要推辞的时候)别说了!我没有时间听你罗嗦。拿着吧。我没有许多钱,不过我带在身上的全都在这儿了。我不需要了。外面还有好多好多钱在等着我呢。这些钱足够你带着孩子搬到城外去,离开那个无耻的懦夫。(史蒂夫气得横眉竖眼。)在外面山区找个地方,把咳嗽治好。
罗斯:(哭泣)我不能要这钱。你已经对我够好的了。你不知道我的身体有多糟。
蒂姆:(突然把他搂在怀里,粗笨地吻着她)我想你的身体也就这么糟罢了。你是我见过的姑娘里最清白的一个,你知道吗?(他们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罗斯脸上所有生硬的表情顿时消失了;她的脸色柔和,一种新生的感情使她容光焕发。)
[史蒂夫把手伸进屋内,他把手中握着的左轮手枪对准蒂姆,但是他没敢开枪。]
罗斯:(张开双臂拥抱蒂姆)蒂姆,蒂姆,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蒂姆:(再次吻她)让我知道你在哪里,等到平安无事了我就去找你。(放开她,从兜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条)这里可以找到我。(她接过纸条,眼中充满幸福的泪水。)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我和你一起。(楼道传来有人走过的声音。)听,是什么?(他们都站在那里紧盯着门。史蒂夫悄然无声地从窗口消失。)好了,孩子。我从骨子里感到,他们是在找我。虽然这只是直觉,但是从不会错。(他从兜里掏出帽子戴上。)我要走了。
罗斯:(走到门前听着)听声音象是什么人正在悄悄地上楼来了。(她迅速轻手轻脚地走到蒂姆身边,吻了他。)走吧,趁还没有被发现赶紧走吧。不要让他们抓到你!我爱你,蒂姆。
蒂姆:再见了,孩子。到时候我会回来的。(他再次吻了她,然后快步走向窗户。)
[史蒂夫从窗外伸出枪来扣动扳机,枪口几乎抵住了蒂姆的胸口。震耳的枪声过后,升起一股硝烟。蒂姆踉跄着后退,摔倒在地上。史蒂夫把枪扔进屋内,冷静地关上窗户,然后便消失了。床上的婴儿被惊醒,无助地哭着。]
罗斯:(冲向蒂姆,跪在他身边,把他的头搂在胸前。)蒂姆,蒂姆!对我说话呀,蒂姆!(她疯狂地吻着他。)
蒂姆:(目光凝滞地)好孩子——山区——治好咳嗽。(他死了。)
罗斯:(把他的头平放在地上,在他身边保持坐姿。钱仍然攥在她的手里。她的眼睛直盯着前面,用可怕、单调的声音重复着)他死了,噢,上帝!上帝!上帝!
[观众可以听见有很多人冲上楼梯和过道的声音。一个声音喊道:“一定是在这儿。”门被撞开,三个男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是穿制服的警察,另外两个显然是便衣。房东太太和几个房客神情惊惧地站在门口看着。]
警察:(走向罗斯,拽住她的手臂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来吧,起来。
两个便衣:(看了死者一眼,不约而同地)蒂姆·莫兰!
第一个便衣:我告诉过你,今天晚上我看见他进来的。每一张脸我都记得。
第二个便衣:(从地上拾起手枪,检查着)我原以为他不会这么愚蠢,竟然一直留在这里。(突然转向罗斯)小情人儿发生口角了,呃?(看见她手里的那卷钞票,猛然抓住她的手腕)看看这些钱!这个小妞儿是同伙,没错。在我们到来之前,她已经搜过他的身了。(对罗斯用粗暴的口气高声说)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为了这些钱,对吗?
[在侦探推理的时候,罗斯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当她明白过来,他们认为她犯有谋杀罪的时候,她的表情既惊讶又痛苦。]
罗斯:(试图控制住自己,她断断续续地说)上帝作证,这不是我干的。这钱是他给我的。有人从窗外向他开了枪。(然后极其简单地,似乎这足以解释一切)为什么?因为,我爱他。
第二个便衣:别胡扯了!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一群蠢货?窗户是关着的,玻璃也没有打碎。是他给你的这些钱,呃?然后他再开枪自杀,我想是吧?噢,省省吧,孩子。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罗斯:(完全失去控制,疯狂地挣脱警察,扑倒在尸体旁边)蒂姆,蒂姆!凭着对上帝的爱,对他们说话呀!告诉他们,这不是我干的,蒂姆!告诉他们,钱是你给我的!你知道你对我说过:“带着孩子到山区去,把咳嗽治好。”告诉他们你说过这话,蒂姆!对他们说话呀!告诉他们我爱你,蒂姆——我本来是想帮你逃出去的。告诉他们你吻了我。他们认为是我杀了你。他们不知道我爱你。凭着对上帝的爱,对他们说话呀。(痛苦地哭泣)噢,上帝呀,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第一个便衣:(嘲讽地)这故事真好听,可惜救不了你。(转身对他的两个同事)我看,这个妞儿象是吸了太多的可卡因或是别的什么。你们两个最好带她回局里录个口供,我就留在这里保护现场。我已经厌烦再听这些哭哭啼啼的废话了。
罗斯:(当警察拍她的肩的时候,她猛地跃起身来,狂乱地抗拒着)可是我告诉你们,这不是我干的。枪是从窗外打进来的。你们不相信我?我发誓,我——(她停了下来,心中充满恐惧;因为警察在用完全不相信的眼神嘲讽地看着她,拥挤在门口的那些面孔上也堆积着疑惧。)
[她从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看到自己有罪。她意识到自己的申辩根本无效,只能被当作徒劳无益的疯狂举动。孩子仍在哭着。罗斯这时才意识到她,随即走到床边去安慰她。警察牢牢地抓住她的一只胳臂。她只得用低沉呆板的语调对孩子说着些温柔的话。孩子停止了啼哭。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地看着她,脸上流露出一丝同情和怜悯。罗斯看上去似乎出了神。她的眼睛象是瞎了一样。她仿佛察觉到屋里有些异样,别人却看不出来——也许就是把她压垮的那股令人啼笑皆非的生活的力量之化身吧。]
第一个便衣:你的孩子?
罗斯:(向着房间里那看不见的精灵)是的。我想你也要把她带走吧?
第一个便衣:(不明白她的意思,善意地)暂时我会照顾她的。
罗斯:(对着空中)好的。这对我是件好事。(突然她伸出双臂,高举过头,凄凉绝顶而辛酸悲伤地大声喊道)上帝啊,上帝啊,你为什么这样恨我啊?
警察:(吃惊地)行了,行了,不要那样胡说。现在走吧!
[罗斯虚弱地倚靠着他,他扶着她走向门口。满怀惊恐的房客们默默地给他们让路。第二个便衣跟在他们后面。过了一会儿,罗斯空灵的咳嗽声回响在漆黑的楼道里。婴儿醒了过来,不安地哭着。第一个便衣走到床边,把她抱在膝上,笨手笨脚地逗着她玩。]
孩子:(柔弱地)妈妈妈妈啊!
第一个便衣:妈妈走了。现在我是你的妈妈了。
[幕落。]
第一译稿
二零零一年二月八日 孙柏译
|
- 上一篇:冒失鬼(五幕喜剧) 【法国】莫里哀
- 下一篇:一幕未完的话剧(独幕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