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仆》剧本
时间:2023-01-30 22:10 来源:转载 作者:让·日奈 著 点击:次
女仆
让·日奈 著
施康强 译
肖毛 扫校
扫校自《荒诞派戏剧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8月第1版,定价1.25
让·日奈,法国人,生于一九○五年。他是个弃儿,自幼四处流浪,靠行窃和充当男妓为生。多次入狱,在牢里度过了前半生并开始写作,后被萨特等保释出狱。
主要剧作是:《高度监视》、《女仆》、《黑人》,《阳台》、《屏风》。此外,还写了小说《花之圣母》、《小偷的日记》等。
日奈赞赏东方戏剧,摈弃西方戏剧。他心目中的戏剧模式是象征性的弥撒祭。他认为人在现实中远不如在表象中来得真实,因此他在戏剧中企图通过折射表明,人世间的一切皆为幻想与噩梦,全是谎言和骗局。
《高度监视》的三个主人公是身陷囹圄的同性恋者,互相监视对方与第三者之间的交往;《女仆》中两个女仆每逢女主人外出,就轮流扮演主仆游戏,借以发泄对主人的强烈仇恨,最后饰主人的女仆假戏真做,终于饮鸩自尽,代主服毒;《阳台》中的刽子手和被告均为法官的镜子,人人都在自己的幻象中过着高官厚禄、一帆风顺的生活;《黑人》演的是戏中戏,一群黑人演员表演殖民制度下的王宫生活,他们得以生存要归功于白人对于他们的观念。日奈自称他这些剧作的主人公都是“被摈弃在生活之外”的人。
日奈的剧作,强烈谴责社会现实,以致发展到对仇恨的礼拜,甚至亵渎一切。他的小说《花之圣母》被英国著名模拟表演艺术家林赛·康普改编为哑剧《花》,在欧洲各国连演不衰。
登场人物
克莱尔
索朗日
太太
[太太的房间。路易十五式家具。花边。尽头有一扇窗户,朝向对面的大楼的正面。右边是床。左边有一扇门、一个五斗橱。到处是鲜花。这是在晚上。
克莱尔:(穿连衫衬裙,背朝梳妆台站着。她的姿态——胳臂伸直——和语气带一种过分夸张的悲剧色彩)还有这副手套!这副永远离不开的手套!我跟你说过多少回,把手套留在厨房里。想必是你指望靠这个玩艺儿来勾引送牛奶的人。不,不,别扯谎,你扯谎也没有用。把手套挂到洗碗槽上去吧。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间屋子不应该搞脏?一切,一切都不让带进来!从厨房里带来的尽是鼻涕、浓痰。出去。把你的鼻涕和浓痰都带走!喂,你有完没完?(她念这大段台词的时候,索朗日只顾玩弄戴在手上的橡皮手套,她用手一会儿做出花束的形状,一会儿做成扇形,观察这些动作)你倒是满不在乎的,瞧你的浪相。别着忙,我们有的是时间。出去!(索朗日突然改变态度,低三下四地走出去,手指尖上拎着那副橡皮手套。克莱尔在梳妆台前面坐下来。她嗅嗅花香,摸摸化妆品,刷刷头发,整理面容)把我的连衣裙准备好。快点,时间不早了。您不在这儿?(她转过身子)克莱尔!克莱尔!(索朗日走进来)
索朗日:请太太原谅,我给太太准备椴花茶(她念成“短花茶”)来着。
克莱尔:把我的服装整理好。那件带闪光片的白色连衣裙。扇子,翡翠。
索朗日:把太太的首饰都拿出来?
克莱尔:都拿出来。我要挑选。当然要穿那双漆皮鞋。您想望已久的那一双。(索朗日从衣柜里取出几个首饰盒子,打开后放在床上)您必定想在举行婚礼时穿这么一双鞋。您得承认,他把您勾搭上了!您怀上了,您得承认!(索朗日蹲在地毯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给漆皮鞋上油)克莱尔,我跟您说过,不要随地吐痰。我的小妞,有痰也不要吐出来,要憋住。啊!啊!(她神经质地笑起来)让迷路的散步者在痰里头淹死吧!啊!啊!您真叫人厌恶,我的美人。您把腰再弯低一点,看看我的皮鞋面子上照出来的您那副嘴脸。(她把脚伸给索朗日仔细端详)您难道以为,当我知道我的脚沾上您的唾沫蒸发的水气,被您那块沼泽地上升起的雾气包围的时候,我会感到愉快吗?
索朗日:(跪着,非常谦卑地)我愿太太漂亮。
克莱尔:我准是漂亮的。(她对镜梳妆)您讨厌我,是不是?您用周到的礼数,用您的谦卑,用菖兰和木犀草来压倒我。(她站起来,降低语调)放这么多花毫无用处。花太多了。它们都要枯死的。(她又照镜子)我准是漂亮的。您永远不会那么漂亮。因为,凭您这副身材,这张脸,您勾引不了马里欧。这个可笑的送牛奶的小子瞧不起我们,如果他已经让您怀胎……
索朗日:哦!可我从来没有……
克莱尔:住嘴,白痴!我的连衣裙!
索朗日:(她在衣柜里寻找,推开几件连衣裙)红的那一件。太太要穿红的。
克莱尔:我说过要白的那一件,带闪光片的。
索朗日:(强硬地)我很遗憾。太太今天晚上要穿紫红色丝绒的连衣裙。
克莱尔:(天真地)啊?为什么?
索朗日:(冷冰冰地)我不能忘记,太太的胸部在丝绒料子下有多迷人。当太太叹一口气跟先生讲起我对主人如何忠心耿耿的时候!您现在守寡,穿一身黑更加合适。
克莱尔:什么?
索朗日:要我明说吗?
克莱尔:啊!你想说……好吧。威胁我吧。辱骂你的女主人吧。索朗日,你想说先生那些倒霉事情,是不是?傻瓜。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不过你既然说到这上头去,我就要作出一个了不起的决定。你在笑?你不相信吗?
索朗日:时间未到,不应挑明……
克莱尔:我的卑鄙行径?我的卑鄙行径!挑明!用的什么词儿!
索朗日:太太!
克莱尔:我看出你想往哪儿引了。我已经听出来了,你早就憋不住要指控我。打一开头你就辱骂我,你在寻找时机,好朝我脸上啐唾沫。
索朗日:(一副可怜相)太太,太太,我们还没落到这个地步。如果先生……
克莱尔:如果先生坐牢,这都是我害了他,你胆敢这么说!你敢!你倒是直言不讳,说吧。就说我躲在成堆的鲜花后面,在暗地里活动。不过你奈何不了我。
索朗日:我随便说点什么您都认为是存心威胁。请太太记住,我是女仆。
克莱尔:只因为我向警察局告发了先生,因为我同意出卖他,我就得听你的摆布?其实我本可以做出更坏的事情,那才叫好看呢。你以为我没有经受痛苦吗?克莱尔,你听着,我逼着我自己的手,慢慢地、坚定不移地、不带错误、不带涂改地写下这封信,这封应该把我的情人送去服苦役的信。而你呢,你非但不支持我,反而嘲弄我?你说到守寡!先生没有死,克莱尔。先生将从一个苦役场转到另一个苦役场,可能会一直发配到圭亚那,而我,他的情妇,痛不欲生,要始终陪伴他。我将跟着囚车一起走。我将分享他的光荣。你讲到守寡。白色长袍是王后的丧服,克莱尔,你不懂这个。你竟然不让我穿白色连衣裙!
索朗日:(冷冰冰地)太太要穿那件红的。
克莱尔:(简单地)也好。(严厉起来)把衣服递给我。哦!我孤苦伶仃,没有朋友。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你恨我。
索朗日:我爱您。
克莱尔:就象仆人爱女主人那样爱我,想必如此。你又爱我,又尊敬我。你盼望我送你一笔财产,在遗嘱里追加对你有利的条款……
索朗日:我为夫人在所不辞……
克莱尔:(嘲讽地)我知道。你会把我扔到火堆上去的。(索朗日帮助克莱尔穿上连衣裙)扣上搭扣。别那么使劲。您别把我捆起来呀。(索朗日跪在克莱尔脚跟前,理平裙子的褶纹)您别碰着我。退后一点。您身上有野兽的气味。您从哪里带来这股子气味?从哪一个发霉的小阁楼上?夜里您就在那里头接待男佣人!小阁楼!小阁楼!女佣人的房间!房顶下的小阁楼!(优雅地)我跟您讲到阁楼上的气味是为了提醒您,克莱尔。那儿……(她指着房间里某一点)那儿,两张铁床夹一个床头柜。那儿,松木五斗橱加上供奉圣母的小祭坛。我说的不错吧?
索朗日:我们是不幸的。我真想哭。
克莱尔:这倒不假。且不说我们对石膏圣母像怎样虔敬,怎样跪拜,也不去说那些纸花……(她笑了)纸做的花!还有圣枝!(她指着房间里的鲜花)瞧这些为了向我致敬
而开放的花朵!我是比圣母更美丽的童贞女,克莱尔。
索朗日:住嘴……
克莱尔:还有那儿,那扇有名的老虎窗。送牛奶的人光着膀子从窗口溜进来,一下子就蹦到您的床上!
索朗日:太太越说越离谱了,太太……
克莱尔:您的手!您的手别乱放!我跟您说的次数还不够吗!您的手有洗碗水的气味。
索朗日:下摆!
克莱尔:嗯?
索朗日:(整理连衣裙)下摆。我在整理您的衣服下摆,做工真讲究啊!
克莱尔:闪开,骚货!(她用路易十五式鞋后跟踢索朗日的鬓角。蹲在地上的索朗日不由晃了一下身子,后退)
索朗日:我烧糊什么了?哦!
克莱尔:我说的是骚货。如果您一定要哭鼻子,到您的阁楼上去哭吧。此地,我的房间里,只接受高贵的眼泪。我的裙子下幅某一天也会沾上泪水的,不过那是珍贵的泪水。把拖裙理平,你这浪货!
索朗日:太太光火了!
克莱尔:鬼才光火呢!让魔鬼用他喷香的胳膊把我抱走吧。他把我举起来,我离开地面飞起来……(她用鞋后跟敲地板)……又回到原地。项链呢?快点儿,我们没时间了。假如衣服太长,你用别针卷一道边。(索朗日站起来,走到床跟前去取放在一个盒子里的项链。克莱尔抢在她前头,抓起首饰。她的手指碰到索朗日的手指,慷恐万状,后、退几步)您的手别挨着我,离远一点,碰上您就会沾上邪恶。赶快拿开。
索朗日:凡事不能过分。您的眼睛亮了。您靠岸了。
克莱尔:您说什么?
索朗日:您到了边缘、界限。应该保持距离,太太。
克莱尔:这算什么话,我的小妞。克莱尔?你在报复,是吗?你感到那个时刻越来越近了,你就要离开你的角色……
索朗日:太太十分了解我。太太猜得透我的心思。
克莱尔:你感到那个时刻越来越近,马上你就不再是女佣人了。你要报复。你在准备吗?你在磨尖你的指甲?仇恨把你唤醒了?克莱尔没有忘记。克莱尔?你在听我说话吗?克莱尔,你不在听我说话?
素朗日 (心不在焉)我听着呢。
克莱尔:由于我,仅仅由于我,女仆才能够存在。由于我的叫喊和我的动作。
索朗日:我听着呢。
克莱尔:(她吼叫)你全靠我才能存在,你竟敢嘲弄我!克莱尔,你不可能知道当太太,为你们玩的那些花样提供借口,是一桩多苦的差使。我只要稍微动一下,你就不存在了。不过我心肠好,不过我长得漂亮,我要向你挑战。我是个断肠的情人,可是悲伤只有使我变得更加漂亮!
索朗日:(鄙夷不屑)您的情人!
克莱尔:我不幸的情人使我变得更加高贵,我的小妞。我变得更加伟大,就是为了挤对你,也为了激励你。把你的招数都使出来吧。是时候了!
索朗日:够了!快一点。您准备好了?
克莱尔:你呢?
索朗日:(一开始温和地)我准备好了,我做人家厌恶的对象已经做够了。我也恨您……
克莱尔:冷静一点,我的小乖乖,冷静一点……(她轻拍索朗日的肩膀,让她平静下来)
索朗日:我恨您!我瞧不起您。您再也吓唬不了我。去想念您的情人吧,愿他保护您。我恨您!我恨您散发香气的胸部。您的胸部……象牙一般的!您的大腿……黄金似的!您的双脚……琥珀一样的!(她啐一口唾沫在红色连衣裙上)我恨您!
克莱尔:(憋不过气来)哦!哦!不过……
索朗日:(踩着她的裙子)是的,太太,我漂亮的太太。您以为您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您以为您可以把天下的美都据为已有,一点也不给我留下?您可以挑选香水、香粉、指甲油、绸缎、丝绒、花边,而这一切都没有我的份儿?您还要从我身边夺走那个送牛奶的人?承认吧!您得承认这件事!他年轻,生龙活虎的,叫您心神不定,对吗?承认您想夺走送牛奶的人吧。因为索朗日叫您讨厌!
克莱尔:(慌乱失措)克莱尔!克莱尔!
索朗日:嗯?
克莱尔:(喃喃自语)克莱尔,索朗日,克莱尔。
索朗日:啊!是的,克莱尔。克莱尔叫您讨厌!克莱尔就在这里,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光明①。大放光明!(她给克莱尔一个耳光)
克莱尔:哦!哦!克莱尔……您……哦!
索朗日:太太自以为受到保护,因为有那么多鲜花围着她,因为她的命运不同寻常,因为她已经作出牺牲。她这么想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女仆们会造反。现在她们起来造反了,太太。这场造反将使您彻底败兴。这位先生不过是个蹩脚小偷,而您是个……
克莱尔:我不许你说,
索朗日:不许我说!笑话!太太目瞪口呆了。她的脸色变了。您要照镜子吗?(她递给克莱尔一面带把的镜子)
克莱尔:(顾影自怜)我在镜子里变得更加漂亮了!危险给我戴上一圈灵光,而你,克莱尔,你不过是一团……
索朗日:……漆黑。我知道。我知道您的台词。我从您脸上就能看到您需要什么样的回答。那我索性走到头吧。两个女仆都在这里——忠心耿耿的女仆!为了能蔑视她们,您就让自己变得更加漂亮吧。我们再也不怕您了。我们身上的气味,我们生活里发生的重大事件,我们对您的仇恨,这一切已经把我们包裹起来,混在一起了。我们成形了,太太。您别笑。啊!千万别笑我在用大字眼……
克莱尔:走开。
索朗日:为您效劳了,太太!我回厨房去。我又找到我的手套和我的牙齿的臭味。水槽里无声无息的腐烂物。您有您的鲜花,我有我的洗碗池。我是女佣人。至少您不能够糟蹋我。不过到天堂里您就占不了上风。与其把我的仇恨留在大门口,我还不如跟您进天堂。笑呀,您就笑吧,祈祷吧,赶快祈祷!您已经山穷水尽了,我亲爱的!(克莱尔用手护住咽喉,她打克莱尔的手)放下爪子,把这个细弱的脖子露出来。行了,别发抖,别哆嗦。我动手利索,不出响声。是的,我这就回厨房去,不过在走以前我得把活干完。(突然,一台闹钟响了。索朗日住手。两个演员靠近,情绪激动,相互偎依,倾听周围的动静)已经到了?
克莱尔:赶快。太太就要回来了。(她开始解开连衣裙的搭扣)帮我一把。这就完了,你没有能走到头。
索朗日:(帮她脱衣服。凄惨地)每次都是这样结束的。都是你的过错。你老是准备得不够快。我来不及结果你。
克莱尔:是准备工作占去我们的时间。请注意……
索朗日:(她脱掉克莱尔的连衣裙)监视窗户。
克莱尔:请注意我们还剩一点时间。我把闹针往前拨了好腾出时间来收拾。
[她疲倦地瘫倒在扶手椅里。
索朗日:今儿晚上天气特别沉闷。今天一整天都是沉闷的。
克莱尔:是的。
索朗日:正是这天气毁了我们,克莱尔。
克莱尔:是的。
索朗日:到点了。
克莱尔:是的。(她不胜倦怠地站起来)我要去煎药茶。
索朗日:监视窗户。
克莱尔:我们有时间。(她擦擦脸)
索朗日:你还在照镜子……克莱尔,我的小乖乖……
克莱尔:我感到疲乏。
索朗日:(严厉地)监视窗户。看你这笨手笨脚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归置好。还得我去把太太的连衣裙掸干净。
(她望着她的妹妹)你怎么了?你现在可以恢复你的本来面目了。回到原样吧。行了,克莱尔,你变回去吧,仍旧当我的妹妹……
克莱尔:我已经精疲力竭。光线太亮,叫我受不了。你以为对面的人……
索朗日:这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的?你总不见得要……要我们在黑地里演戏?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克莱尔。歇一会儿吧。
克莱尔:(她穿上自己那件瘦小的黑色连衣裙)哦!刚才我说我乏了,这不过是一种说法。你别乘这个机会来可怜我。你别想压倒我。
索朗日:我要你歇一会儿。你干脆歇着,我干起活来反而方便。
克莱尔:我懂你的意思,别解释了。
索朗日:不。我要解释。是你开的头。首先,你提到送牛奶的。你以为我没有猜出你的心思?如果马里欧……
克莱尔:哦!
索朗日:如果送牛奶的人晚上跟我说些不堪入耳的话,他跟你也没有少说。不过刚才你很高兴能够……
克莱尔:(她耸一下肩膀)你最好去看看,是不是一切都收拾妥当了。你看,写字台的钥匙原来是这么放的。(她归置好钥匙)还有那些康乃馨和玫瑰花,就象先生说的那样,不可能……
索朗日:(粗暴地)你刚才倒是很高兴能够把你的辱骂掺和到……
克莱尔:……发现这个女仆或者那个女仆的一根头发。
索朗日:……还有我们私生活的细节,都掺和到……
克莱尔:(讥讽地)掺和到?掺和到?掺和到什么里去?你倒是直说呀!是我们举行的仪式吗?再说我们现在没有工夫讨论。她,她,她就要回来了。不过,索朗日,这一次我们可把她降住了。我羡慕你能够看到,当她听到她的情人被捕的时候,她脸上的那副表情。起码这一次我干的很出色。你承认这一点吗?没有我,没有我的检举信,你就看不到这出戏:情人戴上手铐,太太眼泪汪汪。她会伤心死的。今儿上午她站都站不稳了。
索朗日:那敢情好。愿她就此送命!到末了愿我能继承财产!到那时候,我们再也不必走进这龌龊的小阁楼,跟这帮废物,跟一个女厨子和一个男佣人厮混了。
克莱尔:我呀,我倒喜欢我们的小阁楼。
索朗日:你可别心肠软下来。你喜欢小阁楼是为了跟我抬杠。我恨那间屋子。我看它的时候眼睛里可没有掺沙子:肮脏不堪,光脱脱的。精光,就象太太说的那样。反正我们是穷光蛋。
克莱尔:啊!不,别又来这一套。你还不如到窗口去看看。我什么也看不清,天太黑了。
索朗日:让我说。干脆让我说个痛快。我喜欢过小阁楼,因为那间屋子贫穷,迫使我只能做贫穷的动作。用不着掀开帘幕,不必踩地毯,不需要抚摸家具……用眼睛或者用抹布都不需要,没有镜子,没有阳台。没有任何东西迫使我们去做一个太优雅的动作。(克莱尔做了个手势)不过你尽管放心,在监狱里你可以继续扮演你的女王,你的玛丽-安东奈特,你可以夜里头在各间屋子里溜达……
克莱尔:你疯了吧!我从来没有在屋子里溜达。
索朗日:(讥讽地)哦!小姐从来没有溜达过!她用窗帘或者抽纱床罩裹住身子,不对吗?她照遍了镜子,在阳台上卖弄风骚,半夜两点钟跟跑到她窗户底下来的人打招呼。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吗?
克莱尔:不过,索朗日……
索朗日:天太黑了,太太这时候回来你在窗口也看不见。你在阳台上,自以为没人看见。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别指望我会相信你有梦游病。凭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尽可以承认嘛!
克莱尔:不过索朗日,你在大声嚷嚷。我求你,小点声。太太可能悄悄地就回来了……
[她跑到窗口,撩开窗帘。
索朗日:别动帘子,我说完了。我看不惯你撩窗帘的样子。把窗帘放下。先生被捕那天上午,他窥伺警察有没有来的时候,做的动作跟你一样。
克莱尔:人家做一个最不在意的动作,你也以为是杀人凶手企图从底下人走的小楼梯上逃走。
索朗日:你嘲笑我,想叫我冒火。嘲笑吧,来吧。谁也不爱我!谁也不爱我们!
克莱尔:她,她爱我们。她的心肠好。太太是好心肠!太太疼爱我们。
索朗日:她爱我们象爱她的扶手椅一样。恐怕还不如呢!象爱她卫生间的粉红色瓷砖一样。象爱她的净桶一样。而我们呢,我们彼此不能相爱。污垢不能……
克莱尔:啊!……
索朗日:……爱上污垢。而你以为我会安下心来,继续玩这种游戏,到晚上就回到我那张带阑干的床上去睡觉。这种游戏,我们还能继续玩下去吗?我呀,如果我不能在那个管我叫克莱尔的人身上啐一口痰,我嗓子眼里的东西会把我憋死的!我吐的唾沫就是我的钻石首饰。
克莱尔:(站起身,哭泣)小点声,我求你。说说……说说太太对我们的好心眼儿吧。
索朗日:她的好心眼儿!心眼儿好,笑容满面,温柔和气,这太容易了!啊!她的温柔和气!谁要是有钱,长得漂亮,都会那么办!可你叫一个当女佣人的怎么长好心眼!人家只能在收拾屋子和洗碗碟的时候炫耀自己的姿色。人家把鸡毛掸子当扇子那样举着。人家用劈柴刀做出优美的姿势。要不就得跟你似的,深更半夜在太太的套房里转悠,心里美滋滋的,自以为在举行一场有历史意义的游行。
克莱尔:索朗日!你还说!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以为你这么指责就能使我们平心静气?你自己做的事,我可以说得更难听。
索朗日:你?你?
克莱尔:一点不错,我。如果我愿意的话。因为,归根结底……
索朗日:归根结底?你想影射什么?是你谈起这个人的。克莱尔,我恨你。
克莱尔:我也不爱你。不过我不会把送牛奶的人抬出来威胁你。
索朗日:咱俩谁威胁谁来着?嗯?你在犹豫?
克莱尔:先试试看。你先开枪吧。你后退了,索朗日。你不敢指控我那件最严重的事情,我给警察局写的信。我打了那么多草稿,一篇又一篇的,把小阁楼都给淹没了。我编出最可怕的故事,还有被你利用上的最美丽的故事。昨天晚上,你穿着白色连衣裙扮演太太的时候那股兴高采烈的劲头,你看到自己偷偷地登上那艘押送犯人的船,那艘……
索朗日:拉马丁尼埃尔号。
克莱尔:你陪着先生,你的情人……你逃离法国。你跟他一起到魔鬼岛,到圭亚那去:一场美梦!因为我有勇气寄出我的匿名信,你就能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高等妓女,一名艺妓。你十分满意自己能为他作出牺牲,背起坏强盗②的十字架,给他擦脸,搀扶他,不惜跟监狱的看守睡觉,只要他们能减轻对他的惩罚。
索朗日:可你自己,刚才你还说要跟他一起去呢!
克莱尔:我不否认,我不过把你昨天没演完的故事接着演下去罢了。不过我没有你那样忘乎所以。还在小阁楼里,在那么多信件中间,你已经跟着轮船一起晃动了。
索朗日:你没看到你自己刚才是什么样子。
克莱尔:哦!不!我可以在你的脸上瞧见我自己,看到我们的受害者在你脸上留下的愁苦的标记!先生现在关在牢房里了。让我们高兴吧。至少我们再也听不到他的嘲笑了。你可以毫无顾忌地靠在他身上休息,你可以更好地想象他的胸脯,他的腿,可以窥伺他的步态。你已经随着轮船一块儿摇晃了!你已经完全归他所有了。你也不怕闯祸……
索朗日:什么?
克莱尔:我说明白了。闯祸。为了给警察局写检举信,我需要事实,举出明确的日期。我做了些什么?嗯?你想一想。亲爱的,您窘得脸上泛起红晕,倒是怪讨人喜欢的。你不好意思了。可那会儿你也在场!我搜查太的文件,发现那批了不得的信件……
[沉默。
索朗日:后来呢?
克莱尔:哦!你简直烦死人了!后来呢?后来你要保存先生写的信。昨天晚上在小阁楼里还剩下先生写给太太的一张明信片呢!给我发现了!
索朗日:(威逼地)你胆敢搜查我的东西,你!
克莱尔:这是我的责任所在。
索朗日:该轮到我对你的顾虑感到奇怪了……
克莱尔:我是小心谨慎,不是顾虑太多。我担着风险,跪在地毯上使劲撬开文件柜,为的是能找到确切的材料来编一个故事,这时候你干什么来着?你满脑子想的都是你那个有罪的。犯了罪的、被流放的情人,你撇下我不管!
索朗日:我把一面镜子放到一个地方,可以从镜子里看到大门口。我给你望风。
克莱尔:你瞎说!我什么都注意到了,我一直在观察你。就凭你平时那种胆小怕事的心理,你光知道待在厨房外间,随时准备好,只要太太一到,就钻进厨房!
索朗日:你说得不对,克莱尔。我那会儿在监视过道……
克莱尔:撒谎!差点儿太太没把我当场逮住!可你呢,你也不管我的手在搜查文件的时候是不是打哆嗦,你在想象中已经上路了,你飘洋过海,穿过赤道……
索朗日:(嘲讽地)你自己呢?你好象一点也不知道你有多么着迷!克莱尔,你敢说你从来没有梦想有一个苦役犯做情人!敢说你梦想的不是这一个人!敢说你告发他的目的恰恰——恰恰,多恰当的词啊!——不是为了让他促成你心里那件美事。
克莱尔:我知道的比这一切还要多。咱俩数我头脑最清醒。不过这个故事是你编出来的。转过头来。啊!如果你能看到自己的模样,索朗日。原始森林里的阳光还照在你的脸上。你在为你的情人越狱做准备。(她神经质地笑着)你真叫煞费苦心!不过你尽管放心,我恨你是出于别的理由。你知道这些理由。
索朗日:(压低声音)我不怕你。我不怀疑你的仇恨和你的奸诈,不过你也得当心。我是姐姐。
克莱尔:姐姐又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你是强者?你迫使我跟你谈论这个男人,为的是更好地转移我的视线。你想得美!你以为我没有发觉?你曾企图杀死她。
索朗日:你控告我?
克莱尔:别否认。我都看出来了。(长时间的沉默)那时候我害怕了。害怕,索朗日。我们举行仪式的时候,我护住我的脖子。表面上你是跟太太过不去,实际上性命交关的是我。
(长时间的沉默。索朗日耸耸肩膀。
索朗日:(拿定主意)是的,我试过。我本想解救你。我再也不能忍受了。看到你那么难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长年累月听这个女人又甜蜜又带刺儿的话,我也为你难受。你说得对,你就为这件事责备我吧;我太爱你了。如果我真把她杀了,你会第一个出来告发我。你会把我送到警察局去的。
克莱尔:(她抓住索朗日的手腕)索朗日……
索朗日:(挣脱)你怕什么?是我的事。
克莱尔:索朗日,我的小姐姐。我错了。她就要回来了。
索朗日:我没有杀过任何人。我胆子小,你明白。力所能及的我都做了,可是她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她缓缓地呼吸。被单跟着她的身子起伏:这是说的太太。
克莱尔:你住嘴。
索朗日:还没完呢。你不是想知道嘛。等着,我还有别的事要告诉你。你就要明白你姐姐是什么样人。明白她是用什么材料做的。用的是做女佣人的材料:我本想掐死她……
克莱尔:想想老天爷吧。想想老天爷。想想以后的事吧。
索朗日:以后什么也没有了。我在长凳子上早就跪够了。在教堂里我如果坐不上女修道院院长的红丝绒座位,就让我当悔罪者跪在石头地上,不过,至少我的姿态将是高贵的。你看,你就看她多么会伤心,看她的伤心有多么优雅。痛苦改变她的容貌,使她更加美丽。她一听说她的情人是小偷,就跟警察局顶起来。她的兴致好极了。现在她是一个令人倾倒的弃妇,有两个对她关怀备至,因为她的痛苦而感到难过的女仆一人搀扶她一条胳膊。你见过她吗?她的痛苦是闪闪发光的,带着她的首饰的宝光,她的缎子衣服的反光,她的分枝吊灯的亮光!克莱尔,我就是伤心,也免不了一副寒酸相,我要用一个美丽的罪行来补救我的寒酸相。这以后呢,我要放一把火。
克莱尔:安静点儿,索朗日。火可能着不起来。人家可能发现你。你知道纵火犯判什么刑。
索朗日:我什么都知道。我把眼睛和耳朵贴在钥匙孔上。没有别的女佣人比我更会偷听主人的谈话。我什么事都知道。纵火犯!这个头衔着实叫人羡慕。
克莱尔:快住嘴。你憋得我缓不过气来。我快憋死了。(她想把窗户打开一道缝)啊!放点空气进来吧!
索朗日:(不安地)你想干什么?
克莱尔:开窗。
索朗日:你也这么想?我早就憋气了!我早就想当着大庭广众演我们的戏,到房顶上去把我的真理都喊出来。穿着太太的衣服到大街上去……
克莱尔:闭嘴。我的意思是……
索朗日:还不到时候,你说得对。别动窗户。打开仅见室和厨房的门。(克莱尔打开这两扇门)去看看水开了没有。
克莱尔:我一个人去?
索朗日:那就等一会儿,等她回来。她带来她的星星,她的眼泪,她的微笑,她的叹息。她会用她的柔情蜜意腐蚀我们。
[电话铃响。两姐妹听着。
克莱尔:(接电话)先生吗?是先生!……我是克莱尔,先生……(索朗日想抄起另一个听筒,克莱尔推开她)是的,我告诉太太,太太知道先生被释放了,该多高兴啊!是的,先生。我记下来。先生在比尔波盖餐厅等侯太太。好的…”晚安,先生。
[她想挂上电话,但是她的手发抖,她把话筒搁在桌子上。
索朗日:他出来了?
克莱尔:法官假释他。
索朗日:不过……不过这一来全都弄糟了。
克莱尔:(没好气地)多新鲜。
索朗日:法官们把他放了,真混蛋!他们目无法纪。他们侮辱我们!如果先生自由了,他就会做一次调查,他要搜查屋子,发现是谁使的坏。我在想,你是不是明白我们的处境有多么严重。
克莱尔:我已尽了我的能力,准备承担一切后果。
索朗日:你干得不错。令人钦佩。你的告密,你的信,一切都十分顺利。万一人家认出你的笔迹,那就更加妙了。为什么他不回这儿来,先到比尔波盖去。你能解释吗?
克莱尔:既然你那么会办事,你应该把你跟太太那件事办妥了。但是你害怕了。空气里有香水味,床上是那么温暖。这可是太太呀!总归我们还得过这种日子,继续这种游戏。
索朗日:现在连游戏都是危险的。我确信我们留下了痕迹。都是你的错。我们每次都留下痕迹。我看到那么多痕迹,怎幺擦也擦不掉。而她呢,这屋里的一切都给她制得服服帖帖,她在屋里踱来踱去,辨认一切。她把粉红色的脚尖搁到我们留下的痕迹上。她逐个儿发现我们。由于你的过错,太太才拿我们开心。她只要按一下铃,我们就得伺候她。她会知道我们穿过她的衣服,模仿过她的姿态,还装腔作势去勾搭她的情人。一切都会作证的,克莱尔。一切都会告发我们。窗帘上有你的肩膀的印记,镜子里有你的面孔,光线看惯了我们疯疯颠颠的举动。光线会供出一切的。由于你的笨拙,现在一切都完了。
克莱尔:一切都完了,因为你没有足够的力量去……
索朗日:去……
克莱尔:杀死她。
索朗日:我可以找到必要的力量。
克莱尔:打哪儿?哪儿?你没有我那么彻底。你不是居高临下地生活的。一个送牛奶的就叫你神魂颠倒。
索朗日:我下不了手,是因为我没有看到她的脸,克莱尔。是因为我突然一下于挨着太太那么近,因为她那会儿睡得正香。我失去了力量。我必须掀开被单才能找到她的喉咙,而她的胸部正在被单下起伏。
克莱尔:(嘲讽地)而被单是温暖的。夜是漆黑的。这类勾当应当是在大白天做的。你没有能力完成那么可怕的行动。但是我,我能完成。你知道,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索朗日:苯巴比妥。
克莱尔:是的。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吧。我有劲儿。你曾经企图压倒我……
索朗日:但是,克莱尔……
克莱尔:(平静地)请原谅。我知道我说的意思。我是克莱尔。我已准备停当。我受够了。当蜘蛛,当雨伞套,当人人厌恶、不信上帝又无家可归的修女,我当够了。我不想再拿炉子做神坛。我是假门假势、腐化堕落的女人。在你眼里也是。
索朗日:(她抓住克莱尔的肩头)克莱尔……我们有点激动。太太老不来。我也受够了。对咱俩长得那么相象,对我的手,我的黑袜子,我的头发,我都受够了。我一点也不责怪你,我的小妹妹。你在屋里溜达是为了能好过一点……
克莱尔:(恼火)啊!别说了。
索朗日:我想帮助你。我想安慰你,但是我知道你讨厌我。我叫你恶心。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也讨厌你。在奴役中相爱,这不叫相爰。
克莱尔:相爱是多余的。我不能再让这面吓人的镜子象放出一股臭气一样映出我的形象。你就是我身上的臭气。得了,我准备停当了。我会有我的王冠。我将能在各个房间里任意溜达。
索朗日:我们毕竟不能为了那么一点儿事就杀死她。
克莱尔:什么?这还不够?为什么,请你说说?为了别的动机?我们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借口?这还不够吗?今天晚上,太太将亲眼目睹我们怎样惊慌失措。她将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哭,外加深沉的叹息!不。我将得到我的王冠。你不会下毒,那么我来当这个下毒者。这下轮到我压倒你了。
索朗日:不过……
克莱尔:把毛巾递给我!把别针拿过来!去剥葱头!洗胡萝卜!擦地板!完了。就这么些。啊呀!我忘了!去关水龙头!这就完了。我将支配别人。
索朗日:我的小妹妹!
克莱尔:你帮我一把。
索朗日: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干。克莱尔,事情比你想的要严重,要简单。
克莱尔:送牛奶的人结实的胳膊将搀扶我。他不会打趔趄的。我将用左手搭在他的颈背上。你也帮我一把。如果需要到更远的地方去,索朗日,如果我应当去服苦役,你陪我一块儿去,你也上船。咱俩,索朗日,我们将结成这对永恒的伴侣,一个罪人和一个圣女。我们将会得救的,索朗日,我向你起誓,会得救的!
[她颓然坐倒在太太床上。
索朗日:你定一定神。我把你抱到阁楼上去。你需要睡觉。
克莱尔:别管我。把灯灭了。熄灯吧,我求求你。
[索朗日关灯。
索朗日:你休息吧,好好休息,我的小妹妹。(她跪下,脱掉克莱尔的鞋子,吻她的脚)安静下来,我亲爱的。(她爱抚克莱尔)把你的脚搁在那儿。闭上眼睛。
克莱尔:(叹气)我害臊,索朗日。
索朗日:(非常温柔地)别说话。我来照顾你。我要催你入睡。一会儿你睡着了,我就把你抱到上面的小阁楼里去。我会给你脱衣服,让你躺在你那张带阑干的床上。睡吧,有我照应着呢。
克莱尔:我害臊,索朗日。
索朗日:嘘!让我给你讲个故事。
克莱尔:(唉声叹气地)索朗日?
索朗日:怎么了,我的天使?
克莱尔:索朗日,听着。
索朗日:睡吧。
[长时间的沉默。
克莱尔:你的头发很漂亮。多美的头发。她的头发……
索朗日:再也别提她了。
克莱尔:她的头发是假的。(长时间的沉默)你还记得吗,就咱俩。躺在树荫底下,把脚伸出来晒太阳来着。是吗,索朗日?
索朗日:睡吧。有我照应着呢。我是你的大姐姐。
[沉默。——过一会儿克莱尔站起来。
克莱尔:不!不!不能软下来!开灯!开灯!机会太好了!(索朗日开灯)起来!吃点东西吧。厨房里有什么?嗯T得吃点东西。为了能有劲儿。来吧,你给我出主意。苯巴比妥?
索朗日:是的。苯巴比妥……
克莱尔:苯巴比妥!别这副苦相。应该高高兴兴的,还应该唱歌。一块儿唱!唱吧,就象你到王宫和使馆里去卖唱那样。还应该笑。(她们一阵大笑)要不然这苦日子会逼得我们跳窗的。关好窗。(索朗日边笑边关窗)谋杀这件事情是……妙不可言的!唱歌吧,我们把她带到树林子里,在枞树底下,在月光下,我们把她大卸八块。我们将要唱歌!我们将把她埋在花坛底下,到晚上我们就用一把小喷水壶往上头浇水。
[套房门口的电铃响了。
索朗日:是她。她回来了。(她攥住妹妹的手腕)克莱尔,你下得了手吗?
克莱尔:要几片?
索朗日:十片。放在椴花茶里。十片苯巴比妥。不过你没有这个胆量。
克莱尔:(她挣脱身子,过去整理床铺。索朗日看着她片刻)我身上带着药瓶。十片。
索朗日:(很快地)十片。九片不够用。多了会使她呕吐。十片。把药茶煎得浓浓的。你明白了。
克莱尔:(低语)是的。
索朗日:(她刚要出去又改变主意。用很自然的声音说)多放糖。
[她从左边出去。克莱尔继续收拾屋子,然后从右边出去。几秒钟过去了。幕后传来神经质的笑声。太太穿着皮大衣,边笑边进屋。索朗日跟在后面。
太太:花越来越多了!这些菖兰难看死了,那粉红色蔫不唧的,还有那些金合欢花!这两个疯丫头想必天不亮就赶到市场去买这票便宜货。我亲爱的索朗日,你们对一个不称职的女主人太关心了,你们为她准备那么多玫瑰花,正当先生被人家当做罪犯的时候!因为……索朗日,我要再一次向你们姐儿俩表示信任,跟你们说心里话!因为我没有希望了。这一次先生真格的吃官司了。(索朗日脱下她的皮大衣)吃官司,索朗日!——吃-官-司!而且受到地狱里的虐待!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的女主人一下子就牵连到最卑污、最愚蠢的事情里头去了。先生躺在草垫子上,你们却象供奉神像一样给我摆了那么多花!
索朗日:太太不要想得太坏了。现在的监狱跟大革命时代不一样……
太太:牢房里没有潮湿的草垫子了,这个我知道。不过我没法不想象先生正在忍受最残酷的折磨。监狱里关满了危险的犯人,先生是那么文雅,怎么能跟他们住在一起!我羞愧死了。正当他在问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的时候,我呢,我却在花丛里,在藤萝架下走动,悲痛欲绝。我累坏了。
索朗日:您的手冻僵了。
太太:我累坏了。我每次回家,我的心都跳得那么猛,总有一天我会倒下来,死在你们的花底下的。因为你们给我准备的是我的坟墓,因为几天以来你们在我屋子里堆放的是殡仪馆用的花!刚才可把我冻坏了,但是我不会厚着脸皮抱怨。整个晚上,我都在走廊里守着。我见到几个冷冰冰的男人,几副石头做的面孔,几颗蜡做的脑袋。不过,最后我还是看见先生了。哦!从很远的地方瞅见的。我用手指尖给他打招呼。刚刚能使他发觉。我感到自己有过错。后来我看到两个刑警把他挟在中间带走了。
索朗日:两个刑警?太太有把握吗?恐怕是看守吧。
太太:你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管他是看守还是刑警,反正他们把先生带走了。我刚从一位法官夫人那里回来。克莱尔!
索朗日:她在给太太煎椴花茶。
太太:叫她快点!对不起,我的小索朗日。请原谅我。当先生孤身一人,没有吃的,没有烟草,什么也没有的时候,我还要喝椴花茶,我为自己害臊。人们不知道监狱里是什么样子。他们缺乏想象力,我的想象力又太丰富。我多愁善感,这叫我痛苦。难以忍受的痛苦。你俩有运气,克莱尔和你,因为你们在这世界上没有亲人。你们的地位低下,这正好使你们免去许多不幸!
索朗日:人家很快就会发现先生是冤枉的。
太太:他是冤枉的!冤枉!不管他是冤枉的还是有罪的,我永远不会抛弃他。在这上头就可以看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情:先生是无罪的,但是,如果他真有罪,我也会做他的同谋。我要陪伴他一直到圭亚那,一直到西伯利亚。我知道他最终会脱身的,这桩倒霉事情落到我头上,至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意识到我对他的一片痴情。这件事情本来要把我们分开,结果使我们贴得更紧。使我几乎感到幸福。一种古怪的幸福!先生是无罪的。就是他有罪,我也会万分高兴地背起他的十字架。我要陪他到苦役场去,从上一站到下一站,从一个监狱到另一个监狱。必要的话我走着去。直到苦役场,苦役场,索朗日!我想抽烟!给我一支烟!
索朗日:人家不会答应的。强盗的妻子,或者他们的姊妹或母亲,都不能跟他们一块儿去。
太太:强盗!这是什么话,我的小妞!这又是哪一门子的学问!一个被判刑的人就不再是强盗了。再说,我会冲破禁令的。索朗日,什么大胆的行动我都做得出来,什么计策我都会使出来。
索朗日:太太是勇敢的。
太太:你还不了解我。直到现在,你们姐儿俩见到的是一个被人服侍得很周到,整天想着她的药茶和她的打扮的女人,但是我早就舍弃这些癣好了。我是坚强的。我已经准备好去斗争。虽然先生不至于上断头台,但是我把自己升到这个高度还是有好处的。我需要这种兴奋以便想得更快。需要这种速度以便看得更清。打今天早晨起我一直迷惑不解,只有这样我才可能打破疑团。只有这样我才可能猜透,这个该死的警察局是否在我家里安插了神秘的眼线。
索朗日:太太不要太惊慌了。我见过一些案子比这还严重,当事人照样被宣告无罪。在爱克斯·昂·普洛旺斯的刑事法庭上……
太太:比这还严重的案子?你知道他的案情?
索朗日:我吗?什么也不知道。我是根据太太说的才那么猜想的。我以为这可能是件没有危险的事情……
太太:你连话都讲不清了。你对宣告无罪又知道些什么?莫非你经常光顾刑事法庭?
索朗日:我读报上登的庭审记录。我跟你讲的那个人犯的事情要严重得多。到头来……
太太:先生的事情不能跟他比。人家莫名其妙地控告他盗窃。这下你该满足了吧?盗窃!莫名其妙!就象那几封促成他被捕的告密信一样莫名其妙。
索朗日:太太该歇一会儿了。
太太:我不累。别再把我当瘫子一样服侍了。从今天起,我不再是允许你们帮她出主意,养成她懒懒散散的习惯的女主人。需要怜悯的不是我。我受不了你们的唉声叹气。你们对我的关心叫我恼火。这叫我难以忍受,憋得我喘不过气来。你们多年来表示的关心始终未能变成真挚的感情。你们摆在那里的花要庆祝的不是婚礼,而是相反的事情!你们就差没有在屋子里生火让我取暖了!难道他的牢房也生火吗?
索朗日:那儿不生火,太太。如果太太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够检点……
太太:我一点没有这个意思。
索朗日:太太愿意过目今天的流水账吗?
太太:不象话!你真没头脑!你以为我还有心思去查对数字?说到底,索朗日,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认为没有必要对我略表体贴?我想独自个回味我的伤心事,你
偏来跟我唠叨什么数字、账目、食谱、大大小小的家务事!趁你在这儿,你干脆把铺子掌柜的都找来得了!
索朗日:我们理解太太心里难过!
太太:倒不是我要在屋子里挂黑纱,只不过……
索朗日:(收好皮大衣)里子撕破了,明天我交给做皮活的去修补。
太太:你要是愿意,就那么办吧。其实没有必要添这个麻烦。现在我已经放弃打扮。何况我是一个老太婆了。是吗,索朗日,我是一个老太婆了?
索朗日:悲观想法又回来了。
太太:我产生的想法好比死了亲人,这不足为奇。先生关在监狱里,我怎么还能去想我的服装和我的皮货呢?如果你们觉得屋子里冷冷清清……
索朗日:哦!太太……
太太:你们没有任何理由分担我的不幸,这个道理我明白。
索朗日:我们决不会抛弃太太的。太太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好事。
太太:这我知道,索朗日。从前你们是不是很不幸?
索朗日:哦!
太太:你们好比是我的女儿。跟你们在一起,我的日子会好过一点。我们将到乡下去住。花园里将种满了花,供你们采摘。不过你们不喜欢做游戏。你们年轻,却从来不笑。到乡下你们就能过舒心日子。我会疼爱你们。过后我会把我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你们。再说,你们现在又缺什么呢?光是我的旧衣服,就能把你们打扮成公主。我的衣服……(她走到衣柜前,打量她的连衣裙)谁还去穿它们?我放弃社交生活了。
[克莱尔端着椴花茶进来。
克莱尔:椴花茶好了。
太太:告别了,舞会、晚会,剧院。这一切都由你们来继承吧。
克莱尔:(生硬地)请太太保留她的衣服。
太太:(大吃一惊)什么?
克莱尔:(平静地)太太甚至应该定做几件更漂亮的。
太太:难道我还能去定做时装?我刚才跟你姐姐解释:我需要一身黑衣服,好穿了它去探监。不过这不是说……
克莱尔:太太将装束得非常入时。她的忧伤也将成为她试新装的借口。
太太:嗯?也许你说得对。我要继续为了先生打扮我自己。不过我得为纪念先生被流放发明一种服装,气派要比我为他穿的丧服还要大。我要穿新的,更加漂亮的衣服。你们穿我的旧衣服就等于帮了我的忙。我把旧衣服给你们,这样我就可能使人家宽恕先生。这种事很难说。
克莱尔:不过,太太……
索朗日:椴花茶好了,太太。
太太:搁一边吧。我回头再喝。你们会得到我的连衣裙。我统统给你们。
克莱尔:我们就是穿了也永远及不上太太。要是太太知道我们整理她的衣服时有多小心就好了!太太的衣柜,对我们来说就是圣母的小教堂。我们打开衣柜的时候……
索朗日:(冷冷地)椴花茶要凉了。
克莱尔:我们只在过节的时候才把两扇柜门都打开。我们只敢看一眼挂在里面的衣服,我们没有权利多看。太太的衣柜是神圣的。这是她的大壁橱!
索朗日:你只顾唠叨,累着太太了。
太太:这一切都完了。(她抚摸红色丝绒的连衣裙)我美丽的“迷魂装”。最美的一件。可怜的美人。是朗万③特地为我设计的。瞧!我给你了。我送给你,克莱尔!
[她把连衣裙给克莱尔之后,仍在衣柜里寻找什么东西。
克莱尔:哦!太太真的给我?
太太:(妩媚地一笑)当然罗。我不是说了嘛。
索朗日:太太的心太好了。(对克莱尔)你现在可以感谢太太了。你早就对这件衣服羡慕得了不得。
克莱尔:我永远不敢穿它。它太漂亮了。
太太:你可以改一下。拖裙的丝绒料子跟袖子上的是一样的。这衣服穿起来很暖和。凭你的性格,我知道你要穿结实的料子。至于你,索朗日,我能给你什么呢?我要给你……这样吧,把我的狐狸皮给你。
[她取出狐皮,放在屋子中间的扶手椅上。
克莱尔:哦!这件礼服!
太太:什么礼服?
索朗日:克莱尔想说,太太只在隆重的场合才穿这件大衣。
太太: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话说回来,你们运气好,有人送衣服给你们穿。我呢,要是我想穿,我就得去买,不过我要去定做更加华丽的服装,为的是给先生戴孝,一定要讲气派。
克莱尔:太太真漂亮!
太太:别,别,不必道谢。能使自己周围的人感到幸福,这是非常愉快的事情。我这个人想的就是为人家做点好事!谁又能昧着良心来惩罚我呢?为什么惩罚我呢?我本来以为自己受到保护,以为你们对我的忠诚保护我不受生活的困扰。以为先生保护我不受侵犯。不料那么多的友情还不能筑起一道壁垒使我免于绝望。我都绝望了!那几封信!信的内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呀!索朗日呢?
索朗日:(向她的妹妹行礼)在,太太。
太太:怎么?你在给克莱尔行礼?这太滑稽了!我本以
为你们不是那么爱开玩笑的。
克莱尔:椴花茶,太太。
太太:索朗日,我刚才叫你是为了……哟,谁又动过文件柜的钥匙了?……为了听听你的想法。谁能够寄出这些信?一点也想不出来,当然罗。你们和我一样。同样地吃惊。不过早晚会弄明白的,我的小妞。先生会拆穿这个秘密的。我要求分析写信人的笔迹,查清是谁在那里捣鬼。电话筒……谁把电话筒摘下来的,为什么?有人打电话来?
[沉默。
克莱尔:是我接的。刚才先生……
太太:先生?哪个先生?(克莱尔闭口)快说呀!
索朗日:刚才先生打电话来。
太太:你说什么?从监狱里?先生从监狱里打电话来?
克莱尔:我们本想让太太出其不意地高兴一下。
索朗日:先生被假释了。
克莱尔:他在比尔波盖餐厅等候太太。
索朗日:哦!要是太太体谅我们的用心就好了!
克莱尔:太太永远不会原谅我们的。
太太:(站起来)你们居然一声不吭!叫一辆车。索朗日,赶快,赶快,一辆车。快走呀。跑呀。(她把索朗日推出房间)我的皮大衣!快点呀!你们都疯了。要不就是我发疯了。(她穿上皮大衣。对克莱尔)他什么时候打电话来的?
克莱尔:(声音因害怕而失真)太太回来前五分钟。
太太:你本应该告诉我。这杯茶都凉了。我怎么也等不及索朗日回来了。哦!他说了些什么?
克莱尔: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他很平静。
太太:啊!他总是那样的。你就是判他死刑,他也神色不变的。他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还说什么?
克莱尔:没有了。他说法官暂时开释他。
太太:他怎么能半夜里从法院出来呢?法官们这么晚还在工作?
克莱尔:有时候比这还晚得多呢。
太太:还晚得多?你又怎么知道的?
克莱尔:我了解情况。我读《侦探》杂志。
太太:(惊讶)啊!是吗?这倒怪有意思的。你真是个古怪的女孩子,克莱尔。(她看一眼手表)她就不能快一点?(长时间的沉默)你别忘了让人把我的大衣里子给缝上。
克莱尔:明天我就送到做皮活的那里去。
太太:账目呢?今天的流水账。现在我有工夫。把账本拿过来。
克莱尔:这是索朗日经管的。
太太:倒也是。再说我脑子有点晕乎,明天再查账吧。
(看着克莱尔)走过来!靠近点!可不是……你涂了胭脂!(笑)克莱尔,你涂胭脂了!
克莱尔:(非常局促不安)太太……—
太太:啊!别撒谎!何况你有道理。生活吧,我的小妞,生活吧。你是为谁打扮自己的?坦白吧。
克莱尔:我不过擦了点香粉。
太太:这不是香粉,是胭脂,这叫“玫瑰粉”,是一种老式的胭脂,我多年不用了。你有道理。你还年轻,打扮自己吧,我的小妞。修饰起来吧。(她在克莱尔的发际插一朵花。她看一眼手表)她干什么去了?半夜过了,她还不回来!
克莱尔:街上的出租车不多了。她想必跑到车站去雇的。
太太:真的吗?我都没有时间概念了。幸福使我不知所措。先生打电话来说他自由了,挑了那么一个钟点!
克莱尔:太太应该坐下来。我去热一下椴花茶。
[她向门口走去。
太太:不用了,我不渴。今天夜里,我们要喝的是香槟酒。我们不回家了。
克莱尔:稍稍喝点椴花茶……
太太:(笑)我太兴奋了。
克莱尔:可不是。
太太:你们不必等我们了,索朗日和你。你们马上上去睡觉吧。(她突然看到闹钟)这……这个闹钟?它是干什么用的?从哪儿来的?
克莱尔:(异常局促不安)闹钟吗?是厨房里那一台。
太太:啊?我从来没见过。
克莱尔:(拿起闹钟)它是搁在架子上的。它老在那儿搁着。
太太:(微笑)说真的,我对厨房有点陌生。你们待在厨房里跟在自己家里一样。那是你们的领地。你们是那里的女王。我想知道的是你们为什么把闹钟搬到这儿来?
克莱尔:是索朗日搬过来的,为了在收拾屋子的时候能掌握时间。她不敢相信那口大挂钟。
太太:(微笑)她最守时间了。侍候我的女仆是世界上最忠心的。
克莱尔:我们爱戴太太。
太太:(向窗户走去)你们做得对。我什么好事没有为你们做过?
[她走出去。
克莱尔:(独自一人,辛酸地)太太让我们穿得象公主一样漂亮。太太照应克莱尔或者索朗日,因为她老把我们俩给搞混了。太太心眼好,无微不至地关怀我们。太太允许我们姐儿俩住在一起。她把用不着的七零八碎都送给我们。她同意我们星期天去做弥撒,跪在她身边的位子上,
太太:听着!听着!
克莱尔:她接受我们递给她的圣水,偶尔还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尖蘸上点圣水洒在我们身上!
太太:出租车!车来了!嗯?你在说什么?
克莱尔:(用力地)我在背诵太太为我们做过的好事。
太太:(她回来,满脸笑容)多么隆重的敬意!多么隆重……可又是多大的疏忽啊!(她用手拂拭家具)你们在家具上摆满玫瑰花,可你们没有把它们擦干净。
克莱尔:太太对我们干的活不满意?
太太:非常称心,克莱尔。我这就走了!
克莱尔:太太还是喝一口椴花茶吧,凉的也行。
太太:(笑着,向她俯下身子)你想用你的椴花茶,你的鲜花和你的叮嘱来杀死我。今天晚上……
克莱尔:(央告)就喝一口……
太太:今天晚上我要喝香槟。(她向放着椴花茶的托盘走去。克莱尔慢慢地端起茶杯)椴花茶!倒在逢年过节才用的瓷器里!这是在举行什么仪式!
克莱尔:太太……
太太:把这些花都给我撤了。带到你们房间里去吧。你们休息吧。(转过身,象要出去)先生自由了!克莱尔!先生自由了,我这就到他身边去。
克莱尔太太……
太太:太太溜号了!把这些花都给我搬走!
[门在她身后碰上。
克莱尔:(剩下她一个人)因为太太心眼儿好!太太长得漂亮!太太性情温和!不过我们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每天晚上我们都听从太太的吩咐,在小阁楼里为她祈祷。我们从来不敢大声说话,在她面前我们甚至不敢你我相称。太太就这样用她的温和性情杀死我们!太太用她的好心肠毒死我们。因为太太心肠好!太太长得漂亮!太太性情温和!她允许我们每星期天洗一回 热水澡,就用她的澡盆。她有时候递给我们一块糖。她把换下来的花统统送给我们。太太为我们熬药。太太对我们谈论先生的事情,叫我们听了心里一阵一阵的嫉妒。因为太太心肠好!太太长得漂亮!太太性情温和!
索朗日:她没有喝吧?显然没有。这是意料之中的。你干得不错呀。
克莱尔:我倒想看看,换了你会怎么干。
索朗日:你尽可以挖苦我。太太溜号了。太太从我们手底下溜走了,克莱尔!你怎么能让她逃走呢?她就要见到先生,会把一切都弄明白的。我们这下糟了。
克莱尔:别一个劲儿地责备我。我把苯巴比妥倒在椴花茶里了,她不肯喝。难道这是我的错……
索朗日:你老有理!
克莱尔:因为是你的嗓子发痒,非要宣布先生被释放的消息不可。
索朗日:那句话是在你的嘴上开了头的……
克莱尔:可它是在你的嘴上说完的。
索朗日:我已经尽力而为了。我本想忍住不说的……啊呀!你别倒打一耙。我想方设法让我们的计划能够成功。为了给你留出准备一切的时间,我尽可能慢地下楼梯,我走的是车辆行人最少的街道,我遇到数不清的出租车。我再也躲不过它们了。我想我是不知不觉雇了一辆车的。正当我在拖延时间,你呢,你把一切都给毁了。你放走了太太。现在我们只有逃走这一条路了。把我们随身用品都带走……逃命吧……
克莱尔:任何计谋都无济于事。我们命中注定要倒霉。
索朗日:命中注定!你那套傻话又来了。
克莱尔:你知道我的意思。你知道各种东西都抛弃我们了。
索朗日:你以为东西还会管我们的事!
克莱尔:它们干的就是这个。它们出卖我们。我们想必犯了大罪,招得它们拼命地控告我们。我看到它们马上就要向太太揭露一切了。首先是电话筒,然后是我们的嘴唇出卖了我们。你没有跟我一样目睹太太发现一个又一个线索。因为我看到她稳稳当当地走向真相大白的时刻。她还什么也没有猜到,但是她一心想知道。
索朗日:而你居然放她走了!
克莱尔:我看到太太,索朗日,我看到她发现我们忘了放回原处的那口闹钟,发现梳妆台上的香粉,发现我脸上没有擦干净的胭脂,发现我们在读《侦探》杂志。她不断地发现我们,可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承受这一下又一下的打击,只有我一个人看到我们非出事不可!
索朗日:我们得走。把随身用品带走。赶快,快,克莱尔……搭火车……乘船……
克莱尔:上哪儿去?找谁去?我连提一口箱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索朗日:走吧。随便找个地方不行吗?随便带上点什么。
克莱尔:我们上哪儿去?我们怎么才能活下去呢?我们没钱!
索朗日:(打量四周)克莱尔,我们带走……带走……
克莱尔:钱吗?我不允许这么做。我们不是小偷。警察局很快就会找到我们的。我们身上带的钱会告发我们。自从我看到一件又一件东西都在揭发我们,我就害怕它们了,索朗日。最小的差错也会断送我们。
索朗日:见鬼!让一切都见鬼去吧。我们总得想法子逃走。
克莱尔:我们输了……已经太晚了。
索朗日:我们老这样恐慌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他俩明天就回来了。他们就会知道信是从哪里发出去的。你难 道没有看到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她下楼梯那副神情!她胜利者的步伐!她到了极点的幸福!她的全部快乐都将以我们的羞耻为代价。她的凯旋就是我们羞耻的脸上的红色!她的连衣裙上映着我们的羞耻的红色!她的皮大衣……啊呀!她把皮大衣穿走了!
克莱尔:我太疲倦了!
索朗日:这正是你唉声叹气的时候。你倒会选择时机表示你生来娇嫩。
克莱尔:太疲倦了!
索朗日:既然太太是无辜的,那么女仆们显然是有罪的。做一个无辜的人太容易了,太太!不过,如果让我来代替你执行我们的计划,我起誓说我会干到底的。
克莱尔:不过,索朗日……
索朗日:干到底!这杯下了毒的椴花茶,这一杯您竟敢拒绝喝下去的椴花茶,我会撬开您的牙关硬灌下去!您竟敢拒绝死去!当我准备跪下来哀求您,当我双手合拢,吻着您的裙边的时候!
克莱尔:把事情干到底可没有那么容易!
索朗日:您那么认为T我有办法叫您的日子没法过。我会迫使您走过来哀求我把毒药拿给您,兴许我还不乐意给您呢。无论如何,您总会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
克莱尔:克莱尔也好,索朗日也好,你们都叫我恼火——因为我分不清你俩谁是谁,克莱尔或者索朗日,你们都叫我恼火,惹我发脾气。因为我控告你们造成了我们的全部不幸。
索朗日:您敢再说一遍。
[克莱尔面朝观众,在紧身的黑色连衣裙上套上白色连衣裙。
克莱尔:我控告你们犯下最骇人听闻的罪行。
索朗日:您疯了!要不您喝醉了。因为没有人犯罪,克莱尔,我不许你指控我们犯有确凿的罪行。
克莱尔:那我们就得编一桩罪行,因为……你们想辱骂我!你们尽管来吧!朝我脸上啐唾沫吧!用最脏的字眼来作践我吧。
索朗日:您是美丽的!
克莱尔:省掉开头那一套吧。你们先是撒谎,然后是犹豫不决,最后才显原形,其实你们早就使这一套过场失去效用了!你快一点!快点。我受不了这么多的羞耻和屈辱。人们可以偷听我们谈话,可以发笑,耸肩膀,把我们当作疯子或者嫉妒心太强的人,我发抖了,我快乐得浑身哆嗦,克莱尔,我快乐得要叫起来了!
索朗日:您是美丽的!
克莱尔:开始辱骂我吧。
索朗日:您是美丽的。
克莱尔:跳过去。不要开场白。辱骂我吧。
索朗日:您叫我赞叹不已。我怎么也达不到。
克莱尔:我让你骂我。您又让我穿上这件衣服,总不见得是为了叫我听人家一个劲儿称赞我的美丽。
索朗日:那您得帮我一把。
克莱尔:我恨仆人。我恨他们可憎的、卑贱的族类。仆人不属于人类。他们象水一样流动。他们是一种气味,飘散在我们的卧室里,走廊上,渗进我们的皮肤,从我们嘴里侵入我们的身体,腐蚀我们。(索朗日向窗户走去)你别走开。
索朗日:我有点发火了,慢慢地……
克莱尔:我知道仆人和挖墓穴的,淘大粪的,和警察一样不可缺少。可是这帮人统统臭不可闻。
索朗日:说下去。说下去。
克莱尔:你们那副惊恐的或者悔恨的嘴脸,你们满是皱褶的胳膊肘子,你们过时的短上衣,你们只配穿我们扔掉的衣服的身体。你们是我们走了样的镜子,我们的出气筒,我们的耻辱,我们的渣滓。
索朗日:说下去。说下去。
克莱尔:我没词儿了,你快一点吧,我求求你。你们是……你们是……我的上帝啊,我都掏空了,再也找不到词儿了。我把骂人的话都用完了。克莱尔,您把我搞得精疲力竭!
索朗日:您让我出去。我们要对大家说话。让他们都到窗口来看我们,一定要让他们听见我们。
[她打开窗户,但是克莱尔把她往屋里拉。
克莱尔:对面的人要看见我们了。
索朗日:(已经到阳台上了)我正希望这样。夜色多好。风吹着叫我兴奋!
克莱尔:索朗日!索朗日!跟我待在一起,回来吧!
索朗日:我现在到火候了。太太有她缠绵的情话,她的情人们,她的送牛奶人。
克莱尔:索朗日……
索朗日:别打岔!有大清早就给她送牛奶的人,有她的黎明使者,她悠扬悦耳的警钟声,她脸色苍白、举止迷人的主人,这一切都结束了。准备跳舞吧。
克莱尔:你要干什么?
索朗日:(庄严地)我要打断这一切。跪下!
克莱尔:索朗日……
索朗日:跪下!
克莱尔:你做得过分了!
索朗日:跪下!因为我现在才知道,我命中注定要干什么。
克莱尔:您要杀死我!
索朗日:(向她走去)我但愿能做到。我的绝望使我平添不可驯服的力量。我什么都干得出来。啊!我们命定要倒霉!
克莱尔:住嘴。
索朗日:您不必动手犯罪了。
克莱尔:索朗日!
索朗日:您别动!请太太听我说。您允许她溜走。是您!啊!我不能当面把我的仇恨都说给她听,也没能把我们耍的把戏都告诉她,太遗憾了!可你呢,你这个胆小鬼、傻瓜,你让她逃走了。此刻她正在痛饮香槟酒呐!您别动!别动!死亡就在这间屋子里,它在窥伺我们!
克莱尔:让我出去。
索朗日:别动。可能我就要和您一起,太太,发现最省事的办法并且得到勇气去解救我的妹妹,同时把我自己送上死路。
克莱尔:你要干什么?这一切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索朗日:我求你,克莱尔,回答我。
克莱尔:索朗日,我们打住吧。我顶不住了。放开我。
索朗日:我一个人,一个人,亲爱的,也要干下去。既然您掌握了那么灵验的手段,太太是不可能溜走的。(向克莱尔走去)这一回我要结果一个如此懦弱的女人。
克莱尔:索朗日!索朗日!救命!
索朗日:您想喊就喊吧!喊出您的最后一声吧,太太!(她把克莱尔推到一个角落上,克莱尔蹲下)好了!太太死了!躺在漆布地板上……被洗碗用的橡皮手套掐死的。太太可以坐着!太太可以叫我索朗日小姐。一点不错。这是由于我做的事情。太太和先生将管我叫索朗日·勒梅西埃小姐……太太本应该脱掉这件黑色连衣裙,这样子太古怪了。(她模仿太太的声音)我竟然落到这步田地,要为我的女仆戴孝。在公墓出口处,街坊四邻的仆人们列队在我面前走过,好象我跟他们是一家人似的。我说过多少回,她是家庭的一员。死亡把这个玩笑开到家了。哦!太太……我跟太太平起平坐,我昂着头走路……(她笑)不,探长先生,不……您不会知道我是怎么干的。一点也不会知道我们是怎么合伙干的。不会知道我们怎样合伙谋杀的……衣服吗?哦!太太可以留给自己。我妹妹和我,我们有自己的衣服。我们夜里偷偷穿的衣服。现在我有自己的衣服,我跟您是平等的。我穿着女犯人的红色囚服。我叫先生好笑吗?我叫先生微笑吗?他以为我疯了。他认为女仆们应该知趣,不去做只配太太做的动作!他真的原谅我了?他心眼儿太好了。他要跟我比赛,看谁更加伟大。可是我征服了最孤僻的……太太发觉我是孤独的!总算发觉了!现在我是孤独的。我凶得怕人。我可以冷酷无情地跟您说话,不过我也可以有好心肠……太太的害怕会过去的。过去以后,她就没事了。她就能回到她的鲜花,她的香水,她的衣服中间去。这件您晚上去歌剧院参加舞会时穿的白色连衣裙。这件我始终禁止她穿的白色连衣裙。太太可以回到她的首饰,她的情人们中间去。我呢,我有我的妹妹。是的,我敢谈起她。我敢,太太。我什么都敢。谁还能不让我说话?谁还有勇气对我说,“我的小妞?”我伺候过人。我做过伺候人应该做的动作。我向太太微笑过。我弯下腰来铺床,弯腰擦地板,弯腰拣菜,在门口偷听,把眼睛贴在钥匙孔上。但是现在我直起腰来了。结结实实的。我是掐死人的凶犯。索朗日小姐,掐死她亲妹妹的那个女人!要我住嘴?太太真是娇嫩。不过我可怜太太。我可怜太太这一身白肉,可怜她缎子一般光滑的皮肤,她小巧的耳朵,纤细的手腕……我是只黑母鸡,我有我的法官。我属于警察局。克莱尔吗?她确实很爱,很爱太太!……不,探长先生,在他们面前我不作任何解释。这类事情只与我们有关……这个,我的小妞,这就是我们的黑夜,只归我们所有!(她点着一支烟,笨拙地抽起来。烟气呛得她直咳嗽)无论是您还是别的人都不会知道事情的经过,人们只知道这一回索朗日干到底了。您看见她穿着红衣服。她要出去。(索朗日向窗户走去,开窗,走上阳台。她背朝观众,脸冲着黑夜,说出下面的台词。一阵轻风吹动窗帘)出去。走下大楼梯,警察陪着她。您到阳台上去,看她怎样走在穿黑衣服的男犯人中间。时间是中午。她举着一支九斤重的火把。刽子手紧跟在她身边。他附着她的耳朵说情话。刽子手陪着我,克莱尔!(她笑)街坊四邻的男仆和女仆,送克莱尔下葬的原班人马,将要列队相送她。(她朝外看)人们抬着花圈,捧着花束,举着旗幡,敲起丧钟。葬礼隆重地举行。这不是挺美的吗?打头的是厨房总管,他们穿着不带绸子翻领的燕尾服,抬着花圈。然后是当跟班的,是穿短裤和白色长袜子的仆人。然后是贴身男仆,然后是和我们一样打扮的贴身女仆。然后是看门的,最后还有从天上派来的代表团。我在前头领着他们。刽子手给我灌迷汤。人们向我喝彩。我脸色刷白,我就要死去!(她回来)这么多花!人们为她安排了阔气的葬礼,不是吗?哦!克莱尔,我可怜的小克莱尔!(她失声大哭,瘫倒在一把扶手椅里……她又站起来)不必了,太太,我听警察局的。只有警察们能理解我。他们也属于被社会遗弃的人。(克莱尔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已逾片刻,只有观众能看见她。她听着她姐姐讲话)现在我们是索朗日·勒梅西埃小姐。勒梅西埃婆子。那个叫勒梅西埃的女人,有名的罪犯。(疲倦了)克莱尔,我们完蛋了。
克莱尔:(悲伤地,学太太的声音)把窗关上,拉好帘子。好。
索朗日:太晚了。人家都睡了。别演下去了。
克莱尔:(做手势示意对方别出声)克莱尔,您把我的椴花茶倒出来。
索朗日:不过……
克莱尔:我要我的椴花茶。
索朗日:我们都累坏了。该收场了。
[她坐到扶手椅里。
克莱尔:啊!不行!您以为,我的女仆,您这么便宜就算完事了!跟风一起密谋,把黑夜当做自己的同谋犯,这未免太容易了。
索朗日:不过……
克莱尔:不要争辩。这最后几分钟归我支配。索朗日,你要永远想念我。
索朗日:别!别!你疯了。我们走吧!赶快,克莱尔。别在屋子里了。再待下去会中毒的。
克莱尔:留下来。
索朗日:克莱尔,你难道没有看到我是多么虚弱?我的脸色多么难看?
克莱尔:你懦弱。听我的。我们走到边缘了,索朗日。我们要一直走到底。以后只有你一个人来承担我们两个人的生命。你需要有许多力量。苦役场里谁也不会知道我悄悄地陪着你。特别是,当你被判刑的时候,别忘了我的魂是附在你身上的。你带着我象带着一件宝贝。我们将是美丽的、自由的、快活的。索朗日,我们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跟着我说……
索朗日:说吧,不过要小点声。
克莱尔:(机械地)太太应该喝椴花茶了。
索朗日:(严厉地)不,我不愿意。
克莱尔:(抓住她的手腕)臭婊子!跟着我说。请太太用椴花茶。
索朗日:请太太用椴花茶……
克莱尔:因为她该就寝了……
索朗日:因为她该就寝了……
克莱尔:而我应该守夜。
索朗日:而我应该守夜。
克莱尔:(她躺到太太床上去)我再说一遍。别再打断我了。
你在听吗?你服从我吗?(索朗日点头)我再说一遍!我的椴花茶!
索朗日:(犹豫)不过……
克莱尔:我说了!椴花茶!
索朗日:不过,太太……
克莱尔:好吧。说下去。
索朗日:不过太太,茶凉了。
克莱尔:凉了我也喝。给我。(索朗日把茶盘端过来)你把茶倒在最华丽,最贵重的茶具里了……(她端起茶杯喝茶,同时索朗日面朝观众,纹丝不动站着,两手交叉象是戴着手铐)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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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①“克莱尔”这个名字是光明的意思。
② 与耶稣一起钉在十字架上的有一个好心的强盗和一个坏强盗。
③ 巴黎最有名的时装设计师之一。
(责任编辑:田高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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